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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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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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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李安吉

穆长河提出要探视张算,电话那头的柳成林“啊?”了一声,显然一阵意外:

探他?长河你没事吧?

穆长河有些难以启齿,但他又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柳成林,便说,见面再跟你讲,好不好?

那,明天上午来吧,我等你们。柳成林说。

昨天穆长河说要探监,一开始洪艳也是抵触,探什么探,就是个渣男。

穆长河低着头抽烟,脸色焦黄,那你说该怎么办?

洪艳想来想去,也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午餐时她问女儿穆小可,我们想去看守所看看张算,你有什么想法?

穆小可不搭腔,只管吃饭。吃好了,跟往常一样,碗筷摆桌上,站起来推开椅子,趿着一双棉布拖鞋,踢踢沓沓回自己房间去了。不一会儿洪艳的手机“叮当”一声,拿起来一看,是女儿在朋友圈里发当当的照片。当当是一只泰迪。女儿好像剪了哪一条银灰色羊毛裤的裤脚,套在当当身上,微信上写:“儿子的新装”。

穆长河说,这什么态度,她去还是不去?

洪艳跑进女儿房间,一会儿出来说,小可不去。

穆长河继续闷头抽烟,不再说话。

次日,洪艳从张算的衣橱里拣出两件羊毛衫和一套棉衣,用一块旧床单包起来,打了个活结。二月天寒,想必监狱里会更加阴冷,她觉得这无异于“雪中送炭”。又去超市买了一些糕点饼干、包装的猪肉渣、卤猪脚之类,她知道囚犯饮食艰苦,清汤粗食的。她还仔细化了化妆,自语道,让张算好好感受一下,自由的生活是多么美丽妖娆。

穆长河在一边看着,都四十多了,还美丽妖娆呢。

洪艳说,可不就是美丽妖娆?我和小可走在一起,人家都以为我们是姐妹俩哩。

本来是调侃说笑,可一说到女儿,两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忽然间无话可说。穆长河去开了车出来,洪艳坐上副驾座,往县城看守所进发。车程需要二十几分钟。路上,洪艳忍不住又说:

你说小可也真是,怀孕就流了嘛,非要生下来,她怎么想的?

穆长河说,她是不是还喜欢这个骗子?

洪艳说,不好说,我们说来探监,她也没反对。

可叫她一起来,她也不来。穆长河说。

我们去看张算,张算一定算不到。洪艳说。

看到我们,张算是不是悔恨交集?穆长河说。

洪艳说,对了,他要是悔恨交集,我们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不管他,让他悔恨去吧!穆长河说。

车子开到看守所门口,停好车,哨兵打电话通报进去,再由另一名哨兵把他们带到了所长室。

所长柳成林一身戎装,看上去比平时精神许多,也多了一份严肃。见到两个老同学,他即刻起身相迎,请他们在沙发上就座。他一边泡茶,一边接着昨天电话里的话题,说,他不叫张算,他叫张通江。这狗娘养的,他怎么不叫“张通吃”呢?家里明明有老婆,在外面又结了两次婚,一共骗了二百多万,光你家就被骗了多少,你上次做笔录时说的?

穆长河说,总共八十六万,分七八次骗的。

唉!你们两个蠢死了。柳成林把两杯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说,起码也得去他老家看看,侧面了解一下。什么都不问,张通吃一开口,你们就只管给钱,这叫什么事嘛!

穆长河说,唉!别提了。

洪艳说,他老家是河南农村的,倒是说要去看看来着,他又说父母早逝,家里没什么人了,没什么可看的了。

柳成林说,什么呀!张通吃父母健在,他自己结婚已经六年,只是没有生育。据说是三代单传。这种人还单传什么?要我说,应该断子绝孙才是。

洪艳本想说女儿怀孕的事,被柳成林这么一诅咒,一下噎住了。

唉!也算是该有此劫。穆长河说,前几年一间老房子得到拆迁补偿,再加上多年积蓄,才有了这么些钱,没想到一下子全喂了白眼狼。

那你们还来探监?又送吃的又送穿的。柳成林问,对了,小可怎么样?

怀孕了。穆长河终于说了出来,张算……不,张通江,他表现怎样?

能怎样?犯人都一个熊样,声泪俱下,痛心疾首呗……那,既然来了,就去看看他?吃的东西先放我这里,拿进去就没他的份了。

说完这话,柳成林拨通一个电话,过一会儿门口进来一个武警,他交待几句,让他们跟着武警往探监室去了。

从看守所出来,柳成林送到门口,问,那小可怎么办?

穆长河说,对了成林,假如我们申请撤诉,并且请律师为张算辩护,他能减刑几年?

柳成林皱起眉头,这没道理,也不值得。

柳成林转身走了。穆长河与洪艳继续往前走。穆长河忽然捂住腹部,弯腰,蹲了下来:嗳哟,胃痛。

穆长河在地上蹲了约有两分钟,洪艳站在边上等着。见他脸色苍白,额头沁出了几粒豆大的汗珠,洪艳说,你这种状况得有小半年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瞧瞧。

没事。穆长河说,过会儿就好了。

不行,洪艳坚持道,这次一定要看医生。

穆长河“嗯”一声,算是应允了。接着他站起来,说好点了。他们继续往右走了一小段路,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这次洪艳开车,穆长河坐副驾座。车子开动了,穆长河叹了口气说:

唉!我要真得了什么绝症,也是被你们气出来的。

洪艳觉得委屈,我……我怎么气你了?

小可当时高中都没考上,还非要留什么学?她是从小就被你惯坏了。

她是不考,不是没考上。洪艳纠正道,那你不也同意了吗?

五年前穆小可拒绝中考的事,忽然间历历在目。

不能不说,穆小可是个极有心机的女孩。读初二时,穆小可突然提出要补习英语。这当然是好事,洪艳为她找到了县中最好的英语教师为她补习。穆小可非常用心,一年下来,英语成绩提高神速。当时两口子甚是欣慰,这说明孩子重视学业,说明她懂事了。可没曾想,临近中考,穆小可突然说她不考了。为什么不考?穆小可说,考了也没用,我打算去加拿大留学。当时他们都认为孩子是随便说说的,就跟她讲,那要很多钱的,我们读不起。怎么读不起?穆小可说,家里有七八十万呢,够我读高中的了;我们还有一间老房子,已经被规划了,到时不得有几十万补偿?还有,你们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每年应该有十几万积余的呀,读大学的费用也差不多了;再有,到了那边,我可以勤工俭学,还会争取奖学金。不是绰绰有余?

穆小可的估算“如数家珍”。要按她这么算,还真是“绰绰有余”。穆小可又把留学费用也算了一遍,什么学费、食宿费,这费那费,又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加起来一年大约三十多万。既然家里有那么多钱,穆小可说,她再也不想在国内念书了,如果不同意她留学,这辈子她打死也不读书了。

两口子目瞪口呆。女儿对家产、留学做了如此充分的调查,可想而知,她的心思是多么决绝。可她是如何知道家里有七八十万的呢?穆长河夫妇都确信自己没有、也不会对女儿说起家里的积蓄。后来他们经常讨论这个话题,唯一可能的答案是:猜的。虽是猜测,但这也是综合各方面表面现象推导出来的合理结论。两口子由此认定穆小可的智商不可小觑,或许真的可以为自己规划出一个锦绣前程也未可知。可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啊,别说这种代价未必能换回女儿的美好未来,就算真换得来,女儿还说了,她争取以后在加拿大定居——穆小可是他们的独生女儿,这于他们而言,岂非人财两空?

洪艳对加拿大留学事项作了一番调查。上网百度,找朋友或熟人仔细询问,各种了解所得到的信息,与女儿所说一般无二。夫妻俩不得不坐下来商量。

怎么办呢?洪艳说。

太任性,穆长河说,被我们宠坏了。

如果我们不同意,你信不信,她都能离家出走?

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去流浪,太不像话了。

就算她不离家出走,她也肯定死活不参加中考,不中考她就是一个半文盲。

半文盲能找到好工作吗?将来,她就成了一个没文化又没工作的家庭妇女。

对呀!想想都可怕……

最后他们不得不达成一致意见:为了不让穆小可将来沦为一个没文化又没工作的家庭妇女,更为了她有出国留学这样的远大理想,那我们就不惜倾其所有,成全她吧。

出国留学有一个必要条件,英语水平必须达到要求。说实话,他们都暗暗希望女儿考不上。可偏偏穆小可的英语水平大进,“托福”考试顺利通过。接下来的体检也完全没有问题。这就更没有限制她的理由了。于是他们只好找委托机构,办好一切相关手续,让女儿去了加拿大。

女儿临行前,两口子送她到机场。穆长河说,穆小可,出国留学的路都一样,可每个留学生将来要到达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你记住了吗?

穆小可乖巧地应道,是的,爸爸。

洪艳说,小可,妈相信你是最棒的。

穆小可说,放心吧,妈!

三个人在机场拥抱在一起。那是洪艳最难忘的记忆。那个时候,穆长河看上去年轻俊朗;三十八岁的洪艳风韵楚楚,光彩照人;女儿穆小可更是神采飞扬,貌美如花。在旁人眼里,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家!洪艳赶紧掏出手机,咔嚓咔嚓,留下了这一幸福、美好的瞬间。

尽管穆小可什么也没问,晚餐时,洪艳还是把探监情况一五一十转述给她。张算如何悔恨交集,如何感动得泪如雨下,如何发誓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之前他们咨询过律师,张算这种情况属于重婚、诈骗二罪并罚,量刑恐怕要十年以上。此外,听柳成林说,他一被抓,河南老家的妻子就提出要离婚,这事现在还没有结果呢。等等。

他不叫张算,叫张通江。洪艳告诉女儿,你怀孕的事我也跟张通江说了,他就是听了这话突然泪如雨下的。他家三代单传,他是家里的独苗。他老婆不会生育,为此父母很着急,他也着急,张家不能无后啊!现在张家有后了,张算表示,就算他今生没有机会,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穆小可。

穆小可一听就急了。穆小可虽然急了,说话还是轻声细气,不辱天生的淑女范,这也是她最可人之处。她只是略加音量,你说这个干什么,谁让你说的!

穆长河晚餐时都要喝两杯茅台镇。这时拿起酒瓶正要添酒,又放下,说,张算的孩子,他不能有知情权?

穆小可说,我自己的事你们能不能问问我,你们尊重我一点好不好?

穆小可站起来转身就走,拖鞋也不穿,光着脚丫子。碗里的饭还剩一半。穆长河也站起来。要在平时,他会赶上去把穆小可拽回来,命令她把饭吃完。可这次他犹豫了一下,看看洪艳。洪艳摇摇头,用手指指肚子,意思是说,她怀孕着呢。

穆长河坐下来,看着眼前的空杯子说了一句,我看她像个鬼。

这句话似乎被穆小可听到了,不一会儿她的微信发了个配文图片,当当还是穿着那件“羊毛衫”,两腿人立,两只前蹄捂住狗脸卖萌,一行绿色的文字:当当是只俏皮鬼。

洪艳“噗哧”笑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穆长河终于添上了酒,端到嘴边,却又放下,送到洪艳跟前,你喝吧!

你不喝了?

明天要体检。

对对。洪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如明天做个全面检查好了,我陪你去。记得要空腹哦。

穆长河又吃了一小碗米饭。洪艳把酒喝光,感觉微薰,就没有马上收拾碗筷,坐在餐桌旁发呆。

对了,穆长河看着她说,你再跟小可说,让她流产算了。

又劝又说好几次了,她不肯。

不肯咋办,她还想不想嫁人了?

她说无所谓。

放屁!

穆长河拍了一下餐桌,站起来,转身回房休息。洪艳转头看了看穆小可的房间,很是犯愁。但凡穆小可认定的事,不管是她还是穆长河,任何劝说都是徒劳的。其实这点穆长河心里也一样清楚,所以他自己从不与女儿正面交锋,以免作为父亲的威严扫地。当年穆小可执意出国留学,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就给了他们最深刻的教训。

留学头一年穆小可表现不错,她认真学习,不时用QQ跟家里汇报学习成绩,聊聊生活情况,看上去乐观向上。夫妻俩略感欣慰,觉得送女儿出国留学这步棋可能走对了。可这种状况仅仅维持了一年。第一学年结束后,穆小可寒假回家,谈恋爱了。

小伙子一脸粉刺,面目也就谈不上俊秀,他是穆小可初中同学,名叫李全凯。寒假过半,有一天穆长河出了公差,去省城开会。那天晚上穆小可把李全凯带回家中,关了房门,竟然到天亮才走。洪艳当时很生气,想教训女儿几句,可是想想,这事教训有用吗?又往回想,毕竟留宿家中总比借宿宾馆靠谱,女儿长大了,由她去吧。新学期即将开始,洪艳为女儿订好机票。那几天穆小可与李全凯闹别扭,穆小可发誓说,生生世世不见李全凯。还把李全凯的照片贴在墙壁上,用红笔打了个叉,意思是把他枪毙了。洪艳怕女儿想不开,千叮咛万嘱咐,又是种种譬喻宽解,一定安心念书,只要书念好了,世上的好男子就如遍地花开。临行前,又叮嘱穆小可到了加拿大,一定要电话或QQ联系。

没想到,第二天穆小可就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怎么没走?她严厉地问。

登机前李全凯赶到机场,我被感动了。穆小可说。

那机票呢?

撕了。穆小可自豪地回答。

那可是两万多块钱哪!洪艳喊起来。

穆长河出差回来,听说这事,二话没说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

穆小可捂着脸,离家出走。

那次穆小可离家出走,手机不接,QQ不应,整整三天音信全无。正商量着要不要报案,谁料到第四天一早,发现她已睡在自己床上了。好说歹说,答应再去加拿大。洪艳替女儿撒了个谎,已经向校方请了一周病假。于是重新订购了机票,这才让穆小可又穿越到了大洋彼岸。

接下来的第四个学期刚刚开始,穆小可又谈恋爱了。此后她每年谈两三次恋爱,每次都维持不到三个月,就跟租月租房似的。直到认识了大她整整十岁的张算,也就是张通江。张算对穆小可百依百顺百般呵护,洪艳暗暗祈祷,穆小可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而这个网上邂逅的大叔型暖男张算,恰好是她命运中的缰绳,从此他们可以信马由缰,幸福伴随。

可谁知,那只是张算的一个骗局。

CT显示穆长河的左肝区有个阴影,医生建议他到大医院复查。穆长河指着自己的痛点,说只是胃痛,没有别的毛病。医生说,这个位置就是肝区。夫妻俩不敢懈怠,第二天就托人预约了上海华东肿瘤医院的专家号。

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洪艳说,一定是误诊。

穆长河说,县级医院误诊率确实很高,去年我单位一同事体检,说是胃癌,吓得他几天睡不着,一复查什么事没有。

洪艳说,我单位有个男同事也是这样,县医院查出他冠心病,那个医生还是他的朋友,说不用复查,很确定的。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相信朋友的话,到大医院做搭桥手术,都躺在手术台上了。术前医生照例做了一遍检查,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回来后,跟那个朋友绝交了。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这时巴不得县级医院的医生全都是一群庸医饭桶,但凡大病重症,没有一例不是误诊。

穆小可趿着拖鞋从房间出来,爸你不会有事的。

穆长河说,你也知道关心别人呀?

穆小可说,你是我爸呀!

穆长河说,那你能不能听爸一句劝,去做个流产?

穆小可说,我都准备做妈妈了。

穆长河急得喊起来,我叫你妈,行不行,妈!

穆小可翻了个白眼,转身回房。

别气别气,洪艳说,好好跟她说嘛!

穆长河说,她是存心的,成心毁了自己,也不让我们过好。

一听这话,想起前前后后的事,洪艳也着急了,冲着女儿房间大声说,穆小可你听好了,但凡你有一点道理,我们不说二话,都听你的。你要是不讲理,这事可由不得你……你说话呀!

房门突然打开,穆小可站在门口,还是那么轻声细气地说,这需要什么理?谁有权利把一个新生命扼杀在母腹中呢?

这是个大道理。穆长河张了张嘴,终究吐不出一个字来。洪艳也无话可说。

穆小可又把自己关进房里。洪艳说,唉!拿她没办法了。

穆长河苦笑,这畜生,总算说了句人话。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不再提女儿的事。到了预约时间,两人一起去了趟上海。复查之后,上海的医生说,问题比较严重,但也还没到那步田地。肝癌介于中、晚期阶段,以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是有办法的。专家会诊,给出了一套治疗方案:先锁定病灶的准确范围,而后逐步放疗,祛除病灶。

穆长河这个病,接下来生死未卜,洪艳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感觉天要塌了。但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回程中,他们都尽量避而不谈。只说说穆小可。穆长河的想法似乎有了转变,不再坚持要让穆小可流产。

我看就随她吧,小可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穆长河说,那是一个新生命呢。

这女娃也太能折腾了。洪艳说,出国留学花了七八十万,反而弄得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现在又来个未婚先孕,父亲竟然是个囚犯,这以后可怎么办?

还闹了一出“假留学”。幸亏你及时识破,要不然我们不知道要被她骗到什么时候呢。穆长河说。

洪艳说,可不是吗?谁能想到她敢这么做?

穆小可的“假留学”事件的确匪夷所思。就在留学第四个学期开学之际,她竟然擅自退了去加拿大的机票,一个人在杭州住宾馆,玩了两个多月。家里还每个月汇给她三万元,作为她留学期间的日常费用。有一次QQ聊天,洪艳偶然发现对方所在位置是杭州,这才生了疑心。想办法跟校方取得联系。校方说穆小可根本没去上学,并且校方正式通知她(也已通知穆小可本人),穆小可被开除了。穆长河给穆小可打电话,说要登报与她脱离家庭关系,除非她现在马上回家。穆小可这才慌了,次日坐动车回家。

穆小可面临着挨揍的威胁,一回到家里,她主动跪在穆长河面前,还是那么轻声细气地说,爸,你打死我吧。

穆长河气极反笑,我可以不打你,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洪艳说,穆小可你今天必须得说清楚,要不然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穆小可回答得出奇流利:一开始我不参加中考,因为我觉得出国留学是对的;后来我实在厌倦留学了,我觉得不留学才是对的。现在我想玩,想谈恋爱,我正年轻,我觉得谈恋爱和玩没有什么不对啊!

对于穆小可而言,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夫妻俩竟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洪艳勉强诘问一句,那钱呢?那你的前途呢?

前途谁知道呢?没有人能够预知的呀!要说钱,我们不是有钱吗?我不就是花了你们一点钱吗?

穆长河果然不打她,只是冷笑,穆小可,你既然这么瞧不起钱,以后你没机会随便花钱了。

夫妻俩达成默契,那以后不再给穆小可钱。穆小可日常需要什么,只能跟他们说,洪艳出去买,或者淘宝回来。穆小可天天呆在家里,因为没钱,倒也惹不出什么事来。那只泰迪就是这期间洪艳花二千元钱为她买回来的。穆小可一见泰迪高兴得不得了,天天逗它玩,还自称妈妈,管泰迪叫“儿子”。叫着叫着,没想到,穆小可真的要当妈妈了。

现在的问题是,穆小可要当妈妈了,可孩子没有一个合法的父亲,或者说,这个父亲本人就不“合法”,而且穆长河又病了,生死难料。穆长河看着动车窗外,天空乱云飞渡,天空下的树木、建筑物浮光掠影,转眼成空。穆长河忽然叹了口气。洪艳说:

穆长河你想什么呢?

穆长河只是不语。

洪艳说,穆长河你看着我的眼睛。

穆长河就看她的眼睛。

洪艳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穆长河说,我在你的眼珠子里。

洪艳说,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穆长河点了点头。

从柳成林口里得知,二十天后犯罪嫌疑人张通江的案子将要开庭审理。洪艳再次问穆长河,要不要向法院申请撤诉?穆长河说,撤诉他也得坐牢,因为他是“张通吃”,他骗的可不是我们这一家。洪艳认为,哪怕这样,至少可以为他减刑,他少坐几年牢,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将来就可以早几年见到父亲。而且据柳成林说,张算老家的妻子提出离婚,看守所几次劝说无果,现在已经离了。穆长河想了想说,你还是问问小可吧。

你们想多了吧,为他减刑?穆小可说。

不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吗?洪艳说,懂事点好不好小可,你看你爸都这样了。

妈,我爸他,会不会死?穆小可小声地、怯怯地问。

不会的。洪艳说,一定不会的。

穆小可说,妈你放心,以后我会管好我自己的。

洪艳瞟了一眼身边的狗,心想,这话连当当都不会相信。

穆小可说,妈,我结婚的时候,能有多少陪嫁?

洪艳奇怪,你跟谁结婚?

穆小可沮丧地自语道,算了,家里也没钱了,就二十万吧!

洪艳听得云里雾里,一脑子糨糊。

晚饭前,穆小可说要出去。洪艳问她去哪里,穆小可说跟几个同学讲好了吃麻辣烫。穆长河和洪艳都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待穆小可出了门,穆长河说:

又去找那个李全凯了吧?

洪艳说,随她了。

其实,穆小可与李全凯又重新在一起,他们早就知道。

张算最后一次离开他们家,半个多月没有音信,电话也不通,竟是销号了。夫妻俩前前后后想,越想越不对。张算和穆小可是从网恋开始的,他们对张算其实一无所知。他与穆小可在一起半年多,就住在这个家里,说自己在广州有个进出口贸易公司,规模不大,事业刚起步,所以他得来来回回跑。其间出去七八回,每次回来不是资金周转困难,就是公司需要增加投入,再不就是迫切需要替哪个大客户垫付一笔货款。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对穆小可更是甜言蜜语,百依百顺。当时他们确实缺少防范心理。如此零敲碎打,一算,竟被他拿去八十六万元。这时张算手机销了号,他们才突然醒悟——他们可能陷入了一个骗局。他们问穆小可怎么看,穆小可说,这还用看吗?就一骗子啊!于是他们报了案。又过了半个多月,张算被逮捕归案。紧接着,穆小可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夫妻俩说起这事,穆长河说,如果穆小可发现自己怀孕在先,也许我们可以选择暂不报案,想办法先找到张算再说。

张算被捕前的半个多月里,穆小可参加了一次同学会。从她在朋友圈里晒出的照片,洪艳看到了李全凯。接下来他们两人一直保持着某种关系。至于究竟属于哪一种关系,自是无以知晓。这段时间穆小可困在家里,两人在朋友圈里也时有互动。比如穆小可给当当涂了个小丑的红鼻头,李全凯就会跟上一个表情,说,这是什么鬼?穆小可让当当人立,两前蹄捂着狗脸,李全凯说,小可晒童年照呢?萌萌哒。有一次,洪艳听到她与李全凯的几句语音私聊。李全凯说,小可你放心,我会娶你的。穆小可说,谁稀罕?李全凯说,嘻嘻,要不我们现在就在一起算了。穆小可说,你来一个试试?我敲烂你狗头。

洪艳怕穆小可又出什么妖怪,但现在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她现在的心思都在穆长河身上。明天他就得陪穆长河去上海做化疗了。主治医生说,化疗一个疗程六次,先做完一个疗程,再根据疗效制定下一步方案。

化疗只做了五次,主治医生说,最后一次不用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洪艳流着泪,私下里问还剩多少时间。医生告诉她,三个月左右。

这时,穆长河已成了个光头,形容也日渐消瘦。而穆小可的肚子正势不可挡日渐一日地显山露水。洪艳带着女儿去医院做了第一轮产检,胎儿发育正常。洪艳暂时撇开穆小可,只吩咐她好生将养。接下来,她四处打听民间偏方,有两处传说神乎其神的偏方,她都买下来,熬成汤药,让穆长河服用。此外,她跟着婆婆一起,到处烧香拜神,做法事,许愿,求灵符。不多时间,他们家的大门、墙壁、卧室以及穆长河的床头上就贴满了从不同地方求得的灵符。站在家中间展眼四下那么一瞅,这就像是另一个穿越了现实的虚拟世界。

三个月过去了,穆长河时有阵痛,但依然活着。洪艳又跑了一趟上海,问那个主治医生,这种情况下能不能再让穆长河前来治疗?

这没有任何意义呀,医生不悦,至于时限,少则三个月,多则四、五个月都属正常,具体哪一天谁也不知道的啦!

洪艳只好把希望更多地寄托在神佛和灵符身上。

过了四个月,穆长河也只是阵痛更加频繁,也更加剧烈了点。

过了五个月,穆长河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看无望了,但他仍然坚强地活着。

婆婆一方面悲痛欲绝,同时她也觉得奇怪。她跟洪艳说,这苦命的孩子,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洪艳说,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这期间,柳成林来看望过穆长河几次,每次都带来一点关于张算(张通江)的消息。第一次说张通江被判刑十一年零六个月。洪艳看看穆小可,穆小可没有反应。第二次说张通江在劳教中表现不错,他天天跟其他犯人说,自己的孩子快要出生了,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穆小可依然无动于衷。

洪艳担心她今后的生活,问,你知道吗小可?我们家没钱了。

穆小可笑道,我当然知道,我读书前后花了七八十万;被张算那骗子骗去了八十六万;爸爸看病花了三十多万。现在,我们家已经彻底没钱了。

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穆小可说,不用你操心。

穆小可临近产期,洪艳让她去医院待着,穆小可说那地方她呆不住,等到了时候再去。洪艳想,这样也好,听说人在临死前身边要有人守着,这样他才不会恐惧。她又常听老辈人说,亲人能不能在最后时刻送终,也是一种宿缘。或许穆长河与穆小可父女俩注定有这个缘分。

穆长河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但说来也怪,他一痛起来,只要穆小可在身边一出现,他的病痛似乎就有所减轻,呻吟声也就弱了些。有时穆小可坐在身旁陪他说说话,他的病痛竟有较长一段时间不发作。穆长河关心穆小可胎中是男是女,最后一次本地著名的老中医来给他看病时,他请中医给穆小可号脉。老中医号完脉说,男胎脉象微弱,若有若无;女胎脉象洪大,强劲而连续。以脉象论,必是男儿无疑。

哦,男孩。穆长河眼睛亮了一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冬至前一天晚饭后,洪艳清楚记得,六点二十分,穆长河突然不行了。那时穆长河不在病床上,由于疼痛,他在客厅的地上打着滚,身体作各种扭曲。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虚弱,他张着嘴,蠕动着嘴唇,但听不见声音。

穆小可附耳去听。爸爸,你再等几天,等你的孙子出世再走啊。穆小可说。

爸,你孙子不姓张,她姓李,叫李安吉。穆小可又说。

李——安——吉。穆长河张了张嘴,洪艳依稀听见穆长河叫出了孙子的名字。突然,他的身体不再扭动。“唉!”一声叹息,一颗硕大的眼泪顺着左眼角滚落下来。

——穆长河断气了。

穆长河!

洪艳大叫一声,她想用这声喊为他送行。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穆长河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他的眼睛半睁着,凝视着某一个地方。洪艳的眼睛顺着这“视线”找过去。此时穆小可站在一旁,穿着件宽松的孕妇裙,而穆长河的“视线”竟是直逼女儿穆小可高高隆起的腹部。恍惚之间,仿佛有一缕淡淡的轻烟飘浮在空中,而后迅速变形为一只鸟的样子,停在穆小可的肩上。洪艳擦了下泪眼,再看时,那只鸟或烟却已倏忽不见。

哇!穆小可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

肚子疼——哇!

这可怎么办?洪艳大哭。是不是很痛?

很痛——哇!穆小可脸色煞白,妈,快打120。她向洪艳哭喊。

母女俩乱作一团,哭作一处。当当伏在一旁,“唔唔唔”哀鸣。只有穆长河在地上安静地躺着,像一块冰冷而坚硬的岩石。

李安吉这个名字,是李代表起的。

李全凯的父亲在山西做包工头。包工头这个名称不好听,为了好听,当地人称之为“代表”。李代表已然获悉穆小可要生男孩的消息。他的意思是,等穆小可生了孩子,就让李全凯和她结婚,婚礼可以在工地隆重举行,他好亲自操办。而后让他们一家三口都去他的工地。他的工程已经给李全凯留了股份,好让他挣钱养家。

穆小可的意见很明确,不只是李全凯要有股份,她也必须持有股份,她不能白白送给李家一个儿子。李代表表示接受。穆小可还提出,她和李全凯的股份都必须写入合同。李代表说那是当然。

至此,洪艳总算明白穆小可何以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也了解李安吉的真实出处,反而放宽了心,不再去想张通江的事了。

穆长河出殡,穆小可还在坐月子,无法披麻戴孝送葬,而李全凯未与穆小可成婚,自然也是不能名正言顺参加葬礼。

葬礼后第三天,李全凯住到洪艳家里照顾穆小可。走了一个,迎来两个,倒也平添了几分喜气。

当当变成多余的了,让李全凯抱去送了人。

穆小可坐月子期间,小两口不时拌拌嘴,好像跟李安吉有关。小夫妻拌嘴是寻常事,洪艳也没有太多留意。四十天过后,小两口说要出去玩两天,小安吉托洪艳照看。奶粉奶嘴尿不湿什么的一应俱全,照看婴儿洪艳并不外行。但不知为什么,穆小可一脸不高兴,洪艳本想问问女儿去哪里玩,为什么不高兴?又觉得不便更多介入,小两口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还好,第二天他们就回来了,穆小可脸上的不悦之色也不见了,洪艳内心稍安。可就在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柳成林一个电话,顿时让洪艳魂飞天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张通江越狱了!

张通江在外地服刑。柳成林说,数日前,穆小可以张通江前女友的身份,带着李全凯前往外地探视。外地警方让柳成林转告当事人,根据他们所掌握的情况,张通江越狱一定与这次探视有关,有可能是报复行为。所以,一,穆小可一家务必注意自身安全,这段时间尽量少出门,二,警方已发布通缉令,一旦有逃犯的任何消息,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报案。

越狱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会不会弄错了?洪艳心慌意乱。

这怎么可能弄错!柳成林严肃警告,你一定得告诉穆小可,在抓到张通江之前,千万不要轻易出门,也不要与任何陌生人接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根据柳成林的描述,因为张通江一向表现不错,监狱对他的看守稍有松懈。不久前来了个新的狱警,对监狱情况不太熟悉,却让他负责看守张通江。张通江的监室连着监狱出口处的门。没料到,他居然事先利用花生酱,在没人注意时悄悄涂改了监室和出口处的门牌号,来了个暗渡陈仓。新来的狱警手上一大串钥匙,难免记忆混淆。张通江误导狱警打开了通往监狱外面的门。门一开,他就猛力把狱警推向墙壁,又趁势揪住他的脑袋猛撞墙壁。把狱警撞晕后,马上发足狂奔。外围有铁丝电网,可张通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提前将一床棉被偷偷塞到电网下面一个隐蔽之处。这时他直奔过去,取出棉被,用棉被压住电网,整个人从电网上滚了过去,竟然逃之夭夭。

洪艳敲开穆小可的门,把柳成林电话内容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她又气又怕,声调带着颤抖。你们这是干什么,没事去招惹一个囚犯,你们吃饱了撑着?

小安吉已经睡了,可能正在做着吃奶的梦,小嘴不时嘬一下,“啧”的一声。穆小可嘟着嘴,埋怨起李全凯。都怪李全凯多事,非得让她去向张通江说明,这个孩子姓李,与他张通江没有半点关系。若是不说明这一事实,他李全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你到底跟张通江说了什么?洪艳问穆小可。

没说别的呀!穆小可说,我们隔着窗户,李全凯什么也没说,我用电话跟张通江说,张算,我必须告诉你真相,孩子姓李,叫李安吉,是我和李全凯的儿子。你就别惦记着了。

真是多事。洪艳又问,那他是什么反应。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谁是李安吉?又说了一句,世上没有李安吉。

洪艳说,完了完了,张通江一定是报复来了,你们知道吗他家三代单传,他是独子,他在监狱里曾多次发誓,为了这个儿子,他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什么,真是他的儿子?李全凯问。

你闭嘴!洪艳没好气地说,继而又觉得自己跟女婿说话的态度不对,便尽量和缓地说,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公安局已经发出通缉令,相信很快就能再次把他缉捕归案。只是在这之前,小可你不能出门。

妈,小可,我有个建议。李全凯说,就让穆小可出门,我在后面跟着,只要那坏蛋一旦出现,老子立马宰了他。

穆小可说,对,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你疯了吧!洪艳气极,你们都疯了!

第一件事,洪艳把防盗门的门锁换了,因为张通江有这道门的钥匙。接下来的几天里,穆小可倒是安静待在家里,就连李全凯也不出门了,他说他在监狱与张通江见过一面,敌暗我明,于我不利。第二件事,穆小可很快要结婚了,结婚不能没有嫁妆,她用房产证向银行抵押贷款二十万。这事她并没有告诉穆小可。

洪艳夜里本来就不出门。白天跑跑菜场、超市,总觉得身后有个影子跟着她,回头一看,又没了。

这天晚饭后,洪艳收拾完厨房,又把地洗了一遍,感觉非常疲惫。现在每天除了上班,她还要服侍两个大人一个婴儿,里里外外奔跑,又加上张通江越狱这样的惊扰,她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忙完一天的家务,勉强冲了个热水澡,一头栽倒在床上。刚要入睡,忽然想起柳成林的电话,浑身打了个冷颤,又清醒了。再一轮,似乎已经睡着,忽闻似有轻微的敲门声:笃笃,笃笃。她战战兢兢起床,悄悄站到门后细听,却又什么动静也没有。如此反复好几个来回,一直到了深夜。好不容易睡着,忽听得一阵砰砰嘭嘭打闹之声,这下听得真切,她以为是张通江闯了进来,急忙拿起手机就要报警,又一听,却只有穆小可和李全凯的吵闹声。赶紧跑出来一看,客厅的灯亮着,小两口正在撕扯不休。

穆小可披头散发,李全凯的脸上有斑斑血痕。可能是吵闹声惊到了小孩,小安吉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哭不止。

洪艳拉开两人。先问李全凯怎么回事,李全凯沉着脸不说话。又问穆小可。穆小可说:

李全凯怀疑李安吉不是他儿子。

你凭什么这么说?洪艳转而问李全凯。

我越想越不对,李全凯说,张通江为什么说“世上没有李安吉”?他凭什么这么肯定,还为此越狱?越狱罪加一等,再被抓住,他就死定了。他明知故犯,这个骗子难道是个傻瓜?

洪艳不知说什么好。小安吉越哭越凶,她只好先去安抚他。等她抱着小安吉出来,穆小可和李全凯又扭打在一起了。洪艳眼睛一闭,不管不顾,抱着小安吉径直越过这两个冤家,回了自己卧室。

小安吉一会儿又重新睡了。客厅也没了声音,她出来一看,只有穆小可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原来,李全凯连夜出门,回了自己的家。家一下子寂静无声。洪艳对女儿说,你也睡吧,明天我打电话叫李全凯回来。

穆小可说,这个大坏蛋,他说孩子长得不像他。

那他像谁,他像张算吗?

小安吉确实不像李全凯,但也完全没有一点张算的影子。洪艳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穆长河遗像,觉得他跟穆长河倒是有几分神似。又想起穆长河临死的情形,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洪艳立马挂断。但紧跟着手机又再次响起,洪艳突然意识到什么。果然,她一接通电话,马上传来了张通江的声音。原来的张算甜言蜜语,语气温润,而这个张通江说出的话阴气逼人。但声音是一个人的,这一点确切无疑。

我要看看孩子。张通江说,我的孩子。

张算,我们待你不薄。洪艳感觉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你放过李安吉……

张算不让她说完。谁是李安吉?世上没有李安吉……

洪艳啪一声扔了手机,就像扔掉一颗定时炸弹。炸弹在地上炸开,把自己炸成两半。洪艳一头撞进穆小可房里,把床上的小安吉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张算……他……他……。洪艳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穆小可立刻打了110。但是公安说,通话时间太短,无法定位张通江所在位置。还说,等那个电话再打进来,立即报案,并尽量拖延通话时间。

第二天,李全凯来了,柳成林也来了。大家商量对策。李全凯和穆小可意见一致,他们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山西工地去。穆小可趁机对李全凯说,到了那边第一件事,先把合同签了,正式入股。李全凯说,没问题,老爸已经答应的。柳成林的意思是,现在不能走,只要你们人在这里,张通江一定会再次冒头,这是抓捕他的最好时机。再说了,你不管去了哪里,张通江真要下决心找你,还是能找到的。洪艳头脑一片混乱,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无所适从。

一天过去了,没有等到张通江的电话。

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

洪艳给柳成林打电话。柳成林说要有耐心,一定会有结果的。

第三天上午,洪艳去了一趟超市回来,发现一家人全不见了。

她马上给穆小可打电话。穆小可说,她们一家三口已经登上了前往山西的动车。

不几天,远在山西的穆小可又打来电话,说股份合同还没有签下来,李代表言而无信,现在开始后悔了。李代表的意思是,李全凯和穆小可是一家人,不分彼此,股份给李全凯就行了,没必要再搭上穆小可。为此穆小可要求洪艳声援她,打电话给李代表。穆小可说,婚礼有可能近期在山西举行,但她的前提是,李代表必须兑现承诺。而这个条件,只有洪艳以亲家的名义提出来,才是最合适的。

听了女儿这一番告白,洪艳不知怎么办才好。但她觉得,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迫切需要提醒女儿的是,张通江很可能正在四处寻找她和李安吉,这该如何是好!

担心什么!难道说张算还能杀了自己的骨肉?穆小可说。

洪艳看着手里的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洪艳才四十多岁,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老人。有一天起床照镜子,发现头上的白发多了好些根,不禁心灰意冷。更严重的是,她走到哪里,都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夜里躺在床上,发现不只是一双眼睛,而是无数双眼睛,像无数个旋转的绿莹莹的灯笼,包围着她、穆小可,还有李安吉。空荡荡的家里,冷不丁会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谁是李安吉……谁是李安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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