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那次公诉书出了差错被耿检察长叫到办公室痛批一顿之后,小古检察官就变得异常认真起来。
对于决定提起公诉的案子,以前的公诉书起草完毕都是由助理小左负责校对的。可自从那次被耿检察长批评后,小古检察官认为,为了避免再次出现类似错误,在小左校对后,自己再亲自校对一遍。校对时,小古会逐字逐句过目,包括每一个标点符号,生怕再出现一丁点的错误。这个星期,小古又想起这件事,忽然又觉得校对一遍是不够的,万一自己在校对过程中打了盹、走了神呢,这个情况不是没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肯定会出纰漏的,小古越想越确定。小古是个极认真的姑娘,对自己要求极高,追求完美,她不容许自己的工作再出现一点瑕疵,“每个公诉书自己至少要亲自校对二遍!”
是的,你没听错,是亲自校对两遍。
那天晚上,纵然整个小区静得连落叶的声音都可以听到,但小古睡得仍然很糟糕。半夜里,迷迷糊糊的醒来好几次,期间还做了个梦,“下班回家途中,忽然从路边绿化带里窜出一只黑大狗,双眼凶光四射、呲牙狂吠、迈着恶狠狠的步伐向自己坚定的靠过来,那样子好像就要吃了自己。小古害怕极了,惊慌中拔腿就跑,边跑边扯圆了嗓子喊救命,可奇怪的是,路上行人表情错愕、皆作冷漠旁观状,没有一个人伸出援助之手。慌乱中,脚下一拌,小古一头栽到地上,大黑狗随即扑了上来……”
小古把大黑狗往旁边猛的一推。这一用劲,小古醒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被子也被扯到了地上。原来是惊梦一场!
小古抬头左右瞅瞅,应该是扯被子的一瞬碰到了老公,但影响不大,老公小孙翻了个身,又呼呼的睡了过去;儿子小宝在小床上睡得正香。
“还好,没惊动到他们!”
二
作为一线检察官,小古实在是太忙了。整天都是会见被告人、核查犯罪事实、要求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准备公诉书、开庭支持公诉、和辩护人“打嘴仗”、与法院协调量刑、向怒气冲冲的受害人释法析理、还得提检察建议,履行各种法律监督职责。
小古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用在了思考工作上。挨到下班的时候,身子疲惫不说,头脑早已昏昏沉沉,就像小时候三九天外出玩耍被冻僵了手的感觉----疼中带痒、痒中带麻、麻中带酸,那种痛苦的滋味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小古实在是太敬业了,回到家里,满脑子满眼也还都是案子:那个抢劫案的证据并不充足,但被告人周小斌认罪认罚,就此提起公诉是否妥当?今天下午收到上次起诉赵老三洗钱罪案子的判决书,法院不认为被告人构成洗钱罪,真是便宜了这小子,是不是需要提起抗诉?手头的这个组织卖淫案,总共是七个犯罪嫌疑人,可公安机关只抓了三个,四个外逃,现在信息这么发达,抓个人哪有那么难?也不知道这公安是干什么吃的!问题是,你抓不全,就给检察、起诉工作带来了挑战,这仨货脑子灵着呢,他们瞅准空档,相互推脱罪责,主犯、从犯如何认定,公诉书该怎么起草啊……
“哎,小古,你怎么了,回家发什么呆呀!下班也不顺路接孩子,快做饭吧你,饿死了!”小古的丈夫小孙把一岁的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小古像座雕像似的愣坐在沙发上,忍不住边放儿子边弱弱的责怪。
小古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也意识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妈妈!”儿子小宝颤颤巍巍地跑过来。
小古好像不满小孙责怪的口气,忽又觉得有点心烦意乱:“行了行了,今天我太累了!”
“哎呀,儿子,烦死了,找你爸爸去!”小古情绪焦躁,顺手就推了儿子一把,把没发完的余怨又冷漠地泼到了儿子身上。
“哎,古小可,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小孙停止了正在脱外套的动作、一脸的狐疑。
小孙和小古是传说中那种真正的“青梅竹马”。他们一起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只是高考时,他们分别考入了两所不同的名牌大学。爱的种子早已深种心间,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毕业后,双方又都如愿的考上了同一个城市公务员,只是小孙在市政府、小古在市检察院。有情人终成眷属,两年前,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两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小孙很爱自己的妻子,也很能迁就她,因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对于小古这段时间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化,小孙也没有过多的去想。
他狠狠地瞟了小古一眼,弯腰亲了儿子一口。
“儿子,乖!跟爸爸,咱们做好吃的去!”
三
早晨,通常是小古早早的起床,煮了牛奶、烤了面包、蒸了蛋糕、准备好了小菜,端上桌,然后叫小孙他爷儿俩过来一起吃早餐。小孙则负责给儿子穿衣穿鞋、帮助儿子刷牙洗脸,把儿子收拾停当了,待听到妻子小古的呼唤,两个调皮的“小孩”打打闹闹的就过来了。吃完饭后,夫妻二人一起送儿子上幼儿园。
这天,小古并未早早的起床。小孙收拾好儿子、又开始做早餐,直到饭都端上了桌,小古才一脸惺忪、披头散发地从卧室里探出半个头来。
“老婆,你不上班啦?”小孙惊讶。
“上,上……”
“那你……这样,都几点啦?也不看看!”小孙用下巴指指客厅里墙上滴滴答答的座钟,慎怒道。
“我在想事儿呢……”
“想事?啥事?想啥事也得挑个时间啊!”
缺少了小古,餐桌上有些冷清。小孙草草的往嘴里扒拉着早餐、喂了儿子,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和儿子的小书包,另一只手抱着儿子,匆匆的出门去,把小古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楼道里。儿子小宝扭头越过爸爸的肩膀,用怨怨的眼神看着妈妈,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愫袭上心头,那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责怪,脑子里浮现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送我上幼儿园了?
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就在走出单元门口的那一刹那,“妈妈!”儿子响亮而稚嫩的童音回响在空旷的楼道间,但妈妈好像并没有听到,小宝失望的眼神从家门口洒落了一路。
“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爱我们了?”小宝怨怨的。
“没有,儿子,妈妈忙,在想事儿呢!”小孙抱着儿子,一边一撅一撅的快步走,一边柔声的安慰。
小孙性格好、大度、细心,真的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四
小古出门还没走多远,忽然就想起,咦,刚才门锁了没?万一没锁就麻烦了!她急忙返回家,把防盗门反反复复又推拉了好几次,确信确实是锁上了,才又转身离开。可刚走出小区大门,小古又想起来了,以前这个防盗门有没锁好的时候,上次下班回家,门一拉就开了,幸好没有被小偷发现,否则损失可就大啦!这次会不会又出现那种情况?要不要再回家看一次呢?万一真的再出现上次的情况,哪有每次都那么幸运的?小偷果真趁机溜了进去,结婚时老公给买的金银首饰可就要被“洗劫一空”啦,那可值不少钱那!这个念头自从萌生的那一刻,就像镶嵌在了一条无形的钢轨上,在小古的脑海里固定了下来,剔除不了、也挥之不去,纵然小古也明白,确实也没有再回去看看的必要了,是的,没有必要了,但小古还是为此痛苦万分。
“好了,回去再看看就舒服了、就放心了、就好了,就再回去看看吧!”
小古扭头往回跑,正好碰上同楼栋在农行上班的歌飞,歌飞是个优雅的女人,刚从楼栋间快步飞了出来、掐着时间向单位急匆匆的奔去,边跑边往手上擦油。
“都快迟到了,咋又往回跑了呢?”歌飞不解。
“一个重要的文件落在家里了,没办法!”小古不愿说出自己往回跑的真正原因,她也觉得这个“往回跑”的理由站不住脚,说出来会被他人嗤笑、甚至会被认为她脑子有问题,她要极力的掩盖这个“荒唐”的理由,所以她必须编造一个大家普遍认可的、在早晨宝贵的上班时间还“做出这样异常举动”的扎实的、堂而皇之的理由,以维护自己在邻居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和做人应有的体面,必须!
仅仅是上班出门,小古就往返的折腾了好几次,心里这才稍稍的舒服了那么一点点。
五
待小古咬牙强压着内心的痛苦赶到单位的时候,已上班一个小时了。这时,小古才猛然惊醒过来,早上还有一个盗窃案子的开庭呢,坏了,今天早上开庭时间给耽误了!案件公诉人无故不到庭,按照刑事诉讼法规定,合议庭是可以按撤诉处理的,法院万一决定这个案子按撤诉处理了,罪犯逍遥法外,自己作为主诉检察官怎么交得了差呢?耿检察长那副严肃的面孔又浮现在脑海里,古检察官不敢再往下多想!她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的公诉卷宗就往法庭的方向跑去,因步子快、跑得急,期间有几次还险些摔倒。在跑的过程中,被路上的小风一吹,早晨梳好的头发、扎起的马尾开始蓬乱。待小古蓬着头、衣冠不整的赶到法庭的时候,被告人、辩护人、审判长和合议庭成员在那里已等候多时了。
这边,助理小左眼看开庭时间已过,古检察官却连个影子也没有,内心急得火烧火燎,给小古不停的在拨打电话,奇怪的是电话是通的,但死活就是没人接,把小左急得真跳脚。
小古站在法庭门口,检务督察部的同志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古检察官,你无故迟到、不按时到庭,口头警告一次,并按单位规定扣除你这个月相应的绩效。”检务督察部的蓝主任宣读通报,小古借机低头瞄一眼自己手机,竟有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助理小左的七个,检务督察部主任蓝凯的三个。
原来,因白天工作太过劳累,大脑的植物神经无法安静下来,导致昨晚小古整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为了不影响休息,她索性把手机就关成了静音,早上竟然毛毛糙糙的忘了点开。
“谢天谢地,谢谢合议庭,谢谢审判长!”这次,法院没有因小古检察官迟到而机械地将案件按撤诉处理。
六
这次失误后,小古工作就更谨慎了。
每次到法院开庭都会提前半小时到,而且特别的小心。那怕是在法庭上的一个动作都会引起自己的反思,会反复琢磨自己刚才做的是不是恰当。她总是担心自己宣读起诉书是不是念错了字,坐在公诉台上呆呆的复盘前面刚说过的话;在与辩护人进行法庭辩论时,也不停的怀疑自己发表的公诉词是不是不够精彩,甚至会想到自己今天化妆的样子是不是不够漂亮,自己的表现是不是能够打动合议庭、以致影响最后采纳自己的观点。因为过于小心、过多顾虑,时常忘了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而被审判长不耐烦的提醒,而每次看到审判长那不耐烦、嫌弃的表情,小古的心里都会极不舒服。说实在的,从内心深处讲,小古根本不愿意这样做,她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在小古的大脑里好像有一个早已设定好、无法更改的应用程序,强制小古必须这样去做,要她无时无刻地对前面做过的事进行不间断的复盘检验。小古也知道这样做不对、自己也十分的痛苦,但她自己无法克服,她要摆脱这个程序,她在与这个程序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无时无刻,她斗争得很果断,很痛苦、很残忍,为了抵抗这个程序的控制,她甚至默默的咬烂了自己的舌头。但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喊、在“劝告”,“只要你放下抵抗,顺从程序的安排,你就能够得到舒适!”她知道那个声音是邪恶的,但看不见、也抓不着,她不知道在哪儿能够挤住它、消灭它。
无数次的抗争,迎来无数次的失败。在小古的世界里,抗争与失败之间已经形成了“因果关系”,抗争是因,失败是果,抗争必然迎来失败,任何的抗争都是徒劳的。小古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信心,无助地败下阵来,屈从了那个程序的摆布。但此时的小古,内心仍然是明白的,她还是认为那个程序是错误的,是不应该服从的,只是她实在是无力回天,正如那句古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弱小的人还得屈从于强大的现实啊。为了维持体面,对于这个“邪恶的程序”,小古不想让外人知道,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脑子里滋生了那么一个“应用程序”。因为她确信,别人如果知道了她有这个程序,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在同事、朋友、家人面前,她要极力的找一个正正当当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异常外在表现打掩护、作辩解,以掩盖和否认那个程序的存在。小古很要面子、很自尊,她十分的害怕,她害怕别人一旦知道了那个程序,会对她产生她无法接受的歧视,她不愿意感受那种被人瞧不起的眼神。
七
小古的工作效率更低了。为了完成工作,她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每天晚上熬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即便如此,竟然还是完成不了单位安排的最低工作指标。小古开始偷偷的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她的怀疑越来越强烈。她在这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找到一家偏僻的个体诊所,穿上伪装、避开熟人、慌称自己忘记带身份证,运用化名偷偷的去看了中医。诊所的老中医给小古号过脉说,这位姑娘啊,你没啥大毛病,就是神经衰弱了,吃点营养神经的药物就好了。于是,按照老中医的医嘱,小古买了中成药脑力宝服用。小古发现,吃药后精神稍微好了一些,可药量一停,精神就又差了下来。而且,小古开始发现,自己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团云,使自己理不清未来的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团云越来越浓、越来越黑,一点点的蒙蔽了自己的思维,自己的智力也开始下降了。越往后,下降得更明显了。接着,自己大脑的运行速度也慢了下来,有时候甚至出现“大脑停摆”现象。一个简单的小学数学问题,小古要想好久才能够想明白,这要搁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当初,自己考大学的时候可是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考入A大学的,那可是全国有名的985、211名牌大学啊!那时候,自己的脑子是多么的好用啊,全班七十多个学生,哪一个能比得了?那时候,无论遇到多么复杂的数学难题,解题思路在脑海里就好像立体的摆在面前一样,棱棱角角都清晰可见,可如今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己当初的聪明才智都跑到哪儿去啦?自己完了,真的完蛋啦!漫天的沮丧雪花般涌上心头,小古开始灰心和自责,她对自己一点点的失去信心。从侦查机关接手一个案子,好不容易理出一个思路,可在检察官专业会议上,大家一旦提出不同意见,小古马上就没了主意,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下子变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自己这是怎么啦?以前可不是这样。小古浑身上下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叮咬、痛苦万分,她把办公室门从里面锁死,双手捂着嘴巴再一次无声的大哭起来,泪水冲花了她淡淡的妆容,露出她那张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俊秀的底色。“我该怎么办?谁能救救我?”一个声音从灵魂深处升起,小古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因为,小古默默的作过无数次的验证,她现在确实不如别人,无论思维、想法、效率还是精力,自己都比不上别人、比不上单位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以前单位里最差的那一个,甚至包括乡下来的那个没文化看大门的老头。
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最没用的人。对此,她无比的确信,十二分的确认。
八
“砰砰砰!古检察官、古检察官,你在办公室吗?”助理小左躁躁的敲响了古检察官办公室的门。
听到敲门声,小古这才想起来,下午五点开检委会,自己要汇报案情。小古抬手一看表,已经五点半,坏了!“在呢,来了来了!”小古急急的应答着,胡乱的擦擦眼泪,也顾不得补妆,边整理凌乱的头发边往检委会会议室跑去。
耿检察长和各位检委会委员早已等在了那里,耿检察长那张一向和蔼可亲的脸此时却上挂满了未曾有过的严峻。
小古不敢、不想、也没有信心说出自己忘记开会时间的痛苦经历和真实原因,她怯怯的点头表达着歉意:“对不起,我刚才肚子疼,来晚了……”小古以为,自己作为女生,有不同于男生的特殊生理现象,说肚子疼的含义是不言而语的,大家都能够理解,应该会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原谅。
“肚子疼不能说一声吗,嘴也疼啦、腿也疼啦吗?你古小可检察官好大的架子啊!让这么多的领导在这里等着你,你以为大家都闲着没事、陪你玩是吧?”
无数次的拖延、无数次的违规、无数次的贻误工作、无数次的出错,也经过了无数次的组织提醒、不知多少次的批评教育和绩效处罚,但均未见起色。耿检察长的忍耐和宽容终于达到了极限,这次忘记检委会开会时间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耿检察长彻底爆发了,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再也顾不得对女同志一向温和的情面,一顿近乎咆哮的输出如雷阵雨般倾泻而下,把小古浑身上下都浇了个透。
赤裸裸的言辞,完全没有了遮掩,那怕是一丝一毫,小古的衣服在耿检察长咆哮的一瞬间被完全的剥去了,整个身子一丝不挂、包括那羞羞的私密处都一览无余的暴露在了平时令小古十分尊敬的各位领导的面前。
一个女同志,哪里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对待?小古全面崩溃、一下子炸成了粉沫!
九
起床,明显变得困难了。穿衣、洗脸、化妆甚至上厕所对小古来说,都得下很大决心、费好大力气才能完成,小古实在是太痛苦了,可又无处倾诉、也不敢诉说,因为她确信无人能够理解、也无人愿意相信她所处的这种状态。小古的脑海泛了滥、决了堤,精力像发疯的猛兽、顺着堤口倾泻而下,白白的浪费掉了,没有办法“流到”需要的地方,小古没有精力顾及家人和孩子。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仔细想起来,这种不舒服到底是疼是痒还是酸是麻,也没办法说清楚,反正就是到处都不舒服,痛苦得要死。小古的痛苦使得她像掉进了非洲猎狗群里被一群猎狗撕扯着一样,她拼命的奋力挣扎,但顾此失彼、狂躁不安。她只能全身心的对付痛苦,无暇他顾。此时的她,一旦再受到外部干扰,自然会大发脾气。小孙不明就里,一次次的忍让迁就,希望能够有所改变,但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在忍无可忍之际,心情也就变得坏了起来,对小古的态度开始转变,由当初的充满深情的温声细语变成了冷冰冰、干巴巴的粗声大气。再后来,态度开始恶化,语气中充满了埋怨和嫌弃。
办理提审被告人手续、包括找领导签字这些以往稀松平常的小事都要消耗小古大量精力,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公诉书的起草过程变得异常的艰难,甚至几天还完成不了一份,履行检察官办案职责在小古的眼里变得凶险恐惧,逐渐成为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每次出庭前,小古都要在办公室里闭门给自己打气、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迈步走向法庭,她的每一步都似重若千钧,以至于等到开庭时已经疲惫得无力说话。在法庭上动作迟缓、目光呆滞、不知所措、忘词丢事已成为了“家常便饭”。小古无故拖延出庭、无故完成不了工作、态度不端正,成为了单位工作落后的反面典型,检务督察部的通报对于小古来说就像“喝凉水”一样平常,批评教育、通报、扣绩效对她早已不起任何作用。单位纪检组也开始介入,立案调查小古渎职、违反工作纪律、不正确履行职责、不作为等问题。
同事们开始用鄙夷的眼神打量小古。大家都是同样的工作,其他同志都可以完成,为什么她就不能好好的完成而甘愿被通报呢?按时上下班、遵守单位纪律、完成检察任务、用心出庭这些难道就那么难吗?小古到底在想啥,白白的受处分、被扣绩效图了个啥?大家议论纷纷。可能是对领导的批评不满、耍性子呢吧?她以为她是谁啊,以为自己是名牌大学生就不得了啦?一天牛得不行,甩脸子、摆大小姐脾气给谁看呢!同事们窃窃私语,尤其是单位一些爱嚼舌根子的女人坐在一起,说啥难听的都有。
大家刚开始是不理解,往后变成了反感,再往后逐渐变成了憎恨,再后来从憎恨又变成了孤立、排挤和疏远。再也没有同事愿意和小古开一句玩笑、或者多说一句话,更没有人愿意到她的办公室去“窜门”聊天,就连她的助理小左没事也不愿意多去一次。
十
小古一个人,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独,品尝着从未有过的无聊。吃饭,除了咸和辣,也品不出其他的味道;上班,除了煎熬和孤独,没感觉有啥意思;办案,其实就是对一些庸俗的琐事做善后处理罢了,于事无补,有啥用?大街上的树木、花草经年累月自然的生长,与自己何干、有啥意义?小古觉得人生在世真的是一件最无聊、最无耻的事!人活着,就是一种枯燥的自然现象,枯燥得像干涸的河床、大地的泥沙,沉寂、风化、无声无息。小古想到了死,她用手掐掐自己的胳膊,隐隐的感觉有些痛,她想在毫无痛苦中默默的死去、默默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又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小古站在这座城市的街边,茫然地看着那些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感觉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毫无用处的、就像垃圾一样、人见人烦的废物。小古叹着绝望的气息,不知该往哪里走。这时,一对花甲老人相互搀扶着从身边蹒跚而过,小古忽然想起,自己和小孙结婚三年来,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除了过年和过中秋,平时还从未回过娘家,就回家去看看吧!再看看自己那年迈的爹娘,能够在他们身边多待一会儿,和他们再说说话,也算尽到一点孝心了!
十一
小古的父母在乡下,都已年近七旬,膝下仅此小古独女一人。
小古打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到了家门口。见院门敞开,一院子的清风吹来飘去,并没有传来路上想象的那种人畜欢乐的气息,就径直进去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墩上,望着长满杂草、破败不堪的院墙和那颗枝叶稀疏的老枣树发呆。小古依稀记得,这是自己儿时成长的地方,这里有自己的根、自己的魂,小时候的玩伴二蛋、黑皮、蓝雨、妮儿、小翠纯净的笑声又浮现在眼前。那个傍晚,在地里干农活忙碌了一天的母亲依靠在枣树旁,边捡菜边给这群调皮的孩子讲“敬德与秦琼”的故事,孩子们两只耳朵“支棱”得像小狼狗似的听得入神,一点也没有瞌睡的意思,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呀!可这一切已经结束、再也回不去了。
小古的父母直到中午才扛了铁锨、一身泥土的从地里干活回来。母亲在前,先看见了女儿,忙惊讶地问,女儿,你咋回来了,这也不赶星期六星期天啊?小古瞬间泪奔,像一个掉进了冰窟窿、就要被淹死的孩子看到了救星,她一下子扑到母亲的怀里、紧紧的抱着母亲,眼泪放肆地、哗哗的便喷了出来。终于找到救星了,心里终于踏实了,终于有了依靠了,终于安全了。此刻的小古,又像一个在外面受尽折磨和凌辱的孩子,小古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妈妈,感受着那份原始的亲切和温暖、尽情的释放着自己的委屈。母亲也感受到了女儿的异常,也紧紧的抱着女儿,母女两人就那样默默的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小古渐渐的平静下来,经过这么一通撕心裂肺的痛哭、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充分释放,小古渐渐清醒了许多:父母老了,他们虽然仍然是子女最温暖的港湾,但女儿大了、世界大了、走得远了,这个港湾明显的太弱、也太小了,已经撑不起女儿的那片天、起不到为儿女“遮风避雨”的作用了,他们能够为女儿做的,也仅限于做顿女儿爱吃的饭食罢了。如果毫无理智的向父母“倾倒苦水”,只能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影响父母的健康,其他任何作用也起不到了。作为女儿,虽然不能为父母分担什么,但也不能再给家里增添麻烦了。回来看看他们就好、看看就好。想到这,小古整理好情绪,松开了母亲的脖子,抬起头,重新恢复了笑脸,用手指给母亲梳理着花白而凌乱的头发。
“妈妈,没事,就是好久没回家,离家太久,看到你们实在是太激动了!”小古说。
“真的没事?孩子,有啥事别憋在心里,告诉妈妈,啊?”母亲心疼的说。
“真的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小古学着儿时的样子像只欢快的蝴蝶在母亲面前转了一个圈,一脸的桃花,只是妆容凌乱了。以前,小古有化妆的习惯,母亲也习惯了看女儿化了妆那幅俊俏的模样。只是这些天来,小古哪儿有力气化妆,但经这么一哭,眼泪流得纵横交错,把没化妆这件事反倒掩盖下去了,母亲竟然没有看出异常。
父亲老古一脸的疑惑,把那头老牛牵进来拴到屋后的棚圈里,皱着眉头坐在门口用烟锅吸着旱烟,等着这娘儿俩最后掰扯的结果。看女儿破涕为笑、转瞬又一脸桃花的样子:“神神叨叨的,搞什么鬼嘛!”淳朴而又粗心的父亲翻翻眼、长长的舒了口气,终于放了心,在门框上磕磕烟灰,转身回里屋换衣服去了。
老古在喂牲畜,母女二人合伙做饭,饭还没做熟,小孙就急急忙忙的出现在了面前。
“老婆,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们单位到处找你找不到、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你在搞什么鬼嘛!班也不上,我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可把我吓坏了,我都找你一上午啦!”
小古默然。母亲也停止了洗菜,吃惊地看着小古。
“你怎么啦?”见小古不说话,小孙责怪地追问。
“我想爸妈了,就过来了,出来时忘了带电话了……”
“你回来也要向单位请了假才能走啊,你这整的啥事?”小古这种不合常理的说辞,显然激怒了小孙。
“没事,就一天……”小古弱弱的说,理由还是那么的牵强附会,牵强得让在场的亲人们反感、甚至气愤。
小孙、母亲和老古都紧锁着眉头、怒目盯着小古,等待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十二
这一年年底,市检察院对全院干部进行年度考核,结合纪检组的调查结论,经考核领导小组最终核定,小古的年度考核结果定为不称职等次。
加上去年的考核,小古已连续两年考核不称职,根据检察系统干部管理规定,小古被单位辞退了。
小古回到家中,竟然像小孩子过年那样兴奋,“老公,我解放了!我不用去上班了,这些年我都快累死了,再也不用吃那个上班的苦了!”
小孙闻声大惊,一下子差点晕厥过去。
很快,小古的兴奋劲儿就消褪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脑子里那一团令她无比痛苦的云雾仍然顽固地纠缠着她,并没有因为卸下单位工作这副繁重的担子而消失,这团云雾像丑陋的恶魔、一点点的蚕食着她,她无法说出口、也无法摆脱。小古浑身遍布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煎熬,使她动一动手指都是那么的困难、那么痛苦。她索性躺平,不是现在网络流行语的那种“躺平”,而是真的身子就躺在地板上,啥也不想做、啥也不想管,任凭那痛苦的煎熬在周身蔓延。她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慵懒,整天头发蓬乱,不洗脸、不吃饭、不出门、怕见人。折磨得小孙对她最终还是失去了耐心,态度变得粗暴起来。
再说小孙,由于工作出色、有眼色、人缘好,深受领导赏识,这一年在仕途上取得了进步,被组织提拔为市A局副局长。小孙升任副局长后不久,市政府按规定安排小孙到省城进行领导干部任职培训,结业那天,作为对领导干部身心关爱的一部分,行政学院给大家播放了一部精神卫生健康知识讲座的短片。小孙看着看着,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觉得小古的症状和讲座上所讲的一些精神疾病症状很是相似。
小古是不是患上了精神病呢?
十三
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小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遍体鳞伤的小古骗出卧室、强制带到市精神病医院进行诊断,经专家会诊后确诊:古小可患有重度抑郁症、重度强迫症和中度狂躁、焦虑症的并发症。诊断意见:立即住院治疗。
小古患病后,小孙隔三差五对其进行殴打的事情终于败露了。考虑需要照顾年幼的儿子、还要照顾住院的妻子,兼考虑小孙能够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认错态度较好且能主动送妻子看病就医,公安机关决定对小孙从轻处罚,给予批评教育,以观后效。
小古被强制住进了市精神病医院。
鉴于小古病情严重、且持续发病时间长,已发展成较为顽固状态精神病的实际情况,医生决定给小古大剂量服用效果强劲的盐酸氯丙咪嗪、碳酸锂等抗抑郁、焦虑的药物。经过一年的规范治疗和规律的身心调理,小古痊愈出院。
走出医院大门,小古呼吸到了那久违的感觉:眼前一片光明,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天空是那么的湛蓝、这座城市是那么的具有魔力!小古深吸一口气,原来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小古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那医院可爱的白色大楼、路边可爱的茂密大树、街道上可爱的川流不息的汽车和可爱的满脸笑容的人们,周围的一切无不透露着亲切和可爱。
小古的内心一片平静,大脑清晰而敏捷,周身舒适而愉悦。看着前来接自己回家的老公和长高了的儿子,满满的幸福涌上心头。
回想过去的这几年,自己就像在地狱阎王殿里走了一遭,受尽了人世间精神凌辱和肉体折磨,现在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真是恍若隔世啊。
小古下意识地努力忘却过去的一切。
……
十四
小古的世界又恢复了往日好时光。
她早早的起床,给一家人做早餐;她精心打扮自己,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的青春靓丽、依然是人见人爱的模样。送儿子上学的路上,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阳光明媚、充满生机,舒适而惬意。
小古向市检察院领导层递交了撤销辞退、恢复工作的复核申请。
市检察院领导对小古的申请非常重视,指定专人负责复核具体事宜。经过仔细调查,慎重考虑、检察院领导集体研究,一个月后给出一份正式复核结论,概要内容如下:古小可同志在我院工作期间,目无组织纪律,自私散漫,态度不端正,不珍惜工作机会,屡次严重违反单位规章制度、无故不完成工作任务,给单位工作造成了损失,产生较为恶劣的影响,连续两年考核不称职,符合检察官辞退条件。其在被单位辞退后,失去生活来源、心理产生落差,继而患上抑郁症和强迫症等精神疾病,故其申请撤销辞退、恢复工作的理由与事实不符、不能成立,本院经复核,维持原辞退决定。
小古父母想不通,一直耿耿于怀,趁农闲时候找到检察院的领导,替女儿打抱不平。他们坚持说女儿是因有病而无法正常工作的,坚决要求恢复工作。老两口坐在检察院会客厅里不走。耿检察长和其他检察院领导都接待了小古的父母,给他们做了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对于老两口咬定小古是因病无法工作的看法,检察院领导解释说:“如果古小可有病,她完全可以请假治疗呀!从优待警是我院多年的优良传统,任何时候对于干部生病请假,我们都是无条件开绿灯的。而且,干警生病后,我们院领导还会督促工会前去探望、送温暖,这已经形成了制度,贯彻多年了!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回家问问你们的小可,看她啥时候来请过假?如果她来请了、而我们不给批,责任在我们!”
检察院领导没有敷衍、没有说谎,他们所说的都是事实。的确,小古从来没有向检察院领导请假看病。这个,老两口在决定来检察院信访之前,早就找小古反复核实过了。
仔细想想,人家检察院领导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十五
小古完全康复,恢复了正常生活。
像得病前一样,精力依然充沛,做事干练高效、轻松愉快。算算自己年纪还不大,才28岁,仍还可以重新报考公务员啊。在丈夫小孙的鼓励下,小古又开始了新的公考复习。说来也巧,小古顺利考取了邻市检察院的职位。一年后又成功的入了额,再次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人民检察官。
因业务精通、思维敏捷、多次成功驳斥辩护人的无理辩解,其公诉意见获得法官的广泛认可,指控犯罪取得辉煌战果,使一批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就在小古再次成为检察官的第二年,因工作业绩突出,被市检察系统评选为全市优秀公诉人。之后的几年,小古又先后取得了全省优秀检察官、全国优秀检察官称号。自此,小古一路开挂,三十五岁那年,得到组织提拔重用,顺利的当上了副检察长。
这一天,小古休年假回来探亲,又来到当年工作过的城市。在街上遇见从原单位已经退休、在牵狗遛弯儿、享受生活的老领导耿检察长。耿检察长也同时看见了小古:“小古,都当检察长了,不错不错,祝贺你呀!其实,这人呀,不怕犯错误,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你看,当初在咱院和你一起参加工作的蓝凯,职务也就是个专委,小左也才入额,还没你混的好呢!以后,可要汲取教训啊!”
耿检察长诚心诚意、语重心长的告诫,说话时还故意加重了语气,生怕小古听不清楚、引不起足够的重视。
小古愣了愣,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脑筋闪电般一转,改口道:“您说得对,老领导,谢谢您的教诲,您多保重!”
那个村子政府拆迁,小古的父母在城里分得两套楼房作为拆迁补偿。一套用于自住,另一套对外出租,老古一家每月都有一笔可观的租金收益,生活快乐无忧。看到女儿、女婿还有大外孙奔奔跳跳的回来了,老两口激动得手舞足蹈,说话都变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