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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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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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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科波里斯的竖琴声

108年三月的傍晚,太阳沉浸在多瑙河漫长的河岸线彼端。

北极星当空照耀,淡蓝色的月亮浮出河水时,雾气压着草原飘荡;风从旷野上吹来,绵延两岸的麦田窸窣作响。直到风穿过尼科波里斯的每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古老街巷时,才将夜幕降临的消息递知给每一个人。

牛羊赶回了棚屋,磨坊和铁匠铺拴上了门。镇子上的灯火逐一熄灭,俨然夜深人息时,唯有一间小屋还亮着灯。

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衣着华丽的金发少年走了出来。

“晚安!祝您好梦,我尊敬的老师爱比克泰德!”

年迈的爱比克泰德站在屋檐下,破旧的褐色长袍下伸出来的手将泥灯高高举起,枯黄的火光照在爱比克泰德沧桑的面颊上。那双河水般蔚蓝而清澈的眼睛中映出攒动的灯光。

他忽然低下头,凝视着台阶下的黑暗,茫然地陷入沉思。

“您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少年觉察出了老师的异样,“如是我的冒失让您感到愤然,请接受我的道歉吧!”

“不,马可,你没做错什么,”爱比克泰德转过身去,挥挥手,“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马可轻轻关上了门,离开了。

夜已深沉。流星滑落时长空已然泪眼潸然,然而繁星莹莹,清光折过窗楣斜斜地切进灯火阑珊的小屋里,泼洒在爱比克泰德的书案上。《沉思录》的手稿摊开着,泥灯摆在一旁,爱比克泰德枕着胳膊,伏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睡着了。温柔的火光轻抚着这位巨匠不屈的脊梁。

他出生于弗里吉亚的奴隶家庭,五岁时被卖到了爱帕夫罗迪德。大概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他成为了尼禄的秘书,又接触到了鲁佛斯的哲学。多年之后,他以惊骇世俗的哲学天赋一跃成为了斯多葛学派的泰斗,并在罗马王都开办了哲学学院,成为了罗马最负盛名的老师。年仅三十四岁的爱比克泰德已经成为了古往今来人类历史的苍穹上,一颗夺目的明星。哲学家们在基层群众中的声望和对统治理论的深耕令皇帝图密善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宣布哲学违法,皇帝解散了学院,将祸首爱比克泰德终生逐出罗马。爱比克泰德的后半生颠沛流离,当他隐居在希腊尼科波里斯教书时他早已一贫如洗。十九年来,他的内心深受震撼,命运的洪流打磨去了这位巨匠锋锐的棱角,把他的灵魂置于风雨飘摇之中。年少的他博及古今四百年的文卷,洞观万象,以为世上一切的变化尽皆掌握在他的手中;如今的他已经垂垂暮老,像野兽一样被人肆意驱逐。

他是老师,一直都是,如今却不敢把他的学识传授于弟子,因为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致使这个可怜的政治犯命丧黄泉。

梦中,他站在爱琴海的滩涂,和煦而沁人心脾的风吹起爱比克泰德蓬乱的头发,正当他凝视大海尽处时,身后遥远地传来了悠悠竖琴声。一声声歌唱随之而来:

“我的心灵不会允许我

像一个胆小鬼,远远地逃避战争

我一向惯于英勇作战

同特洛伊人并肩打头阵……”

爱比克泰德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盲人正在弹奏竖琴。他感到诧异,于是走到游吟诗人面前。

那个人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停下了演奏。

“你好!我亲爱的朋友,你愿意听我为你歌唱吗?”

“你唱的诗……叫什么名字?”

“哦!那是我自己写的诗,我叫它《伊利亚特》,亲爱的朋友,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天哪!”爱比克泰德震惊了,“您叫什么名字?”

“哦,可敬的朋友,你居然愿意自贬身价,向一个战俘询问名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称我为‘荷马’。”

爱比克泰德开始意识到他真的是在做梦了。

“可敬的先贤啊!你不知道自己的功绩将万世不朽!彼时的希腊尚未有文字,史前是否有伟大的作品不得而知;您的史诗居然凭借口口相传,传颂千秋万代。亚里士多德为你的身世感到费解,柏拉图为你的诗作批阅半生……您更多的作品没有流传,实在是世界的不幸啊。”

“唉——”荷马一声长叹,“其实文字是早就有了的。”

“早就有了?”

“哲学,文学,也都是有的,只不过后来,全部都失传了。”

“失传了?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荷马低下头,抚摸着它的竖琴,“爱比克泰德,作为布道者,你不合格。”

“怎么会……”

“人们能干出来的最荒唐的事,莫过于把那种以人性自由为核心的艺术,规矩出来一个衡量美的标准。

他们舍去了文心雕龙的晦涩繁杂,认定一篇好的文章的根本特征只是有得体的书写,所以规定了一种连书法家自己都鄙夷的字体为美,训练国家的孩子们写文章。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文章有文采,有深度,有内涵,所以文章里夹杂着一知半解的藻饰,题上香艳、古怪的题目,大量引用烂大街的诗句,更有天才想出了,文字似乎要对仗得工整才是好文章吧?

你们学不明白,教不明白,更看不明白,还叫外国人看笑话,还不自知。一有天下之至文,便装订成书,然后登堂入室,供万人敬仰,奉为圭臬。倘若你用文学质朴的语言和聪敏的智慧去写作,人家说你没文采,挤兑你,把你的文章扔在地上用脚踩。

孩子们长大以后,大多数人终生都不会再碰这些没有用的文学了——这貌似是件好事。可是青年一代人在这样的教育下成长,几十年之后,举国上下,文心俱失!已经没有人会真正的文学了,到后来,连文字也没有了。唉!只有我这把竖琴,还能伴着我的毫无文采的低劣诗句,把古老的传说传唱得更悠久些吧!”

说罢,荷马又弹奏起竖琴:

“没有人能违命提前送我去哈德斯

我认为任何人在他当初降生后

都躲不过命运的安排

无论是懦夫还是勇士……”

爱比克泰德听着荷马的歌,沉默良久。

“朋友啊,我虽双目失明,却看得真切:为何作呕的虚荣蒙蔽了世人的双眼,却要将贤能的哲人永远地驱逐?既有斯多葛的真知,何不向弟子传授清澈的真理?你们有灿烂的文明,莫要步我们的后尘啊……”

“我会因此丧命。”

“阿喀琉斯都会在战斗中死去,更何况我们两个罪犯?一百年,是一部《伊利亚特》,一部《伊利亚特》,就当有一个阿喀琉斯。你既天赋使命,为何不去战斗?”

爱比克泰德从睡梦中惊起,灯光仍然在书案前闪耀着。

窗外的旷野上,遥远地传来悠悠竖琴声。

他连忙追了出去,穿过漫长的街道,穿过无际的麦浪,去寻找弥散于风中的乐章。直到繁星褪去,他听到了河水声。蔚蓝的多瑙河水在晨曦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呜咽般的咚咚水声从碣石间传来,却再也找不到那竖琴声了。

从此,这个世上又一位真理的布道者得以挽救。

多年以后,爱比克泰德已经去世了,他终究成为了一位完全意义上的合格的老师。新上位的皇帝,后来因他清明的政治和开明的统治而被后人尊称为罗马五贤帝之一;值得一提的是,他同时还是斯多葛学派中与爱比克泰德齐名的宗师,他为爱翁续写了《沉思录》并流传至今。他常常说,能成为爱比克泰德的私淑弟子是他此生的骄傲——

他的名字叫作:马可•奥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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