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落下,积雪迅速漫上了脚踝。巍峨的钟楼遥远——沉重地传来一声钟声。不过他心里清楚:此刻绝不是隆冬夜的子夜一时。
他靠着巷口的墙站着,漆黑的巷子里忽然吹出卷集着冰雪的风。彼时街道两道的路灯尽数亮起;雪夜里,那些古老的树植和大理石建筑,顿时包裹在一枚清澈的琥珀当中。
缄默在大雪中的楼群是一席观众。还在等,在等一场好的喜剧。
清脆的一声打火机响声。摇曳的火苗攒动着,忽明忽暗;轻盈,它像只精灵,照着他额前纷纷飞落的白雪。侧下头,护住火苗,一悄悄靠近,便点燃了嘴上叼着的烟。
“如果是我的话,是不是就会更好呢?”
他抬头去看天上的飞雪,吐出一口烟。又把打火机揣回大衣兜里,扶住烟嘴,若有所思。他错愕地站在溺人的风中。随后,终于挪动步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十几年前的一天夜里,他被电子时钟的闹铃惊醒。他发现夜依旧深沉,时间显示的也仅是夜里十时四十二分。
“表坏了吧。”他翻过身去,想要再次入睡却无法入睡,索性拉开窗帘的一角,远远看见巍巍高楼顶端的航空障碍灯还在大雾深处闪烁着扑朔的残红。他皱着眉头,好像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紧紧注视着远方的同时,缓缓起身,到最后完全坐了起来,视线也由满天的繁星降低到了城市近郊的地平线上:城市绵延几十公里的阑珊灯火,看上去像是拖着尾巴的彗星。
他莫名地感到恐惧,翻身下床,开始检查家里所有能显示时刻的物件。万年历、机械手表、电脑、手机,全都指向同一个时刻:夜间十时四十二分。
他换上衣服,迅速乘电梯下楼。大街上的店铺都开张了,车流喧嚣,人海在红绿灯不紧不慢的指挥下慢慢涌动。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例行人们本该在清晨六点半左右做的活计。只有他像只受惊的鸟儿,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之外惶恐地举目四顾。
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似乎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生活,一切都照常,起居节律、工作休息、消遣娱乐,什么都没变。时间一长,他也接受了。只是孩子们逐渐淡忘了时间和季节的含义,因为他们只需要终生生活在春夜十时罢了。经历过那场变故的老一代人正在逐一死去,也许多年之后,过往的那些无聊的季节将会在世人的记忆中彻底根除。
有些事,他还忘不了。我只知道我们两家是亲戚,他长我一辈,但是近些年全然不见;因为他常年在城市里打工,或许他有妻子和孩子吧,我不知道,也没向家里人问过,所以,实在是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大概记得,他的名字貌似跟“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么一句话有关,好像叫聂苦舟,我不确定,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吧。他是谁都可以,无所谓的。我无端的觉得他的家庭似乎遭遇了一些变故,只是少有人留意。那天夜里星星当空闪耀,他跪在医院的粉白墙前不住地磕头,他把他知道的,能求的神啊全都求遍了,那样呜呜咽咽的声音好像从一口枯井中传来,后来他连自己都听不清嘴中在无意识地叨念什么了,以至于最后,喉咙已经沙哑,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就坐在走廊冰冷的铁长椅上默默抽烟。那时候抢救已经持续了四五个小时,忽然两个世界正在相互割裂,而世界的那一端,永远地定格在了春余夜十时。
然后,太阳就再也没有升起来,他也因此困在了那段时光里。自那以后,他时常在想,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哪个古老的传说是可信的,人死后到底会去哪里。也许死了真的就是死了,哪儿都不会去,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变成了一块不会言说的石头。可能死亡这个词对于人类这种过于情绪化的动物来说太过残忍了,你可能会觉得三十出头还很年轻,实际上生命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甚至更多;有人是一辈子享受够了,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站在最高的地方度过了同样长短的人生,你却不得不早早地工作,像个上发条的木偶一样,重复简单的工作三四十年——也许还不如没有意识的木偶,对于有自我意识的人来说,那绝对是痛苦的——没有多余的享受与自由,各种各样的责任与莫名其妙的意外把人的灵魂掏成了一个空壳,最后六十多岁退休,也许领了老人卡之后,上下班坐公交车不用花钱了,这还算是件好事。可能很大一部分人还没来得及安享余生就在卑躬屈膝的常态中度过了殚精竭虑的一生,当他被土石埋葬的当天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一行一行照着碑文,直至它读完最后一行,太阳完全落下时,他的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将在人们的记忆中湮灭。生亦浮生,死亦夫死。
他在漫无边际的春余夜十时中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城市因为终年的黑夜笼罩,变得寂静无声且毫无生气。直到一队旅行的人,一路唱着欢歌,穿过了这座长久无人打扰的城市。他们像一条斑斓的飘带,长队经过之处,便恢复了时间与色彩,便拥有声音与欢乐。他们还带来了远方的故事,描绘了惊人的世界图卷:外面的世界拥有变化的季节,有流动的时间和稀奇古怪的气候。季节、时间、气候,诸如此类的名词,对于后来出生于春余夜十时当中的孩子们来说,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新奇事。
“有没有一个城市,”他问,“时间永远定格在春日清晨六时的一座城市?”
“有的,先生,”旅行的人不明所以地笑了,回答说,“世界是很大的,如果你去找的话,什么想到的地方都是有的。”
为此,他背上行囊,打算赌上余生,决心在世上寻找到永恒的春日。
在旅途中,他经过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它们仍各自定格在不同的季节和时间里,却没有一座城市是按照正常的时间和季节流动的。也许世界上身心两伤的人还很多,更多的故事不为人知。他突然从身后的春余夜十时中走出来,面对眼前这一幕一幕绚丽多彩的景致不禁黯然神伤,这些恍若隔世的季节让他回想起了许多能与其时间对应的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个城市有着永恒的隆冬夜一时,黑白两色的世界里永不休止地下着雪;有个城市有着仲夏夜的清晨,柔和的清光使人保持清醒和精力充沛;有个城市有着下着太阳雨的秋日下午,令人神情忧郁,愿意在道路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有的城市很大,有的则很小,他总能在几周之内结束一段行程,同时向着新的城市进发。
他已经独自流浪多年,如今已两鬓斑白。他如幽灵般在这座永恒秋日下午二时的城市里徘徊了十二年,竟然没能找到出去的路。他感到害怕,向路人询问。
“真是不幸!即便是最快的马,从东到西,也得跑上五十年呐!”
可是他自知时日无多。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在仓促迟疑的行旅中消磨去了仆仆风尘的一生。所以,他不得不就此终止旅行。
他的双腿曾陷入永恒的积雪中而失去了知觉,只能拄着一根藜杖;蓬头垢面,头发乱糟糟的像是戴着荆棘冠。他就那样走在街上。
“可是这里还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先生,相信我,我本不该属于这个地方!”他突然发疯般地对着路过的行人这样说,路人感到害怕,随后就走开了。“不,不,你能相信我吗?我的老天爷,我从来都没想过最终是这样的结果。”他几乎拦下每个路人,然后说这些奇怪的话。“哦!您能听我说吗?我简直是最命苦的人……”
“够了!”一个路人不耐烦地呵斥道,“挡着道了!滚开!”
“你当真不知道?!”另一个人大声地对着他喊,“你早就疯掉了,一个要饭似的人整天从城市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东西乱撞地晃荡了多少年,你竟然说你旅行了多远多远,到了多少多少地方,谁稀罕理你?什么刺激烧掉了你的脑子呢?我怎么不知道时间和季节静止了?您是瞎掉了么?”
刚刚驻足看热闹的一群人顿时全都大声笑了起来。“那个傻子还不知道自己疯了!”“疯子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傻了的。”“他还不会以为自己这些年在周游世界吧?他连收费站都不曾出去过呐!”“你看,我这手机上咋还走时间呢?你看!”
他怔住了,那种目光空洞而呆滞,简直不是活人能有的眼睛。他想着,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季节和时间,偏偏他的世界永远困在春余夜的黑暗中。他曾穿过每一条崎岖而荒草萋萋的小路,踩遍江岸上每一块石砖,在每座有着白色油漆涂鸦的水泥大桥底下和废弃的商场大楼里睡觉。那时候他真的感到了快乐,感到了自由与解脱,他曾伫立在江畔的碣石上,张开双臂,迎着阳光,高声地,悠长地呐喊;他曾站在雪夜的巷口默默抽烟,等待积雪漫上双腿;他曾朝着与落日相悖的方向不住地奔跑,像个孩子一样想要逃离夜幕的追逐,却怎么跑也跑不出,怎么逃也逃不掉。天到底是要黑的,那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他反反复复在截然不同的城市中遇见熟悉的面孔,却从未质疑,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座城市,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可悲的,可笑的,可怜的,人,自始至终,可能只有他一人。
街上人声鼎沸,他只是默默顺着人群的水流在走而已,漫无目的。起初行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刻意躲避这个乞丐一般的疯子。不过很快,人们也不大注意他了,仍旧正常走他们的路,去忙他们一干就是半辈子的生计。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当年散落于世界各地的足迹,使得死亡已经嗅到了他的气息,正由遥远的彼端追寻而来。
走着走着,他偶然发现了一条种满枫树的街道。时间仍是下午二时。风吹过来,青苔满布的岩石圆坛上每隔几步便种一棵枫树,街道两侧都是如此。这条路上行人稀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仅是树叶在风中簌簌落下。他选定一块青石坐下,也就算坐在了一棵大枫树下;下午柔和的光线照在舒卷的云端,又穿过天空,灌进阴翳的枝桠,轻轻照在他愁容不展的脸颊上。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忽然解开了紧锁的眉头,他发现温暖和煦的风吹过来,吹得红黄满地,吹得天暖云稀。在这样有着清光、枫树、和风、青石、街市、云天的世界中,他忽然感到释怀,静静地坐在那里。
也许人总要有一个不太伟大的愿望来支撑着我们走完注定平庸的一生,有所追求,却不是梦想:仅仅是在所有同样碌碌之人永远也消磨不完的悠悠岁月中,谋求一份理所应当的安稳与踏实。也许更实际,更合理,更顺其自然吧。实在是慰籍人心的处方。假如真的有人非要认定自己就是芸芸众生当中,最不幸的那一个,而甘愿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他想要的季节,甚至不惜身死中道:从半山跌落的人与终生不见高山的人相比,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这样的代价是可以被接受的。只是他们最终找到的,未必是最初想要的,但一定是最好的。
清晨的阳光懒散,正午的阳光锐利,黄昏的阳光令人哀伤:似乎只有下午二时的阳光最为慰籍人心。那一刻他忽然剥去了浮沉半生的阴云,冻结的红日正在长空上缓缓的挪动,他久违地感知到了时间的流逝——当他顿悟时,已是风烛残年,是早是晚,也无所谓了——可是季节仍然是那个无聊的季节;那天黄昏时分,他因为又一个下午二时抛弃他离去而感到悲伤。他想,如果他快要死了,那么应该做些什么好呢?是不是应该用仅剩的积蓄,从头到脚换一身漂漂亮亮的新衣裳,或者是去洗澡,把身上的脏东西都洗掉,那样穿着新衣服又滑又柔软,最好还应该去剪剪头发和修剪胡茬和指甲……然后再整理衣领,挺直腰板坐回这块青石上,等待死亡来临——那样会不会看上去更体面一些?不至于死得太可怜——他终究是没有去做那些事。转念一想,令人留恋的秋日二时只是此刻将他抛弃了而已,明天的同一时间,仍有一个下午二时在等他。他的心灵因此得以安慰。正当他憧憬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如何享受生命的一点一滴,如何珍惜明天的温暖时,忽然倒在枫树下面。那时候正值枫叶漫天飘零,很快掩埋了他的躯体。掩埋了那个不屈的、固执的、懊悔的、孤独的灵魂。他将要去一个真正的,拥有永恒秋日下午二时的地方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慢慢合上了嘴巴。泪水夺眶而出,涣散的星光扰乱了早已凝聚却神散的瞳仁。他不愿意把剩下的话说完啦,因为他已经从一个有意识、有思想、有梦想、有爱与憧憬的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一块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