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嫂子姓杜,叫昌志,是我姑父“出户”的媳妇。周家湾的大人小孩都喊她叫“杜妈妈”,也有个别的叫她“杜嫂子”。我的孩提时代是在周家湾渡过的。有一次,我见湾里的人叫她“杜妈妈”,也鹦鹉学舌,我的姑母听见,大声呵斥道:“她是你叫的杜妈妈?嗯?——叫嫂子”!
杜嫂子也在湾上住,与我姑母家一箭之遥。周家湾四十几户人家,户主基本上都姓周。印记中只有三户杂姓,一户姓朱,一户姓刘,再有一户是姓李。姑母家住在荷塘这边的小墩上,杜嫂子住在荷塘那边的大墩上,我时常与幺姐穿梭于茅草屋和土瓦房的楝树丛林之央。我“过继”给姑母刚刚7岁,幺姐是为10岁。湾里的人说是“娃娃亲”,“倒插门”。不过这层纸两家大人从没捅破,在那篇《挽留雁声》中,我曾对此有过介绍,这里姑且不表。
杜嫂子对我们十分热情。尤其是她的男人,对我们姐弟的到来,表示出前所未有的友善与亢奋,每每总是搓着双手,说:“啊啊,祥叔叔!啊啊,幺姑”!不知所措,一幅庄户人拘谨木讷的样子。杜嫂子的男人也姓周,叫昌树,是我姑父的远房侄儿,我跟着幺姐喊他“树哥”。周家湾的庄村人背后却喊他“老麻子”,当着树哥的面则叫他“老仙”、“老团长”、“老革命”。
树哥是孤儿,小时候得过天花,算是命硬,没有死,但落得一身麻子。提起树哥,这话得从腊狗哥说起。腊狗哥是我姑母的儿子,叫周昌鑫,1930年腊月生。庄稼人起一个贱名,觉得好养。因在腊月生,故名“腊狗”。我的姑母一生生下八女一男,最后存活下来的,一个是腊狗子哥哥,一个是幺姑,(腊狗哥排行老四,幺姑排行老九)。但腊狗哥好命不长,1952年也“走了”。腊狗哥长的什么模样,我没有见过,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据说身高马大,很是魁梧伟岸。杜嫂子说,那时节你祥叔叔还没有出世呢,“还在洞庭湖里赶鸭子呢”。
说起腊狗哥又必须扯到我的姑母。幺姐那时还没有出世,可想而知,腊狗哥在姑父姑母心中的地位。但我的姑母又是那种内心藏爱功于心计而外表极其严厉的庄户女人,我是领教过并深有感触的。她虽从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但我是在她的“臭骂声”中慢慢长大。她骂人极为刻薄狠毒,就是现在我也记得,她总是扛着喉咙筋管骂道:“咔血死的”。她骂幺姐的口头禅是“不常福人的东西”。我到现在也不懂得她骂幺姐这句话的真切含意。我只能大概感觉是骂么姐不听话,不受训教,老是庇护我。而这只是我的估计与猜测。我姑母的教子哲学是“疼孩子要疼在心里。不要让它饿着、冻着,得要让它勤快,学会做事。”她经常警告我:“你的腊狗哥娇贵不娇贵,还不是跟你一样。只要是看不惯,我就是一筷子刷过去。”我的父亲曾对我说,你跟着姑妈,主要学会做人,姑妈对你没外心,但姑妈教子严厉,你腊狗哥结婚时,跑到外面玩去了,拜堂时不见他的人影儿,四处寻找,见他趴在地上打珠子,你姑妈用竹条子,劈头盖脸,一阵猛抽,我们劝也劝不住。
腊狗哥与杜嫂子结婚时,说起是10岁,实际只有9岁,是小女婿;杜嫂子说起是15岁,实际只有14岁。杜嫂子是黄陵矶杜家畈人,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娘家穷,母亲死的又早,父亲是木匠,喜欢喝两杯,人称酒麻木,于是一担南瓜几瓶酒的身价,“卖给”了我的姑母,做了童养媳。姑母家土改时的成份划的是富裕中农,当时也穷。我的姑母是精角,觉得杜氏人长的白漂,俊俏,且“妈妈”大(周家湾人将乳房说成“妈妈”),横看竖看都满意,就收了她。杜嫂子时常对我说,我是十三岁进的周家门,跟着婆婆,吃了不少苦头。
说起腊狗哥又必须扯到我的姑父。我的姑父是姑母的“下饭菜”,为人憨厚,不多言不少语,家中里里外外由姑母作主,但有一条:犟,认死理,九头牛拉不回,——“就是砸锅卖铁,再穷,也要让腊狗读书”。姑父读过三年“长学”,斗大的字认不了两箩筐,但他却能流利地背诵:“皇帝重英豪,臣子爱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周家湾远离市井远离重镇,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茅草地与芦苇荡。腊狗哥背着书包,从庄村的田埂上走出来,走进了黄陵矶正本学堂,走进了汉口安夏中学,走进了燕京(北京)大学。腊狗哥哥1945年3月27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同年6月19日由北大地下党组织负责人万学一、张奎山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腊狗哥随解放大军南下回到武汉,在董必武的领导下筹办中国革命大学(简称‘革大’)。在武汉期间,腊狗哥哥参加过剿匪、反霸、分田地。1952年1月,被委任荆州专区公安局副局长,同年7月2日凌晨,被国民党残匪谋杀,头颅被扔进长江,身首异地。
以上这段史料,我是从《武汉地方革命志》(1997年版)里如实摘录的,丝毫不敢虚构、杜撰。但我就是现在也弄不明的是,腊狗哥哥的这段革命史,那时节我的姑父姑母并不清楚,就是杜嫂子也不甚明白。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姐弟俩又到杜嫂子家里去玩耍,树哥和杜嫂子正在绞柴把。幺姐接过树哥的绞筒慢悠悠地绞,我躺在稻草堆里,望着满天的星斗,和一轮娇嫩的满月,慢慢地睡着了。 许久许久,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幺姑,他长大了,是记得你的。腊狗哥有一句话,我至死也不会忘记。那是我与腊狗哥成亲后的第二天,我们回娘家,半路上,他不肯走,要我背他。我说,你新女婿还要人背呀。他怎么说呢?‘我9岁呀,你现在背我,等以后我长大了,你老了,走不动了,我就来背你。’”
我一骨碌坐起来,问道:嫂子,听说腊狗哥哥做的公安局局长,是么?杜嫂子说,“不知道。反正他19岁那年,回来过两三次;夜色中回,半夜里走;睡觉时手枪总是放在枕头下;我提心吊胆,问他在外干什么,他不说,我也不好再问。他死了,我才知道当的是局长,我要到荆州去,人家来的首长也同意安排我,你姑妈死活不让我去,我说我不去工作,只看他一眼就回,还是不同意,又哭又闹,硬是堵着,生怕我在外面弄人(改嫁)”。
“那时我太年轻,只有24岁”,杜嫂子继续说道:“要是现在,打死打活也要去看他一眼的。你腊狗哥人可好呢,我们夫妻一场,真正他‘懂事’,是1950年,就那么几次,数都数的清楚,他又忙,披着星星赶回披着星星赶走。你祥叔叔现在还小,将来你长大了,也要两头赶的”。
的确我那时太小,不懂杜嫂子说话的含意,只是觉得很深奥,但又似乎觉得杜嫂子说的与幺姐有关。我猛然想到周家湾的小把戏在我耳边经常唱的那首歌:——
喜鹊喳叽喳呀,
别人的女婿那么大呀,
我的女婿是小囡呀。
站在榻板上呀,
没有两尺长呀,
半夜一泡尿呀,
把我的花被褥打湿了呀。……
有关杜嫂子与树哥的婚姻,说来不可思议。那年,我踩着融融的月光,去向杜嫂子辞行。杜嫂子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在混浊的灯光下缝补。我说,嫂子,明天我要走了。杜嫂子说,你这一走,也就走了,你可要常回来走走啊,这儿是你的根啊。我说是的是的,不会忘的。杜嫂子说,外面花花绿绿,你会忘记的哦,“男人走了,女人的心就跟着走了。你腊狗哥到北平求学的那年,我像失了魂”。
我问道:你与树哥是自由恋的爱吧?杜嫂子说,不是。我说,那时都解放了啊。
杜嫂子说:“哎!你腊狗哥死后,我在家守了他两年孝。我不能因他一走我就赶忙嫁人,我守了两年,我的姐姐在汉口肉联工作,她要来接我,我不知为什么要去与婆婆商量。婆婆虽说对不起我,但心眼不坏。婆婆坐在我的床边,知道我动心了,流着泪劝我不走,劝我就在附近找一个男人,说:‘好孬你昌志是我周家的女儿,媳妇,有个照应,娘要天天看着你,看见了你,就等于是看见了腊狗。你这一走,就断了娘的望,你要知娘的心思,娘不是不同意你弄人,娘是想你不要离开娘,’我想婆婆说的也有道理,但村里没有合适的。婆婆说:‘西头屋里的昌树,虽说人矮一点,但实在,勤快,心眼又好,我觉得合适,庄户人图什么,不就是图过日子?城市好什么好,如果碰上一个花心男人,有苦你受的’。我想也是的,我现在不是姑娘家,也没有什么条件,昌树又是没结过婚的。我对婆婆说,这事我得想想”。
“过了几天,一个半夜,我被一阵鞭炮惊醒,接着就是人声沸腾,喝五唤六,湾子里的几个男人,脸上涂着锅底的黑烟,举着火把,来到家里抢亲。我被脱得精光,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被卷入晒棉花的竹帘。那几个男人,扛着我在湾子里周游走了一圈,然后把我扔到这屋里。”
“第二天天刚亮,我打了个包袱,带着换洗的衣服,坐在东边荒岭的田埂上哭,这是我经常送腊狗哥出远门的老地方。我哭了很久很久,准备离开这儿,到省城去找我姐姐。你树哥寻到我,‘扑通’给我跪下,我的心就软了。”
似水流年,往事如烟。许多年后,我在桂子山毕业又到北方求学,接着就是参加工作,尽管我远出家门,但我时常梦幻萦绕周家湾故土。
杜嫂子曾到我们家来过。一次是我们结婚不久。回去后说再也不去了,杜嫂子说我们对她什么都好,就是我们家的饭碗太小,“弟媳妇给我盛了六次饭,不好意思再让盛饭了”。后来她还是来了一次,是陪伴姑母一道来的。那是听说我的孩儿出了车祸,险些丢了人命。她们不知是从哪儿得知的信息,七十高龄的老姑母骑在牛背上,杜嫂子牵着牛绳,走了十几里山路,又搭车,又赶船。让我的夫人感动了好长一段时间。
杜嫂子虽说到我家只有两次,但大槐桥时不时与我们走动联系,传递两个家庭的信息。说起这大槐桥,姑母曾经常对我说,像你腊狗子哥哥,一个模型里倒出来的。我曾听人讲,女人怀孕,思念着那心仪的人,肚子里的胎儿,就随着她的思念雕塑出来。我不知这话可信度究竟有多大,但事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