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得名于一条叫做马家河的河流。
马家河一路湍急而过,时不时有涓涓的流水声,伴着饮牛饱足后和谐自如的哞哞声。四时更替里,这条河的两岸常丛生着一人多高的芦苇以及蒿草,由绿到黄,再由黄到绿,这生命演绎的秩序里藏着大自然如诗般的曼妙暗语。春寒料峭的时节里,立于河岸,看着流水轻抚未消融的河冰。它们或撞击、或组合成新的图案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顺流而下,似乎要急切地参与一场盛大的音乐会。而这一切,在农人的眼里,是大地解冻的征兆,是旧年跃向新年的农时信号。
农谚云,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外公外婆家的地是一块河滩地。犹记得幼时,他们常常在这块地上种西瓜、种梨瓜、种蔬菜的场景。外公拿出扁担前去河滩处担水,水桶与扁担咯吱咯吱的摆动声由远及近,外公也一步一挪地走来了。外婆多是紧跑上前去接过水桶和扁担,拿出马勺来给撒过种子的地方倒水。直到所有的瓜果蔬菜种子都经过一桶又一桶河水的润泽,才用一点泥土填平了种子窝。为了让种子稳定的生长环境,尔后又拿出塑料薄膜,一人拉着这头,一人拽着那头,待薄膜两沿覆上泥土时,再推平或深或浅的足迹,播种环节这一道手续才算得以完成。
岁月如水,那下种的瓜果蔬菜秧苗探出头来时,便在薄膜上剜出小洞来以供其枝叶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若是干旱时节,还需不时浇水灌溉,使其充满茁壮生长的能量和活力。一粒种子自一捧黄土里扎根以后,站稳了脚跟,便要在风雨里历尽洗礼,筋骨慢慢舒展开来。似乎在播种过后,瓜果的生长期被按了快进键。
在这之外,外公外婆还务弄着属于应时的红薯床子。红薯床子与传统土炕类似,位于室外,依墙而建。多是下砌泥土与麦糠混合的基底,再以结实的木椽来托底,上覆一层细细碎碎的牛粪,待红薯一个个紧挨着齐齐顺顺地摆好之后,再撒上一层经过筛选过的沙子以后便算是种下了。这床子自搭起到今已是年久,床子口多是为红薯生长营造而加热留下的黑色凝固体,一点一滴的稠黏里尽是艰辛的印证。待红薯苗儿成型之后,外公外婆便小心细微地紧握住根部将一部分秧苗拔出,留住存土,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笼里,步行至镇上的各大集市售卖。
四季编排的密码里,果蔬的生长是农人酸甜苦辣交织混合的苦乐调味剂。看着它们由幼小的种子到郁郁葱葱挂果的枝叶,外公外婆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这笑容是大地母亲博爱的馈赠,蕴藉着日日夜夜穿梭于田间地头的身影。农人如织线般悠悠绵长的身影里,有放牛放羊而归、不知疲倦的背影,有迎面走来腿脚边带有泥土气息的盈盈细语,更有人群里男女老少或远或近的笑谈中筑了巢的悦动音符。
温暖的太阳抚慰着大地,满忱热望在收获的田野上闪耀。当外公看着滚圆的西瓜和成熟的蔬菜,一时间对这充满希望的营生寄予款款的深情。外公外婆待其成熟之后,一面张罗着不误时节的采摘,一面安顿着在路边或是于镇上的售卖,还时时不忘我的吃食和喜好。
外婆多是先一天起早整理好外公要拿的蔬果,洗淘去附着的泥土,才放心地将蛇皮袋子搭置于外公的肩膀上。外公身瘦,因为不会骑自行车,多选择自己熟悉且难走的羊肠小道,肩上相随的是满满一蛇皮袋子蔬菜水果。这一路,有急流,有险滩,有陡坡,更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路。选择走这条路,真真是充满曲折,艰难得很。
塬上人常说,马家河村属于坡里,地形不好。去往外公外婆家的路有两条,分别是翻山越岭、穿沟过滩的攀爬羊肠小道;另一条是比较平顺畅达的一条公路。记得有一年春节后,落了一场雪,我们一家觉得公路骑车不便,便选择了走另外一条小路。三个小时的雪地去程,磕磕绊绊,沟沟坎坎,于那时幼小的我和弟弟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即便是年轻人,面临这遥远的路途体力多多少少有些不济。在体力的考验过后,歇了几歇,才最终到了马家河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幼时,每当瓜果飘香之季,不几日,总能看见一个深深浅浅的身影,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近了近了,一直从我的眼底走进暖融融的心房,变的是岁月和年日,不变的是外公外婆的那份牵挂和关爱。不知来回送瓜果的这条路外公前前后后走了多少次,遭遇了多少困难曲折,这一连串无形的脚印已然铺就了一条平平坦坦的路途。
那掮在肩头浸染与承载着外公汗水和外婆嘱托的蛇皮袋子虽已陈旧,然而有一种暖流却永不过时,在岁月的淘洗与年岁的蹁跹下历久而愈暖。这世间,有许多味道是难以忘怀的。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那年那时蔬果的味道。那味道甜津津的,仿若人间至味,牵动着我的味蕾,时时令我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