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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树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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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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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

白炽灯白白地亮着。空调的噪音堆满了小教室的每个角落,以喷涌的姿态在鼓膜里驻扎。张磊的腰有些疼,好像下一秒就要断,于是站起身,立在书桌旁,在自习室里站起也不是什么博人眼球的事,何况除了张磊,自习室里只有两人罢了。

张磊拿起书,用右手取下眼镜,将眼镜腿平稳地放在桌面,刚放下,好像瞥见了什么,将书合上,又提着镜腿把眼镜拿起,对左手的熟练度还是欠佳,放书的力道没掌握好,书脊与桌面碰出“噔”的一声响,张磊心下一惊,教室里还有两人,莫不扰到他们的清静了,张磊没有转身,连脸都没有扭,只将脑袋微微倾斜,铆足了劲儿,将眼珠子朝眼角抻去,像患了眼疾,直到眼球的角度被锁死,转到不能再转,看到了,但模模糊糊的。挤了挤眼皮,还是只能看到浸了水样的轮廓。两个人大抵都未注意自己,一个正着脸盯着电脑,一个正低着头写字,张磊这才稍稍放下心,松开眼球,瞳孔弹簧似的收了回去,恍惚了两下,身后传来一道利落的翻书声——哗啦,像一位武功高强的女侠从数十米高的树干跳下,并稳稳落于荷尖,双目果决,目不斜视。张磊畅快地舒了口气,这个声音来得真是时候,他们确实没注意到自己。

白炽灯好像比刚刚亮了几分。张磊将眼镜拈起,双手把持,与眼睛平行,隔着一段距离,以眼镜腿的末端为圆心,顺时针旋转六十度,把镜片对准灯棒,视线和光刚刚尚未交接,晶状体便被刺得胀痛,张磊眯住眼,定了会儿神,重新睁开,眼睛和灯在镜片上稳稳邂逅。张磊仔细端详,镜片上除了一些轻微的密集的划痕,更大面积的是一点一点的、乳白色的糊,白糊很小,很圆,密集且均匀地巴在上面,摸上去,原本平滑的镜片,像是铺了一层干巴巴的鸡皮。张磊知道,那是他接连打哈欠,不断挤眼泪时,一轮轮地给崩上去的。眼睛盯屏幕盯得太久,一旦打哈欠就不是一个两个的事,少则七八个,多了就得按时间长度计算了,有时忘了眨眼,眼睑敞开,眼球表面的泪液就逐渐干枯,第一个哈欠就是泪腺的开关,后面一个接一个,像是水流越来越旺的压井,眼皮就是这压井一起一伏的把手,眼球上好像落户了无数个溢满水的泉眼,眨掉又溢满,眨掉又溢满,来不及涌出的眼泪顺着鼻泪管流入鼻腔,为了擤鼻涕,他常常取下眼镜,再戴上时,溅在上面的泪花已经涸成了白糊,若不清理,比冬天的白雾还难受。

干擦擦不干净。张磊把镜片托在手心,哈了长长一口气,眼镜布刚按上去,就感到白糊有了些松动的意思,但还是在镜片中央留有一道白白的长弧,张磊拿食指在舌尖上按了按,将唾液柔柔地涂在那道白痕上,再一擦,在灯光下比了比,一干二净,像一汪如水的媚眼,衬着细碎的划痕,给人一种破碎的踏实感。

虽然有些疲惫,但张磊还是坚持站着,坐一天了,再不站会儿,前列腺都保不住了。张磊一手托着书,一手翻着页,手里的书是汪曾祺的一本集子,阅读速度和翻书频率都循着他多年沿袭下来的规律,头随着眼睛的转动而转动,虽有几分迟滞,但也形成了一种后知后觉的和谐。空气静了一会儿,张磊停住轻轻摇晃的身体,嘴唇无意识地张开,露出白里透红的牙龈,终于沉下心去,进入久违的阅读状态,巧云被刘号长强奸了,但巧云没哭,刘号长打死了十一子,但十一子没死。

张磊的寒毛蓦地一紧,觉得胳膊肘上有根刺,正浅浅地疼,他抬肘一看,是只硕大的蚊子,像撸铁一样开合着翅膀,正旁若无人地吸血,看蚊子贪婪的模样,张磊抖了下胳膊,蚊子撒娇似的扭了扭,口器牢牢地嵌在小血管里,好像睡得正深的不愿被叫醒的人。张磊听见了它酥麻的呻吟,血液正滋滋作响地朝它胃里涌去,浓稠的血液团队正攥着一股劲儿,绷着全身力气挤在血口,强撑着不遂蚊子所愿,可蚊子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化解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才筑起的铜墙。红色的血液正沿着它的喙,一分一毫地朝它身体里流去,蚊子美极了,发出阵阵爽快的痉挛,像要醉倒在他身上,张磊感到,蚊子正把他身体里最精华的一丝血液抽走,心里突然空了一下,伸出左手,用拇指按死了它。他看着蚊子被一道铺天盖地的阴影笼罩,蚊子被压扁了,标本似的,黑黑地躺在黏黏的血印里,像一曲只有前奏的挽歌。张磊闻着拇指上汹涌的血味,铁的锈气扑面而来,像拔掉了一颗年久失修的螺丝。张磊掂量了下手臂,觉察到蚊子尸体贴在肘部的重量,好像身体多了一件冗余的器官,多了一份额外的负担,看着尸体周围染出的一摊血迹,张磊将它捻在指尖,置于指肚,拇指轻压,弹了出去,蚊子在灯光下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弧线。张磊心想,这只蚊子在蚊子界想必也是个身材丰腴的,身材又高又胖那种,十一子说死了却没死,喝尿碱便活了过来,蚊子死了就真死了。张磊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心酸,低头看去,蚊子尸体早不知落到哪了。

张磊站得有些不耐烦,腰椎上像是有个小豆豆要蹦出来,听说腰间盘突出事先是没有预兆的。张磊心里瘆得慌,想出去走走,于是跨过脚下的插排,跃上讲台,缘着墙边出了教室。先呃呃地抻了个饱满的懒腰,晃了个趔趄后,看着渐暗的天色,朝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了。

三宝不见了。太阳刚落,我们就分开了。

我们计划的生产处在二楼的厕所,那有个红色水桶放在窗台侧的角落,水质浑浊,好几天没动过地方,像是专门为我们打造的家,她说要在那等我。

自从昨夜,三宝的饭量突然增大,再不愿采蜜饱腹,只愿寻血来饮,停在人身上,眼神迷离,吮得忘乎所以,常常把危险置在脑后,我几次将她踢醒,她才拔出口器,险处逢生。如此大难不死,她本应偎在我身旁,用触须安抚我惊魂未定的胸口,待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再拥吻着回味后福。而三宝,在飞离的途中,在如此致命的时刻,仍不断回眸,眼神里满是怅然若失的愁绪,咂着嘴,像还回味着什么,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虽然那些人和我毫无关系,他们不会从我这夺取什么,我对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索求,但一向与我腻在一起的三宝,被他们迷得神魂颠倒,不免让我心生醋意,她基于本能向人蜐取,是生育需要,是一个母亲的大义凛然,是她甘冒风险的风度,而当下却变了味道,似乎逐渐变成了她对人类的一种单向度的依赖。我感到一阵凄凉,杂糅着冷落和隔断,她算是狠毒吗?好像不算,可是她带给我一种亲密无间的疏离感,似乎更狠。欲望就像海水,有最难把握的底部暗流,如今这暗涌的水流正冲刷着我对她的依赖和她对我的感情。

好在,三宝的肚子逐渐鼓了起来,卵巢紧实且丰满,飞的时候不自觉地朝下垂,垂到一定程度,三宝紧下身体,又将腹部翘起,来来回回,在途经的地方留下一道甜腻腻的香,倒是显出几分久违的魅惑。这也是我爱三宝的原因之一,她美丽,股节长长的,像是吊兰抛出的细叶,尾端纤细,几近隐去颜色,只在日光的某个角度下,泛起亮闪闪的白光,腿胫上黑白交错,白色如盛开的茉莉,黑色如腌透了的夜晚,两条修长的腿并在一起,在无序的错落里渗出一种和谐的美感。在黑色与白色的交界处,有段极为细腻的缓冲纹,说红不红,说褐不褐,像是祖安花渐变的花蕊。她的身体像是流动的水,似有似无的毛发荡在那,不定哪个姿势,甚至会露出几分妖气。

太阳要落山时,三宝说,要去生孩子。我尚未饱腹,正寻花进食,便让她先去。这坛月季我物色已久,生长在大楼背后。正午时阳光太盛,月季身上像着了火一样,单是花瓣就烫得无处下脚,我尚未停在蕊上,一股汹涌的闷热便泄洪似地袭来,我只好悻悻而走,在不远的树荫下百无聊赖地打转,眼看太阳下落方才回来。

月季的花瓣朝外妖娆地展着,红里透白,白里透粉,西斜的太阳将一团橙黄色的尾光抛到月季上,黄色的花蕊更黄了,颤着层层橘色的光晕,花蕊像三宝的腿一样,畏畏缩缩地蜷成一团,我将口器直直地伸进去,一阵柔软的芳香悄然入腹,我可以无边无际地深入,吮吸,吞咽。日落了,余晖将花蕊染成红色,我的唇瓣上沾着月季的蜜汁,触角上氤氲着甜香,像是久违的火吻。夜的味道袭来了,路灯猛然绽亮,像是被太阳喊出来的梦。

我抖了抖尾须,理了理中胸的盾片,去寻三宝吧。我沿着她留下的淡淡气味,一步步地飞离。楼道里黑灯瞎火,逃生门虚掩着,透出笔直且宽阔的光芒,这会儿没有人经过,声控灯就那样暗着,我沿着墙边飞,为保安全,还得再飞高些,飞到与门框平行,从缝隙里穿了过去。走廊上的灯光齐齐亮着,没有我想的那样明,拐个弯就是厕所,响着轰隆隆的抽水声,传来淡淡的不真实感,像是某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正发出低沉的警告。

三宝把孩子们生出来了吗?如果出生了,我进去之后,看见三宝,看见那一簇一簇的卵,应该以一副什么表情?三宝会露出母亲一样欣喜的疲惫,注视着上百个孩子在水里缓缓浮动,将遗在桶壁的孩子轻轻揽住,柔柔地触在水里,还是她已然恢复清明和单纯,恢复那一如昨日的娇羞,偎在水边,楚楚可怜,就像她刚见到我一样。

三宝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在我认识她之前,已经有别的蚊子给她播下了种。她告诉我时,我还抱着她,只是身体有些僵硬,平衡棒像沾了水,一下木在那。看我一副茫然,或者是感受到我身体突然渗出的凉意,三宝说,我也不知道那只公蚊是谁,已经很多日子了,大约是二十天前,一个傍晚,落霞将一棵矮树染红,我和一同羽化的姐妹们一起,围着树干盘旋,我们畅快地舒展翅膀,胸甲自由地张开,让每道纹路都缀上粼粼的晶亮,从树根徜徉到树梢,几圈盘桓下来,蚊子越聚越多,那些公蚊们也围在一旁,趁队伍有空隙的时候补位在队里。他们有着硕大的身体,将我们的身体顶开,再顶开,不一会,公蚊便将这棵树占据了,像一朵不断晃动的黑云,又像一堵无法突破的墙,这时,他出现了,将我从姐妹中拉出来,从黑云里穿过,我躺在他怀里,我数了——五秒,只有五秒,他扶着我,占据了我的呼吸,像是给我注入了一股能量,毛发依着毛发,胸甲依着胸甲,腹部贴着腹部。我恢复了呼吸,同他短暂地舞动身体,过了一会儿,他便催促我离开,我尚未问清缘由,他便朝黑云中飞去。他刚隐没在群蚊里,我就看见有一个公蚊从群蚊中落下,体形庞大,十分显眼,哒地一声,砸在地上,草叶的震颤久久未停,是他,他死了。三宝哭了,不再言语。我好难过,可我还抱着三宝,我也只能抱着她。

厕所里只有厕所的味道。我沉沉地飞了进去,看到了暗红色的水桶,可水桶里并没有三宝的身影,三宝的味道很淡,还没有走廊上浓,我当真疑惑,心下忽然紧张起来,慌忙退了出去。灯光忽明忽暗,更加重了我的紧张,我顺着着整齐划一的暖气片,去寻三宝气味的源头。三宝,你在哪里?

厕所里黑得吓人,抽水声像是某个庞然大物在吞咽口水。张磊有些瘆得慌,拍了个响亮的巴掌,喊了两声,里头还是暗的,声控灯好像坏了。张磊撅了下嘴,走了进去,松开拉链,裤子垂下一拃长,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掂着老二,寻找适宜的小便池。忽然,张磊注意到一个红桶,在角落里,装着小半桶脏水,水面不时荡着波纹,黑黑亮亮。当波光划过,水面星光一闪,又急急隐去,像是火柴噌地燃起,又忽地熄灭,升起缠缠绵绵的磷烟,像黑色的罗网,捕捉了身体里的某些散落的邪念。张磊忽然联想到什么,眼神拉直了,下腹一热,腰间溢出一股热量,汇成一团温暖的息肉,缓缓膨胀。张磊一扫刚才的松弛,像换了个人,四下探了探,门口的光亮也不是太亮,从里面看来,还有些昏沉,除了抽水声,周围安安静静,重重的水滴声,滴答,滴答,似乎是谁在淌着涎水,把张磊的心滴出了个口。

张磊心想,没人,厕所肯定没人,整个楼层只有一间教室开着,这教室里也只有那两个人。张磊的身体有些酥痒,那种黏黏的欲望爬了上来,沿着浑身经络越爬越高,慢慢的,有两条玉白色的手臂拥住了他的腰,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缠绕着馥郁的香气,一双温柔的手从下到上抚了过来,指尖一边摸索一边跳跃,触到了他的肚脐,触到了他的乳头,触到了他的胡须,玉手的指节很长,又白又挺,亦虚亦实,张磊由内到外都被暖热了,浑身和海绵一样软,在燥热的游移间,力气都好像被吸走了,依然紧绷的只有下体和眉心。这双手来得不知不觉,似有似无地撩拨着汗毛,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害羞,羞得要缩回去,手指弹出了奏鸣曲,最后握住了张磊脖子。张磊的天灵盖要被冲开了,气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快,嗓子要蹦出来,快喘不过气了,突然,张磊屏住呼吸,定格了姿势。喉结含在高处。一阵颤动,又一阵颤动。张磊心里绽放开了一朵纯黑色的花,花越开越大,伸出暗红色的花蕊,黑色的花瓣朝外伸展,延伸出一条条深不见底的路,红色的花蕊朝上蜿蜒,像蜗牛一样,在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白白的,黏稠的痕迹,这花的根扎在了丹田里,而且扎得越来越深。

张磊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好像整座大楼的肺都在他身上,他需要替这座大楼呼吸。张磊急急吸了一口气,又蓦地呼出,呼吸又一次滞住。厕所里只剩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心脏在打鼓,鼓的回声在黑夜里闯荡,直到再次出现呼吸声,这回声方才散去。

张磊颤抖地舒了一口气,舔了舔干成一块一块的嘴唇,厕所里还是黑的,比刚才还要黑。张磊脑袋有些沉,眼前有些白花花的斑点,像镜片上跳动的白糊。张磊扶着两个膝盖,在浓稠的腥味里,慢慢蹲下身去,锁着眉头,闭着眼睛,停了一会儿,头轻轻晃了晃,撑着大腿,慢慢站直,睁开眼,视野里这才亮堂了些。张磊身体里的黑色花枯萎了,以速朽之势,从花瓣开始,枯到根里,最后只剩下丹田里徐徐升起的硝烟。张磊将这丛萎掉的花连根拔起,连着手里的一团卫生纸,一并扔到了红桶里。

张磊冷静了一会儿,尿意涌了上来,膀胱好像扛着一座山,又卸了裤子,一动不动,酝酿了一会,尿液遇到了障碍,翻山越岭一样,只是细细地流出,落在桶里滋滋作响,流了一会儿,汹涌起来,开始笔直地冲击在桶壁,在嗵嗵的声音中,白沫像沸腾了一样,红桶里升起了一场漩涡。随着尿液渐弱,末了只零零散散滴着,桶里密集的白沫不断扭曲,啵啵啵地碎裂。张磊紧了紧臀部,尿干了,甩了甩,收了进去,提上裤子,系好了腰带。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骚味。张磊皱了皱眉,长叹了口气,沿着走廊上射出的灯光,到了洗手池,打开水龙头,一动不动地冲洗着指缝,像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一片空白。厕所依旧昏暗,在这统一的颜色里,张磊闻到一股裹着血味的腥臭。

张磊五味杂陈地走开了。

张磊回到教室,在炽亮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三宝的生命可以很长,长到我必然是她生命里的过客,她会拥有我的全部,而我只能拥有她的一隅。

我尚在蛹里时,便透过薄薄的皮,看见三宝不是在盘旋,就是在桶边整理胸甲,每次出现,她都会格外关照我,靠近我,好像十分在意我何时破蛹,朦胧间,我看到了她的轮廓,随着周围的蛹皮越来越薄,她的模样愈发清晰。在蛹皮只剩下一层薄膜时,我的翅膀还是软的,撑不破它。三宝一来,我就在水里畅快地游动,拍打胸背上两根粗短的呼吸管,虽然那时我尚未成蚊,但我知道,我已经与她紧紧贴在一起。三宝就这样等着我破蛹,看着我的翅膀一点点变硬,守着我羽化,成了一只强壮而又爱她的公蚊。

气味越来越浓了。没错,是从这个屋子传出来的。门虚掩着,灯光很亮,白煞煞的,血的气息混杂着浓重的辛辣味道,似乎在刻意排斥我。我飞到电灯的高度,俯身望着,屋子里很乱,书一摞摞地堆叠在一起,有三个人,其中两个人离得很近,同在靠门一侧,一个人离得远,坐在里侧的墙角。三宝的味道在他身上。

这个人一只手捂着腰,一只手伸着在挠后背,露出浑圆的肘部,他的肘上赫然存着一块血渍,像梅花瓣一样印在上面,花瓣上有一条被扯断的腿,凄凄地粘在上面。我落了下来,低空寻找着三宝,在那,在这个人脚边。三宝躺在地上,尾须被血浆浸染,黏在胸前,胸口的盾甲散落一旁,平衡棍卡在股节里,一条大腿已经不见了,腹部被压得扭曲,已经不成蚊形。三宝死了。我守在三宝身旁,注视着她,就像最初她注视着我一样,只不过,她是看着我生,我是看着她死。

我飞起来,注视着这个杀死三宝的人。他似乎隐藏着什么,虽然坐在凳子上,身体却以一个极不堪的姿势侧仰,他将左手伸进裤子,胸口紧紧抵住桌子,右手臂曲成一个“V”形,肘向下,掌朝前,肩部挡住大半光线,将他的腹部荫成一片黑暗,他的裤子隆起了一个小鼓包,经过一阵轻微的起伏,他的神色渐渐平缓,手拿出来时,掌心里捎着一团手纸。他俯下身,将手纸塞进乳白色的垃圾袋,全身松弛了下来,像墙突然塌了。他的双手搭在桌子上,停顿了片刻,轻轻拿出一本书,打开。

张磊坐到教室,想看十一子和巧云最后怎样,多半是个大团圆结局。刘号长被赶走了,他做的那些拙劣的事情被全镇人所不齿。十一子的身体稳中向好,巧云一个人撑起了两个人的家,汪曾祺的画外音出现了,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当然会。三句话,各自成段,把十一子祝福了三遍,也把巧云肯定了三遍。

张磊有些困了,眼皮一副要倒塌的样子,直起身子,捏了捏腰两侧,好像各自空了一块。

张磊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黑光,嗡的一声,像拳头挥过时带着的罡风,在鼻尖上留下凉凉的寒意。张磊赶忙坐下,身体携着凳子一起往后撤了一步。黑光掉过头,再次袭来,来势极凶,炮弹似地朝面门撞来,是只蚊子,是只硕大的蚊子。张磊侧身躲过,蚊子在空中摆了个尾,划出一道凌厉的短弧,以极高的柔韧性刹住身子,见计划再度落空,蚊子没有急着再来,而是停在高处,朝着张磊虎视眈眈。张磊这才仔细打量它,这只蚊子真大啊——体形比一般的蚊子要大上五六倍,跟只蜘蛛似的,口器又长又粗,好像衔着一把刀,触角直挺挺的,闪着针一样的光影,腹部很长,像一枚钉。蚊子的双翅正以极高的频率震颤,速度快得好像降低空气的密度,这架势,不像是为了偷偷摸摸喝自己的血,反倒有点儿以命相搏的意思。张磊心想,这是要下战书吗?想到这,张磊笑了。

今天遇见的蚊子是怎么了,又要吸血又要打架的。张磊感觉肘上奇痒无比,翻过一看,蚊子包隆得和鹌鹑蛋一样大,又痒又胀,一浪接着一浪,张磊伸手挠了挠,指甲缝里嵌进一绺枯血,像是刮蹭了一下红砖。张磊发觉,这只蚊子又躁动起来,将胫节朝外展了展,像铆了极大的劲儿,构想着如何将自己的皮肤撕裂,或者趁自己不备,将明晃晃的口器杀进眼睛。

蚊子原地转了两圈,以螺旋的轨迹冲了过来。张磊全神贯注,先将眼中属于飞蚊症的黑点排除,顺着蚊子的俯冲轨迹进行了初步预判,像分析等差数列一样。经过计算,蚊子飞到眼前时,大概会从西偏北三十度的方向袭来。张磊曲了曲手腕,将五指摊开再并拢,准备好了,朝着蚊子来的方向抡出,“呼”的一下,张磊手心有了被顶到的感觉,蚊子被他扇出了半米远,撞到左侧的桌子,接着朝地面坠落,它多半被这一耳光扇晕了吧。张磊顺着他飘落的方向看去,发现地上还有个小黑点,凑近一瞧,正是被他按死的那只。两只蚊子前后躺在地上,相距不过五厘米。张磊莫名有些心酸,觉得自己好像是刘号长。

困意像海水一样袭来,身体的空洞感越来越强,张磊想回寝室休息了。教室里的两个人还在埋头苦学,自己却打着自习的名义,在乾坤朗日下行了苟且之事,唉,张磊抓了抓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粉刺,将书桌整理了一下,试探性地站起身,好在眼前没有发黑的前兆。临出门前,张磊看了一眼地上的两枚黑点,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口气是在叹它们,还是在叹自己。

平衡棒失控了,一时间天旋地转,一股不可控的力量将我推至三宝身边,我看着这个人远去,却毫无办法,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使我静静躺在三宝身边,我看着她,距离还是那样长,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填补的距离。

我像尸体一样躺着。这个人要走了。这个人走之前看了我一眼。这个人在可怜我。这个人跨上讲台。这个人看了一眼教室里的两个人。这个人推开门。这个人走了。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一种巨大的欲望和清晰的诉求促使我振起翅膀,夺门而出,疯了似地朝外飞去,翅膀经不住风力,止不住地发抖,胸甲被空气撕得生疼,我哭了,将嘴上的锯齿不断摩擦,挤压,碰撞,想把它们咬断,弄碎。我想把我吃掉,或者把我累死。

我知道,三宝死了。

飞出大楼后,我沿着最浓烈的气味,寻找发泄的通道,在昏暗的树林里,我看见一群腾空而起的黑云,蚊群此刻拥得紧,化作一蓬伞,朝树梢腾起。我撞开两只瘦弱的公蚊,闯了进去。四方八隅都是母蚊,裹挟着我前进,眼下的这只最为稚嫩,我从后面揽住她,把黑云撕开一个口,到了一片树叶上,倒过身体,卡住她,将尾突上的抱器塞进她腹面的生殖孔里,一,二,三,四,五,一股能量从身体里涌了出来。我回过头,看她愣着不动,便催她离去。

我醒了醒神,飞回那朵月季上,月亮又大又圆,远远的,好像在颤,我从未这样倦过。我爬上花瓣,腿一软,跌进了花蕊,花蕊里凉凉的,滑滑的。我躺在里面,直直的蕊柱好像洞穿了我的身体,将我缠缠绵绵地勒住。我藏在这,好像藏进了三宝的身体里。我闭上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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