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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树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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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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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女孩

我常常为自己的细心而沾沾自喜,因为大学的室友全都补办过学生卡,只有我保有着最初的那张,能挽住我十八岁时的那份真切与向往,能触摸三年前初入校园时的惶恐和不安。可它还是在这最后一年遗失了,或许是落在某个我不易看到的角落,但终是寻它不见了。

我总会为这种小事犹豫,一边笃定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重新出现,一边因为它的遗失而惴惴不安。我做了些许思想斗争,考虑到情绪成本,最终决定补卡。补卡时自然是忧伤的,好在遇见了那个荔枝女孩。

学生卡的补办由网络中心的老师负责,柜台里的老师让我去外面的机器上补,我便出了去,一个小女孩蹦跳着随在我身后,我想她大抵是刚刚其中一个女人的孩子。小女孩戴着蓝色口罩,口罩的鼻夹圆圆地悬空,并未紧贴鼻梁,能看到她小小的鼻翼,像雏雀那黄澄澄的、软软的喙。

她本离我有些距离,可我刚看到机器时,她便跑到我身前了。伸手指给我说,这里面机器有两台坏掉了,你用中间这台吧。我很听话,便随着机器上的指示音,输学号,输密码。她站在我左边,到我腰部,用余光看去,低低地立在那,像一株小小的盆栽。她突然问我:“你是学生吧?”我说:“是呀。”“看着就像学生。”她竟有几分傲娇的神色。我没想到她这么能说会道,顿时来了兴趣,便回她:“那你不是学生吗?”“是呀,我是小学生。”

她拉长了“小”字的发音,音调往上翘了下,“小”字像在嘴里滑了一趟过山车,从最低点升到最高,转而落下,衔接了下面“学生”二字。我问:“那你是学生你咋不上学呀?”“因为我今天请假啦。”

机器显示密码错误,小女孩让我换了一台,可还是不行。我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可除了身份证后六位,也想不出别的数字,便问她知不知道密码是啥,她摇了摇头,像一颗鼓鼓的荔枝。她说要去问问,转头便往回跑,我快步跟着,她跑得还挺快,我到柜台时,她已经把我的问题问完了。她妈妈朝她说:“你先进来,站外面干什么。”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她在电脑上查了一下,说:“就是后六位,你现在再去试一下,应该可以了。”

我道了谢,出了门,小女孩刚刚跑进柜台,又蹦砰砰地跟出来了,一个不注意,她就呵呵笑着到了我前面。我把防寒的帘子拉开,让她先出去,她就拱也似的跑在前,像一颗含在舌尖的跳跳糖,在走廊这个小空间里井然有序地炸开。

我重新输入了一遍,好了。机器显示正在出卡。我问她:“我看你挺有劲儿的,为啥请假。”“我妈妈说想让我再恢复一天。”说着她便蹲下了,白葱段一样的手指着出卡口,说:“一会卡就在这出来,你看!”她又站起来指了一下屏幕上8%的进度条,转而又蹲下,盯着出卡口。

她音调突然高了两度,说:“你别急啊,一会才能出来。”

这一句话把我弄得紧张了起来,再三确认自己没有急,这才放心下来回复她。说:“我没急啊。”

我觉得她蹲得太低,便也蹲下,蹲下后,我们的差距便小了,忽然,我觉得我也像是一株盆栽。她并不严肃地戴着口罩,但脸蛋依旧绷得紧紧的,像白鼓鼓的奶酪。

我说:“你是不是经常帮这些学生补办学生卡呀。”

她说:“对啊。”

我说:“那你是老师呀!”

她脖子像软了似的,头仰了起来,马尾辫朝下垂了垂。她虽笑,但眼睛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出卡口。出卡口嗡嗡响着,她的声音突然响了,说:“好啦!”接着用小手取出,递给了我。我知道她就等着取卡这一下呢。我说谢谢,你赶紧回去吧。她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补办的学生卡比最初的卡要薄很多,极易弯折,像一个在冬天穿夏装的人,单薄无依,却一如往常地存在着,拥有真实的触感与重生一般的生命状态。旧物的消逝常常令我难过,觉得是我没有保护好它们,被偷走的自行车、生锈的铁链、踩坏的脚蹬、磨掉银色的钥匙、软趴趴的书包、破出线头的秋裤、泛着黄晕的旧笔记、布满划痕的水杯……我回头看到,在我那条正在长大的路上,布满了一个个或深或浅,或凌乱或整齐的脚印,无数忽明忽暗的人脸幻化成一道道影子,急急闪过,又匆匆消失,我手忙脚乱地记下他们,却仍然不断忘记,忘掉了他,忘掉她,再忘掉他们,可我本不想忘记的啊,别让我忘记好不好。我无助地蹲在地上,将纸笔丢掉,看那些熟悉的图景在人影的急遽闪烁间悄悄隐去,独独地将我抛下,笔尖被风吹干涸了,再也写不出字迹,纸张翻起几个跟斗,苍白地倒在另一头。纸是白的,原来我什么都没记下,我忘记了一切我不想忘记的人。天地真的很大,大到它把我缩放成一个极小极小的点,让我随时能被一粒灰尘掩盖,我想让天地小一点,再小一点,天冷的时候,云彩能贴在我背上取暖,让小草变得大些,我能倚着它们休息,时而飞来几只蝴蝶,身上是蜜甜甜的,我们能坐在它们背上,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们不会因为距离而分散,蝴蝶知道我所忘记的和即将忘记的人,它能带我寻到他们,翅膀轻轻翕动,我们就重聚一起了。

出门时,我心中无比安全,仿佛一道破损的篱笆被人重新修葺。我想说,丢失也是命运的一种,如果我今天没有去补卡,便遇不到这个小女孩,难以与这份久违的真诚重逢。短暂的相遇后,我知道,她的快乐真切地帮助了我,我心中的某处罅隙被她的快乐沁染,让我近乎荒芜的情绪重新覆上绿草与鲜花,在那道细纹即将变成不可挽回的裂口之前,将它愈合。我希望她能快乐地长大,永远开朗,永远阳光,永远遇不到坏人,从小学生长成大学生,去到很好很好的大学当大学生。可是,从某个角度,我却自私地祝愿你永远是今天下午的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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