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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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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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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山

马家山其实不是山,它背靠黄土塬,临沟,是一道向阳的好坡地。听爷爷讲,前些年,种了麦子或者油菜花,往往早熟或者颗粒饱满一些。

记忆里,去往马家山的那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承载着太多的心酸和希望。要到达马家山那片地畔上,需穿过两个近乎斜立的长陡坡。狭窄的两道旁常有酸枣树、“老鼠它舅”、野椒树、鬼针草等拦路虎们,稍有不慎,沾在身上便会弄伤皮肤,疼痛难忍。待走到陡坡的要紧处,放慢脚步,也异常艰难,感觉身后有种不知名的力量在推着人往前走,仿若全身进行着不规律的抖动,连双脚也紧跟着不听使唤。越到此时,越要沉稳,只得两手撑在后面,身体贴地,一点点试探性地往前挪动。

夏日农忙,去马家山多走小路。幼时,爷爷奶奶不放心留我一人在家,大多时候,是他们领着我去马家坡的。走到那两处急坡时,爷爷往往先自己溜下去,然后举起双臂在坡底接我。等到了马家坡的那片地,地里的麦子已是黄灿灿了,惹人喜欢。

老一辈的人常说,割麦需在晴空烈日下,这样不仅省劲而且麦秸秆干脆,易上镰刀。地里,不时传来“咔嚓咔嚓”镰刀与麦秆的撞击声,也时有干活的间隙,上下硷畔的亲切互动与问候声,给紧张的割麦添了不少舒缓而富有乐趣的气氛。割麦的时候,常常是将架子车停放在陡坡的坡头,将割下来的麦秸秆连着颗粒放成堆状,靠着捆扎成束,挑在扁担上,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依着人力前行。爷爷肩负着多捆麦束的重担,汗水便顺着他那黝黑的脸庞肆意地滑落,因是上坡路,愈往上走,步调愈发地缓了。歇一歇,缓一缓,才有力气。

四五晌的工夫过后,麦子在前人拉后人推的架子车辅助下,终于顺利到达了平整的场面。而此时,将成趸束状的麦秆直立起来,紧挨一起,往往归家时已是满天星辉。稍过几天,待麦粒的水分被蒸发晒去,便要撵场。撵场多是叫来手扶拖拉机,车尾连接着碌碡,伴着连贯的轰隆声,围着麦秸秆进行着一圈圈的循环转动。人立于场心,或手扶拖拉机周围,此时多有邻里前来帮忙,拿着铁杈,将撵过的麦秆挑至一边。待撵完,分离完麦秆后,剩下了麦皮与麦粒,而又将麦秆另起一堆。

田家少闲月,到忙月时似乎日日都是如此。一日,爷爷说风来了,天公作美。顺着风向,拿木掀扬场,不消多久,麦粒麦皮便分成两堆了。在经过了多重手续后,干净的麦粒在千呼万唤下终于面世了。待麦粒晒干,颗粒归仓后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近年来,爷爷奶奶身体大不如前,在我的劝解下,也不再种那块地了。往返于马家山坡底的那条路,祖祖辈辈前前后后走了无数回,这路上留下一串又一串无形的脚印,向着亮堂的希望,越看越亲切感十足。爷爷奶奶闲下来不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在马家山名曰大壕的那块地种上了柴胡。我时常问奶奶,那地还种着么?她说没有,干不动了。我不放心,吃罢午饭便去了一趟那里。

许久不去马家山了,至今,那两条坡路也少有人迹,两道旁已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草,罩实了原先白亮亮的小道。待我到达时,杂草与柴胡映入眼帘,在这场争夺地盘的搏斗中,柴胡明显占了优势,挺立着它那倔强而挺拔的身姿。它那黄色花朵已在风中轻快地摇曳,如梦如幻,似戴着流苏身配蝶衣的仙子。上坡路依旧难走,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塌陷。沿路坑坑洼洼,不消说,这小道是对体力的考察。好在道中的洋槐树已挺拔粗壮,如挚友一般给路过的人们以阴凉的慰藉和坚实的依靠。在舒缓的步伐中,我立在坡头,看着远处的柴胡,心里不由地喜盈盈的。

到了家里,我对奶奶说咱家的柴胡长得美很。奶奶先是一脸诧异,笑着说,坡里种柴胡好,种子一撒,能晒着太阳,长势好。我会意地点了点头。待一场雨过,柴胡就能挖了。去年夏日的某天,跟着爷爷奶奶与柴胡有了二次照面。爷爷拿着小镢头,在雨后的松软的土地行进。我和弟弟两手紧贴柴胡的根茎处,一点点往上拔起柴胡。我自觉拔柴胡是个轻松活儿,便沉浸其中,很快,一片片的柴胡身子铺陈倒伏在了地里。奶奶也紧随其后,手里拿剪子,将拔出的柴胡根部剪至笼里,又把除去根部的柴胡身堆至似梯田般的墙跟。等笼满时,四野与云天已暮合而歌,留给空旷的平地一片漆黑。

这时,我猛地回头,发现爷爷不见了。脑海里浮现着这样的场景,向上的路难走,而往下又是深沟。我脚下乱了分寸,跌跌撞撞,声音也像断了线,我说咋不见我爷了?奶奶环顾了一下四周麻黑,仍是不见我爷的身影。我奶奶瞬时也慌忙不已,脸色苍白起来。

不一会儿,回了回神,说定弟弟在地这头,我在地那头,奶奶在地中间。

“爷呀!爷呀……”我开始一声声地喊着。

回应我的,是调皮的崖娃娃“爷呀,爷呀……”那断线式的声音。

地中间是奶奶那微弱的呼喊声,一声接着一声。

“爷呀,你在哪啊!爷呀,你在,你在哪啊……”弟弟也紧跟着喊着。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还是不见回应……

我开始踉踉跄跄走向奶奶的方向,脑子一片空白,相距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我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奶奶身旁,我拿定了主意,说是给本家和亲朋打电话,让他们来马家山来寻一寻我爷。奶奶含着泪花说,走时没说去哪了怎么个找法?不好麻烦人家,咱们还是再喊一会儿吧……

喊声似串线的珠子在马家山的沟壑峁梁上里翻滚,回响一声盖过一声,继而在崖娃娃断断续续的回应后又被吞没了。许久,无力感和脆弱感袭来,脆弱难捱与我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希望进行着较量,空洞无比的心弦也紧绷着,缠绕着,似被什么异物揪抓在了一起。

突然,弟弟在那头看见一个人影,向着大壕这方。听见弟弟的呼喊,我周身软软的,面前出现微弱的光点,半步半步地挪动着脚步。我和奶奶走到地头时,爷爷已在弟弟的身旁了。

爷爷说,就是去大壕之上的硷畔弄了些勾担,以便来年摘花椒之用。许是爷爷年纪大了耳背,听不见呼喊,只顾得忙眼前的活计,好在有惊无险,这记忆里的片刻而今想来仍旧让人难以自已。

庄稼人常说,只要人勤快,地不会亏人。大壕的那片地经历了小麦与菜籽的换茬轮休式播撒,继而又被柴胡替代了。几十年了,这块地,熔铸着一代又一代的汗水和艰辛,以及丰收时的喜悦和充实。马家山那片地,混合着酸甜苦辣的故事在春夏秋冬的轮回里上演,这样的故事也在千家万户的田垄地头上演着。千百年来,自松土播种的大幕拉开,伴着除草、施肥的推进,以收获而又播种的循环拉开新的序曲,这样的结尾和开篇愈演愈烈,愈发明媚耀眼。

马家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连绵不绝的是成片成片的耕地和庄稼。记忆虽远,我对马家山的情丝却如缕不绝,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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