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见过或者是留意过北方的树林吗?在那样寒冷的北国,百十年间几经物竞天择,只有最为坚韧挺拔的大树才能幸免于难。它们数十米高,截面有桌面大小,绿林动辄绵延百里。老家那个村落外围的林子,我们叫它外林。大雨里,风推起大树沉重的虬枝,密林里发出沉重、窸窣的,浪一样的声音;林地坑坑洼洼的坎坷里长着青藓和蘑菇,红色的枫叶和黄色的杨叶顺着壕下清澈的水流飘向另一端……大树,它们春天抽芽,秋天落叶,周而复始。
故事就开始在那年那个落英缤纷的季节。那时候李聚在读研究生,学校分配给他的实习地点竟然远在四川甘孜,所以想着临行前回家去跟林妈告别。
“石渠县?这么说,你分配到的地方才是个县城?”
林妈一直低着头琢磨通知单上那几行似乎让人看起来十分费解的字,直到反反复复读了三遍她才确信自己已然看得真切。林妈强忍着镇定下来,捋了捋因为低头而垂下的头发,摘下眼镜搁在沙发一侧的玻璃茶几上。
“石渠……在哪儿?”
“甘孜。”
“甘孜?”林妈眉头紧皱,感到困惑不解。
“对,那里是饲养耗牛的高原,有藏族人生活的扎溪卡大草原。”
林妈沉默了。
她的神色从开始的困惑顿时转为震惊,双手掐着单子哗啦一声甩在膝盖上。像一只听见枪声而受惊的鸟儿。她诧异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李聚几秒钟之后才缓过神,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他们安排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
“错了!一定是弄错了!”林妈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急得她焦头烂额,她低头思索着,在吱吱作响的木头地板上走来走去,背着的手里还掐着那张单子,她的步子越发沉重直至最后彻底停下,登时转头冲着李聚,用手指狠狠地戳着那张通知单,愤怒地用手甩得单子哗哗响,“你还不够优秀吗?凭什么把你打发到那样一个又远又穷又落后的地方去?你自己没看过吗?你的名字竟然划在了石渠县人民武装部——你是当兵的吗?这还不是弄错了!现在就再给他们打一次电话!就现在!”
“妈,冷静冷静,你听我说,明天我就该坐去成都的火车了,人家那样安排肯定有他们的道理,白纸黑字的事,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兴许只是实习任务由武装部负责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林妈扶着沙发坐下来,眼角浮出泪光。
“妈妈是担心你,路那么远,水土还完全不同,那种地方还条件艰苦……妈妈真的帮不了你什么了,唉。”
李聚坐到了林妈身旁。
“快,不是啥要紧事我肯定不拖拉,早实习完早回来呗,我还能久留在那个地方?我是去实习,又不是定居。放心吧,不用操心我,咱们不是有手机吗?想我了,发发微信,聊聊天,我再给你拍点那儿的风景,不也挺好吗?”
林妈擦了擦眼角。微笑着。
“当然是好呗!妈妈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也不乐意溜达,你就替妈妈出去见世面了,当然是好事!好事!”
第二天林妈送李聚到火车站,他们推着行李箱,跨进门槛,穿过喧嚣的人流走进开阔且寒冷的候车大厅,古香古色的大理石地砖和墙上颇具历史色彩的木制浮雕给人一种厚重的年代感。
遥远地听见鸣笛声,铁轨绞错的声音越发清脆。本来四散的人群突然都攒动起来,堵在检票口。李聚松开了紧握行李箱的手,逆着人流,拥抱着林妈,亲吻妈妈的脸颊。
“再见,妈妈。”
北国的冬天天短,下午三点钟的天已经濒临日落时分,枯黄的光帘扑进候车大厅巨大而混浊的窗,照得飘摇的尘埃都发出光芒,也就是那样的光,它也照在林妈的脸上。林妈微微张开嘴,好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是微微笑着,松开李聚的手的那一刻她还没缓过神来,望着李聚远去的背影茫然错愕地挥挥手。直到绿皮火车呼啸着消失在灯火黯然的地平线上。不舍、担忧、疑虑、痛苦、无奈,竭尽辞藻也描摹不出那样一位母亲,她站在月台上,望着并没有火车的铁轨的远方,就以那个还带着微笑的面容,一直呆呆的在那里独自一人站了很久。
北方寒冷的小城,浸着油色的晨光。红绿灯闪烁着,香气腾腾的小吃铺开张了,车辆和行人多了起来,汽车的笛声嘹亮地响着,高楼上的广告因风翻动。太阳,在高楼的缺口间升起。林妈早上起床,到厨房喝口水,打个鸡蛋,吃过早饭,出门,傍晚回家,吃饭,洗漱,睡觉……这样机械的、重复的、单调的生活非但没有让林妈感到厌倦,反而让她感觉非常的轻松,非常的享受。她不必常去超市,也没有逛公园的雅致,更不用去原先要接送孩子的学校。她在一家小饭馆找了一份服务生的工作,一个月一千三百块钱,一个人完全够用,而且还能攒点小钱。林妈是左撇子,左右分不清——总有些托盘设计得不能兼顾左撇子的感受,所以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到后来也慢慢熟悉了这份工作。她还每天和李聚在微信上聊天,那是林妈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候了,李聚给妈妈拍了许多美丽的风景,那些都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好像,李聚从来都没有离开林妈,反到林妈自己成了那个神经质的人。所以,她每天都快乐着,急切盼望着下班回家,好看看李聚今天都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下午五点三十二分,李聚发了最后一条微信:
“第三棵树”
看到这条诡异的信息,前所未有的恐惧顿时充斥了她的心绪。至此,无论林妈发微信,打电话,用尽一切联系方式都无法联系到李聚。
李聚失联了。
“您好,经过校方查实,本校xx届毕业生中并没有该学生的信息。”
“怎么可能?现在他已经被分配去了甘孜石渠县人民武装部,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你们盖着公章的文件。”
“请您带上资料,准备来学校一趟吧,您现在的情况校方已经基本了解,会尽快核实的。”
“谢谢!谢谢!麻烦了!”
林妈挂掉电话,在手机上定了前往哈尔滨的车票。
天已经黑了,风从虚掩着的窗子吹进来,把桌子上的笔记本掀翻在地。林妈正在收拾行李,忽然听到这声音,赶紧走进李聚的房间,打开灯,看见了地上的那本笔记本。
林妈捡起笔记本,轻轻的,一页一页翻着。林妈愣住了,笔记本从手中落下,又掉在了地上。
风吹过来。
林妈迅速穿上衣服,带上行李,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去火车站。
林妈轰的一声关上门,离开了。屋子里陷入了夜深沉的黑暗中。窗子没有关,风吹过来,轻轻地翻开地上那笔记本的第一页:
“对不起,妈妈,我骗了你。”
夜晚的温度降低了,城市的分贝一直下降到一个既不嘈杂,也不安静的指标。不适合睡觉,也不叫人清醒。恰恰适合失眠。
“之所以我会去扎溪卡,与我的努力、各方面的积极争取和前辈们的肯定都是分不开的。请原谅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吧,我亲爱的妈妈。”
“因为……”
林妈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昏黄暗淡的灯光下,那个憔悴的身影显得可怜又无助。
“因为……”
“国家需要我。”
……
“不要过问我去甘孜究竟是做什么工作,如果你问了,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你。也许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无法相见,但是,妈妈,你一定要相信,你的儿子不仅优秀,而且是一个深深爱着你的人,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原谅我吧,妈妈。”
“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过想养一只小狗吗?那很好,是个不错的主意。小时候养过的睡莲不知道为什么都枯死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养养花什么的。因为热爱生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每天要保持一个好心情。你总是爱哭的——那并不好,所以你要多多微笑,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担心我。”
“老家的旧仓库有两把钥匙,你是知道的。我拿走了一把,另一把仍然在那个抽匣里。我在仓库里留下了三棵树苗,其中一棵是送给你的,你要把它种在外林;另外两棵就随便丢掉吧。当我知道一些消息之后,我会发微信告诉你应该种哪一棵树,当那棵树结出果实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一定一定不要担心我!我亲爱的妈妈!也不要感到悲伤,不要心急。花开花落的季节里,又留下了哪些美好的回忆呢?”
风,吹得急,翻过了笔记本上十几页的空白。
“小时候读小说,见过这么一句话:‘美妙人生的关键,在于你能迷上什么东西’,那时候觉得这句话好土啊,也便匆匆翻过了。可是过了好多年,这句话居然无意识地在我脑海里反复浮现;后来我开始好好反思,这句话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执念?”
K996次列车,由海拉尔发车,下午三点四十六到达齐齐哈尔,它将以四十八小时的时间将林妈由积聚着黑土的松嫩平原带到流淌着都江堰之水的天府之国,成都。这条线路全长四千多公里,道经白城、查布嘎、呼和浩特、包头、延安等地,横过黑、吉、蒙、陕、川五省。这条路,李聚在四个月前已经知晓了,然而她还从未出过这样远的门,昨天夜里她一时冲动来了火车站,结果在候车大厅冰冷的长椅上躺了一夜,吃早饭午饭也都不敢离开火车站太远,就这样熬到了第二天下午,火车进站了。
齐齐哈尔的海拔差不多是二百米,但是这段以甘孜石渠为目的地的旅程,海拔几乎翻了二十倍。火车经过榆林时,海拔在一千六百米左右,这个高度虽然还不足以诱发高原反应,可林妈仍然彻夜难眠,坐在窗前默默凝视着火车外的黑暗中一闪而过的树木和灯火,即使昏昏然睡了过去,仍然梦见了悠扬的火车笛声在暗夜与黄昏中传递时……
两昼夜后火车安全抵达成都,林妈换乘大巴车继续赶往甘孜,然而就是在这段路上出了问题。林妈坐在车里,突然感到胸闷气短,然后感到恶心,在服务站休息时呕吐不止,接下来的路途中,林妈开始频繁咳嗽,最后竟然昏厥了过去,同行的向导赶紧接上氧气瓶,给林妈吸氧。当时大巴车已经驶入甘孜州,离色达县还有二十公里,海拔已经达到了三千八百米,同车的人除了几个援藏的汉族人和当地的向导外,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而林妈是最严重的,以至于司机不得不把车停下来,昏厥的林妈逐渐苏醒,但仍旧呼吸困难,额头开始发热,随后剧烈的咳嗽,咳出来的是血泡沫。
“肺水肿。”向导说。
“师傅!快掉头!去县医院!”
司机立刻掉头,紧急前往色达县人民医院。肺水肿,急性高原反应诱发的严重肺部疾病。
“像你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出现过,我会上报公司的,等我把乘客送到石渠之后就回来接你。还有,医生是藏族人,他说的话你可能听不太懂,还请多多谅解吧;他叫拉姆顿珠,有事的话你就喊‘安姆吉(藏语,医生)’就行。”
“谢谢……”林妈现在身体非常虚弱,僵直地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还从嗓子眼里遥远的挤出了一声谢谢。
“不不不,没事,不舒服的话不要逞强……这是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人啊!”向导离开了,轻轻关上了灯和门。
窗外弯弯的月亮爬上来。
色达的月、星星、平芜,似乎与北方别无二般,或许还添了一层神秘吧;窗外绿草如茵的原野上,月看起来是青蓝的,甚至有淡淡的紫色。冷冷的月光明亮了起来。
林妈躺在病床上,月亮的光折在雪白的天花板上,明晃晃的,弄的林妈眼晕,索性侧着身子躺着;两天前脚下还是厮守了半生的黑土,如今脚下是祖国三千六百米高的土壤,仅是一个念头就支撑她跨越四千公里的广袤土地来到这个她曾经闻所未闻,从未设想过此生能涉足的地方。她单是觉得不真切。像这样想要入睡却无法入睡的夜晚,今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呢。这是世界上最遥远的旅行,在一班永远没有终点的火车上。寻找着,踌躇着;孤独着,也追逐着。满心欢喜,期盼着注定无缘企及的终点站。到头来,弄的人一生仆仆风尘,像一只被驱逐半生的野兽,终于找到了安身的洞穴;像迷失于雾的夜航船,终于寻见了渔火塔光。
“妈妈,如果很久很久的话,你愿意等着我吗?……”那是林妈第一次那样真切地在梦里听见李聚的声音。
几天之后,向导回来了。在住院的这些天里,只用西地兰挺着,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把握有效抑制病情,医生的建议是立刻将患者送回成都就医,否则会有肺部感染甚至更严重的风险。
“这里离石渠还有多远?”林妈躺在病床上,弱弱地问。
“差不多四百五十公里,车得走十多个小时才能到。”向导回答。
同行的乘客都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向导是专门回医院来接林妈的。
“我必须去那里。”
医生在一旁说了一串藏语,林妈听不懂,向导转而对林妈说:“他说,石渠的海拔已经是四千米以上了,你本来是平原人,初次来这样恶劣的地方,身体肯定受不了的。”
林妈支撑着坐了起来,感到心如刀绞,沉下去头,竟然流下泪来。向导知道林妈独自一人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此时也沉默了,随后他用藏语跟医生说着些什么。
医生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又双手合十,恭敬地对着林妈行了低头礼。
“伟大的母亲!保佑你吧!”
医生是藏族人,那时候却用着不甚清晰,发音很厚重的汉语说出这句话。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尊重与肯定。
“好吧,如果你想,我肯定会把你安全送到石渠的。”
“感谢您!感谢您!”
“不不不,不要紧,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走。”
林妈再次坐上了大巴车,她双手相握,堵在心口处,万幸的是接下来的旅程中,林妈再也没有出现过太严重的高原反应。她从车窗往后望去,彼时已是破晓时分,色达红漆红顶的房子们正在远去。
二
那个民族的血脉里流淌着格萨尔王的忠勇,木木讷讷的耗牛被牧民从山坡上赶了下来。嵌着绿松石和玛瑙的传经轮在藏民手中悠悠转动,金属的声响逸散于风中;莽原上,埋着、卧着、为风所侵蚀着——那些纂刻有经文的古老玛尼石刻。本该是万世不朽的功绩,亦或是天上人间的掌故,都在亘古的朔风中悍然轶失,只有口传心授的传说,还在广袤的扎溪卡大草原上悠久流传。
林妈不安地扫视着车窗外的景象,又低头焦躁地翻看李聚曾经拍下的那些照片,她不时举起手机,和外面的景色做对比。它们可否与照片相符?她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最后还是确定了:不错,就是这个地方,贫瘠、荒芜。这个地方让林妈感到心生畏惧,令人心神不宁。在这个遍布水草,牛羊遍地的大草原;在这个由古怪而神秘的唱诗人吟唱它的史诗的大草原;在这个荒凉偏僻,却似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大草原……叫人捉摸不透,这里究竟隐藏着什么……隐藏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林妈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睡了。手机还亮着,总算挨过了休眠时间,才悻悻然熄灭了。然而在那之前,微信聊天记录一直停留在那一页上,屏幕上的字模糊地倒映在车窗上:
“第三棵树”
林妈猛地惊醒,手机从左手中落下,掉在地上,手机屏幕又亮起,主页上还显示着齐齐哈尔和成都两地的时间、天气和气温。
林妈第一次踏入石渠的土壤,寒冷的风从巴颜喀拉山南麓吹来,她的内心早已用神秘与畏惧将这座城包裹了起来,那种莫名的压抑就像小说里三十二座丧钟齐鸣的地方,以至于余下的十多年里林妈还时常梦见第一次来到石渠县的幻象。
石渠县人民武装部,这个成立在上世纪中叶的小地方,负责参军报名,武器装备管理之类的活计,通常只有七八个职工,但是现在这里的人格外多,不过这些事是林妈没有注意的。
当林妈问起李聚的时候,有人说在兰州军区总医院似乎有一个叫李聚的,在克拉玛依某基地好像有一个人叫李聚……什么补鞋的,修车的,砌墙的,打鱼的,种地的,整个武装部的人,各有各的说法,就是没有一个人说的“李聚”是林妈要找的那个“李聚”。
“他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分配实习,到这里的,我把文件资料都带来了,这里还有公章。”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伙子推推眼镜,看完之后,推给了身旁的另一个人,他同样年轻,跟李聚差不多的年纪,但是有一双忧郁却锐利的眼睛。
“您觉得呢?张老师?”
“是的,我看过了。”
“但是我们确实没有这个人的记录啊。”
“不错。很抱歉,我很能理解您作为一位母亲,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坏,不过我们武装部确实没有这个人的记录,所以我建议您应该先去派出所申请立案调查。”
“谢谢您,”林妈接过资料,默默装进了提包里,又抽出一张纸,写下了一串电话号,随后对着他鞠了一躬,“真是打扰了!的确是我太冲动了,如果有消息的话,还请联系我。您是个好人,听口音,也是北方人吧?”
“不必客气,是的,我是哈尔滨人,电话号我收下了,您可以叫我张之火。”
“谢谢!谢谢大家!再见,再见。”
林妈正要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厚重有力的声音。
“等一下。”
林妈回过头,眼前的这个人身材魁梧,墨绿色的军装上整齐地系着金色的纽扣,左胸前排着勋表,军帽上嵌着八一红五星,肩上顶着两杠三颗星。他的眼神犹如鹰隼般锐利。
“打扰了,你们可能没有注意到,刚才的谈话,我坐在一旁都听到了。这位母亲,我想对你说的是,即使立案调查,也未必会有结果。”
“为什么?难道人在这里失踪,我要回齐齐哈尔才能立案吗?”
“不,你讲到的失踪经历,我是遇见过类似的,您的孩子可能是凭借着优秀的专业能力,被特招参与国家保密项目的研究了,无论是学校除名,还是虚报地址,实际上都是在保护你的孩子。”
“那么,他安全吗?”
“并不清楚,但是有人会保障他的安全的,而且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还可能在一定程度的保密要求下,你的孩子将不会使用这个名字(李聚)了。”
“我有可能找到他吗?”
“如果如此的话,几乎不可能,除非他上交保密材料,离岗脱密。”
……
“好的,谢谢您,真是麻烦大家了。”
“不麻烦,不麻烦。”
林妈离开了石渠,原路返回齐齐哈尔。
天色阴沉得厉害。林妈刚刚下出租车,站在道口的那一边。
灰白的云盖,像死鱼眼睛上蒙着的翳病色的白膜。浑浊的黑云委在灰云的背景下,倒像是鱼眼上暗褐色的眼仁。
雨从未淅沥,而是伊始便是倾盆。好像故意让人措手不及才是它的本意。
雨从这样诡谲的云海上倾注而下的时候,鱼眼死去的瞳仁转动着,冷眼横眉看着大雨来处,平视着雨幕滑落的尾迹,就在那极为高远的天缘深处;那般神情无奈又苍凉。涣散的白眸里弥散的缕缕星光,却冷得与雨水一般,没有温度,没有色泽,没有感触;也许你会感到诧异,诧异冷漠淡然是天空唯一的语言。那只天地之间的眼,还在默默地注视着大地上在雨中忙于奔跑的人——它大抵是为了叫人知道,它是活过的,它曾经在它的浑水中活着。活了一生。免得让人觉得,困在水里的鱼生来便是死了的。
飓风迎面吹来,掀起而夺去了林妈手上的黑色折叠伞,当她无奈无助地举头望向在风雨中盘旋飞去的雨伞时,与正在落下的大雨撞了个满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雨伞在长空阴云密布的背景下越飞越远。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大雨淋湿了林妈的衣裳,头发蠕结纠缠于雨中;雨水从她的两颊流下,就连项链上的菩萨也不忍直视她的苦难,只好在奔跑中甩到了衣领后面。她将要穿过马路的时候,救护车冗长而刺耳的鸣声呜呜,在雨中传递着,明亮而扑朔的警灯在雨中难以分辨地闪烁;出租车被堵在了道上,司机摇下窗子,对着周围的车咒骂,拼命地按着喇叭;红绿灯的线路坏掉了,反反复复闪烁着腥红的人像,雨打在灯壳子上,水帘依着风的紧慢,像涨潮一样把屏幕粉刷了一遍又一遍。身侧的人流都在不停歇地向前涌动,她却忽然怔住了,止在了雨中。她就以那个神情呆呆的站在人海川流间,就像很久以前,她与儿子在火车站逆着人流,最后一次相拥的时候一样——不过命运兜兜转转,如今的她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再也不见当初齐齐哈尔火车站的黄昏时分,温柔又有些许浑浊的清光;取而代之的是秋雨满天,云天上幻化出死亡的眼睛,还在盯着她。
她一时看着混乱的马路拿不定主意,直到雨像刀子一样一紧一慢割她的脸颊,她才鼓足勇气跑向了马路上车海涌动处,一直穿过了灯火斑驳的街市,也不曾回头。往往大雨初至之时,人们便开始奔跑,然而跑去哪里,要跑多久,都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们只是想尽快找一个能避雨的地方罢了;可是有的人很快就找到了,有的人却不得不独自一人,在漫漫无际的大雨下奔跑很久很久。当她跑到树下的空地时,地上歇停的八九只鸟都惊飞了,当它们扇动翅膀飞出荫蔽的同时还惊恐又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冒失的外来人,迟疑了一下,绕树半匝,也都顶着雨,拖着沉重的翅膀,朝着更为高远的大树的那一端飞去了。
几天之后,林妈辞掉了小饭馆的工作,收拾行囊,又一次离开了这座令人感到孤独缠身的城市。
林妈坐着通勤车,将回到那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老家。车辆驶入郊区,正要向那个并不繁华的小镇深入,忽然脑海中一阵刺痛感,林妈惊慌地抬起头,这才看清车窗外的景象:重重掩映的枫树与杨树在风中摇动,发出骇人的嘶吼声。那分明是外林。
“我留下了三棵树苗……”
林妈恍惚了,耳边依稀传来一些声音。
“有一棵是送给你的,把它种在外林里……”
“等它结出果实,我就回来了……”
突然,林妈的眼眶湿润了,双手扒住车窗的两侧,失魂般盯着窗外飞驰而逝的外林。
“第三棵树……”
“对不起,妈妈……”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吗?”
老花匠不厌其烦地听完了林妈讲的故事。老花匠是镇子上唯一的花匠,他头发花白,戴着黑色圆框的眼镜,活像枯木一样驼着背蜷缩在藤椅上。藤椅前的小木桌上放着各种大小和形状的小剪子和小刀,还摆着一盆刚刚修剪好,用塑料线系着的海棠。海棠花正开得鲜艳。
“所以,还得请您帮忙啊。”林妈带来了一箱白酒和两条鲤鱼。
“我明白,你是说让我去看看那三棵树都是什么树,都是几年能开花结果,然后再研究帮你种在外林里,对吧?”
“是啊!是啊!真是麻烦老先生了!”
“好吧,”老花匠用烟斗柄轻轻敲了敲桌沿,把灰烬熄灭了,“那咱们走吧。”
林妈家的那间小平房就在外林的边陲,仓库贴着山墙。林妈和老花匠来到这里后,老花匠突然在仓库前站定,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
“不不,没事,开门吧。”
林妈用钥匙打开了门,下午的阳光贴着门框,斜斜切进仓库里。老花匠和林妈看见了仓库里的三棵树苗,它们的根带着土一起用保鲜膜包着,上面还泛出水珠。
“您看,”林妈走到树苗的跟前,“这棵、这棵、这棵,都是多少年能结果?”
老花匠顺着林妈所指的方向,一棵一棵凑近,蹲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树苗的嫩芽。
“的确都是耐寒性很好的品种,若是种在外林深处,温度较高的地方,寻一处少树且有水源的地方种下,一定都能存活。”
“但是,它们都是多少年能结果呢?”
“这孩子!我明白了。”
老花匠转头看着林妈,他面容苍老却目光如炬,让林妈回想起了在石渠遇见的那位军官。
“第一棵树,十年能结果——第二棵树,十五年能结果。”
林妈不禁心头一震。
“那……第三棵树呢?!”
老花匠沉默了。
“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不不不,只是需要时间,”老花匠抽着烟斗,陷入了沉思,“是的,需要比较长的一段时间。”
在那以后,林妈就在小平房住下了,终日与外林和那棵新种下的小树苗厮守着。
林妈实在是太累了,她从未感到如此的力不从心。从齐齐哈尔到甘孜的那段路途中她惶惶不可终日,面对孤独、恐惧、肺水肿都不曾退缩,林妈似乎承受了太多太多苦难,她甚至忘了,她只是一个女人。若是在二十年前,她绝没有这样的勇气去与命运抗衡,辍学、包办婚姻、入不敷出。李聚是她一个人带大的。丈夫因为拉架,被人四刀刺死,尸首被推到壕沟的下面,满天飘落的红枫叶盖上了他的双眼。生命是个可笑的游戏。我们常说它弥足珍贵,却又是那么的一文不值,实际上何等繁华的、灯火通明的、熙熙攘攘的城市,对于这些人来说都是一种嘲笑,冷漠且无聊的,嘲笑你的可怜、可笑、可悲。林妈也努力的工作着、奋斗着、拼搏着,奈何麻木的生活中,世事的繁华与她无关,因为世界并不需要她。
但是,这些年里,她变了,变得更成熟,更勇敢,甚至敢于与那似乎已经注定了的命运去义无反顾地斗争,学会了保护、奉献,学会了在生活面前不退缩,不萎靡,不颓废。林妈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这样。那天晚上,林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群星闪烁,窗户上的霜悄然融化了,着上了一层露水一般的窗户纸,这使月亮看起来雾蒙蒙的;水珠凝聚而剥落,圆月的清辉始自夜初,现在却已斑驳不堪。前半生的往事充斥了林妈的脑海,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直到窗上倒映出林妈的憔悴的面容,她才看清楚她是谁——母亲!
林妈睡着了,梦里梦见多年之前,李聚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陪着小李聚在大草地上放风筝。
“妈妈!你看风筝飞得好高啊!”
“是啊,风筝撑起了天空哦。”
“真的嘛?!”
“真哒,记住要牵住线,不要让它飞走了!你就把它当成妈妈,不要让妈妈飞走哦。”
“嗯!我肯定保护好妈妈!”小李聚吃力地拽紧了风筝线,“可是……可是………”
……
“线如果断了,怎么办呀?”
“线如果断了……”林妈轻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梦醒了,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在了被褥上。
三
从那天开始,林妈开始奇怪地发觉:这个房子似乎太大了,也太静了,好像,少了点什么。孤独,侵蚀着林妈的心灵。林妈几乎过上了史卡文斯基式的生活,偶尔听到过去的歌曲,或者听说某个多年未见的亲戚离世了,她都会伤心地流泪。她扔掉了旧电视,把旧书都堆在了仓库里,把旧的自行车和衣服卖掉了,还把旧被套和褥子全都换了,没用的书架也拆了下来。这样的清理持续了一个月,只为尽快更换掉旧物,以免林妈再回忆起旧年痛苦的往事。正当她庆幸摆脱了过往的枷锁时,却又忽然陷入了深深的遗忘之中。这一次,战胜她的,是时间本身。她开始变得迟钝、健忘、寡言,于是又开始竭力保留能记录年岁的旧物:她把旧电视从收购站买了回来,隔年的春联再也没揭过,把仓库里破破烂烂的旧物又全都搬了出来,精心地摆在柜子上和桌子上,所以她把本来拆掉的柜子又安好了。她才发觉,失去并不困难,守住才是。就当林妈意识到这一点,想要抓住时间的尾巴——晚啦,困在时光里的人儿啊——岁月的痕迹早已在人世间被根除。
枫树,杨树,一百年前是这番模样,一百年后也是这番模样。前世今生。外林风叶悠荡,它们从来就不是在等谁,而是在袖手人间,看着,看着,一幕幕悲欢离合,一幕幕冷暖炎凉,一幕幕人间天上的故事。沉默着。无言,是一种很难让人感到温暖的陪伴,那些默默无闻的人既是过客也是常客,他们的身影充斥于过往扑朔斑驳的时光中,可是有些人总会来,有些人总会走,最终直面风树招摇的枫杨外林的,只有林妈孤身一人。打水、浇水、松土、修剪枝桠,林妈忙碌着,她精心呵护着那棵种在外林中的小树苗。就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枫树、杨树,抽芽,长满绿叶,因风招展,道尽海涛闲话。红叶,黄叶,落满山岗,夜里满天黑压压的枯叶在空中悲鸣,由空中降下。就像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抽芽、落叶、再发芽……今年和去年一样,去年和前年一样,林妈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那年三月的下午,柔和的阳光从林间的树梢上照下来,林妈像往常一样提着水桶走进林间,当她看见小树苗开出了粉色的花,暖阳正照在花瓣上时,激动地涌出了泪花。
这,是一棵小桃树。
林妈锄通了沟渠,让清水分流,使得它正好能从小桃树下流过。
“真好……真好!是的,这是一棵会开花的小桃树!是的!会结果的小桃树!”林妈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那段曾经让她夜不能寐的痛苦往事此刻烟消云散,“谢谢你!谢谢!好……当然!我可以等!等你回来!”
短暂的欣喜过后,漫长的生活还要继续。早上林子里下了大雾,沿着树影投过来的方向看去,也看不见太阳,只能看到帷幔一般,还发着光的清雾。雾里重重叠叠的幻象使人迷路,采蘑菇的人都未必会来这样偏僻的地方,尤其是密林深处,那里枝繁叶茂,青苔漫上断石和古木,苇草烂在浅洼里,而上百年来堆积的枯叶,湿漉漉的齐膝深,那是会惹得人中了瘴气的地方,所以是万万去不得的;早些年当地人沿着林带伐树,在西江口编成筏子,顺着乌裕尔河,经过嫩江,松花江,一直把木材送到佳木斯,近些年来村里又依着早年伐出来的空地,用水泥浇了一片打谷场,用来晒玉米和干草,收割机也停在打谷场上面。虽然这片山林在短短几十年间几经烟火气的润色,却从未改变它伊始至今孤独冷漠的本色,倒也颇具独属于北方树林的那种萌生于白山黑水的愁思。白雾里,乌鸦仰天悲鸣,呼啸飞去,等到了大雾消散的午后,山林里就如同黑夜般的压抑、冷清、神情肃穆,因为树木繁茂而高大,若是不抬头去看树冠上太阳金黄色的余晖,那将无法分辨林间是白天还是黑夜。暴风骤雨来临之前,风从荒凉的旷野吹来,瞳眸换上了一个底色:树木看上去不再青翠,天空看上去不再湛蓝,光线灰蒙蒙的,像是原本鲜艳的画,投在水里洗了又洗,直到颜色都褪去了,只是灰蓝色,而且深得发黑。
转眼间,林妈已经在外林里独自生活了六年之久,而今又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
在这几年里,林妈变得多梦,多噩梦。她居住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屋里,像个孤独的守林人,常年的沉默与悲伤使她的思考近乎枯竭,也就是在这几年里,林妈的眼神开始变得黯淡无光。她很少去镇子上,她自己种菜和养牲畜,米面也只是通过粮店的电话,叫他们自己送过来。林妈曾经四年没有说过一句话,粮店的人送米过来,她也沉默着,好像所有的亲戚都忘记了林妈这个人。四年中,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她也实在是不需要什么人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了。所以她能安心照料她的小桃树,一年一年看着它花开花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她对每天并不怎么必要的护理工作感到快乐,总是把大的花骨朵错认为果实,但仍然很欣慰,很开心。
咚咚咚!
林妈惊愕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咚咚咚!
林妈的心跳加速,用左手捂住胸口,她知道这并不是梦,而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是……他!回来了!”
林妈流下了心酸的眼泪,跑到门口,捋顺好了头发,庄重且急迫地打开了房门。
“唉呀!唉呀!这么多年没见了呀!”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老太太,又瘦又矮,还戴金戴银的。身后跟着一个扭扭捏捏的男孩子,看起来大学刚毕业的样子。
“您好。”林妈缓缓走到饭桌前,捡了把椅子自己坐下了,捶着胸膛,随后喝了一口水,渐渐缓过神来。
“哎呦呦,林朴英呦,得有十多年没见过二姑了不是?”
“是……怎么来看我?”
“嗐!实在亲戚!长久不见了,哪有不担心你的道理?”
“谁告诉你这儿的?”
“老花匠呗!别提了,五年前就死了的人了!”
“死了!”林妈猛地站了起来,桌子上的杯子碰掉地上摔碎了。
“哎呀呀,这是干什么呀,”二姑要弯下腰去捡碎玻璃,但迟疑片刻,只是用脚踢开了,“你不知道?那还是除夕的晚上,不知道怎么就喝了点酒,结果在马路上冻死的。”
林妈低着头,沉默良久。而二姑却着急了。
“晦气的事儿就别提了!咱都高兴!这不,咱家也出息了个大学生!”二姑拉过来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男孩子,“现在大学毕业了啊,就是找不着工作,你说能不闹心吗?我还记得你们家李聚啊,那可是真有出息啊,可惜那几年我家里忙,不然我肯定来贺喜,也不知道现在这孩子在哪儿上班啊?”
林妈仍是一言不发。
“肯定当大官了吧?!嗐!什么都瞒不了我!”二姑站了起来,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哎呦,我也不为难你,咱们这都挺熟的,也不知道方不方便给咱家孩子安排一份工作啊?”
“那……学的什么专业呢?”
“别提了!别提了!说起来气死我!学的什么林业啊,还是农业啊,你说!这不就是种地吗?哎呦,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林业?!”林妈突然起了兴趣似的,随后声音发抖,睁圆双眼看着那个孩子,“认识果树吗?”
“肯定的,那是最基本的。”那个男孩子说。
“走!走!你们跟我来!”
林妈领着他们两个,走进了外林。“这是要去哪儿啊?”林妈都没有理会。一直带着他们穿过小溪,穿过落满枯叶的小路,穿过荒芜的沙石地和茂密的枫杨林——一直带着他们,走到了那棵小桃树下。那时候小桃树正盛开得灿烂,风儿吹过来。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棵桃树多少年能结果?”林妈遥远地指着那棵会开花的小桃树。
那个男孩子走到果树下,仔细观摩虬枝和花朵,最后走回了林妈跟前。
“这株树并不是果树——它只会开花,它永远都不会结果。”
林妈木然了,昏厥在地。
“林朴英?林朴英!”
母女俩感到害怕,抬着林妈出了外林。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妈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又好像不是梦。
花开,花落,花开,花落。枫树,杨树,顶着沉重的叶,悠悠荡漾。
梦中,她站在绿草如茵的旷野之上,大地长空的背景显得苍凉而宏大。方才挪出一步,周遭顿时幻化为无穷无尽的满天飞雪与一望无际的林海雪原。
梦中,昏暗无光的天上中滞留着蔽空的黑色枫叶,像悲鸣而盘旋的群鸦一样,从重林升起,从天缘降下。
哦。风儿轻轻的,树叶细语着。是妈妈睡着了。但是,还在永远流浪着的人儿啊,你可知道?
那人睁开眼睛,原来正枕着双臂,躺在茵茵草丘上,清风徐来,星斗满天。
篝火在遥远的营地外燃烧,藏民和远道而来的金珠玛米在共同庆祝这个美好的时刻。女人戴扒角,穿坎肩和用牛皮缝制的热萨玛郎;男人戴着佐姆玛(耗牛面具),穿着红黄、黑白正反双色的裤子,腰扎楚巴。摇铃鼓,持哑安,把青稞酒放在腿掌的上面。曲背、弓腰、蹲步、踢腿,大草原上回响着阿乌热根的吟唱,歌唱着米拉日巴的慈悲。那时候星星都闪烁着,风,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压低了草丘上的水草。才看见,他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看跳舞还是在看星星。火焰高擎,夜深星阑,四迹却是凉如水。风又吹过来,压低水草,才看见他的身旁还躺着一个人。不远处的矮坡上还站着一个人,他庄重地看着藏民的舞蹈,背着手,墨绿色的军装与草原融为了一体。
“以前还有没有参与过这样高级别的工作?”秦唯演上校仍然注视着远方,突然这样问着身后的李聚。
“有。不过出了意外。”
“意外?”
“保密载荷的运输车队被跟踪了,整个编队的原定计划被搁置,设备被藏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废旧老城区的地下停车场。不过这是临时的,本来打算处理好保密工作就立即启程的,结果有一个操作员失误导致设备爆炸,这个事件最后导致了他一人死亡。
当时我已经淡出那个项目了,正在为现在的工作做准备——我回家处理了一点私事,想着跟妈妈告别一下,不过我认为这件事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也没有返程去帮忙。他们通知了我大爆炸的消息:那场大爆炸彻底摧毁了老城区的地下停车场,大面积路面塌陷,巨大的火球从入口处冲出,爆炸牵动了建筑物的地基,四周的高楼呈辐轮状沿着停车场外围纷纷向内倒塌,蔓延的大火焚烧了郊区二百亩林地。前四个小时公安把这个消息封锁了,后来媒体才开始报道这件事,这场爆炸影响恶劣,一些部门的负者人被追责撤职,并对外宣布爆炸原因是某单位违规存储危险化学品导致的爆炸,才把这件事的热度拉下来。”
上校神秘地笑了一下。
“那个人当真死了?”
“也许吧,”李聚也笑了,他真没料到,让上校感兴趣的不是大爆炸,而是那个人的死,“本来该是两个人的,但是我拒绝了。”
“我看见她很着急,也很担心你。你依然坚定自己的选择吗?”
“对。”
“不后悔?”
“不后悔。”
“你们这样的人真有意思。”上校又轻轻一笑。
上校仍是背着手,目光穿过平芜尽处的青川,遥远地凝视天上的星星。好像,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就像故事中每一个有着自己的故事的人一样。
“那……这次算是我违反纪律了吧?”李聚问着。
“没有。违反纪律的是我。”
……
“时间太久了,”上校从兜里掏出一块银色的夜光怀表,叭的一声打开了,低头看着时间,“再这样下去,会耽搁藏民明天的活计的,必须现在就让他们回营地。”
“没关系的吧?你看他们多开心呐!”
上校没接茬,把怀表揣回了兜里,转身向两人敬了礼。
“二位务必在十点四十之前返回营地,我先不奉陪了,再会。”
他离开之后,不一会儿篝火就熄灭了,人群也散了。这也让星光看上去更明朗,夜下的草原更冷清了。他们两个还躺在草丘上。
“张之火。”
“怎么?”
“你知道藏民摇的传经轮里装着什么吗?”
“不知道。”
“是寺庙点净的经书,所以转动一周相当于祷颂《大藏经》一遍,如果能转动十万周,那么功德无量,可远至观世音菩萨海会圣众处。”
“这不是投机取巧吗?”
“怎么叫投机取巧呢?”
“僧人苦行终身,都未必真能完整的念上十万遍《大藏经》,如果用这传经轮转上一周,就相当于念完了一遍,这岂不是不公平?”
“不,恰恰相反,这正是它的公平所在。它让每个普通人都有了念十万遍经书的机会,哪怕是放牧的、种田的、挤奶的,甚至是不识字的人,都能念上十万遍《大藏经》。拥有希望,不再是谁的专利,而是所有人都能共同享有的福分。支撑着我们的力量,往往不是保障,而是契机,那才是真正弥足珍贵的东西。”
风又起,满山坡的水草都挺了起来。星星的光,还冷冷的照着。
林妈从梦中忽然惊醒,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走!走!就现在!去扎溪卡!”林妈惊恐地抓着被褥,目光呆滞,流下两行泪水,声音颤抖着,“他……还在那儿!我……我得去看他一眼!”
四
林妈躺在病床上,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大海一样压抑,风推着雪,冲刷着高楼的墙壁,就像涌上礁石的暗潮。生命原本是广袤的大陆,现在却犹如即将被风浪吞没的小岛,不知是从什么时侯开始,那片大地的土壤一点点地侵蚀而剥落,现在依偎在波涛暗涌的黑暗中而丝毫觉察不出温暖。林妈在石渠患上肺水肿虽然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但是呼吸道感染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在医院里进行体检时这个老毛病再次被发现,因此林妈被告知绝对不能再去包括甘孜在内的可能诱发高原反应的高海拔地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终面对的结果可能是更为严重的肺部纤维化疾病,那将永远无法根治。
林妈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睁开眼睛又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晨光再一次从窗子照进来。照在空荡冷清的屋子里。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已经记不得了。早上起床,洗脸,去厨房喝口水,打个鸡蛋,吃过早饭,然后去外林待上一整天,傍晚回家,吃饭,洗漱,睡觉……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随后又持续了好多年,也许过去也是这般模样,只是,林妈的心境变了。
此时距离当年的扎溪卡之旅已经过去了十年。她无数次梦见她回到了扎溪卡大草原,又无数次梦见了李聚,梦里李聚就站在她面前,她无数次伸出手想要再次摸摸儿子的脸颊和头发,想要为儿子整理衣领和扣子,想要再次拥抱李聚,亲吻他,却无数次扑空,梦境一次次化作虚无,她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即使在梦里,她也没能对着李聚说一句话,只是哭着,哭着,哭到天明了,梦醒了,从床上惊醒,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林妈的头发不是一点一点变白的,而是几乎一夜白头。她变得多梦,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比过去变得更加健忘,眼睛也更难看清东西。世上的人好像都已经忘记了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他们不是觉得她去世了,而是根本没记得她曾经在这世间存在过。十年来,林妈一直坚持照料小桃树,在外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即使她并没有太多工作要做。打水,浇水,松土,修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春天外林里的枫树与杨树抽出了嫩芽,秋天又都落了叶;花开,花落,花开,花落……
林妈常常独自站在小桃树下,呆呆的看着小树,看着粉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她将在那里站好久好久。花瓣轻轻落在林妈雪白的发端,纠缠住了,轻轻地,风吹过来,把花叶翩翩吹落,林妈迟钝地惊觉,然而目光在短暂的诧异和游离之后,又回到了小桃树的身上。
林妈觉察到了自己的衰老,她因此感到恐惧。她恐惧衰老,却不因面容苍老,萎靡多病而恐惧;她畏惧死亡,却不因形消神散,生死尘埃而畏惧——也许这些事的前因后果都是矛盾的,但她似乎还是很懊悔,很害怕——怕等不到会开花的小桃树结出鲜腴的果实的那一天,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该多好啊……
“等它结出果实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它只会开花,它永远都不会结果……”
……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暮秋。喜鹊和乌鸦是齐齐哈尔的常客,似乎也是林妈这一辈子里的常客。
黄昏的光线照进小窗里,屋里的陈设总是那般模样,十年前如此,而今也如此,仿佛这阳光也一同定格在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年岁,就像一张带着昏黄底色的老照片。
电视机开着,林妈就坐在椅子上看新闻——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看不可,这大概是一个改不掉的习惯,只是因为昨天、前天、五年前、十年前的傍晚时分,她都如此坐在这里吧。与这十年里都不同的是,今天傍晚的阳光格外温暖。
“中共中央、国务院于三日上午在北京隆重举行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xx、xx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大会并为获奖代表颁奖……”
电视机播报着今天的新闻,林妈只是自顾自地对着电视发呆。
“上午十时二十分,大会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开始。在热烈的掌声中,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xxx首先向获得xx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xxx颁发奖章和证书……”
林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凑到电视机前,紧张地扫视着大会上每个获奖者的面孔。
今年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的得主捧着红底金字的获奖证书,证书的正中还落着国徽。当镜头给到他的时候,他骄傲而不失庄重地挺起了胸膛,他那坚毅的目光通过电波瞬间跨越了那个国家广袤的土地,一直到了世代冰雪封锁的山海关里……
“李聚!李聚!真的是我的儿子!!”林妈激动地跳了起来,尖叫着,忽然又跪倒在地,抱着电视机痛哭了起来,那一次,她真的哭了好久好久。
林妈真的老了。如今她的心态对于一个年迈的人来说,更加有益于健康。自那天以后,林妈释怀了自己的过往,痛苦的回忆再也不能占据她的内心了,她开始热爱那样枯燥却安稳的生活,享受它的宁静与慢节奏;年轻时的急躁和冲动已经淡去,也不再期盼刺激精彩的人生,而是尽情地享受春夏秋冬,已然心如止水。
花开花落,日升月出,她,真的累了。再坚强的人,再不屈的人,也都会有老的一天。她再也没有哭泣过,也不再常常将愁思堵在心口。她一直坚持着每天去照料小桃树,现在她单是觉得那粉嫩的花瓣很可爱,觉得绿林里的春风很温暖,清晨的雾湿漉漉的,却在日出后令人神清气爽——她不再多愁善感,开始珍惜美好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个人的。林妈认为余生中她的心再也不会为任何事掀起波澜,她将同世上人一道熙熙而来,攘攘而去,不留下一点痕迹,就像从未到来一样。无怨无悔,带着那颗止水般虔诚且善良的心灵最终走向她的坟墓,为这个苦涩如歌的人生画上一个不甚完美却堪称完美的句号,似乎是个很值得期待的事。
可是啊,命运总是不合时宜地扰乱一颗朝圣者般的心灵,让他的灵魂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忽而又把他从苦厄的谷底拽了上来,或许他早已心如死灰,没有享受幸福的福分了,但是命运之所以苦涩,也许正因如此。
咚咚咚!
林妈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咚!咚!咚!
林妈才意识到有人在敲门,于是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揉揉眼睛,用脚够着不远处的拖鞋,然后蹒跚地走到门口,想着又是哪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找上门来,或者是粮店的扛着袋子来送米了,再有可能是开发外林的施工队来赶她搬家……
一番纠结后,林妈还是打开了门。出于礼貌,林妈保持着不甚自然的微笑,迎接着屋门的打开。
一束晨光从门缝中照了进来。这时传来了一个温柔且熟悉的声音:
“妈,你老了。”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定格了,迟钝的林妈低着头,本来预备着向陌生人表示礼貌而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失神般地轻轻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笑容仍然那样僵着,林妈沉默着。
“你……还认识我吗?”
李聚抚摸着林妈肩头散落的白发,亲吻了妈妈的脸颊。
“妈妈,我回来了。”
林妈浑身失力,向一侧倾倒,李聚赶忙抱住了林妈,林妈倒在儿子的怀里号啕大哭,哭的咳出了血沫,又埋头哭着,哭得泪水浸湿了李聚的衣袖。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李聚紧紧拥抱着林妈,不禁也哭了起来。
“李聚……”
“李聚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妈妈……不怪你……一直不怪你……”
多年之后,又是一个落英缤纷的季节。
当李聚再次回到外林的时候,林妈已经去世了。
林子上仍是顶着那方百无聊赖的天,枫树的红叶和杨树的黄叶正在满天飘落,溪水仍然脉脉流淌。与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前都是一般模样。光线溶解在细雨中,从密叶间沥下,厚重的重幔在风中摇荡。
花落时节,往往是故事结束的时候。纵然枫杨也共有冬夏,却从未有像桃花那般盛开得灿烂;桃树不会结果,却拥有着世上人都不曾拥有的繁华。
打破了沉重的希望,又辜负了半生的苦难;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此了吧?委身一人,在无边无际的寻找与追逐中消磨了光阴,在无休无止的等待与期盼中熬白了头发。可谁又不是呢?人在这样仓促迟疑的行旅中老啦。重林缄默无言,大抵是数百年,弹指一挥间。看惯了人世间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太多的冷暖炎凉;你的故事,还未必是其所见,所闻的,最精彩的那场戏。满山枫杨不为之动容,唯有会开花的小桃树,还在风和雨中摇曳。
李聚把一件残破的棕色外衣铺在了一棵古树巨大且倾斜的树干上,轻轻地抚摸着它。几片枯萎的海棠花从口袋中掉了出来,轻盈地飘落在长满青苔的土地上。
“谢谢。”
李聚离开了。
风,吹起那件外衣,它在风中微微敛起,露出写在袖口的一首小诗,不知是谁写的:
花开花落春秋事
风雨潇潇数百年
桃花无果悲白发
古来忠孝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