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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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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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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人传

一、吴大师

吴大师只是一个假名。

在“气功热”年代,中国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造神运动,这个运动在造就形形色色“气功大师”的同时,也酿成很多精神病人。我经常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明明知道无神的人装神弄鬼反而成了“神”,执着地相信能被造就而痴心追求的人,却成了牺牲品?其实不用想,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

我是在20多岁时经朋友介绍认识吴大师的。见面后,他跟我谈气功,谈宇宙和生命的种种神奇、玄奥,使我对之肃然起敬。吴大师一表人才,据说在校读书时品学兼优,是班主任老师的骄傲,众多女生的偶像。高中毕业后,其父病故,于是他没去考大学、中专,而是直接顶替进了粮管所工作。那个时候,粮食部门还是很吃香的,本地有一句话为证,叫做:“粮管所,连骨爽”。

我认识吴大师时,他正在谈恋爱,我见过他的女朋友一面,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当时,他们的恋爱已经进入了谈婚论嫁阶段。可是,正所谓人有旦夕祸福,吴大师婚后才几个月,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关于吴大师的病,可能有多种诱因,也有多种不一样的说法,比如说,亲情原因,他父亲的过世,伤痛过度;比如说,社会原因,粮食部门大面积裁人,他被迫下岗;比如说,生活原因,父亲过世后,他还在日日思念、伤痛之时,却发现了一件他绝对意料不到的事,那是关于他的母亲。四十多岁的母亲偷情这很正常,或是他无法接受。还比如,感情原因,吴大师开始厌恶性事,具体表现为拒绝房事。一年后,老婆不堪忍受,提出离婚。后来吴大师不止一次对我说:“性事,用来繁衍后代是神圣的,用来寻欢作乐,便是罪恶”。这句话虽然好笑,在我听来,却是一个黑色幽默。

但我知道,直接导致吴大师精神病发作的,却是那该死的气功。吴大师下岗后,更是一门心思练功,有一次,竟然靠壁而坐达五昼夜,不眠不食。他说,每到午夜时分,他就看见房间的一角,有另一个人盘腿而坐,起先他很迷茫,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幻觉,后来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个外星人,在指导他练功。练着练着,忽然有一天,吴大师狂性大发,摔盆砸碗,还把一个电视机砸得稀巴烂。家人无奈,把他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半年后吴大师出院。但他绝不认为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他说是气功练偏了。当时有个说法,凡练功走火入魔的,可以找气功师纠偏。事有凑巧,不久后,县城来了个外省的气功师,据说功力了得。于是,重金请他给吴大师纠偏。据吴妈回忆,纠偏后的几天里,吴大师脸色红润,食量增加,有明显好转趋向。可气功师拿到报酬离开才没几天,吴大师旧疾复发,而且更甚从前,难受得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家都不明白。但是,吴大师认为这事再明白不过了:是那个气功师吸走了他的精元。吴大师说,当那个气功师把手掌按住他的天灵穴之时,他感到体内的精气源源不断地被吸走,以他的功力,他收不住大量外泄的元气。吴大师说,他多年修炼的成果,被气功师窃取了,他快要死了,一旦元气泄尽,便是他命终之时。吴大师说,如要救他一命,唯一的办法,是去北京找大气功师严某人。

那次,我的朋友受吴大师家人的委托,带着吴大师前往北京。吴家人要他相机行事,若是见了严某人,可以救治的,先接受救治,倘若不得严大师救治,便直接将其送入北京的精神病医院。但这次吴大师有了防范之心,据他后来的说法,一路上都有人在跟踪他,但也有外星人在守护他。

当然,那都是些疯话。但据我朋友后来告诉我,路上还真是出了一件怪事。途中,朋友和吴大师住进一家招待所。当晚,吴大师一直说气功和他所得的功法。朋友说:“哪有什么气功,全是骗人的鬼话”。吴大师说:“你若不信,让我用手指戳你一下试试?”朋友说:“好啊,试试就试试”。话音未落,吴大师并拢二指,就在朋友身上那么一戳,朋友突然感到全身一麻,更怪的是,他看到了吴大师手指触体之处,火星四溅。显然,吴大师自己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形,激动之余,要求朋友再让他戳一下试试。朋友心有余悸,转身逃走。但朋友是个无神论者,他不相信神迹异事。逃出客房后,他找到招待所的工作人员,讲述刚刚经历的一幕,问这里平时有无发生过类似的怪事?没想到这一问,竟然有了答案。工作人员告诉他,这招待所是地下室,特别是在潮湿的天气里,容易产生大量的静电。有时工作人员拿钥匙开锁时,也有过轻微触电和冒出火花的现象。不过,吴大师绝不会接受如此平庸的解释,他认为只有二种可能,一是他的身体潜能得到激发,从而使内气发为外气;二是外星人在提示和保护他,因为有人要谋害他。

在北京,找到严某人的住处,却已是人去楼空,因为,严某人逃到外国去了。遵吴家人嘱咐,吴大师被直接送进了精神病院。

多年后,我再次见到吴大师时,原来一表人才的吴大师已是骨瘦如柴,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浑身上下还散发出让人不堪忍受的酸臭气味。进一步了解后,我得知吴妈二年前猝死,吴家分了家,从此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吴大师又因精神病失去了劳动能力,现在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领着吴大师到民政局,为他申请到了一份“低保”。吴大师喜出望外,连着几天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吃饭。可是,一想到吴大师衣衫褴褛,浑身酸臭,我实有畏惧,又想到他也实在没钱,就帮这么点忙,何劳请客吃饭呢?于是推辞不往。

这是数年前的事了。前几日,忽然又想起这事来,心里思忖:这几年全无吴大师的音信,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也从没有听人提起过他,想起他曾经数次请我吃饭,我竟推辞不去,心里终是过意不去。又想,从没听人提起过他,这说明从没有人看望过他,也许吴大师的心里,是多么希望有人去看看他啊!我的感觉又告诉我,如果吴大师还活着,一定过得特别苦,很可能,他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无。

几经辗转,打听到吴大师的消息:他现在温州住院。我又开始犹疑了,因为我不了解精神病院以及那里的规矩,不知是否合适像我这样非亲非故的人前往探视。

二、周英雄

那时我在一个酒厂工作,周英雄是个合同工。

我是财务人员,每逢月底的几个晚上都要加班,办公室就亮着灯。在一个月圆之夜,周英雄进来跟我聊天。平时,这个人不言不笑,干活很卖力气,纯粹是个老好人。那次我惊奇地发现,他居然很健谈。他跟我讲了他的英雄事迹。他说他当过兵,是个报务兵,参加过越战,有一次,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炸响,为了保护发报机,他抱着机器,被炮弹的冲击波抛出了一丈开外,头部撞坏了,留下了今天的病根。为此中央领导还亲自接见了他,还跟他握手。

“病根?”我问。

“是啊”,他说,“精神病”。

在我遇见的精神病人中,坦然承认自己是精神病的,只有周英雄。我常常想,这是个理智型的精神病人,也是个有勇气的人吧?

我的轻信常常成为别人的笑料,当我把周英雄的英雄事迹跟另一个工友说时,这个工友人都笑歪了。“你怎么连这话都信哪?”他说,“我跟他是邻居,我知道他从来就没当过兵”。

此后,每当周英雄找我讲述他的英雄事迹,我就知道他的病又犯了。讲完了,他会向我借几元钱,去吃碗点心。没过几天,他就病情加剧,在厂里在家里都呆不住了,到处乱跑。而他每次发病的时间,大多在月圆之夜。听老人说,癫人有许多种,从大处分为“武癫”和“文癫”。“武癫”者发狂伤物,甚至于杀人放火。我小时候见过这样的疯人,拿剪刀杀伤自己的父亲,被家人和邻居追至海边,家人拿着铁链要绑他回来,结果疯人跳海自尽了。“文癫”者,一般不伤及他人,如花癫,见了异性就情难自禁,男患者会见了女人就追,女患者见了男人眼睛直勾勾,笑靥如花,卖弄风骚,全然不知羞耻。像周英雄这样的,属于“文癫”中的“月光癫”,月圆时情绪激动,彻夜难眠,而后虚火攻心,发为癫狂。但周英雄是理智型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发病了,为了不给家人增加麻烦,他四处游走,也不伤人,肚子饿了,跑来借几元钱去吃碗面条。他的病时好时坏,病好之时,他又回到原来的模样,不说不笑,见了谁也不打招呼,就跟不认识似的。

周英雄在发病时有两样趣事,值得一说。

周英雄的父亲是厂里的领导,为人比较正直,可以说是个好领导。厂里有个人叫阿友,50多岁,是个老资格的中层干部,有事没事总是去为难周领导,无理取闹,找麻烦,无礼乃至羞辱领导。在平时,周英雄不闻不见,完全事不关己似的。可只要一发病,他第一件事就去找阿友算账。周英雄五大三粗,力大无穷,一手揪住阿友的胸襟,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将起来,厂里工友齐声喝彩。为此,只要他一发病,阿友就不敢来上班,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这还不算,周英雄找他家去,站在门口大声骂阵:“阿友,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有种的就给我滚出来……”

阿友家里也不敢呆了,只好也像周英雄一样,四处游走。

另一件事说起来有些不光彩。有一次,周英雄四处游走时,遇见一和尚。一见投缘,周英雄把和尚带回家里,命令该和尚陪他老婆睡觉。大概是他老婆被吓坏了,连夜逃回了娘家,次日到厂里找厂长诉苦。厂长见到周英雄时,就批评了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荒唐呢?周英雄说:“你懂个屁,我都这样子了,你说我老婆该怎么办?要不你去陪她?”

周英雄最后一次发病后,几个月不见踪影,后来,邻县警方发来通知,让家人去认尸。周英雄的儿子当时年方十五,和他妈一起去的。我听这位少年亲口对我说,他爸死在乡间的一座草垛子底下,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自尽的。身上有张纸条,是他爸亲笔写的,大意说,他再也不能拖累这个家了,决定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少年还说,他大声叫了三声爸爸,就看见二股鲜血,从他爸爸的鼻孔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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