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毛我未曾谋面。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接触阿毛的诗大概是1990年。我在《武汉诗坛》上看到了阿毛的《为水所伤》和《感伤葡萄》,那凄婉的伤感与哀怨的悲音,那濒临绝迹白天鹅般的稀有、高贵、孤傲、刚烈的质感,给我以强烈的震撼。以后我又陆陆续续在一些报刊杂志上看了阿毛的诗,于是我记住了黄鹤楼下这只雪白而宁静的鸽子,和在嘈杂、喧嚣、神经错乱的都会额角上一阵阵清冽的歌声。据说这时的阿毛,才刚刚是中南财大三年级的学生。
我真正把阿毛其人其诗联系起来是1995年田亩里的油菜举起金黄小铃“叮当叮当”的时节。在我收到阿毛惠寄的第一本诗集《为水所伤》和即将出版的诗集《高远如星》的目录和部分诗作之后,从电话里传来了阿毛的声音,我如同法国南方土著村民的于连·索黑尔,缄言默语漫步在巴黎街头,倾听黄鹤楼星座传递的音波,我的思绪随着北京吉普轮子的辗滚在我国南方高速公路上飞快地旋转:在大都会的饭庄、酒吧、夜总会、霓红灯掠过之后,在白帆篷船于青青麦穗和油菜花上飘移之后,在如烟的垂柳、长满绿蔓和苔藓的荆州古堡游鱼般溜走之后,在钻进一片竹林流连一道长堤盘桓一条小溪之后,然后斜撑雨伞,从呈龟背的麻石古巷穿越之后,再翻过一座土岭,顺着羊肠小道,望着那棵雀鸟筑巢的古槐走去,这时左边的那幢秦砖汉瓦的土屋里,跳出一条小狗,汪汪的,我们的诗人阿毛,就应诞生在这仙女撒花的桃林里,我想。
二
阿毛十八岁开始写诗,约有八个年头,也许诗龄还可以上溯得更早一些。她原名叫毛菊珍、毛菊,这从《菊花季节》《水边无意》《流逝》《怀念一朵花》《静坐于斯》等诗篇中可以得到佐证,那几乎是诗人的自题小像。而《秋水》杂志上的简介则叫陈建华、陈毛珍。关于阿毛的这一姓氏,我在那首《风中的花朵》中默然良久,这是案头有关阿毛姓“陈”的唯一孤证。我甚至猜度阿毛的伤感情绪与这一姓氏不无关系。
阿毛几乎是一位纯粹的爱情诗人。作为爱情诗人,她在花瓣里歌唱花蕊,在石头里歌唱星星,在黎明中歌唱夜色,在镜子里歌唱预言,在潮汐里歌唱梦幻,在烈焰中歌唱涅磐,在墓穴里歌唱来世。她的诗总在宣泄一种个人情绪,并在这种痛苦与幸福的游离中渗透一种朦胧而又具体的两性之爱。诗人在个体生命意识的体验上把握很准,进而使生命和爱情的律动达到高度默契与和谐的统一。阿毛的诗,如果拿颜色来比方,明亮的一面呈菊黄色的清冷,阴暗的一面呈月光下白鸽的青灰。读她的诗,如同在荷塘月光下倾听梵婀玲上的名曲,柴可夫斯基的湖畔欣赏优美的舞步。她创造、追求爱之和谐,而又不可能满足这种和谐,她追慕那个声音而又惧怕乃至逃避那个声音,她静候那个时刻的到来而又无法承诺这个具体时刻的到来。一方面无法妥协,一方面无法排遣,只得无力地、期期艾艾地守护自己的心灵,仿佛一只薄薄纱翼的秋蝉,吱吱唱着清冽的歌声,要么化着一颗金亮的星星,孤傲地飞升高空,抑或潜入水的极深处。
在我看来,阿毛诗歌的这种凄婉、哀怨、伤感的诗风,可能与她所处的环境与生活经历有关。阿毛是从农村进入都会的知识女性。她用都会人的眼光看待农村,她又用农村人的眼光审视都会。农村与都会美好的一面她既要镇守又要呵护,既要追慕又不以之为满足。一方面镇守村庄女性的质品,而又厌倦那种粗俗、疲倦、枯燥的生活方式,一方面又追慕现代都会知识女性的爱恋质感,而又厌弃那种喧嚣、嘈杂乃至轻佻的爱恋生活方式。她镇守与呵护两种生活品质而又排遣两个恶魔,她弼辅两个朋友而又直面两个敌人。当都会情爱生活尚未如意的时候,她则向往村庄;当村庄情爱生活方式在骨子里喧嚣的时候她则向往都会。她的血管里潜伏两种血液,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于是她逃亡,而逃亡路上,恶魔摩非斯特又把她诱于魔道。这里无论是吸收、排遣乃至逃亡,阿毛总是步履维艰,一步三回首。她总处于两道夹墙和两条绳索的撞击与绞杀之中,她的灵魂不能安宁也不可能安宁。
正因如此,阿毛的诗歌充分显示和展览了这种情爱观念、情恋方式、情恋生活上的矛盾。她的诗歌,极容易让人联想到陀思妥也夫斯基和浮士德精神,两种灵魂在自己体内肉搏、决斗。当爱情风暴尚未到来而又渴望到来,当真正到来而又无法承诺;灵魂孤独时渴望袭击,尚真袭击时而又诅咒诱惑。一忽儿月上高楼,一忽儿东风夜寒凋碧树;一忽儿衣带渐宽终不悔,一忽儿灯火阑珊处。阿毛的典型意义也许集中在这里:处于无法排遣,无法承诺的肉搏与绞杀之中,虽为水所伤而不为所惑,进而用梦的武器自卫,解脱,超越,寻觅一条逃亡再生之路,要么高远如星,要么潜入深渊,抑或涅磐烈焰之中,用她那艳绝的嗓音呼唤:——“请停留一下” !
三
阿毛是中国新时期颇具实力的女诗人。她的诗歌,大致历经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破碎的意境》为段,约29首诗歌。这是少女的情怀,东湖的风景、校园的散步,都会的秀色,月光下的小溪。既有羞涩、矜持的一面,也有迷茫、渴求的一面,而更多的则是铺排一种飘渺的、梦幻的云雾,这时你可窥见阿毛爱的浅笑和村姑般的野狂。作品明显的倾向性和图解意图冲淡了诗的审美情趣,这是学诗阶段。第二阶段从《宿》至《秋日无语》,包括《至上星星》诗集中的《棕榈下的少女》《两个少女和吉他》等有关追缅或回光之作,约41篇。这一阶段,诗人逐渐成熟并初具个人风格,“校园爱情诗人”的封号出自于斯。这一阶段,水的温柔与敦厚得到进一步展示,而第一阶段那村姑的强悍、张狂则蜕变为水的坚硬与清冷。《为水所伤》《隔雾亭》《失落的伞》是这一阶段的主要作品。第三阶段从《某夜零点》至《世纪之门》,约160篇诗歌。这时的阿毛虽为爱情诗人但不能简单地概括为爱情诗人了。尽管诗歌的题材与爱情有关,抑或从爱情出发,往往通过那对历史、古迹、文化、自然景观的抒怀与咏叹,更多地寄托昭示某些深意,从而更具有生活厚度、铁质感和思辨色彩。这时的作品,无论语言、布局、技巧、剪辑乃至结构、意象,已臻于完善,不露印痕。
阿毛凭借真情实感入诗,无论托物言情抑或即景抒怀,也是靠一种状态把持,机锋显露在平凡的事物之上,既在意料之外且又在意料之中。她的诗歌的感情真挚,纯净庄重,毫无矫揉造作之嫌。她的诗歌张驰有度,语言跳跃感强,讲究空白与间隔效应,往往更多的采用白描手法,用破碎的、不连贯的语辞,把一句完整的话语人为地割裂开来,造成一种混乱的氛围,藉以隐蔽自已矛盾的、不安宁的心绪。其诗的“境界隐秀,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阿毛诗的形式一般小巧、纤弱、柔美。诗风凝重、隽永,带有些许感伤与悲凉色彩。
四
也许人们会说,无论阿毛如何真实地抒发、描摹了一个女性之关于爱情过程、追求过程和逃亡过程,最终在逃亡的途中不自主地流露出她的矛盾与困惑,从而与世人的情感、命运相悖。但在我看来,真正归于个人的为水所伤,高远如星,自然影响了诗歌恢宏、坚实、黄钟大吕的质地,但并非不能由此及彼地推演联络开去。任何有个性的诗歌,同时可以是具有普遍性的、永久性的诗歌。
注:本文曾于1998年发《湖北作家》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