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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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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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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霞光里等一位故人

石一山递上身份证,对前台的姑娘说,两个标间。

陆平说,不,三个。

石一山迟疑一下,看了一眼陆平。陆平已用手机快速扫了前台微信付款码,刷出去二千元。客房标价588元,多余部分算是押金。石一山忙说:

别收,我这里给你。

姑娘一笑,只管收了钱,说,都一样,接下来还得消费不是?

就是这样。陆平说着递上自己的身份证,还有一位没到,等到了再补交身份证。

姑娘又是妩媚一笑,行。

陆平只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石一山,另一个是吴华。开房这件事他在路上就已想好。并非他要浪费钱,若是三人开两个客房,势必要有两个人同住一间,石一山与吴华交情一般,住在一起恐不尽意,他若选择与其中一位住一处,则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房间开在二楼。二人放好行李,洗了把脸,一起下楼,走向海滩。此时两人都已脱了外套,石一山穿着白色棉质短袖T恤,两边胸脯呈球状异峰突起,臂膀的肌腱夸张地摆在了明面上,一副很欺负人的样子。石一山注意到陆平在看他,用手指了指胸部,陆平你看这里。左胸弹跳三下,右胸又弹跳三下,说,我的胸脯会跳舞。

陆平笑道,还是街舞呢。

落潮了,渐次裸露的沙滩如绸缎般细密光滑,连着辽阔的海面,像一幅画在眼前铺展开去,阳光一照,反射出满眼金缕银丝样的光华。双脚落在这样的沙面上,陆平心生不忍,感觉是一种无端、粗暴的践踏。可很快他就发现这种感觉是多余的,无稽的,想当然的。——半小时前沙滩之上还波翻浪涌,一眼望去恣肆汪洋,现在却意外地硬实,走几步回头一看,只留下些许极为浅淡的足迹。陆平心里暗暗称奇,这才踏踏实实放开脚步往前走。

两个人快慢相随,并行不悖,使得粘性的沙滩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渣嗒渣嗒”声,犹如轻微的乐器二重奏。石一山问陆平日常有无煅炼,陆平说没有。石一山说人不煅炼不行,不煅炼没有精神头,就是亚健康,亚健康的人没有意志力,没有意志力的人容易犯错误。他说有一个健身房推出一项制度,一个月煅炼十次以上可以免单,他就每个月都去十次,他这样做不是为了省那点钱,而是为了坚守,为了意志力。又问陆平还打麻将喝酒吗?陆平说,偶尔。石一山说,你呀,总做些损己不利人的事,毛病真多。陆平嘿嘿,不做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石一山这种与人交流的方式,陆平不太喜欢——那么自以为是,还动不动对人批评教育。陆平尤其讨厌石一山老提过去的糗事,什么喝酒打麻将损己不利人之类的。二十年前石一山就这样教训他,那时他愿意接受,甚至感激,但现在石一山再提这事,听上去就有点邀功的意思了,就有点揭人伤疤的意思了,就有点愚鲁的意思了。所以,在陆平眼里,石一山终究还是个粗人。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到一块礁石旁,石一山提议上去坐坐。礁石大且嶙峋,像一头蛰伏的兽。大石一侧有几块相对小的礁石,高低错落刚好便于攀附向上。两个人在大石上各找一方平整处坐下,石一山抬腕看了下手表,说:

对了,一定是海曼不让吴华出门呢。

陆平问,海曼会这样吗?

石一山说,怎么不会,你还不了解海曼?

陆平说,不了解。

陆平不想聊海曼。但吴华还没到,两个人总得有个话题。陆平忽然觉得,他应该与石一山叙叙旧谊,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他只是放在心里,在霞光里沙滩,礁石上面海而坐,也许正适合这样的语境……

退伍直到结婚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陆平都没有正式工作,有一阵他在温州打工,做一次性打火机,计件取酬。陆平手笨,又手无缚鸡之力,不但工资比其他工友开得少,还经常受工友欺负。老板赚得盂满钵满,对员工却苛刻、吝啬得很。陆平的收入很难维持家里的日常开支,每到月底兜里就没钱了,找老板想预支下个月工资,不但分文不给,还每次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陆平无奈,每到月底就四处借钱,亲戚、战友、同学、邻居都借了个遍,有时为了解决当天的伙食,十元二十元的也得借。直到借得声名狼藉,再也借一到一分钱。那时他与吴华断交,他的情况吴华并不了解,而他再怎么没脸,也不可能找吴华借钱。临近年关,陆平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愁得像伍子胥过昭关。腊月二十六,石一山突然找上门,给他送来了三千元。跟陆平说,先把外面那些三三两两的债还一还,剩下的好好过个年,不够了跟我说,别把自己弄得跟个……

那次,你把后面训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一山你知道吗?那时我特别想听听你怎么训斥我呢。

石一山哈哈哈笑了一阵,亏你这么好的记性,我早忘了。

可那时候我真的很垃圾,想想我都恨我自己。陆平说,其实我外面也没欠多少钱,从十元到几十元,最多一个是二百元,只因为欠的人多了,名声就臭了。我还了两千元不到,基本就还清了。本来可以踏踏实实过个年,却不料跑去与一起从温州回来的几个工友打麻将。

却不料?石一山说,谁逼你打麻将了吗?自己干了坏事,还说什么“却不料”。唉!那一次,你太让我失望了。

陆平说,对对,也没有什么“却不料”。

只有陆平知道自己的“却不料”,但他不能跟石一山说。如果他跟石一山讲,丢面子不说,还必然引发石一山又一番习惯性的训诫。

其实,海曼一直是他心里的痛点。有了石一山的三千元钱,过年的危机消解了,“却不料”海曼又突然撞入了他的心里。这次海曼不是一个人闯进来,她身边还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吴华。吴华用充满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他,问:“陆平你这是怎么了?”这一问,陆平的心海顿时如暴雨骤降,激起惊涛骇浪,不,确切地说,就像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冰雹,坚硬的冰雹噼噼啪啦砸在他的心坎上,又痛又冷。没错,只要兜里有一点钱,陆平就喝酒,有了更多一点钱,他就想打麻将,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一闲下来,他的心里就会下起暴雨和冰雹,会把他的心砸碎。

那天真是手气太好了,二三个小时就赢了一千元,可是,输钱最多的那个人却耍赖了,横竖不给钱。那人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拍在桌上给他看。钱,有的是,那人说,但接下来要玩大的,玩小的没意思。于是,一颗筹码从一元加到二元,从二元到三元,从三元到五元……一直加到十元。那人欠了陆平一千多,就更不给钱了。他要直接加到二十元,也就是说,陆平好不容易赢了两千多,只要输一盘,就可能全部输光。另三人都不说话,作壁上观。陆平急了,当时也顾不上多想,拿起小灵通就向石一山求助。

那是夜里十点多,我刚刚睡下,石一山说,电话里也没太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出你打麻将,并且被人欺负了。我问了你在哪里,急忙穿上衣服,就冲过去了。

石一山破门而入,一手掀翻了麻将桌。那怂蛋一见人高马大、来势汹汹的石一山,吓得面如土色,乖乖给钱。其实从那一天起,陆平就再也没赌过钱,但方才石一山问他还打不打麻将时,他却说“偶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陆平赢了二千多元,当时就要把石一山的三千元还了,但石一山坚拒不受。石一山坚持要等陆平什么时候“真的有钱了”再还。同时,他又严厉警告,如果发现陆平再赌钱,他就与陆平绝交。

多次还钱被拒,而每一次被拒之后,石一山都要向陆平重申打赌的危害,批评教育一番。直到七年前,陆平态度坚决乃至生硬,非要还钱,而他也确实早已不缺钱了,石一山这才收了钱。而那一次,陆平没有听石一山把批评教育的话说完,转身走了。

 

 

石一山开始批评吴华,说好一点钟到霞光里沙滩,这都三点半了,吴华这是怎么了?一小时前打电话给他,说马上出发,十分钟前再打,说快了快了,敢情这“马上”和“快了”是两个不同的时间单位,前后相隔一小时?不过,他不来也挺好,咱哥俩说说话,喝喝酒,吃吃海鲜,走走沙滩。

陆平说,他平时也不这样,一定是什么事给耽搁了。

石一山说,哎,也就你还这么信任他。吴华这人怕老婆,有一次几个同学说好了在一个酒家聚晚餐,大家都到了,唯独吴华没有出现,打电话给他,他说来不了了,问什么原因,他说那个酒家有蟑螂。

吴华怕蟑螂,我怎么不知道?陆平问。

什么呀!是海曼怕蟑螂好不好?后来我就批评吴华,说好的聚餐你怎么可以失信呢?吴华说,海曼知道那地方有蟑螂,特别排斥,特别嫌恶,说他若是去了会带回蟑螂的气味,让她觉着有一只蟑螂躺在她身边睡觉。

这玩笑话嘛。

这哪是玩笑话?石一山说,吴华这个人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嘿嘿!为了海曼,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虽然三人是同学,但石一山与吴华能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个陆平。有那么几年,陆平与吴华断了来往,石一山与吴华也就几乎成了陌生人。他们的关系好比一个三角形的线架,一个点断开了,啪啦一声散落下来,就成了一条首尾两端的直线。两个人相聚毕竟冷清了些,所以那几年陆平与石一山也很少见面。

石一山的最后一句话,让陆平的心仿佛被一根钢丝狠狠撕扯了一下,疼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平十九岁当兵,到了部队后,心心念念都是一直暗恋的女同学海曼。虽然没有勇气当面表白,但隔着千山万水,陆平有了给她写信的勇气。那时候流行朦胧诗,陆平看了几本诗刊,绞尽脑汁写了一首除了他本人估计谁也看不懂的诗寄给了海曼。没想到,海曼很快回信了,并说希望看到陆平在部队的照片。可是,军营里是不允许拍照往外寄的,为此陆平穿着海军军装,请假去了外滩,在黄浦江边拍了几张照片寄给海曼。一张照片一首朦胧诗,看上去就像是诗配图。信件来来回回,后来海曼说,别写诗了,写信吧,爱情不能总是朦胧,也需要明明白白。这下可把陆平难住了,“海曼如晤”,接下来就不知写什么好了。陆平想,“如晤”又怎么样呢?“如晤”的真实冲动是牵手,拥抱,接吻,还有就是倾诉热恋的情愫。可这些就这么写出来不俗吗?太俗了!这些只有在朦胧的意象和瑰丽的想象中,才可能达到唯美。所以,陆平还是写了首朦胧诗。海曼不乐意了,她在信里问,陆平难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石一山拍了拍陆平的肩,站起来说,我们还是到岸上走走吧,吴华再不来,我们喝酒吃海鲜去。

下了礁石,从一条小路上岸。海岸长且狭窄,背靠一座大山。山上的民房依山而建,远近高低,看上去有点像重庆山城。岸上随处可见长方形的竹编上晾晒着各种海鲜,有对虾、琴虾、虾米,带鱼、鲳鱼、海鳗以及叫不出名的各种杂鱼。带着鱼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恰好是鱼市时间,海鲜直接从海里上来,一筐筐一篓篓在码头上罗列杂陈,好多干货也摆出来凑热闹。

俩人都买了一些干货。陆平每样都一式二份装袋。陆平解释说,这里的鱼市时间很短,一小时左右结束,到时候码头上就空无一物了,所以得先替吴华备上一份。石一山点头,又“哎”了一声,不知道几个意思。两个人手里提着海鲜干货往回走。

海曼给陆平的信越来越少,内容越来越简单,最短的一封几只五个字:“我很好,勿念。”陆平隐约觉得出了状况,写信问吴华,让吴华找海曼聊聊,看海曼是什么心思。大家都是同学,同学找同学说说话这很正常。吴华前后给陆平写了六封信,反馈有关海曼的情况。

信说,海曼看上去有些忧郁,有些恍惚,有些心神不定。吴华问了她对陆平的心思,她没说多少,反而问吴华对陆平了解有多少,比如生活态度,情趣爱好,家庭情况等等。

信说,海曼跟吴华讨论爱情这个话题了,海曼说自己没有恋爱经验,有时候会把一时冲动当作爱情,现在海曼认为,爱情的前提,不是写信更不是写诗,是必须要有心与心真正的互动交流。

信说,海曼终于说了实话,她对陆平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那种感觉。

信说,海曼跟别的男人去看电影了。

信说,海曼又与那人看了好多场电影。

信说,海曼移情别恋了,她说那个男人才是她的真命天子。

时至今日陆平仍然相信,吴华反馈的每一点都是真实的,准确的,从海曼的忧郁,到她说的每一句话,到她的看电影。只不过与海曼一起看电影的不是别人,而是吴华自己。

海曼最终嫁给了好友吴华。陆平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虽然他收到了请柬,并且海曼特意在给他的请柬上留言,说希望他写首诗祝福他们,哪怕是一首朦胧得全世界没有一人能读懂的诗。可是,陆平是因为有了海曼才有诗的,没有了海曼,哪来的诗呢?

吴华也好海曼也好,一概不通音问。数年之后,要不是吴华一再打电话约见,加上石一山当面的“批评教育”,也许他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阳光离开了沙滩,与海潮结成情侣,手拉手渐行渐远。沙滩越来越空旷,便有更多的人,三五成群出现在沙滩上。男人女人小孩,星星点点花花绿绿。男的多短袖背心,女的多薄衫短裙,或趿着塑料拖鞋在沙滩上悠游,或赤脚在水边踏浪,或下到水深处游泳。那些不习水性的,套在各色救生圈里漂浮扑腾,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只彩色的水鸭子。陆平和石一山坐在岸上的一张小圆桌旁,高出沙滩约二米,隔着一道木栅栏观看。这么看去,人与人实在也没什么分别。菜已经点好了,只等着吴华。桌上摆着一盘煮花生,一壶红茶,他们边看边喝边吃边等边聊。

吴华来电了,说十分钟左右就到霞光里沙滩,让陆平发个定位给他,好找到他们。陆平发了定位,又拍了张这家海鲜排档的门牌也发过去,回头喊服务员,可以准备上菜了。他相信,吴华说十分钟到,就一定会到。石一山可以不信任吴华,但陆平不是石一山,除了信任,他别无选择,尽管吴华曾经那么让他无法信任。

自从知道吴华与海曼“看电影”之后,陆平最突出的感受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也不是悔恨自己给了吴华插足其间的机会,他只是感到冰冷,从内心深处到皮肤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彻骨的寒意。后来吴华三番五次给他打电话,每次在看到手机屏幕显示出“吴华”的一刹那,手机铃声在陆平心里就会蓦然幻化成来自空中的一声声巨鹰的厉啸,而这时他自己则变成一只在地上觅食的可怜的小鸡仔,只有末路狂奔,企图找一个可以安全藏匿的角落。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是简单不过的事,把吴华“拉黑”就完了。可让陆平万分纠结的是,这事还远远没完。每次挂断电话之后,吴华又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时的吴华却不是鹰,他幻化成一个“野仙”。吴华原本是个各科成绩优异的班长,而陆平却是个学渣。两人成了好朋友之后,陆平一如既往地逃学——他只上语文、历史和地理三门课,其它课一律不上。吴华就跟着他一起逃学。学校大门口是出不去的,他们一起翻墙。先是陆平纵身一跃,左脚掌在墙上一个陷处借力一蹬,攀上墙头,再让吴华如法炮制。如华也是左脚掌在陷处借力一蹬,却达不到陆平的高度。这时陆平骑在墙头,下腰伸手一把接住吴华手腕向上一扯,让吴华爬上墙头坐稳,再一起跳出墙外。出了墙外,就等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野仙”,他们到处找可口的零食吃,到广场打枪,直到把挂在板上的汽球全部打爆,完了一块泡网吧。毫无悬念地,吴华学习成绩向“学渣”标准直线跌落。吴华的妈妈到学校来,把吴华和陆平叫到一处,她没有一句责备,只是对他们二人一视同仁地说:

你们是好朋友,好朋友要一起进步,对吗?

陆平听了羞愧无地。

陆平本来就没指望能考上大学,还无端地把吴华也连累了。最后,吴华连个二本也没考上。干脆,两个人都不读书了,陆平选择了当兵,吴华的父亲是当地一名小企业主,就打算跟着父亲,将来接他的班。陆平入伍之前的半年里,天天和吴华腻在一起,两个人腻得都不太像话了。吴华住在集镇里,而陆平的家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相隔五里路。陆平无所事事,每天午后都往吴华家跑。为了不让吴华无节制地泡网吧,吴妈特地卖了个游戏盒子,装在自家的彩电里,让他们二人一起玩。两人果然不再去网吧,在电视机前一块玩“魂斗罗”,玩腻了就出去四处逛逛,或者到后山找一块大石头坐下,也能闲聊瞎扯大半天。吴妈待陆平极好,每次看见陆平都喜笑颜开,就像是看见另一个儿子,每次都叮嘱吴华,一定留陆平吃晚饭。吃了晚饭陆平继续待在吴家,晚上与吴华睡在一起,直到第二家才回家。

吴妈的态度让陆平很困惑,——他不明白吴妈为什么对他这么好,这没道理呀!后来听吴华讲,吴华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一位盟兄的鼎力相助,才有机会成为一名成功的小企业主,不但使一家人得以衣食无忧,还在地方上有些威望。于是他仿佛明白了吴妈的良苦用心,从那时起他就暗下决心,要与吴华做一辈子的朋友,成为真正的莫逆之交。

海曼“看电影事件”许多年过后,陆平慢慢醒悟过来,这么多年让他如此揪心、伤痛的可能不仅仅是海曼,或许,更多的却是吴华。所以,当后来石一山受吴华之托帮吴华“说合”时,他几乎没有多想就接受了。他发现他内心的“接受”几乎是急不可待的。那以后吴华三天两头找他喝酒,年久日深,直到把两个人都喝成了酒鬼。他们喝酒,无论醉还是醒,都不提海曼。只有一次,吴华借着酒意说:

陆平你放心,我保证对海曼好,一生一世。

陆平什么话也没说,他点了点头,给自己加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双手举杯敬了吴华。

每次酒后,若是步行回家,吴华必坚持送陆平到家,再回自己的家。走在路上,吴华每次都要走在外侧,把吴华挡在内侧,即便他已是醉了,走得歪歪斜斜。吴华的用意是显性的——外侧车来车往,总归不够安全。

陆平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但既然吴华一意如此,也就遂他心意。

陆平再也没有一个新朋友。要说“乐莫乐兮新相知”,陆平觉得那可能是指青少年的意趣,而无论是“青少年”还是“意趣”,总归是缺乏理性的。陆平不参加同学会,不参加战友会,后来他时来运转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曾经有几个新同事也有意亲近他,但他一律漠然处之,不愿意进一步发展友谊,于是也就没有“新相知”。至于吴华和石一山这两个朋友,陆平觉得那是他本来就有的,这两个人就好比他的眼睛和耳朵,眼睛和耳朵是与生俱来的,健康也好,生病也罢,你都只能拥有,喜欢或不喜欢,你都不能把它们剁下来喂狗不是?

陆平右手抓过一粒花生,抬左腕看一下手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分针,耳边响起“叭叭”两声,一辆红色法拉利在他前方十几米处一根路灯灯柱下停了下来。车门开启,下来一名女子,红毡帽,绿色花边短袖,黑色长裙几乎拖到地上,长发披肩。女子朝他们款款行来,洁白的脸上绽放着微笑,这种微笑既熟悉又陌生,还有些不太自然的。

“嗒”,陆平手里的花生掉落桌上,——海曼!

 

 

只有海曼。

吴华呢?陆平问。

海曼一双杏眼蜻蜓点水似地掠过陆平,停在石一山脸上,说,我代表他来的。

这还有派代表的?你们可真行。石一山说。

听得陆平喊服务员上菜,海曼又转向陆平,轻声道,我的行李箱还在车上呢。

还是先吃饭吧,你也饿了。陆平说。

海曼提一提裙摆坐了下来,这才说起吴华没来的缘由。一个招标会本来说明天开的,突然提前了一天。海曼说,下午五点半开始,要开两个小时。吴华说至少得与你们一起吃个饭,非要我过来。晚上他也不来了,说我们三个老同学一样可以好好叙旧。

石一山说,对呀!马上就要涨潮了,这霞光里的沙滩,海浪,还有渔火,那是很迷人的哦。

三个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沙滩,默默看了会儿。上菜了,陆平先是开了三瓶啤酒,一人一瓶。海曼给自己倒满一杯,站起来,一口干了。陆平和石一山也举起酒杯,海曼却摆手制止他们:

吴华失信了,我代他自罚三杯,——不管怎么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海曼又干了一杯,第三杯才敬陆平和石一山,一道干了。陆平不知道那句文言是吴华说的还是海曼自己说的,但不管谁说的,这杯酒他和石一山都必须喝得毫不犹豫。接着,海曼好像真的开心起来了,活也多了,状态越来越自由。她迫不及待地与他们热烈讨论各种话题,又抒情地回忆了他们共同的同学时代,竟然,他还饶有兴味地谈论诗词和现代诗,她说她婚后开始喜欢读书,喜欢诗歌,偶尔也写几句。

三个人吃了六个菜,喝了十几瓶啤酒。陆平暗暗留意,海曼一共喝了六瓶。海曼对陆平的态度明显亲近了很多,她的眼睛早已不再避着陆平,还不时盯着他看,长长的睫毛眨也不眨,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花来似的。她又主动加了陆平和石一山的微信,——海曼的微信头像竟然是一条金鱼。

金鱼抬头看看月亮,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管怎么说,我那份特别的初恋,是陆平给我的……陆平,谢谢你。

一听这话,陆平越发觉得自己真的不了解海曼,简直一无所知。

其间,海曼去了一躺洗手间。陆平对石一山说,一山,吃好我们就回去吧?

石一山说,说好住一晚的,不是说人而无信就……什么什么的吗?要不然先带海曼走走沙滩?

陆平说,不了,走了。

陆平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石一山有点不情愿地说,好吧。

海曼回来,又坐了十几分钟。陆平去埋了单,席就散了。海曼要回车里拿行李,陆平说:

海曼,不用拿行李了,我们回去吧。

海曼看看陆平,又看看石一山,问,为什么?

陆平说,霞光里蟑螂多。

海曼的脸一点一点暗淡下来,嘴里嘟噜了一句,我不怕蟑螂。

陆平让海曼在原地等着,他和石一山一起去退了房间,拿回各自的行李和袋装的海鲜干货。这次,石一山什么也没说,也没批评。陆平把自己的那份放到车子里,再回到海曼身边,把吴华的那一份给了海曼。海曼接过陆平手里的东西,小着声音说:

陆平,当年,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我也并不快乐……

陆平没有应声,转身回自己车旁,开了车门,忽然发现给吴华的东西少拿了一样,急忙回头喊,海曼,等一下,海鳗!

海曼开了她的红色车门,正准备低身进去。听见陆平一连声喊“海曼”,她先是站直身子,再慢慢转过身来。陆平看见,路灯下的海曼,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

陆平提了落下的那一袋又一次走到海曼跟前,说,海鳗,还有一样海鳗。

海曼眼里的光再次暗淡,呆呆地看着陆平。

陆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陆平回到家是晚上8点50分。妻子颇感意外,不是说明天早上回家吗?

陆平说,吴华忙。

放下行李和海鲜,陆平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来来回回无数个念头过后,悄悄地,把海曼删除了。

当海曼发现自己被他删除时,不知她会怎么想。陆平闭上眼睛,试图体验一下海曼的感受,冷不防,那条刚刚被他删除的金鱼,倏然转身,只在刹那间,便潜入了他的身体……。陆平不禁心里一凛,想把那条金鱼揪出来,却找不到具体存在的位置,他只能感觉到一个金灿灿的活体,嘴巴微微翕合,摇头摆尾,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他的身体里吃水冒泡,自在悠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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