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柳下蹊
得到姐姐去世的消息,我的心里掠过一阵阵隐隐的悲痛,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姐弟几十年,其间的甘苦与共,亲情与温馨,全都历历在目。
姐姐六十有五,在今天这个丰衣足食的时代,她的不幸离去,确实是使人扼腕,悲伤,心碎与不舍,从此,我们做姐弟的日子便戛然而止了,只有今生,来世还不知能不能遇见,这也许就是人这一生中最大且又无法逆转的遗憾。
我们出生在一个耕读世家,却成长于一个焚书坑儒的时代,这种机会和命运,便使我们要比同龄人必须付出的更多,也要生活得更沉重,也正是这种具有时代特色的苦难,使我们兄弟姐妹更觉得亲情的珍贵,更懂得人生中的亲情,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姐姐是家中老大,在一个苦难的家庭,做家中老大,就意味着她要比下面的弟弟妹妹们承担更多的苦难,她上要分担来自父母溢出的生活之重,下要照顾好呀呀学语的弟弟妹妹们,这种生存环境,炼就了姐姐一副刚强的性格,一副风风火火,急躁干烈的个性,也正是这种性格,让生活的苦难贯穿了她整个六十五岁的生命周期。
我总是记得,毎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父母或在田地间劳作未回,或在大队部接受阶级斗争批斗不得回家,姐姐总是把我们姊妹几个团在一起,相拥相抱,静静等待夜归的双亲,那一刻,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们的主心骨,是幼小的我们,在莫名的恐惧与惊悚中的镇静器。
特别是面对那阶级斗争的年代,社会上对家里的轻视与欺侮,姐姐都是毫不犹豫的极力抗争与反击,这为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进入社会,缓解了许多被压制的活动空间,她以一个女性柔弱的肩膀,为弟弟妹妹们撑起了一片生存的小天地,也是我今天难以割舍失去姐姐这份亲情的根源。虽然我们长大后各自成家,也天各一方,但相互依存的这份亲情纽带,总是会穿越时空的的界限,而把我们兄弟姐妹紧紧的连接在一起。此刻这根线突然就断了,而且还是断得令人猝不及防,以至姐姐去世的消息传给我时,那每一个音符,就如同一声声晴天霹雳,使人晕倒,使人一下子无法接受。
小时候,常常起大早,跟着姐姐上街小卖.用全家人牙缝里挤出的一点农产品,换回一点火柴与食盐。
当年,披星戴月,在清静的乡间小路上行走,懵懂年少的我,心里可激动了,因为姐姐每次都许诺:在回家的时候,会买一颗晶莹透亮的水冰糖给我吃,这让我在我们一帮玩泥巴砣的小玩伴中,有了足够炫耀的话题,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颗水冰糖的诱惑力是巨大的,虽然我们谁也没有见过水冰糖,但一说起来,大家都口水直流。每次姐姐的许诺都没有兑现,她不是买针线火柴,就是买油盐茶叶,每当我提醒催促她的时候,她总是说,到下一个店再买吧,过了一个又一个店,她还是这么说,当踏上回家的小路时,她才惋惜着:哟,忘了买了,而我忍着失望的伤心,噙着泪水,企盼下次她不要忘记。尽管总是那样子,我还是不停的向小朋友们炫耀着,要不是我姐姐忘了买,我准能吃上一颗水冰糖,下次她就不会忘记啦,小朋友们羡慕得直咂嘴。
因为姐姐能干,后来被选为村里的宣传队员,上级派来的工作队员说,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实现共产主义,吃饭不要钱,出门不要盘缠,姐姐就把工作队员的话,宣传得家喻户晓。第二次姐姐又忘了买水冰糖,在我恼怒的时候,姐姐告诉我,现在我们还很穷,等实现了共产主义,我一定为你买一袋,我无限向往地问,什么时候实现共产主义呢?快了,最迟也不过两三年吧,直到姐姐出嫁,我也没能吃上一颗水冰糖,可我暗淡的童年时光,就在这企盼与失望中度过。后来,姐姐的景况很不好,沉重的田亩负担和商品价格暴涨,使她十几年来没有买过一件新衣裳,养家糊口负债累累,而我当时已近中年,每每回首往事,童年时的天真,却化为了一腔辛酸的泪水。今天姐姐的离去,更使这股辛酸刺心裂肺,回望来时路,事事皆揪心。
幸运的是,姐姐嫁的这个姐夫,是一个敦厚善良的人,十分能吃苦耐劳,当家理事全由姐姐操作,这或许成就了姐姐要强而不输人的性格,证明了姐姐虽然是从一个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子,在当时是被社会所轻视的人,但换了一个新环境后,在这个新的平台上,她一样成就了一段闪光的人生。
虽然缺衣少食,刚成家时的小日子过得挺紧巴,但姐姐从没有气馁,和姐夫一起披星戴月,辛勤劳作,后来,农村进入联产承包,划分责任田自种自收的时代,但姐姐家庭底子薄,面对一片白茫茫的水稻田,肥料,种子,农具……等等,积累这些生存的必须用品,她们只能用体力与劳累做资本,去一件一件地添制。
然而,姐姐心目中的追求,除了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庄稼人外,她还有一个目标,她要把她的子女,培养成一个个读书人,培养成对社会能作出更大贡献的知识人。她把在娘家因是读书人而所受到的非人折磨忘得一干二净,在她极端贫困的当年,咬紧牙关,节衣缩食,硬是挤出有限的生活费用,坚持让几个孩子上学,由此我便想到了千多年前,就有诗人杜子美感叹,“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诗书已经是国人组成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以至今天,她的三个儿子都事业有成。特别是她的三个儿子们,都承袭了她不畏强暴,据理抗争的大无畏精神。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社会上渔目混杂,社会风气也不是那么清朗,各地治安状况普遍都差,姐夫怀揣八千块治病救命的钱在客车上被人扒走,她儿子马上要司机停车,即刻想到在上一个车站,曾有四个年轻人下车,但跑过去,那四个人应该早就离开了。当年的八千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农家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更何况还是凑起来去治病的钱。
她的儿子招了一辆三轮麻木,顺路追了一个多小时,在乡间土路上,终于看到了那四个年轻人,这四个年轻人仗着人多势众,态度十分嚣张。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好多平民百姓见了这些渣子混混,都是绕道避之犹恐不及,有时失物失财,大都会自认倒霉,也正是这种社会氛围,而宠惯了这些渣渣混混们在社会上为所欲为,无恶不作。
她的儿子除了要空手以一挡四,还要避开歹徒随身携带的刀具,第一个冲上来的歹徒刚出手,就哎呦一声手指骨折,一旁的三个歹徒见状,知道遇上了硬茬,于是开口求和,答应退还七千块钱,最后以退还七千五百块钱成交,这就是一个读书人家的后人的胆识与勇气,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可算是一个壮举,也可算是当时那个混乱岁月的一曲英雄赞歌。除暴安良总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核心。焚书坑儒也好,臭老九也罢,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无数读书人及身上流淌着诗书血液的中国人,他们虽然生活在社会底层,生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角落落,但她们都在或多或少地为这个社会澄清风气,崇尚善良而做好自己。
在种责任田的开头几年,国家是百废待兴,而社会底层的千千万万农民,也都是白手起家。中国人的善良,也体现在对极度贫穷的忍耐力上。姐姐和姐夫,为了供子女上学和购买必须要的农具,他们把家庭生活开支,几乎压缩到零,节俭到了一种自虐的程度,而在田地里劳作,却又不遗余力,恨不得把一亩地当两亩地来耕种。八十年代末期,农村大都还是传统的耕种模式,不管在哪一个农事环节,都是凭体力加手工。
栽秧割谷两头忙,是当年农村人的常态,一边栽晚秧,一边割早稻,农谚有说,春种一日,夏种一时,在收与载双季稻的夏天,上午栽的秧苗和下午栽的,其长势有肉眼能辨的区别。姐姐和姐夫白天割谷,晚上栽秧。白天有毒辣的太阳利于谷子翻晒,晚上的秧苗能借助夜露利于存活与生长,年年的双季稻季节,姐姐和姐夫都是日夜连轴转,季节不等人,只是一个方面,等着谷子卖钱出来,好让孩子们去上学才是重点。那时农贱,即便是黄灿灿的谷子,也卖不了几个钱,往往一年忙下来,也仅够温饱。
那时候我在镇上水产上班,经常抽时间来帮姐姐一把。有一次早饭,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姐姐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人却睡着了,开始的一瞬间,我感觉到好笑,但马上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愣愣的看着姐姐,知道她已是半个月没有睡觉了,栽秧割谷两头忙,早一个时辰,便有早一个时辰的收成。
深睡中的姐姐,晃晃悠悠的差点摔倒下去,嘴唇磕在饭桌边上,嘣的一声,姐姐终于醒来,醒来后她赶紧狼吞虎咽了几口饭菜,便迅速拿起农具匆匆出门,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眼眶也湿了,禁不住一声叹息,为姐姐,也为千千万万在泥土中刨食底层农民。
后来,我断断续续近三年时间在姐姐家,或多或少的帮她做些事情,也深深的体会到了底层人生存的艰辛与无奈,特别是以土地安身立命的农民,他们几乎是底层中的底层,他们蚊子似的活着,又蚊子似的死去,仿佛没有来过这世上一样的悄无声息的过完自己卑微的一生,这是中国农民的宿命,更是中国农民的悲哀啊。所以,姐姐的离去,怎能不使我悲痛欲绝呢。
其实,到了晚年,姐姐没必要这么不知疲倦,不停地耕种劳作了,因为她的儿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且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她应该停歇下来,修补整理一下经年累月劳累所引起的病体,但她没有半点这种意愿,她总是在用行动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所出生的家庭,我们没有原罪,我们一样能过着芸芸众生所过的那种平凡的生活。
此刻,姐姐六十五年的人生,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六十五年真的好似弹指一挥间。深夜,我在姐姐的灵前默默地想,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早地把姐姐接去呢,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因为她太苦了,上天怕她真受不了,就只好快快的把她招去。我赶忙睁眼四顾,一阵冷风吹进灵堂,使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微弱的蜡烛差点被吹灭,火苗急速地摇晃了一阵子才平稳下来,门外深夜的街道上,只有漆黑而阴冷的夜幕,紧紧的裹着这大地上的一切物体,静寂的氛围,更衬托得失去了姐姐的哀伤,是那么令人心碎,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是啊,姐姐的一生,确实是太苦了,但愿她在天上,不再有人世间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