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湾县东湾公社座落在天山北麓,秋粮作物以玉米为主,受天山山脉北下冷空气影响,这里气温较低,玉米生长期比平原地区长,要到十月中旬才能成熟。到了那个时候,已是深秋,早晚天气已冷。清晨,地里的玉米和路边的矮草已开始结霜,下地干活得穿夹衣了。
我小学就读于东湾小学,位于东湾公社东湾大队九队东边。学校由一个四面用土垒墙围起来的大院、加上里面的几座砖瓦房、外加老大的一块玉米地组成。我上课的教室就是大院东北角的那一间。在这里,我度过了小学时光。我们上小学那会儿,比现在小学生参加的劳动多得多。除了经营校园那块玉米地补贴教学开支之外,每年都会抽出两周时间给附近的生产队收玉米、支援公社秋收,俗称“掰棒子”。之所以叫“掰棒子”,我想,可能是成熟的玉米黄橙橙的、有一尺来长,像家里浆洗衣服用的“棒槌”的缘故吧。如今我们阿瓦提县,秋天偶尔也会组织小学生给当地农民采棉花,叫“勤工俭学”,人家是给钱的。那时候给生产队“掰棒子”是义务劳动、不给钱,只是中午管一顿饭。
秋天,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一片枯黄,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藏在严实的外壳里、谦虚地低着头,风一吹,整片的玉米秸秆随风轻摆、沙沙作响,“掰棒子”的时节到了。接到上级通知,校长一声令下,全校师生便投入“掰棒子”劳动中。学生则回家准备一个筐子、一个空书包装一只铁碗。筐子不能太大,大了小学生背不动,也不能太小,太小了装不了东西、掰得慢,一般锅盖大小便可。为什么要用书包呢?因为那个时候家里只有书包、没有其他包具可以代替!为什么仅带一只铁碗?因为小孩子淘气,打闹时瓷碗容易弄碎、浪费不起!有人可能要问,不带帽子、手套和水杯这些辅助用具怎么劳动啊!不是不带,而是那时候没有这些“奢侈品”!至于筷子,金贵怕丢,家里不让带,吃饭时折两根草梗就行了。
次日,同学们到校,老师指挥着按班级排好队,校长用眼一扫,看都到得差不多了,便发出出发指令。到了地头,老师让大家一字排开、每人占居一行,挨着并排向前掰,掰下的棒子放到各自筐子里,筐子满了就集中倒在指定的空地上。那时候,我是班长,我的好友屈志强是学习委员、甘旭东是劳动委员,我们仨不用掰棒子,像督军一样跟在其他同学后面检查验收。若发现谁没掰干净,就大声的把他叫回来,当面“训斥一顿”,让他补掰。整个秋收,我们仨像电影里旧社会的“财主老爷”一样在后面指手划脚、颐指气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内心充满了优越感和自豪感。
其实就在大家在地头排开的时候,我们几个就站在了后面,假装繁忙的样子,东瞅瞅西看看,没任务的我们与有任务的他们一下子“渭泾分明”起来,内心一对比,倍感轻松,掩饰不住一脸的得意。其他同学站在玉米秸秆行列里,皱着眉头嗅着掰棒子时弹起的灰尘,时不时回过头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大方地接过、贪婪地享受着。其实,我们仨搞验收也不是很认真,通常在后面的玉米地里毫无目的的乱窜,随机发现漏掰的、便大叫着让他们回来返工。这期间,我还掺杂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就是借“职责”关照同桌马玉红,她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蛋,是我心仪的女朋友。我时常假借检查靠近她、帮她掰棒子,她漏掰了也不批评,她总能心领神会,报以甜甜一笑。接过她的眼波,我的心荡漾起来。当听着班主任的声音走远了,我们仨一使眼色便聚在一起,蹲在一簇浓密秸秆处歇息。根据口转的经验,四处搜寻杆子发红、叶子还没干利索的玉米秸秆,去了叶、用门牙撕掉皮,学着生产队大孩子的样子悠闲地嚼吃里面的糖分,相互炫耀自己的挑选水平、展示自己秸秆更甜的夸张表情。嘴巴嚼累了、透过秸秆听到老师的声音过来了,再匆忙起来、装模作样地继续验收;有时候我们还会预先准备一筐玉米棒子,听到老师的声音就假装吃力地把筐子抬出来,装作偶然碰到的样子,无声地展示自己尽责取得的“成绩”。
在地里不知呆了多久,远处传来“开饭了”的叫声。中午的饭点到了。大家放下手里的活,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奔去。校长、班主任和其他老师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他们大声叫嚷着让大家排好队,把碗拿在手上,挨个经过一辆四挂马车旁,套在车上的四匹马低头吃着眼前最近的玉米叶子,边吃边碎步挪动,把马车带得晃晃悠悠,显得很不稳当,车夫不时的吆喝几声,制止马儿走动。马车边上另坐着两个花白胡须老头,一个手拿马勺负责给学生打菜、一个赤手挨个给学生递馍,每人一份。蒸笼里的白面馒头尤为扎眼,光白不说,个头还大得出奇,一个一斤;大盆子里的菜是葱花炒包包菜,里面有少许绿辣椒丝,还有一点西红柿红瓤点缀,白、绿、红三色相映衬,加上淡淡的清油,可谓色香味俱佳,诱人的菜味直钻鼻孔,馋的大家直咽口水。前面挨到打饭的,纵然一头玉米花子、一身的土,也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后面还没轮到的、着急得动个不停,不时翘首张望,生怕轮到自己时饭没了。
大家打了菜、接了馍,转身寻找三五个相熟的聚拢在一起,也不顾手上的灰土,就近蹲坐在地上就大口的吞吃起来。那个时候,家里生活条件苦,吃不饱饭,更别说吃白面馒头了。为公家“掰棒子”是难得的改善伙食的好机会。吃个大馒头、吃碗香喷喷的热炒菜,抬起袖子往嘴上一抹,再到旁边的大水桶里舀半碗砖茶水,涮着碗边的汤汁和菜叶,咕嘟咕嘟地灌喝下去,像过年一样,真是莫大的享受。要知道,即使砖茶,那时候也是过年才买了招待客人、自己喝不上的。
老师们的饭食比学生好一些。所谓好一些不是像现在说的那样花样多、菜品好,而是他们可以不受限制的随便吃。老师和校长在一起边吃边说,边说边笑,待他们吃好、喝足了,站起身、扑扑屁股上的尘土,漫天的吆喝一声“开始劳动啦”,大家就又回到自己的玉米行子上,接着继续掰。吃饱了饭的小孩子,就像现在中午喝醉了酒的企业工人一样,干活速度明显没有上午快了,他们有的开始偷懒,借着高挑的玉米秸秆的掩护蹲着休息。我和屈志强、赶旭东很快又受领一项新任务,到处“抓”偷懒的人,把他们“揪”出来继续劳动。
太阳离西山一杆子高的时候,气温降了下来,远处传来“收工啦”的叫声。大家停了手,把筐里的棒子倒在玉米堆上、聚拢过来。老师对当天劳动作小结,传达了校长的点评,我们五年级(二)班竟是全校劳动最出色的班级、我们仨也是全校最优秀的“验收员”。想想各自在地里做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不由得羞红了脸、惭愧地低下了头。老师、全班同学、还有挤在前面的马玉红却误以为我们是谦虚,巴掌拍得更响亮了……
家里,母亲在灶台上做饭,父亲在往炉膛里添柴。锅里煮的是玉米榛子。玉米榛子就是用石碾子把玉米粒子碾成四半的那种,添上水、在锅里煮一个半小时就炖烂了,届时会冒出一股玉米特有的清香。这时天已晚,院子里漆黑一片。母亲开始盛饭,一人一碗,大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围坐在小桌旁,就着桌子中央的一盘咸菜、转着碗边用嘴唇试探着、捡温度稍低的地方下口喝了起来。那时候,午饭有窝窝头,晚饭没有。因为晚饭过后就睡觉了,吃了浪费,并不像现在的咱们,不吃晚饭是为了减肥的那种。其实,一家人喝了玉米榛子稀饭、晚上肚子还是饿的。
吃着吃着,我就又想起中午在地里打饭的事。
东湾小学全体师生都在地里掰棒子、人多,为了节省吃饭时间,生产队其实派了两挂马车、安排有两个打饭点,相距有三十米远,中间有没砍倒的玉米秸秆遮挡,互相不受干扰。我还注意到,个别“大肚子”学生,吃完第一个馒头时,如果第一遍饭打过了、车上还有多余的馒头,想吃的还可以去领第二个。不过要吃得快,如果吃得慢了,你再“肚子大”,人家车上的馒头都发完了再去领,也就没有了。
想着想着,我便动起了脑筋。
第二天劳动,终于等到了中午,待听到附近“开饭了”的叫喊声。我第一个冲出玉米地,跑到那片空地上、抢在打饭队伍的前头。我第一个打了菜、拿了馒头蹲在离两个打饭点都不远的地方独自吃了起来,眼睛却不停地瞟着打饭队伍。等到全都打完饭,稍一停顿,听负责打馒头的老头开口嚷嚷“谁还不够”时,我就掩饰着焦急的心情、快步走过去,从低头拿馍老头的手里顺利地领到一个大馒头,返身回来装进自己的书包里。接着,听到不远处,另一个打饭点也吆喝起来,我闻声跑过去,等离得近了,再放缓脚步以免引起别人注意,以同样的方式再领到一个大馒头。待领了三个,两个打饭点多余的馒头就全都被人领完了。这时我才安下心来、专心致志的享受自己碗里的饭菜。这一天,我不仅吃饱了午饭,晚上回到家还带回来三个三斤重的大白面馒头,一下子装满了全家牵挂的、那个高高挂在房梁上的“馍篮子”,一家人乐开了花。
“掰棒子”的第三天上午,我把自己“发财”的“天机”偷偷告诉给好友屈志强和甘旭东,我们一拍即合,决定“打配合”。我们仨抢着排在队首打饭,趁没人注意,打完饭后在队尾再穿叉排队打一次。听到有剩余馍馍的叫声,仨人第一时间从两个打饭点分头领馍,为了避免引起打饭老头的注意,我们仨互换衣服、相互交叉混在其他同学中间再次领馍。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这一天,我们仨人每人除了正常打到的馒头外,各自还多领了四个,每人四斤,装在书包里满满当当的。我们扣好书包扣子,相互传递着兴奋的眼神,一脸诡异的表情暗暗的为今天的成功庆贺,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成就感。
正当我们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的时候,忽然两只大手像拎小鸡似的从后面把我们仨给提了起来。巨大的冲击力使我们感动眩晕,惊恐之际,我扭头向上一看,是当天学校带队的瘸腿王副校长!王副校长黑着个脸,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嘴巴里嚼着白面馒头、嘴角还挂着一丝包包菜丝,他用那双鹰勾眼恶狠狠地瞪着:“你们三个可耻的小偷!”吼叫间,一股污浊的口气喷到我们脸上。“坏了,我们的事情败露了!天呐,我们该怎么办啊?”不容我们多想,王副校长呵斥着、让我们仨提上书包站到围坐着吃饭的同学中间去。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怎样的,但看屈志强、甘旭东的脸色,那是一种灶膛里灰烬一样的死灰色,我们仨犹如待宰的羔羊呆呆地立在原地。
王副校长是东湾小学有名的“厉害”人,据说打伤过不少人,阴森可怕,学生见了他“腿肚子都打哆嗦”。 今天,被他抓到算是倒霉,接下来要怎么惩罚,我们心里恐惧之极,但一筹莫展。他的话,我们不敢不听,我们仨低着头,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往人群中间走去。王副校长显然是嫌我们挪得太慢,一脚跺过来,我们仨的身体撞在了一起、差点集体摔倒。待我们颤悠悠的刚站稳,他又呵斥我们把书包打开、责令把里面的白面馒头都掏出来,一字摆在面前的玉米秸秆上。那十二个一斤重的白面馒头摆在面前,被阳光一照,白花花的一片,好似一股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地里收玉米的社员、周围同学的目光像飞刀一样甩过来刺在我们的身上,一些调皮的社员还故作姿态、装模作样地过来辨认这是谁家的孩子、点着我们父母的名字,还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怪笑。我们三个“验收员”这段时间那趾高气扬的神气顿时被这羞辱的气势撞击得烟消云散、平时班干部的尊严和威风瞬间彻底的跌落在了地上,任由众人用鞋底踩踏。此时,我想到了马玉红,但不敢抬头张望,不知此时的她身在何处,又会以怎样的眼神看我、如何评价我?此时此刻的我一定彻底击碎了留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她看我现在的狼狈相一定是深恶痛绝、厌恶至极,说的话也一定是难听得“不堪入耳”了吧!想到这,我羞愧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立刻、永远从这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王副校长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拿起一个馒头,挨个狠狠地砸在我们的脑门上,边砸边吼,“你们小小的不学好,想干啥,啊?”面对凶狠的王副校长,我们不敢躲,咬牙硬着头皮撑着,松软的白面馒头本无力,但王副校长硬是用它砸得我们满眼繁星。也不管他是吼问、还是发泄,我们仨谁也不说话,只是强撑着身子勉强站稳,就那么站着,算是对王副校长惩罚的接受,以此争取他的谅解。
王副校长亲自下马处理学生,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当然不敢多问。
不久,大家吃完了午饭,又去掰棒子,打饭的马车也走了,吃饭的地方变得空落落的,只有我们仨孤零零的站在那淡淡的秋风里。屈志强偏过头看看我,咧嘴憨憨地偷笑;我也扭过头看看他,意思是都是我出的坏主意,让你们受罪了,抱歉地笑笑;甘旭东则面带哭相闭目不动。王副校长没让走、没让坐、没让我们随班劳动,我们谁也不敢动。秋风时紧时慢的吹在我们的身上,枯黄的玉米秸秆摇摆着沙沙作响,似乎也和其他人一样在无情地嘲笑我们。太阳已经偏西,站了一个下午的我们,腿部肌肉酸痛难耐。
“对我们的惩罚够了吧,我们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不会再犯了!”
“王副校长求求你了,你快回来放了我们吧!”
果然,王副校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你们去劳动吧,以后别再这样了!”王副校长原谅了我们,我们仨大喜,奔向玉米地深处。
“嘶嘶!”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打断了我的遐想,身边除了无精打采的屈志强和甘旭东,哪儿有王副校长的身影?
掰棒子的动静远去了,原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渐渐的听不到同学的嘈杂声。生产队马车把成堆的玉米棒子也拉走了,四周除了偶然飞过的麻雀和风吹秸秆的摆动,就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了。多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啊,但我们没这个胆量,我们担心王副校长突然从哪里就会冒出来,加重对我们的惩罚。
太阳就要落山了,一抹粉红色的余辉凌乱的洒在了天际。晚风冷了,刮在身上不由得打起阵阵寒噤;玉米地的深处暗了下来,干枯的秸秆发出的莎莎声似乎有野兽在里面窜动,或许真的有呢!爸爸说过,东湾这地方以前狼很多,经常夜间出来偷吃牧民的家畜,“这玉米地里,不会真的有狼吧?”想着想着,心里愈发害怕起来,可一想到王副校长那张狰狞的面孔,竟然还是不敢挪动半步。“王副校长,我知道错了,你在哪儿啊?”甘旭东显然害怕到了极点,崩溃之际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哀嚎。
天黑了下来,在旷野天籁的杂音里,远处隐约传来“二小!二小”的呼喊声,侧耳仔细一听,那不是幻觉,那高亢悠长的声音是妈妈的声音,妈妈在叫我呢。再也顾不上害怕王副校长了,我捡起地上的馒头,迅速塞进书包,边答应边向妈妈的方向奔去。屈志强、甘旭东也回过神来,胡乱的塞了馒头,撒开两腿就往外跑。
这件事,我们仨都保守了分手时的约定,没有向家人透露。
次日,我和屈志强、甘旭东仨人一碰头,索性不去“掰棒子”了、上山掏鸟窝去!
这是1981年的事。这一年,我、屈志强、甘旭东三人都12岁。
第二年,我告别了小学时光,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东湾公社中学;甘旭东也上了中学;屈志强因父亲病故、家里失去了劳力,回家放牛去了;马玉红则失去了联系,那段青涩记忆化作一个美丽的童话。再后来,我上高中、考了大学,然后是工作。每当回家探亲的时候,我都会去看看我的小学老师,唯独没看过王副校长。
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在石河子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位优雅的中年妇女,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并准确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是马玉红。回忆当年往事,马玉红依然清晰的记得,她说那时候的她并不认为我们“领馒头”丢人,倒是展示了睿智,只是不知道王副校长会怎么对待,因这事为我担心得一宿都没合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