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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树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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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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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文学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学的?

对于我来说,或许是在十三岁的夏天,那时的我正在上初二,和周亮坐着同桌,刘老师布置了一张语文卷子,要求一节课做完,各科作业本就堆积如山,却还要做这急不来的语文试题,我的眼睛随着笔尖在卷子上跌跌撞撞地游走,游到阅读理解实在游不动了,密密麻麻的汉字像在哄我入睡,周亮见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用手肘戳了戳我,说道:“精神点儿,以后你也写文章,我让我儿子做拿你文章出成的阅读理解。”我看着他那胖乎乎的脸蛋笑了,直起了原本斜趴在课桌上的身体。

兴许是那时,我开始有了创作的欲望,顺理成章地对写作报以信任,也建构了自己对作家这个称谓的初步认识,那时我认为,能够被改编成阅读理解的便是文学。我在米黄色的作业本背面写东西,尝试把自己脑海里有限的汉字组合起来,从一个主谓宾的短句扩成一个能蕴含着情绪动态的长句,看到笔尖在纸上翩跹,从一个笔画连接成一个汉字,再从一个汉字连缀出一个词语,再从词语里奔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从最初落笔时的模糊再到成文后的清晰,像是站立在山顶,由近及远,先看到脚下的顽石,再看到山间的密林,再看到远处升腾盘绕的云海。这种感觉缥缈且实在,迂回且震撼。

那时的我还很天真,察觉不到文学背后的悲悯与沉重,只能看到文学“轻”的一面,看不到文学中的“重”,只觉得写作是一件开心的事,难过时写,我会变得开心,开心时写,我会笑得合不拢嘴。我和周亮去接水时要背上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拿餐盒打饭时要喊一句“造化钟神秀”,被老师批评时也要默念一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写学校林荫路旁的花花草草,发现梅花和桃花是不一样的,梅花的花瓣是圆形的,没有花梗,一节枝上只有一个芽苞,桃花的花瓣是水滴样的,前端尖,尾端肥,像我爸爸凸起的啤酒肚,花梗短,一节枝上有两个芽苞。午休结束时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大家都在打瞌睡,我可以在空荡的校园里翻跟斗,也可以在操场正中间躺下,看着蓝盈盈的天,就算以头抢地,打上几个滚也没人认得。我在不同的纸上写字,不同的纸要用不同的笔,而不同的笔会带来不同的内容与感触,在白色的稿纸上可以用钢笔,而对于绿色草纸只有用水笔才不会洇墨。

那时候,天空的颜色并不孤单,蓝天蓝得淡雅,白云白得干净,苍穹像琉璃色的墨水,浅浅的,深深的,一道接着一道,深邃却不卖弄,只是淡淡地蓝在那里,云不是彻底的白,比纯白稍微浓了一点,比浅灰再淡上一分,与大雨来临前的墨色不同,这灰色并不沉重,反倒有种轻盈之感,像一层薄薄的纱,丝丝地连缀在一起,像是轻捻指尖便能把它撕开。我躺在操场上,朝太阳伸出双手,捏到了它圆嘟嘟的笑脸。

初中的写作,让我懂得了一个常识:这个世界除了人之外,还有其他生命的存在,我与他们不可以沟通,又可以沟通,它们以一种我并未涉足过的方式了解并对抗这个世界,一阵风吹来,我能感受到多种不属于我自身的情绪,这感觉并不浓烈,淡淡的,软软的,似乎是来自生命与生命之间所共同的本质,是对自然界这个名词的最好诠释,是对“别踩我,我怕疼”的共情。

可这种感觉在念高中的时候便消匿了,我开始了平视前方的生活,风只是风,擦过耳朵便散了,云只是云,飘过去便成了别人的天空,草是草,花是花,落叶是落叶,夕阳是夕阳,世界是重复的,万物没有轮回,只是亘古不变地存在于我目之所及处,我们相对于彼此都是不变的存在,也是无聊的存在。古诗词只存在于早读,课本上的配图不是供我联想的,是用来写注释的,我知道鲁迅伟人,可不知道鲁迅为何伟大,对仗句和万能模板才是作文里需要的。

直到《红楼梦》降临在我的生命里,那是一个绝妙的夜晚,在《红楼梦》的第五章,我读到“万艳同杯”这个词语,“万艳同杯”是用百花之蕊酿成的一种美酒,也是“万艳同悲”的谐音,暗示了贾家四姐妹各自悲惨的人生。词语的每一个笔画都像是构成人物命运的骨头,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者说来自这个世界的倒影。我看到了我十三岁时娇小的骨架,词语中盛开的悲情将我成长中的每一处情感串联起来,像一簇簇鲜花盛放在了干涸的土地上,密匝匝的花瓣将原本龟裂的土地遮蔽起来,像一排排纱布终于包裹了巨人那血肉模糊的手臂,我的眼前被一片盛放的绚烂所浸染,可盛放是一瞬间的事,而凋零是长久的,贾府的土地被花瓣覆盖,一半葳蕤蓊郁,一半枯寂悲凉。

我在长明教室里坐了整夜,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倒头便睡,醒来已是黄昏,我走在操场上,看着夕阳下摇曳的树林,晚霞透亮,将天边晕染成橘黄色,我似乎又找到曾经的某种情绪,虽然时断时续,已没有十三岁时的切肤之感,可足以让我将其奉若神明,针对某一刻寥落的通感而奋力书写,力求把握住神性短暂驻留的瞬间,默默品尝,直到下一次灵感来临。我恐惧于它下一次的突然隐匿,把它的每一次出现都当作最后一面。

对于文学的热爱,或许是来自十三岁时的那句诳语,如今我二十一岁了,是个青年,也在写作,姑且将自己视为一个青年写作者,没有写出什么作品,对于文学的热爱也只剩下了热爱本身,这么多年过去,文学已不是新鲜的存在,写作和阅读更像是我日常生活的注脚,从这个方面来说,文学已经作为一种器官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溶解于日常生活,潜伏在生命中的角落,在长久的落寞与碰壁外,不时收获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幸福,为自己带来些许指向与慰藉。

首发于《美文》下半月刊 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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