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我蜗居在文化局,沉溺于文山会海,加上狐朋狗友又多,常常半夜归家。即使空闲之日,也是一头钻进书房,不是创作就是看书。孩子远在外地读书,难得回家一趟。我的夫人天生属于那种好静的尤物,用我的泰山大人的话讲,叫做“金脚难迈”。我这人在外装孙子,在家里可是大爷们一个。没有妻子,我不知地球怎样转动。我怕夫人寂寞出病来,有时周末,心血来潮,尽量图表现,又是帮她擦皮鞋,又是帮她拿化妆品,打算陪她一起去压压马路,逛逛商场,串串亲戚。每每这时,她总是犹豫一下,郁郁地望我一眼,说:“你去忙吧,没关系的。”
我只得再钻进书房。然而只要钻进书房,一进入创作状态,云里雾里,便不知日月星辰和白天黑夜了。她经常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个藤椅,坐在我身边织毛线。有时,她悄悄地进来,长久地站在我背后,我佯装不知,多数情况下,不予理睬。有时又不忍心,过意不去,便夸张地转过头去,望她一眼。她满脸羞赧,于是便伸出玉手来卡我的脖子。我深知欠夫人的太多太多,她太寂寞了。
一天,我们楼下四楼的汪馆长家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只狮毛狗,叫狮狮。见我喜欢,便又不知从哪儿给我们弄来了一只。刚刚满月,毛绒绒的。我的夫人把它抱在怀里,高兴得不得了。又是买牛奶,又是买吹风,又是买奶瓶,又是查字典;学名呼之曰:静怡,小名呼之曰:欢子,并冠上我的姓氏。
欢子成为我们家里的重要一员,摇头摆尾,形影不离。你进书房它进书房;你上卫生间它上卫生间。每天下班回家,只要一开门,它就要你抱。如果你夜里还没回来,它会长久地守候在门口,眷恋着主人的归来。我的夫人经常说:我们的欢子可忠实呢,它知道家里少了一个人,不安,老是守在门口,我把它抱到窝里,它还是跑到门口,趴在地上等,我只得把它的窝端在门口。
欢子的狗语是:用双爪不停地刨你的双腿,那是要你抱它;望着你不停地叫唤,那是对你表示愤慨;一声不响地睡在角落里,偶尔偷偷地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那是在生你的气,或者是在发嗲;用舌头舔你,那是表示亲昵;闪着舌头,那是在笑,抑或是天气太热;从一个房蹿进另一个房,发疯地跑来跑去,那是兴奋;昂着头朝天嚎叫,那是唱歌。文化局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们家欢子的拿手好戏是唱歌。你低音它低音,你高音它高音,余音绕梁,不绝如缕。往往这时,那些年轻的后生们拍着手掌欢呼道:高小姐,来一个!高小姐,来一个!
欢子长到两岁,楼下的汪馆长时不时带着狮狮到我们家来耍。狮狮见了欢子,耸着鼻孔在欢子身上到处嗅,十分不讲脸。欢子吓得不得了,浑身颤抖,一边狂吠,一边拼命地扒我的双腿,要我抱它。我抱着欢子,对狮狮说:你是什么东西?拿个镜子照照看!不知人世间有羞耻二字!你讨厌!我们的哥哥在读军校,我们的欢子小姐要读哈校的。汪馆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嫁给我们的狮狮好不好,好不好?可我们的欢子就是不依。
欢子最大的缺点是厌食。肉不吃鸡不吃丸子不吃香肠不吃。每每回家,我都要给它带些好吃的东西,叫欢子来吃,它慢悠悠地走来,用鼻子闻一闻,然后钻到沙发底下,你喊它爹它都不予理睬。我的夫人没法,只得每天抱着欢子,掰开它的嘴,用汤撮一口一口地喂。一日三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如此。我的姑母见了,往往训斥道:你们呀,修正主义了,哪有这样对待畜牲的,没有磨得,要是像我,生五个伢,看你们还是不是这样休闲。
记得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夫人打来电话,说:你快回来呀,欢子病了,怕是不行了。我道:你胡说八道。夫人说,真的呀,急死人了。我说:你抱去看医生呀!夫人说:看了,输了液的。我风风火火赶到家,见妻子抱着欢子在客厅来回走。欢子见了我,向我叫唤了两声。我接过欢子,抱着它,与它说话,鼓励它要坚强些,要挺住。我想明天就是天上掉炸弹,地上发地震,再忙也要请假,抱欢子上医院。欢子一会要它的女主人抱,一会儿又要我抱,折腾了半夜。大约凌晨四点,我见欢子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叫夫人去睡,说不要紧的,你先去躺一会,我守着。
夫人睡后,我轻轻地把欢子放在它的窝里,然后打算也去躺一会。当我刚刚躺在床上,只听欢子凄惨地一声尖叫。我翻身下床,见欢子鼻孔出血,四肢拉筋。就是现在我也记得那一幕:欢子眼里滚动着泪珠。我的妻子抚摸着欢子,哭着说:“欢子,你怎么死呢,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去死呢?”
欢子死后,我的夫人大病了一场。
现在遥远的蓉城回忆我们的欢子小姐,我的心情无比沉重。尽管欢子曾给我们带来了杂乱与忙碌,但它更多带来的是欢悦、幸福、甜美和微笑。欢子那发自内心对女主人忠贞不渝的无私的情感,激荡着我珍惜生命,珍惜自然界的一切生灵,珍惜人世间的美好爱情。每当我回忆起欢子的音容笑貌,一切烦恼、忧伤、寂寞都荡然无存。每当我回忆起欢子守护在女主人病榻前的那尊雕像,总是让人感悟到,第一个发明“忠实走狗”一词的人,无疑是一位伟大的天才。
欢子如果不死,今年刚满九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