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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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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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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的村

神像和奇石

 

多年以来我经常做着同样的一个梦: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走着,每一个荒郊野外都很陌生,所以每一次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梦里的家,不是我现在居住的城,而是我从小成长的村——黄杨村。

黄杨村一村姓黄,并无杨姓人家。村名中的“杨”字,只是为纪念北宋年间杨家将中的杨五郎杨五郎这尊神像很独特,一,它只不过是一个长仅三寸的微雕,我想它应该是全世界体形最小的一尊神像了。二,这尊微雕其实并未完成,一条手臂还整个儿连在身体上哩,倒像是一个畸形儿。

微雕神像的由来,我听晴川的爹讲过。

百多年前,华夏大地狼烟四起。黄姓先人原居闽地,那时候还是个顽童,在一处学堂念书。学堂的对面是个庙宇,正在雕刻杨五郎神像。顽童先人寻得一小块木头,每日参照庙里的杨五郎神象临摹刻制,居然神形毕肖。刻制离最后完成还差一只手臂,顽童把它揣在书包里,过后却淡忘了。一日,庙里给神像开光,一声炮铳响过,惊醒了正在玩耍的顽童,急急从书包中取出微雕,跑近去观看,并照着庙里的方法,以一把削铅笔的小刀片在雕像的眼睛里轻轻一划。刀痕过处,居然有鲜血渗出,丝丝不绝如缕。顽童受了惊吓,跑回家告知母亲。其母认为事出有因,不敢懈怠,赶紧把微雕供奉起来,称“大师公”。

后来,为避战乱,先人举家迁徙,来到了雾城乡下,即现在的黄杨村,居住下来,也带来了这尊神像——大师公。相传,其后大师公屡有神迹奇事显现(其故事大多载入雾城文化局主编的《雾城民间文学三集成》一书,可供参考)。

大师公庙建在黄杨村后山的半山腰上,位于晴川的祖坟右上方约30米处。

不知是何因缘,晴川的祖坟地里生长出一种奇怪的石子,约有半个手拇指大小。石子呈不规则四方形,乍一看平淡无奇,奇就奇在,你把它捡回去之后,放在一个清净之处(通常是把它安置在一个火柴盒里),到了第7天,或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开启火柴盒,这颗石子已然令人难以置信地生出另一颗四方形的更小的石子。黄杨村的村民管这种奇特的石子叫“鸳鸯石”,也有人叫它“子母石”。因为鸳鸯石的存在,晴川的祖坟便成了村民眼里的一块风水宝地。

据史书记载:杨五郎,本名杨延德,生于北宋雍熙三年(公元983年),因战功显赫,受封为宣威将军、殿前司马 

据杨氏族谱记载:在一次与辽金的大战之后,杨五郎出家五台山,并将一身武艺传授给了护寺武僧(据说现在五台山的棍术,便是从杨家枪法演变而来)。

民间传说,杨五郎最终修得正果,得道升天。

黄杨村的杨五郎神像、鸳鸯石以及晴川一家人,那是我成长记忆中的“三宝”。而“三宝”中最不可磨灭的记忆,当数晴川的妹妹——春树。1986年,我应征入伍,离开了黄杨村。我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沿着一条清清亮亮的溪流,从村头走向村尾,过了村尾的石拱桥,走向牛里镇人武部。那时我心里想得最多的,不是村,也不是神像和鸳鸯石,而是春树。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19年。

我在部队提了干,直到2005年转业回到雾城,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三个月后,我回乡祭祖。可这时,溪的上游污水横流,溪水也不再是溪水了,我简直不知道该叫它什么水才好,东一滩西一块的,到处被拦腰截断,变成了各种高层建筑和乱搭乱建,且与牛里镇完全成为一体;溪的下游,石拱桥不见了,无端端地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似的,且也是一样的高层建筑和乱搭乱建,无边无界,再也无从辨认哪里是村头,哪里是村尾。而黄杨村也不再是原来的黄杨村了,人来人往中,绝大多数我并不认识,还有一部分操着外地口音,显见是外来住户。

而此时,晴川已经当上了黄杨村村委会主任、黄杨集团董事长。我顺利地见到了晴川。

19年不见,晴川变得白白净净,瘦高个,板寸头,白衬衫外一袭黑色皮衣,配金黄色领带,整整齐齐,就像一幅夸张的广告画。我向晴川问及春树,让我没想到的是,春树竟然还是单身未婚。

晴川给我介绍陪在他身边的一男一女,都是村委会副主任,男的叫修远,女的叫子良。我告诉晴川,我这次回来有两个意愿,一是祭祖兼祭拜大师公,二是向他讨要一颗鸳鸯石。“我向内子提起过鸳鸯石,她很好奇,还说什么难以置信,非得让我带一颗回去让她见识见识,眼见为实。”我说。

“第一个意愿马上可以带你去实现,至于第二个嘛,”晴川摊了摊手,说,“恐怕实现不了了。”

“为什么?”我问。

晴川没有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四个人一同上山。一路上我和晴川免不了又说起了从前。我们说,从前,黄杨村无论老少,都笃信大师公和鸳鸯石,大师公佑护一村平安,鸳鸯石给村民带来好运,我们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心、踏实。我们说,从前,在我们看来,世界之大,不出黄杨村左右,我们并不知道、也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晴川的爹

 

从认识晴川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晴川有个很厉害的爹。晴川不无骄傲地跟我说:“我叫晴川,妹妹叫春树,我爹说是从一句唐诗来的,‘晴川历历汉阳树’”

一句唐诗能取出两个这么好听的名字,我当时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这么有文化的爹——可我爹除了会编竹篓以及吹嘘自己的竹篓编的比别人好之外,什么也不懂。据我妈说,我的名字还是请一算命先生给取的。

“姓黄,上字辈,五行缺木,叫‘黄上林’吧。”算命先生一锤定音。

晴川的爹读书多,且能断事,但凡族中事务,村民利益纷争,甚至于家庭纠纷,有难以决断的,都会找上晴川的爹。尽管那时晴川的爹年岁不大,可村里人都叫他“夫子”。晴川家里总是有许多族人进进出出。

晴川的家不是单门独户,而是一个家族住着一个大院子,十几户人家。我和晴川从小几乎天天在一起玩,我还三天两头在他家吃饭(那年头大部分人家都很穷,经常在别人家吃饭,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当然我找晴川并不是为了吃饭——虽然也不排除有这样的小心思。主要还是相处习惯了,几天不见,心里就空落落的。就算是逢年过节,我也忍不住要往晴川家跑。春节期间,晴川家大院贴满了大红对联。他家的对联与别家的明显不一样。其一,别家对联大同小异,要么是二句喜庆、肤浅、千篇一律的陈腔滥调:“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要么干脆是二句毛主席的七律诗:“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诸如之类。而晴川家的对联内容丰富,意韵悠长,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其二,别家对联一般只有一对,而晴川家的对联贴得满院都是。我还清楚记得晴川家院门两侧的对子分别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地势坤厚德载物。”而大厅廊柱上我至今记得的有这么三幅。一幅是:“惜衣惜食非为惜财因惜福,求名求利但须求己莫求人”; 另一幅是:“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还有一幅,因其浅显易记而印象深刻:“言到畅时留半句,理从是处让三分”。

记得有一次,晴川的爹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调解,双方形成一份协议后,晴川的爹带着双方当事人来到半山腰的大师公庙,当着大师公的面,宣读这份由他亲自起草的协议书。当时,我和晴川也夹在人群中观看。将近正午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折射下来,在晴川的爹头上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光环。这个景象让我好几天激动不安,我一个劲地问晴川:

“你看到你爹头上的光环了吗?”

 晴川没有回答,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又说:“你爹跟大师公在一起时,他的头上就有了光环。”

晴川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对了上林,你说,大师公能保佑我们都住上洋房,过上好日子吗?”

我看着晴川,答不上来。

“城里人没有大师公,为什么他们反而能住洋房、吃得好穿得好?”

我还是答不上来。

晴川说:“你知道吗上林?听说牛里镇现在有不少人出去跑供销了,全国各地跑,有些人还赚了大钱呢,我也想出去碰碰运气,你觉得怎样?”

我想了想,说:“问你爹吧!”

 

 

我家离晴川家虽然不远,可每次去,晴川一家总要留我吃饭。

晴川一家依次入座。奶奶坐上首,晴川爹妈陪坐左右,晴川傍着他爹,我坐客座,下首坐着一个春树。奶奶只吃满满一碗饭,不需要吃第二碗,但春树必然要站起来,表示要给奶奶打饭。奶奶说够了,不用了,春树才又坐下来。我也说够了。那可不行,一家人谁也不依,春树也不依,不容分说再打一碗给我。当然,我也吃得下。晴川的妈一直劝我吃菜,并把好吃的菜挟到我碗里。

晴川家吃晚饭时间比较迟,吃过饭,天就黑了。如果不是寒冷的冬天,晴川的爹就会招呼大家坐到院子里,晴川妈则管自己去收拾饭后的残局。院子里有三棵柳树,柳条婆娑着。我们就坐在柳树下。通常,晴川的爹会先讲个故事,《聊斋》、《今古奇观》或“三言二拍”什么的,由故事引申出一个做人的道理。故事一般都不长,20分钟左右。有一次,晴川的爹绘声绘色讲完一个精彩的聊斋故事,心情大好,突然问起我们各自都有什么志向。

“上林,你先说说你的志向。”

“我……我想……”我一时猝不及防,不知说什么好。本来我想说,“想像你一样头上有个光环”,可又觉得这个“志向”实在有点不像话。

晴川的爹倒也不勉强,转而问春树:“春树也说说。”

春树倒是简单明了:“我想跟爹一样,能讲好多故事。”

晴川的爹笑了:“那,晴川呢?”

“我在大师公神像前许过愿,如果能让我住上洋房,挣了大钱,我一定为他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晴川的话让我为之一振,这才叫志向啊!可晴川的爹也只是瞟了他一眼,一视同仁地说:“好好,你们都有好志向,哈哈哈!”

我从小喜欢看各种杂书,新书旧书都看。家里有一本《新华字典》。可有的字,《新华字典》查不到。为了弥补方才的失语,我赶紧补充表示,我有“读书的志向”,完了我问晴川的爹:

“七叔,三个牛是个什么字?”

“三个牛?”晴川的爹沉吟片刻,“应该是‘跑得很快’的意思吧。”

再次见到他时,他便告诉我:“上林啊,你上次说的三个牛,是繁体字的‘奔’。跑得快吧?”

有一天我在路边的一块石碑上看到“丕显哉”三个字,也向他请教。晴川的爹对身边的春树说:

“春树,你把我的《汉语辞典》拿来。”四个人一起查阅了辞典,一起学习了“丕”是“大”或“真”的意思。“以后你们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自己解决,你们看,很方便是不是?”

通常,晴川的爹会早一点回屋休息。他一走,我和晴川就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春树话不多,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小样子怪怪的。她认真地听着哥哥跟我说话,眼珠子跟萤火虫似的,在黑暗中忽闪忽闪。

“上林哥,你喜欢看电影吗?”“你喜欢看什么电影?”“电影票好不好买?”春树的话基本上都是这些零零碎碎的。

我18岁那年一个深秋的晚上,晴川的爹讲完故事,就在我起身告辞的那一刻,春树也随着起立,并且突兀地说:“上林哥,我送送你。”

她随着我出了院子,在院门外停下了脚步:“上林哥,你能帮我买张电影票吗?”

“当然可以啊,你想看什么电影?”

“什么电影都可以呢……那,你自己也买一张呗。”我一下没听懂。她又说,“现在电视里放日本片《血疑》,我家有彩色电视机呢。上林哥,你以后天天来,我们一起看《血疑》,好吗?”

我们站在黑暗中说话,却不料,晴川的爹突然出现在春树身后,而春树完全没有知觉,又说了一句:“我们一起看《血疑》,天天都能见面,好不好?”

晴川的爹先是喉咙里“嗯啊”一声,把春树惊醒,这才开口说话:“血疑好看吗?我觉得一点也不看好,纯粹是妖言惑众,别说什么离经叛道的兄妹恋了,便是我们黄杨村世世代代的规矩,同族也是不能通婚的。”说着,他伸手拾起春树肩上的一张落叶,弹到地上,而后转身回了院子。

春树低着头嘀咕了一句:“哪有这样的啊!”

春树的声音很小,像蚊子“营嗡”了一下,而后别样地看我一眼,也转身离去。

这个夜里,我品味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那时候我脸皮薄,此后便不好意思再去晴川的家。不久我应征入伍,到部队后与晴川兄妹有过数封信函往复,后来便再无联系。

 

又见春树

 

我和晴川一路走一路说,一起重温了我们共同的青少年时代,恍若就在昨天。

子良直到这时才得以插进一句话来,说:

“上林兄,晴川经常提起你呢,真的。”

“说实在的,晴川经常提起你。” 修远也说。

40分钟后,到了半山腰的大师公庙。我这才发现,大师公庙已经不叫“大师公庙”了。庙前,“宣威将军殿”五个大字金碧辉煌,庙宇的规模至少扩大了十倍,那个像连体婴的大师公早已不知去向,代替他的是一尊高大威武的杨五郎金身塑像,武将装束,手提一对木柄纹龙(以应杨家将故事中的“降龙木”之说)宣花大斧。塑像头顶的黄漆板上四个大字:“护国佑民”。四面墙壁上,分别绘画人物故事,图文并茂。有杨家将故事,大师公传说故事,杨文广降妖故事,最后居然还有一段杨门女将(即戏文中的穆桂英挂帅)故事。如此一来,宣威将军庙不但有神将护佑,且繁花似锦,美女如云,皆大欢喜。

参拜了大师公杨五郎,我又一次想起了鸳鸯石,因为在传说中,鸳鸯石乃大师公无数法身之一,得天地精华,灵性充盈,故能分身变化。

“对了晴川,每次我说起你家祖坟地里的鸳鸯石,内子真是稀罕得不得了呢。”

“嗨!现在没了。”晴川说。

“没了?怎么就没了呢?”

“就是没了呀!”

看样子,晴川似乎还是不愿多说。这让我多少有点难以接受。没了也得有个理由啊,譬如,被偷了?被抢了?被治理青山白化了?祖坟被迁了?被大水冲了?被野火烧了?可是这些事一样都没发生,怎么就没了呢?但既然晴川不愿说,鸳鸯石的话题也就无从继续。

他们三人也一一参拜了大师公。事毕,子良开车,把我们带到一处叫“良子野味馆”的山脚下吃饭。听名称就可知晓,这显然是子良开的酒家。

我和晴川他们在一起,心却想着春树。

那次春树送我到院门口,她爹拿掉了她肩上的一张枯叶,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到部队后,给晴川写了信,叙说友谊,又说了说在部队的生活和训练。晴川回信说他准备出去跑供销——推销饭菜票、各种卡片、商标、档案盒之类,他说,只有出去才能赚到钱,只有赚到钱才能过上好日子,等等。信件一来二往的,但晴川从没有提到春树。几个月后,我收到了春树的信,她是从我给晴川的信封上捕获到通信地址的。我便开始了和春树的通信。没想到春树的信写得满有才情,第三封信里她说,她经常会梦见我那天离开她家大院,不过梦里的情景有些不同。她写道:

“……在朦朦的雨丝中,你来了又走了,只给我一个背影,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还有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踏着秋天的落叶,踏着泥泞的路面,发出的喳沓喳沓的脚步声……”

在收到春树第四封信之前,我又收到了晴川的信。信说,这封信是代表他爹写的,希望我不要见怪。信说,你不该跟春树通信,这对谁也没有好处,一是黄杨村的族规不允许同族通婚,你们不能伤风败俗。其次,所以你们不可能有结果,既然没有结果,何必自寻烦恼呢?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你明知没有结果还要一意孤行的话,你就对不起我们的黄家祖宗,更对不起春树——毁了她的名节,贻误了她的终身大事。最后晴川说,信虽然是他爹让他写的,但他的观点和他爹没有什么不同,故希望我不要再去打扰春树,春树写信也不需要回。

我纠结了好几天,夜不能寐,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份晴川和他爹的“联合声明”,从此与晴川、春树一起断了音信。

 

 

一到良子野味馆,子良就吩咐下去:“可以上菜了。”

我忽然问:“春树还好吧?”

“好着呢。哦,我给她打个电话。”晴川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却笑着对我说,“她不会来的,真的。”

子良也说:“她不会来的。”

电话通了。“喂,春树啊,我们在良子野味馆吃饭,上林也在,你也过来一起吃个饭好不好……对对,上林也在……他吃了饭就走,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呢……好好,我们等你。”

放下电话,晴川看着子良说:“春树要过来!”

子良说:“来就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借着这个时间空隙,我向晴川了解村里的现状和他的家庭情况。

晴川一儿一女,妻子是个全职太太,女儿上中高,儿子在一个封闭式学校读初中。“至于村里的情况嘛,去年的《雾城商报》登了一篇写黄杨村的小通讯,记得标题是《富甲雾城第一村》,我还收藏着这张报纸,到时候可以给你看看。我们黄杨村而今的面貌,人均收入等等,跟十几二十年前相比,简直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啊!”晴川说。

说话间,春树到了。

春树上穿棉质的花边黄底秋装,下着淡绿色的裙子,配一双黑白相间的高跟鞋。头上还是和当年一样,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这样的辫子,时下已经不多见了。岁月似乎并未在春树身上留下太多的印痕,虽然在她眼里已看不到少女时代的青涩和憧憬,却多了一份清澈与自信,它作为一个成熟女性的标志而魅力四射,并让我再次想起了青少年时期那无数个坐在院子里听故事的夜晚,这双大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情景。

春树在我身边的一个空位置坐下,大概是发现刚好与子良面对面,她又把椅子拉开一些距离

“上林哥,你坐过来一点好吗?你看中间空出了这么多。”

我觉得好笑,这中间的距离,还不是你拉出来的吗?当然这话我没说出口,把椅子向春树拉近了一尺左右。

饭桌上,我不依不饶地又一次提起了鸳鸯石:“那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石头,石头怎么可能生长出石头呢?”

晴川依然不说这个话题,沉默着。

春树说:“雾城有个中学物理老师,曾经带着鸳鸯石请教过上海的一个生物学教授,说可能是一种罕见的植物,但到底是什么,好像也没说明白。”

我说:“可惜了啊,再也没有了!”

春树说:“风水败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人做事,天在看的。”

子良说:“说风水就迷信了,那是糊弄人的话。”

晴川睥了子良一眼。子良又嘀咕了一句:“管好自己就行了,别没事找事。”

晴川横了她一眼,筷子往桌上一放:“你闭嘴吧你!”

我见气场不对,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晴川,令尊大人还好吧?”

晴川却问:“你说怪不怪,我这几天一直想到你。信不信吧上林?”

修远说:“对对,昨天主任正在说你,今天你就出现了。”

“有这事,我可以作证。”子良说。

春树撇了撇嘴,那意思好像是说:别信他们,编的!

接下来,春树一直没有说话,也不肯离席,就这么坐着。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呀!我想,难道春树就不想说点什么?

最后一杯酒,春树跟我碰了碰杯:“上林哥既然对鸳鸯石感兴趣,我相信,如果有缘,就当遇见。”

子良转过身,做了个掩嘴偷笑的形态。

 

最后一颗奇石

 

“黄杨村就像一堆发酵的面粉,因为腐败变质,才显得膨胀、壮观而有色泽。”

在云雾咖啡馆,春树开始了散散漫漫的讲述。春树的表达能力一点也不亚于她那个善于讲故事的爹。当然,我相信,春树从黄杨村来雾城见我,并不只是为了给我讲叙黄杨村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黄杨村真正的变化,源于兔毛市场的兴起。晴川带着本村的几个小兄弟在全国各地跑供销,先是在东北签订了一大单兔毛合同,接着又在广州签订了另外一大单兔毛合同。如此一来,村民们便开始四处收购兔毛,后来大部分村民自己也养兔。兔毛合同越订越多,雪球越滚越大,以黄杨村为中心的牛里镇就成了全国最大的兔毛收购市场。那时候兔毛很值钱,而且不知道因为什么,很值钱的兔毛价格还在节节攀升,所以那时候黄杨村的村民们不管是养兔子,还是收购兔毛,又或是像晴川一样出去跑兔毛业务,都是只赚不赔的生意,财源滚滚来。

“可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也许是因为兔毛太值钱了,你知道后来的兔毛是怎么做的吗?用味精、石膏粉掺杂进去,喷上水雾,不停地揉搓,让它们和兔毛完全融为一体,任你怎么抖动也抖不出来……那时候交通没有这么便利,大批大批的兔毛卖给客户,大部分是走水路海运出去的。走几天水路,掺杂了水分、味精和石膏粉的兔毛便开始大面积霉烂,有个大客户,直接跳海死了……这一事件经几家权威媒体报道后,上级部门强力干预,责令停业整顿,而牛里镇兔毛市场也从此臭名远扬,很快就衰败了。

“唉!是谁带头这么干的呢?”我问。

春树怔怔地望着窗外,许久,说了一句:“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只听说有黑心棉,没承想还有这样的事。”我感慨道。

“白白的兔毛,掺进白白的味精、白白的石膏粉、白白的水,这哪还有心,心都没了,还说什么黑心白心的呢?”

但春树似乎再也不愿谈论这件事了。她不时看着窗外,偶尔目光游移过来,瞟我一眼,仿佛更愿意让时光在这样一种恬静的状态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云雾咖啡馆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咖啡馆,除了有咖啡和几样西式点心,各式各样的炒菜、酒水、饮料应有尽有,或者说,云雾咖啡馆本质上就是一个酒楼。我见春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点了几个菜,打算与她共进午餐。

“你家里的不反对?”春树试探地问。

“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会在外面吃饭,她早习惯了。”我知道春树所指“家里的”是我老婆。

“哦,”春树说,“有家真好”

我故意错过这个话题,问:“对了,那天看你和子良之间,好像有些成见?”

“不是什么‘成见’,”春树纠正道,“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离谱。”

饭菜上桌后,我又点了瓶葡萄酒,给春树斟上半杯。春树率先啜了一小口,冲我笑笑:“感觉真不错!”

“子良怎么就太离谱了呢?”我问。

“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亲嫂子的亲妹妹!”春树一连用了两个“亲”字,以强调子良“离谱”得有多严重。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难道你还看不出她跟晴川是什么样的关系吗?”

“哦!”我恍然大悟。

“开始还是暗暗的,后来我嫂子知道了,三个人打了一架,也不知道是谁打谁,一场混战啊……后来他们干脆公开了关系,也不知怎么的,我嫂子反而对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记得,从前春树跟晴川亲着呢,从未直呼其名,人前人后说起晴川,也是“我哥我哥”的,现在这样直言不讳地议论她哥哥,的确不大正常。

“当然,我也离谱。”春树说,“上林哥,你想知道我是如何离谱的吗?”

我点了点头,等着她往下说。

“我今年多大了你可记得?”

“记得,三十五。”

“对呀!可我至今还是单身呢。你说离不离谱?”春树的语气简直有点喜气洋洋,而在问“离不离谱”时,仿佛在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案——对呀,确实够离谱的。

“你,为什么会……” 我并未就“离不离谱” 给出答案。

“为什么会?”春树笑着瞟了我一眼,“你说为什么呀?

“我想,或许你还没找到一个对路的?又或许……”

 “对对对,就是这个表情,”春树莫名地高兴起来,“以前我们听我爹讲故事,你经常会有这样的表情——眼睛深深地注视对方,一种认真、探究和谨慎的样子。我爹被你难住了,就让我去搬《辞典》。”

说起春树的爹,我心生愧疚,上次行色匆匆,竟然忘了应该去看看他。

“你爹现在还好吧?”

“不行了。”春树说,“中风了。”

“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以前的事了。就是全村搞兔毛加味精运动的时候,我爹出来阻止,跑到家家户户去劝说,结果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你爹在村里是最有威望的,怎么会没人听呢?”

“威望?”春树沉吟了一下,感叹道,“我爹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才会不自量力啊!最后,他因为晴川,唉……我爹的时代,早就结束了!”

“但毕竟,黄杨村摆脱了贫穷,如今富甲雾城,对此你怎么看呢?”

 “如果你回避了过程和真实,怎么看都可以,也都无所谓,但是毫无意义。”春树说。

“嗯!那,怎样看才有意义呢?”

“文学!”春树调皮地一笑,“只有文学,才能呈现最深的真实,让真实抵达人的灵魂。”

“哦……”春树的措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让我颇感意外,“不好意思啊春树,一直都没问你,现在你做些什么?”

果然,春树笑道:“开着一个破书店,多余的时间嘛……随便写点什么。”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春树才起身告辞。临别前,她从随身女包里掏出一个光可鉴人的黄色木盒子,类似于宝石钻戒之类的外包装盒。她把这样的一个盒子放到我眼前的餐桌上。

“这个,或许是我今生送你的唯一礼物了——这是我昨天在祖坟地里找到的最后一颗鸳鸯石。我仔细找过,再也没有了。以前都是把它装在火柴盒里的,现在没有火柴盒了。”春树说,“但你记得,7天后才可以打开哦!”

我明白了,春树见我,是为了给我送来鸳鸯石。

“那,我现在可以先打开看上一眼吗?”我问。

“我想可以的。”春树说,“那你慢慢看吧!我还有事,先回了。”

我送春树到楼下,看着她开车离去。

回到家里,打开盒子,取出鸳鸯石仔细观看。鸳鸯石确实只有手拇指一半多大小,不那么规则的四方形,摸上去与一般的石质无异,只是周边不很光滑,显得有点毛糙,但长得方方正正,倒像个不修边幅的正人君子。

我把木盒子关上,放进自己专用的抽屉。忽然又想到晴川爹中风的事,上次到黄杨村,竟然没去看看他,这怎么说都有点说不过去啊。

 

过气的夫子

 

农历九月中旬,我又回了一趟黄杨村。买了一些西洋参、核桃、铁皮柴胡之类的滋补品,装在一个个礼品盒里,专程去看望晴川的爹。

晴川很忙,但他还是腾出时间来陪我。一路上晴川的手机响个不停,其中有一个电话是子良打来的,内容涉及到“大将军巡城”。

“跟去年一样,你主要负责后勤,其它的让修远去做,到时候市里、县里来的贵宾,都要接待好,饮食和住宿也都要预先安排好,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放下电话,晴川又对身边的修远交待一番,看样子很是重视,末了他对修远说:“明天,不,明天没空,县政协要来我们村调研……那就后天,后天,你再陪我练练骑马,这匹枣红马我还是不太习惯。”

修远使劲点头:“好好好!说实在的主任这匹枣红马脾气好像不太好。”

晴川看了他一眼。修远似乎意识到措词不当,显得有些尴尬。

我说:“想必晴川是今年的‘大将军’了?”

修远说:“主任已经是连续6年的大将军了。说实在的,除了主任,别的什么人也没有这个资格。”

晴川皱了皱眉:“别来这些虚的,上林是我兄弟!”又转而对我说,“我是真不当了,但是大家执意非要这样,我想想,那就再当一次大将军,凑足7年之数,算是一个圆满吧!”

对于黄杨村每年一次的民俗活动——大将军巡城,我再熟悉不过了:

每年阴历的十月初二,名为“文巡”。黄氏家族要推举一位辈份最高的族人,带领各房代表祭祀大师公。祭祀完毕,用四抬大轿请出大师公(那时是小小的连体微雕神像),轿身正上方用一团红色绸带结顶,盘成大红花状,又有点类似于古代女子的发髻。轿子请到山下后,四名抬轿的青年开始飞快地奔跑,全村的青年都可以追赶这乘轿子——这有个名堂,叫“抢红”。哪个跑得最快,抢得那团红绸带,大师公就保佑他一年的平安和好运,并且可以请回红绸带,在自己家里供奉一年。当然,他还可以向大师公许个愿,来年此时,他有资格随族中长辈到大师公庙祭祀,并备办祭品“还愿”, 同时交还红绸带,以便传递给下一位“抢红”者。

次日,即十月初三,名为“武巡”。由各房长辈共同推举一位德行俱佳的族中翘楚(一般要求年龄在30至45岁之间,事业有成者),披金甲、跨红马、执龙纹木柄大斧,扮演杨五郎。这天,村人一律尊称其为“大将军”。锣鼓开道,前呼后拥,巡游全村。是夜,村中灯火通明,有多处搭台唱戏,放焰火,放天灯,恭迎大将军。大将军所到之处,村民随缘供奉钱粮、布匹之类(当然那是在以前,现在一律改用红包)。这些生活资用,事毕上交族长,由族长在接下来的一年之中,根据实际情况,分别救助村中贫弱或遇上天灾人祸之家。

晴川是个瘦长脸,小眼睛,双眉倒挂,所以我很难想像由晴川装扮的大将军杨五郎会是个什么模样。

很快,晴川的老家到了。晴川告诉我,现在他和春树都有自己的房子了,奶奶几年前过世了,只有父母,还住在老房子里。

“他们都不想搬出这个老院子,”晴川说,“不过这样也好,两个老人在一起方便互相照应。”

院子已经倾斜,杂草丛生,破败不堪。我远远看见晴川的爹站在院子里,拄着一根拐杖。走近了才发现,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儒雅、庄重的长者了,虽然还是穿着那套银灰色的中山装,但已是衣衫不整,五颗纽扣只扣上两颗,最上面一颗没扣,下面的二颗扣子掉了,致使衣服的前摆大幅度裂开,像两片没有拉紧的窗帘布。更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晴川的爹嘴巴明显向右歪斜上去,一道细细的涎水像小蚯蚓般游到左边的嘴角下挂着。

我掏出餐巾纸,上前替晴川的爹擦去涎水。其实我很想上前抱抱这位老人,以这种方式给他一个安慰,但鉴于晴川就在边上,觉得这样做显得喧宾夺主,怕不合适。

“七叔,我是上林啊,您还认得我吗?”

“上林……晴川……上林……晴川……”

晴川爹含混不清地反复说着晴川和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七叔,晴川是今年的大将军呢,你高兴吗?”

“不行……晴川……别当大将军……不行!”

晴川的爹突然变得很焦躁,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妈!”晴川向屋里喊,“你快出来吧,扶爹回去,快点!”

晴川拉着我的手说:“上林我们走吧。我爹就这样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修远也说:“走吧。说实在的,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留下礼物,离开了晴川家的老院子,直接回了雾城。

离开村子前,我又一次想到了春树。春树在最后一封信里说,她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我彻底忘掉,乃至在梦里也不再见我。我同样没有回信。其实我现在很想知道,春树是否真如自己所言,她的梦里不再有我?

 

没有谁对谁错

 

我坐的是晴川的车,修远开车送我。一路上我跟修远聊起了黄杨村这些年的发展和变化。修远的表达能力远不如春树,说得有点东拼西凑,支离破碎,其中用了无数个他的口头禅“说实在的”。说实在的,我也只能根据他的讲述,拼凑出一个稍具连贯性的故事大概轮廓。

其实吧,说实在的,兔毛掺石膏粉、味精这件事不是晴川带的头,我是从一开始就跟在晴川身边的,这事我知道。到底是谁发明了这个办法,不知道,也没人去深究,反正吧,夫子知道这件事时,全村都已经这么干了。夫子阻止不了别人,最后非得让晴川带个头,把所有的兔毛烧掉、销毁。这怎么可能呢?合同是晴川订的,全村收购兔毛最后都归到了他的手里,由于兔毛掺假,他就以更低的价格收购,当然利润也更丰厚。当时这些兔毛都已经准备打包了,那可是他全部的积蓄加上所有的借贷,等于就是身家性命啊!

夫子跑到晴川家里,一脚踢翻了一筐兔毛,说:“晴川,你这是要造孽吗?”

晴川说:“爹呀!这是我收购来的呀!”

夫子又一脚踢翻了一筐兔毛,说:“收购的?兔子身上会自己长出味精和石膏粉?”

晴川说:“爹,这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哪里就造孽了?爹呀!你这是怎么了?”

夫子又踢了一脚,但是这一脚的力道不够,没有把兔毛踢翻。

“什么都别说了,明日午时,你把这些假货都运到我们黄家祠堂前,全部烧掉!”

晴川问:“为什么要运到祠堂前烧?”

夫子说:“你必须带个头,给村人树个榜样。”

晴川说:“爹呀!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夫子说:“你放心,要不了你的命,最多你赔光了,爹带着你讨饭去。”

晴川没办法,最后说:“好吧!爹,那就听你的。”

次日近午,祠堂前聚了不少人。夫子手里举着一个高音喇叭,先是对村民们进行思想教育,说了一番大道理,中间好像还穿插了一个《三言二拍》里的什么故事,总之是动员村民们向晴川学习,把手头的掺杂兔毛烧掉,以后只卖真货,只有这样,黄杨村才能好运长久,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子孙后代才能持续蒙受上天的眷顾和大师公的佑护,等等。讲完了,他眼望着晴川家的方向,等着主角登场。可是等来等去,晴川没有出现。眼看午时将尽,夫子感觉到情况不对,赶紧差个人去晴川家看看。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回来说,晴川不在家,他的货已在昨晚全部打包装车,连夜运走了。

夫子一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阵猛烈的咳嗽,突然口吐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黄杨村的兔毛市场虽然好景不长,但也就在二、三年的“好景”里,村民都富起来了。现在,我们黄杨村的村集体经济何等强大,你也都看到了,我们有车站、码头、四星级宾馆,还有自己的企业集团公司,晴川是我们的致富带头人,也是公司董事长。至于当年的那些是与非,怎么说呢……总之一句话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说实在的,这也不是谁对谁错这么简单的事,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车子已到了我家门口。

 

仙雁问道

 

春树开着她的车来了。她穿着一套白底蓝花的衣裙,粗黑的辫子长可及腰,飘逸得像个仙子。

仙雁距离黄杨村只有7公里。以前我经常一个人来,有时也和晴川一起来。每次春树知道后都有怨言,并且要我们答应下次一定带上她。当然,我们从来不带她。因为嫌她罗嗦,后来干脆来过也不告诉她了。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春树竟然翻旧帐,周六那天她打电话跟我说,仙雁近得就像是她家后门,可她却从来不知她后门的邻居长什么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上林哥,你陪我去散散心,了了那一段尘缘呗!”

“要不要叫上晴川同行,一起了了尘缘?”

“他是大忙人了,没有他黄杨村的地球就不转了,别搭理他了。”春树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愧对春树,对于春树提出的仙雁之行,我怎么忍心拒绝呢?况且,从内心深处说,我又何尝不向往这么一次虽然短暂却完全有可能是妙不可言的旅行呢?

到了山下的碧溪渡口,我们下车步行。

一路行来,随处拾起一些淡忘的记忆。那些已经暗淡的人和事,记忆所及,犹如高高低低的林荫小道,阳光穿透枝叶,光斑闪耀。我说起当年我和晴川在这里过渡,碧溪渡的水清可见底,游鱼历历,细石可数,而现在,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水了,原先的渡船已经改用了竹排和游艇,水面也似乎狭窄了许多,污浊的溪流发出阵阵恶臭,远不似当年清秀了。春树说,牛里镇是个牛皮市场,这里的污染是烘制皮革造成的,这事儿晴川也有份。她叹了口气,又说,像晴川这样的人只会制造恶臭,像你这样的人也只会发发感慨,你们来到这个世界,没有给世界带来任何裨益,只会制造麻烦。

我说:“你批评得是。”

“不过,”春树缓了缓,说,“能发发感慨,也许还不是无可救药。”

我这才松了口气。我说:“嗯!准备爬山了。”

仙雁并没有太多好去处,无非是山、树、几座寺庙,还有一些奇怪的石头。我们一边爬山,一边继续聊着。我想起多年前,我曾在半山道院大殿里见到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流着泪,痛不欲生地对师太诉说自己所犯的过错。因为那个过错,她决心出家。那时,师太指着门外的一棵挺拔的松树,对这个女孩说,你看看门外的这棵树,它本该是好好的,可不知什么缘故,现在长出了病枝,明天,待我教人把病枝修剪了,它不还是一棵好好的树吗?树生病枝,这有什么呢?可如果因为生了病枝我把它整棵砍了,那就再也没有树了。姑娘的郁结当下就打开了,谢过师太,欢欢喜喜下山而去。

听了这个故事,春树非要我带她去见见这位师太。

我说:“我认得师太,师太却不认得我。”

春树执拗地说:“不管认不认得,见了就好。”

约一个小时,我们到了半山道院。道院门口的小院里坐着一位老道姑,看上去已有80多岁高龄了,双目微闭,正在享受着和煦的朝阳。我悄悄告诉春树,她就是那个师太。“师太晒太阳呢。”我对春树说。

春树笑笑:“为什么说她是在晒太阳?而不是在等着我们呢?”

既然春树这么想,这就难怪她直接走上前去,好像已经让师太等了我们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样子。春树没头没脑地说:

“师太,我哥丢了,他在哪里?”

师太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说:“在你心里。”

春树怔了怔,又问:“师太,我要嫁人了,嫁个有钱人。我不知道他的钱干不干净,也未必知道他的心干不干净。我可怎么办?”

师太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和春树。师太的回答无着无落:“万法由心,你要找干净,莫向外界找,但从自心寻。”

春树又怔了好一阵子,而后拉了一下我的手,说:“下山吧!”

 

算出一场恋爱的时间

 

这是我得到鸳鸯石的第六天。也就是说,距春树所说的开启木盒子验看还有一天的时限,但为了跟春树在一起时能多个有趣的话题,这天出发前,我打开盒子,悄悄看了几眼。说心里话,我认为鸳鸯石是否发生变化和什么时候看没有任何关系,说白了,那不过是我族人故弄玄虚,以神化一颗暂时还得不到科学解释的石头。

变化是无庸置疑的。原来四方形的石子,居然有另一颗——这么说也许不对,它们本来就是同一颗——从斜角处脱颖而出。但它还没有脱离母体,确切地说,它还远远没有脱离,只出来了三分之一光景。在三分之一处,有一道明显的不规则的纹路,似乎正在以一种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向外运动。这种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的比例,看上去恰似一位母亲怀抱婴儿。我心想,这下好了,如果和春树出现冷场,我就可提起这个奇妙的变化,让我们的话语峰回路转。

冷场出现在返回的路上。春树沉默着,我一时也找不到话说。春树的沉默可能跟师太的那几句话有关,也可能没什么关系。但我想不管怎样,我应该说点什么。我理所当然地把鸳鸯石的变化描述了一番,当说到“恰似一位母亲怀抱婴儿”时,春树站住了。当时,我们处于上下两个石阶,她在上我在下,她高出了我半个头。忽然,她伸出一双玉臂揽住了我,动作自然优雅,如行云流水,并且把脸抵住了我的脑袋。

“是这样吗?难不成你是我前世的弃婴?”

“看情形7天可能不够。”我站定,拍了拍她揽住我的手,“我早上看它,才出来三分之一呢。”

春树揽住我足有1分钟光景,而后放开我,无所谓地笑笑:“那就再过7天,再再7天,直到第7个7天。”

“我有预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总觉得,也许事情不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

“我们期待什么?”春树调皮地瞟我一眼。

“我的意思是说,也许,就算再过无数个7天,它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何以如此在乎它的样子呢?它是这个样子还是那个样子又能证明什么?或者说,你想证明什么?”

看得出来,春树对鸳鸯石这一话题似乎没什么兴趣,我想也许我更该关心一下她的个人问题,譬如说,她到现在还是单身,而这其中的缘由,我几乎一无所知,刚才在山上时她又对师太说,她要嫁人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呀,我准备结婚了。”春树说,“而且最后一个环节也已经完成,”

“是吗?”我情绪复杂地问,“春树妹妹风情万种,才情不俗,不知花落谁家呢。”

“是谁呢?哈!我先前提到过的,那个拿着鸳鸯石找上海生物学教授鉴定的物理教师啊!”春树说,“这件事当年就是我委托他做的。”

“这么说,你们应该多年前就相识了,为什么拖到现在?”

“我刚刚说过,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一直没能完成。”

“什么环节?”

“一场恋爱。”春树说,“我一直觉得,结婚也未尝不可,但这在程序上出了差错,婚姻之前,应该有一场真正的恋爱。”

“一场真正的恋爱?那么,多长时间的恋爱算是一场真正的恋爱呢?”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春树呈现出思索状态,“有些事,回避终究无济于事,只有真正面对一次,才能放下。”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明白师太的意思吗?万法由心——不是世界让人心变成怎样?归根到底,是人心在改变着这个世界。你说呢?”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竟然不依不饶,“一场真正的恋爱需要多长时间?”

春树笑了,笑得很唯美:“我们今天到这个渡口是几点?”

我说:“8点20,我看过时间。”

“那么,现在呢?”

“11点50分。”我看了一下手表说。

春树嘻嘻笑了,歪着头看我,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如果说,我算出了‘一场真正恋爱’的时间,是不是比算出圆周率还要伟大?”

我终于明白了今天的一切因缘。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戏耍了一通,但我并无任何抱怨,相反,只有惭愧,以及对春树的感激。

本来时已中午,我该请春树一起吃个饭,但显然春树并无此意,她甚至认为,绝不可以做此类的蠢事。

“今天的仙雁之行,一切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春树言之凿凿地说。

也许春树说得没错,仙雁之行的意义对她来说无非是了了一段尘缘。而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让理想去远航

 

事有凑巧,不早不迟,晴川就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说今天周六,想腾出个时间来跟我聚聚,问我是否方便?我说我和春树就在附近,这就可以过去。这样,春树直接把我送到晴川的家门口。春树向我挥手作别,留下一个妩媚的笑容,按一声车喇叭,迅速淡出了我的视线。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我想起了春树说的这句话。

晴川出来迎我。看了看已经看不见的春树,摇摇头说:“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

晴川与我在客厅的大沙发并排坐下,给我沏上了一杯径山茶。一个女人端上来几样茶点,放在茶几上。这个女人很像子良,长得也不比子良逊色,这才让我想起她就是子良的姐姐。

“她叫李露。”晴川说。

李露一点也不像个怨妇,她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很舒展。但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听春树说起她和妹妹之间发生过一场夺夫大战,所以看她时眼前仿佛还是弥漫着远去的硝烟和战火。

“我听晴川说起过你,早就想见见你了。”她说。

晴川的套房很大,但若以一个富人的标准衡量,装饰却算不得豪华。有一个很大的金鱼缸,里面养着一些好看的金鱼;有一些花花草草,也不见得有多名贵;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均出自本县小有名气的书画家或政要人物之手。其中一幅字的内容我从前在晴川家的大院里见过:天行健自强不息,地势坤厚德载物。

李露并不陪我们喝茶,见过之后,她走进另一个房间,在一个我们可以看到的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本厚厚的打印件看起来。

我笑问晴川:“嫂子批阅奏折?还帮你处理朝政?”

“什么呀!看春树写的小说呢。这两姑嫂,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倒是听春树说过一句,她喜欢写作,啊对了,春树要结婚了,你可知晓?”

“是吗?不知道啊!”晴川诧异地说。

“是雾城的一个中学物理教师。”我说。

“哦,那个人我知道。挺出息的,前些年辞了教职,在陕西弄了个锌矿,这几年赚大发了。”

“春树未必是看他有钱,因为他们多年前在一起时,他还只是个教师。”我替春树辩护,“和春树相比,我们都是俗人呢。”

 “我这个妹妹是有点不切实际,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俗人的世界嘛,她倒好,整天把自己的生活弄得跟天女散花似的。”话虽这么说,不过看得出来,晴川还是挺高兴的,毕竟,妹妹找到归宿了。

关于春树的话题告一个段落。我们一边喝着茶,吃着果点,一边聊起了这些年来各自的境遇。晴川关了手机,决定陪我好好闲聊。

我的经历特别简单——当兵,提干,结婚,现在有个8岁的女儿,至今一事无成。我经常把自己的人生想像成一本随处可见的台历,从内容到形式每一篇都大同小异,仿佛所有的意义就是从1到30这些个数字的有序转换,周而复始,无限循环,看情形还会这么毫无二致地一直循环下去。而我知道,晴川的故事可能丰富多彩到足以写好几部长篇小说,可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并不特别期待他的故事,而似乎更热衷于探寻他的内心世界,聊天中,我总是有意地把他的话题引向我所期待的方向。

“19岁那年,我带着本村的几个兄弟开始闯荡江湖,修远是其中一个。从那时起他就跟着我,一直走到今天……”晴川开始讲述。

 “是啊!”我说,“年轻时,我们都怀揣梦想。”

“一开始我没想那么多,陆续赚了点钱之后,我就开始有了梦想,或者说是理想也未尝不可,我要让黄杨村的乡亲都富起来。我意识到,黄杨村太穷了,我爹的黄杨村时代该翻篇了,它应该迎来一个富裕的新时代,而我晴川就应该是那个肩负使命的人。”

“你的确做到了。只是不知眼前的一切,是否契合你的初衷?”

“那时节我们唯一的想法就是赚钱,赚钱,再赚钱。对了,你说初衷——赚钱怎么可能违背初衷呢?它就是初衷啊。

我们先后开发了兔毛、商标印刷、皮革等市场,这里面的肮脏、罪过、欺骗、假冒伪劣,怎么说得完呢?如果套用一个成语,可以说是‘罄竹难书’吧?可能我们谁也不想这样,可偏偏就只能这样,从我们挖得第一桶金开始,事态就像是大水库的堤坝决了口,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想像不出,有没有可能不是这种结果……你问什么结果?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人心坏了呀!一个人的罪性被诱发,还有可能收回,但如果一个群体认同了某种疯狂的行为和观念,那是多么可怕。

以前我爹天天说些大道理,却有那么多人愿意相信他,现在我也很想能够说说我爹以前说过的那些大道理,我却没有权利说,即便说了,也不再有人相信了。唉!有时候还挺怀念那个时代的,那时的黄杨村是多么的安静和纯朴……”

“且慢,且慢!”我打断了晴川的话。

晴川疑惑地看着我,猜不透我的“且慢”意欲何为?这时,李露走了出来,对晴川说:“你呀!就是粗心。上林中午还没吃饭呢!”

我刚才看到李露接了个电话,想必是春树想起我还没吃饭才打来的。

我说:“我不饿,这不吃了许多果点了吗?”

“这就见外了。”李露说。

李露一说话,我眼前又硝烟弥漫起来,并且就在她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她那一飘而过的眼神,竟让我感到仿佛是一把钢刀,凛冽的寒气直逼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怎么不说呢?上林你这也太见外了!”晴川说。

晴川拨通了子良的电话,让她弄几样本店的招牌菜,亲自送过来。“上林在我这里,你过来陪我们喝杯酒吧!”晴川转而问我,“上林,你刚才想说什么?“

晴川一如当年的热情和友善让我感到温暖,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觉得还是应该对自己的“且慢”有个说法。我调侃且颇怀讥讽地说:

 “当初让理想去远航,理想却自己迷失了航向。”

晴川只是宽厚一笑。

 

子良和李露

 

子良和李露坐在一起时,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因为她们看上去似乎很贴心。这让我颇为不解,难道说生活中真有如此超脱的女人,而至以哪怕共事一夫也彼此亲密无间?又或者我所接收到的信息是错误的——晴川和子良只是平时表现得有点暧昧,因而导致了春树和其他人产生误会?

子良放下手中那个桶状的大竹篮,从篮子里不断地端出白的、花的盘子和碗,感觉就像一个魔术师在表演“隔空取物”。一样样摆到桌上,有炒山鸡、鲫鱼茄子煲、炒山芋、清蒸江蟹、醉虾,还有一个竹笋清汤。子良说,这些都是良子野味馆的招牌菜,笋是临时让人上山挖的,这个汤不放味精,吃的是竹笋本身的鲜味。

李露和子良挨着,我和晴川坐一块,这就开席了。晴川让李露打上一大碗自家浸泡的杨梅酒,两姐妹吃杨梅,我们喝酒。子良用筷子夹着杨梅和李露一颗一颗对碰,看上去不亦乐乎,让人全然无法相信。当然,我们也不去管她。

子良告诉晴川,刚才市人大有个人打电话到村委会找他,说因为他手机关了,找不着。

“有什么事吗?”晴川问。

“没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记得你祖坟的鸳鸯石,说想请你邮一颗给他。他说他要拿去开光,供在家里。”

“去他娘的!”晴川说了一句粗口,“以后再有人提鸳鸯石,老子跟他急。对了子良,你回村委会后顺便告诉修远,明天让他陪我去一趟省城。”

“我陪你不行吗?为什么总是修远呢?”子良不满地说。

李露拍拍子良,向她使个眼色,说:“别争了,晴川心里有数,不是吗?”

晴川显得有点不耐烦,不再搭理她们,端起杨梅酒,和我干了一口,半杯下去了。4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子良说自己还有点事,起身告辞,看得出有些闷闷不乐。

李露送走妹妹,又回来坐下,礼节性地询问了我一些生活、工作方面的情况。我一一回应,也客套地赞叹她的美貌、贤内助之类的陈腔滥调。李露大为受用。

“晴川是干大事的人。”李露说,“但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

晴川说:“这倒也是。在这一点上真是没的说。”

李露说:“子良年轻不懂事,也缺少历练,所以我也希望她跟在晴川身边多学习学习。”

晴川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李露用一颗杨梅敬了我一杯酒,嘱咐我多吃点多喝点,而后回到自己房间原来的位置,歪在沙发上继续看春树写的小说。

“尊夫人想必也很漂亮吧?”晴川问我时用了一个“也”字,我想这说明他认可李露(也许还包括她妹妹子良)属于漂亮的女人。

我本想跟他调侃说说“齐人之福”什么的,又觉得毕竟多年不见开这样的玩笑未免唐突,何况我也并未证实他们确有那样的关系,便把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针对他的提问,我确知我妻从“漂亮”这个意义上说的确不如这对姐妹,但我也不愿说她长得不好看。

“怎么说呢?还行吧。”我说,“长得……算是适可而止吧。”

“长得适可而止?”晴川笑道,“适可而止就太好了。”

我和晴川继续喝酒,晴川酒量一般般,很快就有了醉态,说话开始有点絮叨,又从絮叨变得忧心忡忡。

“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他反复说,“想不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嗳,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我说。

“不是我有什么担忧,是我们的村。”

“我们的村?”我不太明白晴川的意思。

“我爹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晴川思维跳跃,又说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我爹中风以后,我一直害怕见到他,我感到恐惧,随着年岁的增长,心里也越来越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有时会觉得自己很恶心,就像是一个发霉、腐烂、长出白毛的柿子,恶心的白毛越长越茂密,腐烂的身体越来越膨胀,终至整个柿子从里到外一无是处。”

“正像你说的那样,有些事也是无可避免的。”我试图安慰他。

“还有,你知道吗?”晴川说,“那个跳海的大客户姓王,他是从我这里收购了兔毛,他也从我这里得到过鸳鸯石赠品,他……”

我看到晴川牵了一下嘴角,好像想笑一笑,可是,泪水却忽然从他的眼里涌出,“叭答”一声,一颗硕大的泪珠落在他眼前的酒杯里。晴川端起那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晴川说,他想辞去村里和企业的一切职务,主要出于公、私两方面的考虑。于公,他担任一把手的时间太长了,由于种种利害攸关的纠葛,和不少人有了积怨,这些积怨已经严重影响到各方面的工作,也不利于黄杨村今后的发展,所以他认为应该有个新的领导人,把各方面的关系重新理顺。况且,黄杨村今后的发展方向应该有所改变,甚至在一些大的方面应该推倒重来,而这些秩序当初是他建立起来的,那么,要推翻、重建一个新的秩序,也需要由另一个人来执行,这也有利于新领导人树立个人威信从而更加有效地运作新的决策。于私,他是真觉得累了,希望能抽身出来,闲下来,多点时间陪陪父母,也多陪陪老婆孩子。

“你也看到了,我爹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晴川感叹道。

我点了点头。

“可问题是,我该把这个担子交给谁呢?”

以晴川的看法,子良和修远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新的领导人按常理也应该在这两位副主任中产生。晴川认为,子良比较精明能干,但私心杂念太重,怕她将来行事偏颇,难以服众。修远相对厚道,人缘也好,如果把担子交给他,晴川当然比较放心,但子良势必不服,那样的话,很容易形成工作上不配合,甚至互相拆台,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你和子良的关系看上去似乎不一般?”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是什么似乎,就是那种关系。”晴川直言不讳。

“那,李露知道你们这层关系吗?”我压低了声音。

晴川附在我耳边说道:“知道的。大闹过一次,见没什么效果,就不再闹了,跟没事人似的,没想到她还真想得开。”

“倒也落得清静?”我口不应心地敷衍着。

“她哪里就清静得了?”晴川说,“就像你说的那样,她还真就帮我处理‘朝政’来着,凡我村里和企业的大小事务,她样样过问,虽然她几乎足不出户,但在家里,除了看几篇春树写的小说,平时就热衷于看村里的材料、档案——村里一些重大的资料我都放在家里,还不时帮我出谋划策呢。”

“是吗?”我着实吃惊不小。可我还是觉得李露的表现太不符合常理,而且她眼里闪射出的刀锋般寒冷的光芒也让我大为费解。

“别小看李露,也许她将来大有可用。”晴川说。

李露大有可用?这从何说起……

从晴川家出来后,我头脑里还充塞着他说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包括他一直以来极不愿意涉及的有关鸳鸯石的话题。没想到,小小石子牵扯着那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让人拍案惊奇。

 

鸳鸯石新传

 

在兔毛市场最旺盛时期,晴川收购的兔毛售价最高,生意也最红火,其间的秘密就在于鸳鸯石。

有一天,晴川心里灵光一闪,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印了一本彩印的小册子,图文并茂,宣传大师公和鸳鸯石的神迹奇事。大师公的故事原本就有,而关于鸳鸯石的故事则多属于原创。故事也很简单:

鸳鸯石是大师公杨五郎的法宝和神器,与大师公不分彼此,自然是祥瑞万方,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它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气。当然了,大师公杨五郎本是正义之神,他也不是毫无原则地保佑每一个人,成就你所求的每一件事,他只应允你所应得的。那如何确定你是否应得呢?如果你得到一颗鸳鸯石,把它供奉起来,你许了愿,在一周乃至七周之内,如果鸳鸯石发生变化生出了另一颗,就说明你许的愿得到了应允,那么,你的愿望便得以实现,即便你所许的愿没有让你实现,那也是大师公另有深意,他必在日后成全你另一桩更加美好的心愿,将来你自能体会。总之,只要鸳鸯石分化,你的心愿必不致落空,好运也将永远相随。

鸳鸯石的神奇和灵验不容置疑,若是不信,且看它如何分身变化……

晴川订制了很多精美的火柴盒,不时装上几颗鸳鸯石,遇到大主顾便给他一本宣传册和一颗盒装的鸳鸯石。没想到这一招产生了轰动效应,许多大客户慕名而来,而且,大多数客户都成了回头客,他们宁愿出较高的价,以换取一颗额外馈赠的鸳鸯石。他们自己收藏了鸳鸯石,或用以馈赠亲友。

那时候晴川的爹还没有出事(中风),知道这件事后,把晴川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晴川偷偷摸摸地送,他也不能奈何。春树在这件事上坚决站在她爹这一边,骂晴川出卖祖宗,但春树的反对根本没有分量。到了晴川爹出事,春树就与晴川断了往来,直到几年前,兄妹才又恢复了关系,但已失去了原来的那份信任和亲密。

我不知道晴川当年送给客户的鸳鸯石究竟有多少颗完成分化,又有没有给人带来好运,但春树送我的这一颗,却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那几天我被它折腾得吃不好睡不香,整个人神经兮兮的,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一块石头,再以同类的身份询问它,让它开口告诉我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虽然还未到最后的期限,即七七四十九天,但我已然知道,鸳鸯石不会再生长而至于蜕变,因为它看上去早已毫无生气。从第一个7天以后,我严格遵守每7天开木盒验看一次,而且在第一个7天那天,亦即从仙雁回来的第二天,我用皮尺量了量鸳鸯石三分之一处那道不规则的纹路,3厘米;第二个7天,4.5厘米;第三个7天,5厘米;第四个7天,还是5厘米;第五个7天,还是5厘米。如果说这中间还有什么微小变化的话,那就是它的毛边。从春树手里接过鸳鸯石时我就看过,它周边毛糙,但后来,我注意到新生出来的部分,周边是光滑的,不只是观感如此,触摸它时也有明显不一样的手感。但到了第四第五个7天,不但那道纹路再无任何外移的迹象,而且新生部分的周边也不再光滑,它有了和其它周边一模一样的毛边,这也恰恰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它已然老化,已然完全定型,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新的变化了。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这是一件普通的物事,譬如说它是一棵白菜,那么它生长或者不生长都自有其道理,我们大可不必理会。但问题在于,它不是白菜,它是一颗具有一百多年传奇色彩的鸳鸯石,而且是属于黄杨村的一颗奇石。人这东西就是这样,只要是跟自己有些关系,哪怕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非得刨根问底不可。

——那么,它是一颗“病石”?就好像我们吃田螺时常有这样的经验,当一盘田螺吃到最后一个时,原来是颗臭螺。这说明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人们在不经意间捡走了所有健康的鸳鸯石,剩下了一颗“病石”。既是病石,无法完成最后的分化也就属于情理之中的事了。

——那么,如果它不是一颗病石而是一颗正常的鸳鸯石呢?——当然,鸳鸯石本来就不属于正常的石子,或者说从石的固有特性上讲,它本身就是一颗病石。病或非病,往往取决于人为的定义——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它是一颗与传说相符的能不断分化的鸳鸯石呢?我们可以作这样的假想,它不断进行自我分割、分化,石子越来越多,因而体积越变越小,小之又小,终归于零。那么,终有一天,我打开木盒子,所有的石子不翼而飞,一切归零,唯剩空和无。什么是空?有一位高僧说过,空即万有,万有归空。

万一这一假想成立,那么,晴川祖坟地里的鸳鸯石何以“无缘无故没了”也就有了一个自圆其说的道理——尽管这个道理听上去是万般的不可思议。

我对自己的种种解释都绝不满意,也没有任何更好的答案。在百般无奈、无助、无聊的情形之下,本来我完全可以给春树打个电话,一起探讨一下这个问题,顺便说说我心里的这些胡思乱想,但一想到春树那个“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的原则,我就又打消了这一念头,我想我不应该再去打扰她如诗意般空幻的生活。

如此,我心里有了一个新的主张:把这颗莫名其妙的鸳鸯石悄悄地送回晴川的祖坟地里,就当它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让传说归于传说,让一切归于零。

 

后记

 

这篇小说定稿,还有几件小事必须补充说明一下。这篇小说起源于一篇题为《迷途》的初稿——那是春树给它取的名字,因此实际上它不是我个人的作品,而是我和春树的合著。

收到《迷途》是在我把鸳鸯石悄悄地送回晴川祖坟地里的第二天。因为对鸳鸯石的事作了交待,我的心情一下子得到了放松,到单位上班时,简直称得上心旷神怡。在着手案头的工作之前,我先给自己泡了一杯径山茶,甚至还饶有兴味地回忆了一下昨天傍晚我像个贼一样悄悄送回鸳鸯石的某些细节。

我把鸳鸯石送回坟地时天色已暗,按理说这时的坟地被黑暗包围,多少会有点阴森可怖,可晴川的祖坟地却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恰恰相反,坟地上方的宣威将军殿里的灯光和殿前高挂的红灯笼交相辉映,祥光普照,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洒在了这块坟地上,所以我的心里反而感到一片祥和。我从木盒子里请出鸳鸯石,在恭恭敬敬地放回一片草丛之前,作为告别,我对它稍作注目,轻轻安放,而后站起身来,又抬头看了一眼宣威将军殿。不知是灯光的作用还是一时的幻觉,我看到庙前的两个红灯笼之间有个影像,竟然酷似一个连体婴儿,又仿佛逐渐变形,成了一块连体鸳鸯石的形象。我又蹲下身子,想找回刚刚放下的鸳鸯石再看上一眼,岂料已不知去向。

但是我已不再纠结这些无谓之事,在或不在,其实都一样。我也决定以后不再提这些莫名其妙之事,以免在别人的眼里成为一个怪物。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要自己心安就行。

就在我心安理得回味这些事情之时,传达室给我送来一个大大的信封。我拆开一看,竟是一篇小说稿,题目《迷途》,作者署名“石鸳鸯”——注意,不是“鸳鸯石”,而是“石鸳鸯”——信封上寄件人写着“李露”。李露是不写小说的,而且李露只看春树写的小说。我一下就猜到了,小说定是春树所写。

我随即给晴川打了电话,问他是否知道个中情由?晴川说,知道。

果然,这篇小说是春树让李露寄过来的,并且春树知道我必会打这个电话,因此她让晴川跟我说,这篇小说并不成熟,只是写给我看的,当然,我日后如要修改或投稿也行,但绝不可署她的名字,她绝不同意,如果非得有个说法,最多在“后记”中提到即可。

小说写什么,晴川没看。但是,春树为何不自己寄给我,以及这些话为何不直接跟我说呢?我不知道。我想很可能出于她“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的原则也未可知。

手头上忽然有了一堆事情,以至连黄杨村最隆重的“大将军巡城”我也未能分身去观看。至于春树的小说,我想等忙过了这几日,再细看不迟。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大将军巡城”那天,我接到修远电话:晴川出事了。

据修远说,晴川扮演大将军巡城时,也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串鞭炮,惊了那匹枣红马,全身披挂战甲、手执宣花大斧的宣威大将军——晴川——从马上摔了下来。说实在的,修远说,晴川现在倒下来,村里的一大堆事情不知如何是好。修远说,晴川还处于昏迷状态,偶尔会在无意识状态下说几句胡话,但内容反复只有4个字:“我们的村,我们的村,我们的村……”

当时只有修远和李露在他身边,说实在的,修远没听懂,但李露却一个劲地点头,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

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讲,在这里交代晴川的这次意外事故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它甚至可能引导读者进入因果报应式的俗套误读,从而引发许多大而无当的道德评判。这些绝非作者本意。但因事实如此,顺便一笔带过而已。

晴川出事后不久,修远接任晴川成为黄杨村的“一肩挑”。但因为李露掌握着黄杨村和黄杨企业集团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秘密以及各种重要材料,又加上她聪慧过人,善于运筹帷幄,竟实际上掌控着修远和子良,无形中成了黄杨村“垂帘听政”式的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主宰着黄杨村今后的方向和命运。这是后话。

看过晴川回来,我心情异常沉重。我生命成长中的“三宝”——微雕大师公杨五郎、鸳鸯石以及晴川一家人——已然七零八落,唯剩下一个春树,却也是“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了,而更让我迷茫的是,晴川与他爹、春树、子良、李露之间,他们的纠葛、恩怨和冷暖几经跌宕,因缘际会,不知又将走向何方!

回到家,想起了春树的小说,取出来看。内容主要是晴川以及晴川治下的黄杨村,当然还有她自己的情感经历,大致如上文所记。标题《迷途》。有这么几行题记:

为理想而走的路

理想没了                             

只剩下路

——没有了理想的路被称为“迷途”

把全篇读完,遂取笔圈去“迷途”二字,写下《晴川的村》,暂搁一旁。数年后,重新斟酌、修改,以成定稿。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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