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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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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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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衣〈海外文摘〉2020年第8期

临时机构的成员来自不同单位,按照主任的说法,我们都是组织推荐的“优秀人才”。但我看哪个都不像。就说我自己吧,不过是入职不到一年的小公务员,对本单位业务不熟悉,这才抽调到这里来的。

主任跟我们约法三章:一,既然抽调了,要和原单位完全脱离关系,不得以完成原单位工作为由,延误这边的工作。二,不得炒股赌博。三,不得卖淫嫖娼。

最后一条听上去挺荒唐。后来大家混熟了,田治生就经常拿这个开荤,说某某,今天你卖淫嫖娼了吗?我每次听了都想笑。但我还待字闺中,不能像他们一样哈哈大笑,抿嘴而已。

一开始彼此不熟,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流,办公室基本上保持静默。这真是无趣得很,我本就低落的情绪又增添了几分郁闷。后来,吕布衣出现了,他就像一股激流,让这一塘死水起了阵阵波澜。

吕布衣是迟几天前来报到的。那天,我们都在办公室里忙着各自的事。我在电脑上做财务预算,准备向财政局递交一份工作经费申请报告。电灯突然灭了。我当时以为停电,可又一想,不对呀,电脑还在工作呢。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瘦小男子,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古怪的是,他额头上还缠着块白纱布。原来是他摁掉了电灯开关。这小个子斜眼看着我们,冷冷说了一句:

白天开灯,不觉得浪费吗?

看这架势,我不禁心里一凛,以为是某位县领导,赶紧站起来说,您批评得是,请问您是……

他嘴角往左上方一撇,撇出了一股浓烈的嘲讽气息,别紧张,敝人姓吕,一布衣耳。

——吕布衣?

这个人我们早有耳闻,乃本县一怪人也。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叫“吕布衣”,但我们又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这个人喜欢写打油诗,县城的街巷、桥头以及各处墙壁上都有他的“墨宝”。可能是由于长期书写,一手楷体板书倒也有几分模样。“墨宝”是方便说,其实他只用圆珠笔或粉笔。每首打油诗下方都有署名——吕布衣。

主任从另一个办公室(他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向我们走来。吕布衣是我们的新同事,大家欢迎!

说完这话,主任带头鼓掌。我们也鼓掌。

接着主任向吕布衣介绍我们,他叫田治生,来自文化局。

嘿嘿,田文化。吕布衣说。

小孟来自纪委。

呵呵,孟纪律。吕布衣说。

主任指着我说,余玲珑,来自农业局。

吕布衣不屑地瞅我一眼,余农业是吧?

主任笑道,那,叫你吕档案?

叫我布衣就行。

于是我们有了各自的戏称,或者叫谑称。

一开始田文化瞅着吕布衣不怎么顺眼,经常拿他写的打油诗寻开心,挑挑刺,嘲嘲讽。吕布衣也不示弱,就拿田文化开涮。有一次他问:

你的名字是哪个治哪个生?

三点水政治的治,生活的生。田文化说。

哦,三点水,吕布衣说,少了一点是冶(野)生,少了三点是台(胎)生。

田文化说,吕布衣你这坏蛋,我跟你有仇啊?

我笑得胃都抽筋了。想起这话,我过一会儿笑一次,过一会儿笑一次。田文化也忍不住笑了,顺便调侃了我一句:

余农业你这是怎么啦?思春了?

从那时起,我们的办公室欢声笑语。我们认真工作,开心说笑,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吕布衣还是那么与众不同,他每天只要一踏进办公室,先摁掉电灯开关,跟着就来一句:

你们这些人,没救。

吕布衣要拯救人类,这是他自己说的。

吕布衣家住虞乡。自从三年前吕布衣丧偶,忽然之间,他变得爱管社会上的闲事了。没事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四处游走,写打油诗发表意见,警示世人。地方上的人认为,吕布衣的精神出了问题。

但据吕布衣说,他的异常是因为有一天,他的手机收到一则短信,说,科学家霍金在接受美国一家网站访谈时说,地球将在200年内毁灭。霍金是吕布衣最崇拜的当今科学巨人,他的著作《时间简史》《果壳里的宇宙》等,吕布衣都一一拜读过,并且深信不疑。因此这条快讯让吕布衣感到无比震惊,他认为,我们不应把一个天才科学家的言论置若罔闻。他又上网查了一下相关内容,更奇怪了,原以为科学家霍金会提出许多科学依据,不料他所说的原因只是:人类自私和贪婪的基因。这也就是说,人类将毁灭于自身的本性!

吕布衣认为,毁灭既然是人为造成的,那就不可能是定数,因为人是可以改变的。从那以后,他决定要为这个即将毁灭的地球做点什么。

吕布衣的拯救行动首先从身边做起。废布角料褪色加工是虞乡的主要产业,这个产业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吕布衣查了一些资料,褪色加工使用药水部分是次氯酸钠溶液,属剧毒类化学药品,具有高毒、氧化性强等特点。褪色药水流入河道中产生各种氯代化合物,这些氯代化合物可致癌、致畸形、致基因突变等。吕布衣的老婆三年前死于食道癌,他一直怀疑是长期饮用虞乡的污染水导致的,所以,他对这个行业深恶痛绝。

前不久,县里搞褪色污染整治,工作组找到几个褪色加工点,工作人员用铁锤捣坏了褪色池,又教育了在场的几个事主后,准备收队。这时吕布衣也在边上。他站了出来,对工作组人员说:

你们这也叫整治?敲几块砖头,你们人一走,他们马上补上了。你们出动了这么多人,就为了来敲几块砖的?

工作组的领导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吕布衣说,收缴所有原材料和设备,严重罚款,保证以后不重犯,重犯要加重处罚。

领导看了看他说,你的建议我们带回去研究吧。

工作组走后,吕布衣又继续教育、训斥那几个事主,结果被几个事主联手揍了一顿。吕布衣头上的绷带,就是这么来的。

以上事由是吕布衣告诉我们的。我劝他说,你用心虽好,但也不可犯了众怒。

不料吕布衣根本不领我的情,反而责备我麻木不仁,说,地球都是被你们这些人毁灭的。听他这话,好像我们这些人已经毁灭过好几个地球似的。

吕布衣虽然挨了揍,可他一点也没有灰心,几天后,他跑褪色污染整治办公室,问他上次的建议研究得怎么样了?领导想了想,叫他最好形成一个书面材料呈上来,或有助于正式研究和制定办法。吕布衣立马回家准备书面材料。

在虞乡,遇到有人正在褪色,他还是马上开展批评教育。但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冲人家嚷嚷,当发现有人要揍他时,他自知不敌,落荒而逃。逃回家后,吕布衣作打油诗数首,拿到褪色点附近和县城的大街小巷,或书写或张贴。我把我以前看到的二首敬录于此,供大家赏析:

《路》:农田谁染污,庄稼不复出,赚了黑心钱,断绝子孙路。

《治》:政府治有方,敲落几块砖,出动人数十,多少车油钱。

这二首都是写褪色污染的。那段时间,吕布衣算是跟褪色污染干上了。刚好,上级领导给档案局打电话,让派个人来临时机构帮忙。局领导一下就想到了吕布衣,找他谈话。他左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

但凡是金子,何处不发光?

吕布衣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更活跃了。他每天骑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四处游走,什么事都管,学生减负和老师办补习班的事,违建拆迁的事,非法占地的事,环境污染的事,贪官污吏的事,动物保护的事,部门不作为的事,资源浪费的事,等等,反正没有什么事跟他是没关系的。吕布衣一般采取直接向主管部门反映情况,人家不理会,他就写打油诗。这样一来,县城的大街小巷,路口桥头,到处可见吕布衣的五字句了。

这事让主任头疼了。有一天,办公室只有我和田文化。主任进来,跟我们谈起了吕布衣。主任告诉我们,吕布衣来了之后,主任以临时机构的名义给他弄了个“行风监督员”的头衔。原以为实至名归,他可以安心工作。可是,主任说,这下更糟糕了,吕布衣不但到处写打油诗,他又多了一项日常工作,就是巡视政府机关大楼。凡是白天开灯工作的,他都一律摁掉开关。人家问他是谁,他就说是行风监督员。

你们说,这事怎么办?主任问我们。

我说,主任你应该找他谈话,做他思想工作。

谈了,比牛还倔。他还反过来批评我了,说我“胆小因怕事,明哲为保身。” 主任说,这个吕布衣,浑身上下都是“傲慢与偏见”

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田文化说。

什么办法你说。主任说,我真想把他退回原单位,但又怕他回去以后到处说我们坏话,给我们的临时机构抹黑。

田文化献策,我们不如办个黑板报,主要宣传我县行风建设工作成效,顺带的,也好让他的“作品”可以名正言顺发表。这个黑板报就让他负责。他不是喜欢写写画画吗,这不正好?

刚说到这里,吕布衣急急进门。他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拿了笔记本和笔,又匆匆离开。不到半分钟,他又折了回来,拉长了他那张瘦脸,说,你们看看,我们办公室边上的那个墙角,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臭气熏天。就这样子,还谈什么行风建设!

主任说,对,有道理,我马上叫清洁工过来清理一下。

吕布衣瞟了我们一眼,这点事还叫清洁工?你们拿锄头、畚箕来,我把它们铲除了。

田文化说,这里没有这些工具,清洁工才有嘛。

吕布衣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不热爱劳动。明天我自己带工具来。

这时,主任叫吕布衣坐下,给他布置了新的任务:出黑板报。

田文化给他提供了一些宣传内容,并示意他说,每期黑板报也可以发一首他的打油诗。

主任又强调说,黑板报要经他审核签发,并且,以后吕布衣的作品也只在黑板报这种“正规媒体”(主任原话)刊用,不能写在别处了。

吕布衣欣然接受。两天后,黑板报出来了。果然有一首打油诗:

众善须奉行,诸恶无是处;人人皆自律,寸寸是乐土。

这是吕布衣在“正规媒体”上发表的处女作,体现了他对我们这些人类的自我救赎充满期待。而这首打油诗登在我们的宣传载体上,倒也别样贴切。

田文化略施小计,既丰富了临时机构的工作内容,又招安了吕布衣,如此一来,他就成了主任信赖的智多星。

其实黑板报早就该办了。主任说,其它县市这样的临时机构成立比我们早,他们的黑板报已经出到二三十期了,而我们才刚刚开始。我们不能落后于兄弟县市,黑板报期数要赶紧上来,所以,这段时间吕布衣你不能休息,每天都要加班。

吕布衣说,我从来不加班。

主任没料到有此一答,一时无措。

所有的工作任务,我争取在八小时内完成,我不会加班的。吕布衣更加肯定地说。

主任脸上有点下不来,无奈地说,那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

吕布衣不答。

田文化忍不住说,吕布衣,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懒人。

吕布衣淡淡一笑,你不懒,那你倒是做点什么呀!

吕布衣表示自己没时间做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难道我们不该做些更重要的事?他正色道,你们可知道?现在遍世界都是灾难。有数据表明,现在的自然灾害是三十年前的四倍,且严重程度更甚从前。环境被污染,生态平衡被破坏,长此以往,我们的地球很快就不能住人了。

我们都笑。主任也笑了。吕布衣看到这么多居心叵测的笑,悲愤得再也坐不住了,临走时丢下四个字:对牛弹琴!

吕布衣并没有真生我们的气,几天后,他把新创作的打油诗拿给我看,又拿给田文化看。田文化这个人其实也很随和。别的人都不太愿意搭理吕布衣,只有他不嫌弃,每次听了吕布衣的奇谈怪论,他还会正儿八经地与之交流,只不过是交流中会带着些嘲讽的语气。他说:

吕布衣你这是何苦呢?看着你骑着破自行车的瘦小身影,我的脑海里就会冒出塞万提斯笔下的人物形象:自称骑士的唐诘诃德策马挺枪,向大风车宣战。

吕布衣说,谁像你,没心没肺,懒人一个。

根据我后来对吕布衣的“全景式”了解,说到底,吕布衣不识时务。

吕布衣是临时机构的“老人”了。多年前,档案局局长命他写一份总结报告。他说他不会。他说不会也就罢了,他还强调说,他从来不作类似的“官样文章”。局长沉下脸来,但也不多说什么。过了几天,局长打电话给他,说县里成立“绿化美化办公室”,要求档案局调派一位有文笔的同志配合。局长找了他,说吕布衣你是个人才,所以我们经过研究,推荐你去。这样,吕布衣就去了“绿美办”。临时机构工作时限一般是一年。到了年底,县长需要在全县做一个关于绿化美化的工作报告,县府办把这个任务下达给绿美办,绿美办把这个任务下达给了吕布衣。吕布衣故伎重演,坚决不干。

实不相瞒,确实写不了。吕布衣说。

当时的绿美办主任很困惑,你别的东西能写,为什么工作报告就写不了呢?

真的写不了。吕布衣说,别说写了,这种东西我只要看上十分钟,整个人就烦得要爆炸。

绿美办主任也就不忍心让吕布衣爆炸。绿美办工作任务结束,吕布衣回了原单位。局长不计前嫌,再次找他谈话,说,只要你能认真承担起撰写各类材料的任务,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我为你留着。

吕布衣吊了句书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局长问,那你能做什么?

吕布衣想了想说,我还是去临时机构吧。

局长摇摇头,那好吧!没过几天,吕布衣又去了另一个刚刚成立的“环境生态建设办公室。”这次,局长连一句好听话都不说了。

后来我听说,吕布衣来这里之先,主任曾经把他和田文化叫到一起沟通过。本来主任想让吕布衣负责写工作汇报、总结报告之类的工作。可吕布衣哪能接受?

这可不行,他说,要不然,万一我写的报告捅出什么篓子,可不能怪我。

主任只好把目光转向田文化。

这有什么难的,我来!田文化说。

田文化勇挑重担,主任十分欣慰,从此也就成了主任的肱股之臣。不久后,临时机构要发文任命两位副主任。主任说,第一位已经有了,明天就到位。他考虑让田文化当第二位,让大家民主选举一下。

第一位是谁?田文化问。

主任介绍完夏组织,田文化说,欢迎欢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哈!

我也打趣说,哈哈,我们可算找到组织了。

夏组织推了推眼镜,说,以后请叫我夏副主任。

夏组织这一句“冷幽默”成了我们日后的笑料。主任只是呲了一下牙,没笑出来,对对,还是叫职务比较合适。

吕布衣嘴角一歪,嘿嘿,瞎组织。

夏组织横了吕布衣一眼,转头问主任,他是谁?

吕布衣抢先说,鄙人姓吕,一布衣耳!

夏组织表情很诧异,显然他听过吕布衣的大名。但他还是淡定地说,是谁没什么关系,把工作干好就行。

办公室这就显得有点挤。田文化主动给夏组织让位,把自己的一张电脑桌挪到靠门的位置,面壁而坐。他有点早秃,工作时低着头敲击键盘,好像和尚敲木鱼。夏组织坐西侧首位,我坐他对面。

夏组织一来马上进入工作状态。查阅工作开展以来的所有材料,每一期简报,每一份总结报告,所有相关文件,每个人的工作分工,以及临时机构每一次配合各部门督查、活动情况的纪要。根据这些材料,他着手制定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计划和任务。他身后的墙壁上挂满各种材料,他需要什么,就叫我拿过去给他。

小余,他一边低着头工作一边吩咐,把第八期简报拿过来;小余,把第三次督查通报拿来;小余……

有些材料其实都在他身后,挂在墙壁上,伸手可及。可他就是不伸手。我要走到对面,在他身后挤进去,再挤出来,反复折腾。这确实很不合理。吕布衣第一个看不下去了,用两根手指头在桌上敲了三下:

喂!我说瞎组织,你自己没手没脚啊?

夏组织惊愕地抬起头来,我忙不过来,工作有分工嘛!

吕布衣说,小余管后勤,非关“身后”事。

夏组织说,你别老跟我过不去行不行!

吕布衣转身出门,啪一声关了电灯开关,浪费!

吕布衣关夏组织的灯已经多次了。夏组织的习惯是工作之前必开灯,而吕布衣好像跟灯有仇似的,一开他就关。夏组织解释说自己近视,这个办公室光线太弱,会严重影响他的工作质量,吕布衣这才放过他一马。现在吕布衣又关了他的灯,夏组织很生气,他对主任说:

我没办法跟这个人共事了。我就奇怪了,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喜欢黑暗?

这天早上,吕布衣发现两件事,一是办公室外他清除了的墙角,不知谁又放上去一堆垃圾。其次,昨晚夏组织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后,竟然忘了关灯。于是,在新一期的黑板报上,又有了一首打油诗:

垃圾扫不尽,恶习生了根;工作须努力,白日不开灯。

主任看了清样,笑笑,好,可以发。

夏组织还是动不动就让我帮他找材料,有时我不在,他浓眉大眼地到处瞅,咦,小余去哪了?

吕布衣多次为我抱打不平,可夏组织屡教不改,他也没辙了。有一次他说,余农业有事出去了,要什么材料我帮你找行吗?

夏组织睃了他一眼,不用你。

有一天,吕布衣气急败坏地走进办公室,嘴里一直嚷嚷,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了,布衣先生?主任问。

原来,吕布衣今天配合有关部门督查河道清淤排污。河里多浮萍,浮萍从何而来?吕布衣说,水质污染,阳光不能照到河底,河底的水草缺少氧气,水草死亡、腐烂,化为浮萍。浮萍极能繁殖,几日不清理,满河面都是。浮萍必须打捞干净,不然,气温升高,阳光一照,连浮萍也化了,河水便腐臭难闻。

鸭子喜吃浮萍,为什么不让居民养些鸭子呢?吕布衣说。

反而浇上水泥河床,这是破坏,不是建设。吕布衣说。

各乡镇划地为界,对外来的污流不疏反堵,这纯属懒政嘛!吕布衣说。

今天都巡视了哪些地方?主任问。

郑东、郑西、郑后等村,诸如此类,不备述也。吕布衣说。

吕布衣关于水草浮萍的见解不知有几分科学道理,但已足于让我折服。就连主任也说:

看不出来呀,吕布衣,你这个布衣不简单呢!

吕布衣仿佛正处于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境,被一个现实的声音打扰,惊愕地回过神来,却发现了我一脸钦佩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竟忽然间呐呐不能言。

门口有个身影一晃,又进来一人,却是夏组织。只见他一脸严肃,径直走来,我以为他又要让我找材料,却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余,我晚上请你吃饭。

我惊愕的程度不亚于听吕布衣讲世界末日,呐呐道,我……有事……

你有事?什么事?夏组织呆头呆脑地问。

就是……有……事呀。可怜的我眨了眨眼睫毛,都快眨出眼泪来了。

夏组织说,那下次吧。转身欲走,又说了一句,下次我请你看电影。

全场静默了约有好几十秒,似乎一下子都还无法缓过神来。不仅仅我尴尬,可能大家都有所尴尬。最后还是吕布衣说了句话,简直一语中的:

咦?瞎组织想干嘛?这是要落实组织意图啊。

夏组织真烦人,田文化说,喜欢一个人却完全不讲章法,老是把你呼来唤去的,这不折腾人吗?

嗯?我看了看大家,确实我也很不明白。

这件事,在第二天黑板报的两句打油诗上有所反映:

……落花付流水,春梦了无痕。

夏组织看了黑板报,回头找主任说,吕布衣这不是胡闹吗,我们的黑板报怎么可以登这种东西?

主任说,我主要是觉得文笔还不错。那,下不为例吧。

夏组织尴尬地咧着一张大嘴,一时无话。但也似乎是一种默认“下不为例”的态度。

我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平时看上去古板、严肃的主任还如此富有幽默感。

后来我与田文化多次谈起主任,认为主任其实还是很有原则的。比如有一次,办公室人员几乎都在,站在窗口的吕布衣突然喊叫起来,你们看你们看。我们跑过去一看,原来,有个中年男子从主任办公室跑出来,直奔楼下。主任喊了几声“站住”,那人不站住。主任把手中的二三沓钱,用稍带女性气质的手势那么优美地一挥,百元大钞竟然解了捆绑,便如一大群风中散乱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而后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吕布衣顿时诗兴大发,大声朗诵: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黎花开……

那中年男子回头一看,急忙转身跑回来,狼狈不堪到处捡钱,犹如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满地找牙似的。

只有田文化歪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敲着键盘,一边慢悠悠地说,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不知道几个意思。

我心里经常拿吕布衣和田文化作比较。布衣峻急,文化风雅。后来我与田文化越走越近,我想,那是因为风雅更能引发许多有趣的话题,从而让我们相谈甚欢。我觉得吕布衣未免过于执著,但相比之下,田文化缺少的,却正是这种对待世界的认真劲儿。

本来日子和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但日子总是因人而异。9、10月份,也就是农历八月的天空,在我的记忆里就别样蔚蓝。

县里的督查活动紧锣密鼓,名目也越来越多,我们临时机构全员出动,分组配合。中秋节前后,我与田文化随督查组去了一个叫陈南村的地方,巡视新农村建设成果。村东的一条小溪,分段铺上了三块一米见方的水泥板,村书记介绍说,这些洗衣板的铺设,是为了体现最广大村民的根本利益。

田文化说,书记你的说法有遗漏,应该说,桥头那块水泥板体现村民根本利益;祠堂前那块洗衣板,体现了最先进文化;水田前那块洗衣板,体现了最先进的生产力。

我说,你闭嘴。

我想给田文化这张破嘴上一把锁,免得它四处泛滥。督查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说,玲珑——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他说玲玲你说得对,我有不少毛病,这我知道,但请你相信,对待自己的生活,我是认真负责的。

这算是表白吧?我想。

那晚月色姣好,我一个人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看月亮,突然收到田文化发来一条短信:

“月光如水,忽然想起城郊的醉月楼,我们是否驱车前往,把盏赏月,共慰寂寥?”

我心里一动,就去了。

不久后,吕布衣出事了。

吕布衣参与明查暗访,在他提供的名单中,竟然有一位是县人大副主任。我们历次的督查活动,副处级以上领导是不查的,这是不成文法。他怎么就闯入人大副主任的办公室了呢?

事情是这样的。据吕布衣说,他当时根本没看——也不管——是什么人的办公室,见办公室的门关着,敲了几下,里面的人说“进来”,他就进去了。副主任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头也没抬,问:

有事吗?

吕布衣说,我也不知道有事没事。说着走到副主任背后,见他正在电脑上“斗地主”呢。他拿出相机,啪啪按了几下快门,说,还真是有事。

副主任这才惊觉,站起来问,你这是干什么?

吕布衣说,我还想问你呢,大白天办公室开灯上班,还斗地主,你这是干什么?

没等吕布衣回办公室,主任已接到了人大副主任的电话。吕布衣把名单提交到主任手里。主任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怪模怪样地瞅了瞅吕布衣,笑了笑。吕布衣前脚刚离开,主任马上拿起笔,把人大副主任的名字划掉了,再交到夏组织手里。夏组织根据督查情况和违纪人员名单,组织好新一期的督查通报材料,又让主任重新审核过,签字,交给了打字员排版。

按理说,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也许是主任诡异的笑引发了吕布衣的怀疑,他竟然在最后一次清样出来之前,跑去打印室查看。只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他对打字员说,需要再补充一个名字。打字员原也不知谁是谁,更没想到这纯属吕布衣的个人行为。结果,通报印发下去了,开头第一栏尤为醒目:

县人大副主任某某,上班时间玩网络游戏“斗地主”。

通报得以印发出去主任应该也有“失察”之责,而吕布衣,却在第二天就被退回了原单位。

夏组织和田文化都参加了一个内部会议。据田文化说,会上还有主任的顶头女上司。主要是主任说话汇报情况。他先是说了一大通临时机构的工作成果,全体同志功不可没之类的废话,接着讲,但是,有人违反了我们的内部纪律,是应该退出的。所以,我们决定让吕布衣回原单位。为了体现民主,征求一下两位办公室副主任的意见。夏组织说了一句,都快年底了。主任“嗯”了一声。田文化说,是啊!离年底只有一个多月了。主任又“嗯”了一声。女领导皱了皱眉,你“嗯”什么,接着讲!主任只好说,当然, 我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

最后,女领导总结说,我们这个临时机构是个严肃、严密的组织机构,作风建设和行风建设无不关乎党员干部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督查工作必须公开透明,一抓到底。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成绩。

女领导说完这话,短会结束。下午,主任找吕布衣谈了话。

吕布衣走时说了一句,破铜与烂铁,我辈不稀罕!

我心里有些难受,感觉他这一句“破铜烂铁”似乎把我们也一并骂了进去。

吕布衣一走,临时机构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吕布衣的热闹不是他一个人的热闹,而是他的热闹劲头带动了大家。他像风,我们像沉沙,风一吹,沙子就欢腾起来了。每次他执行任务回来,都会带回一大串热门话题。他慷慨激昂一番,就会引发主任的几句追根刨底,田文化的些许插科打诨,冷嘲热讽,就连夏组织,也会因吕布衣的话题,让我到处找相关材料,激发出他那没完没了没心没肺的工作热情。

年底,临时机构工作也到了收尾阶段,大家都没那么忙了。我们闲聊时又说到了吕布衣。我们不提他被处理回原单位的事,只说他的种种有趣。主任提起另一件事。说前不久市纪委有个征文比赛,我县送上几篇,其中一篇闪小说是吕布衣写的。昨天他看到市纪委的通知,这篇仅500字的闪小说获得了二等奖。有奖金和证书。可是,昨天他给吕布衣打了几个电话,他竟然不接。

田文化,主任说,你跟他关系好,这事交给你了。

好吧!田文化说。

县里的几篇征文都存在我的电脑里,之前我们谁也没看,现在吕布衣的征文得了奖,我们让余农业把这篇发送给大家,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这篇闪小说题目叫《梦里华居》。

雾村出了个人物叫何应良。

农村的孩子走出来很不容易。何应良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分配在灰城教育局工作。他工作勤勉,能力出众,从一个普通的办事员逐步升为人事科副科长、科长,到了38岁那年,成了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雾村人都为他骄傲。他们到灰城打工,说起自己家乡时总要补上一句:“何应良知道吗?我们村的!”

何应良与同村的叶丽订过娃娃亲,参加工作后结了婚。由于叶丽不识字,找不到好的工作,而粗活她又不愿干,就在家做了全职太太。叶丽很迷信,特别热衷于烧香拜神,还说神明经常会给她托梦。有一天她对丈夫说,她梦见他们到老了还是住在现在这个旧房子里,那时候墙壁油漆都脱落了,还多处漏水,太破旧了。叶丽接下来每天唉声叹气,说一辈子都要住破房子,太苦了。何应良觉得叶丽这是在嫌他没本事,心里很不爽。说,你等着瞧吧!

叶丽的梦发生了变化。她梦见何应良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房子的模样看不太清楚,但感觉窗户很高,周围很坚固。几年后,何应良在城里的高尚社区买了一套房子。可就在搬家这一天,何应良却进了监牢。探监时,叶丽百思不解,她明明梦见那么大一幢房子,怎么就成了泡影呢?

何应良苦笑道:“你就放心吧!我已经住进你梦见的那幢大房子里了!”

我们都看得出来,吕布衣的这篇闪小说,是根据本县的一个现实题材写的。田文化感慨:

吕布衣是个文人哪,吾不如也!

又过了一个礼拜,临时机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们各自打道回府。田文化给吕布衣打了几次电话,他一次也没接。田文化打算直接去档案局找他。

那天晚饭后,我和田文化一起逛街。我们逛过几家商铺,买了几样零食,一看时间,9点半了,就打算慢慢散步回家。我挽着田文化的胳膊,一路走,一路共同回忆在临时机构的快乐时光。我们说,机关部门人际关系微妙,人与人相互设防,就好比一个假面舞会,似乎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虽然面具和面具各不相同,但功用一致,都是遮蔽真容。我们又说,相对而言,临时机构就不一样了,人与人彼此无害,大可以轻松面对。可是,现在我们又要回到关系敏感的环境中去了。

我们又说到吕布衣。我认为主任在处理这件事上委实欠妥,吕布衣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就差那么一个月时间,怎么就非得急巴巴赶他走呢?那吕布衣可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呢。

田文化说,你不懂,这不是主任的本意。

我们边走边说,经过一个桥头,忽然看见有个人蹲在桥边,低着头写字。我们一眼就认出了他——吕布衣。田文化与我对视一眼,我在他的眼里读到了一样的意思:吕布衣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们走到他身后,吕布衣浑然不觉,他正在最后署名:吕布衣。诗已写成,还是五字句:

是非不可轻,世道即人心;毁誉寻常事,方舟逆水行。

写完最后一个字,吕布衣站起身来,突然发现眼前站着我和田文化,吓了一跳,不禁怒道,你们两个,是人是鬼?

但他似乎没时间进一步辨别人鬼,马上就向我们诉起苦来。田文化,余农业,我被你们这些人陷害了。吕布衣说,凭什么你们赶我走,凭什么?当初要我去,后来踢我走,你们凭什么?我被伤害了你们知道吗?我被你们这些无信无义之人伤害了!

吕布衣一连声发问,我们没有机会解释或安慰。我看了看田文化,他面色沉静,仿佛在酝酿什么。等到吕布衣安静下来,田文化说:

吕布衣,你仔细听好了,你是临时机构的有功之臣,明天,我和小余会代表临时机构到档案局给你送去获奖证书和奖金,我们会送到局长办公室去。

一时,吕布衣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而后他缓过神来,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只要你的心不住在“伤害”这件事上,你就没有受到伤害。主任跟我说,田文化,你见到吕布衣时,请你把这话说给他听。

可我还是没听懂。吕布衣求知若渴地说。

田文化笑了,拍了拍吕布衣的肩,又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听懂就对了嘛!

我们告别了吕布衣。我问,田文化,主任真的这样交待你了?

田文化答非所问,玲珑,你发现了没?吕布衣的打油诗,越写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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