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冬日的风硬,常带着哨声,翻来覆去地刮,带走了四爷这棵大树。
我们这里的人常说,七十四,八十三,门槛年。牛年眼看着结束,将近虎年的年关,而四爷却没有跨过这道关口。按实龄来说,四爷走时八十二岁。他走时是数九寒天,时间定格在了二九的第四天。
我常常想,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就像一棵树,一颗从一指粗的树苗到年轮渐扩的参天大树。从幼年到老境,风霜雨雪在寒夜里听着一个人的哭笑与喘息,一年又一年的寒来暑往见证着一棵大树的纹路变化。这棵生命树悄悄拔地而起、健壮丰茂的同时,也一步步走向衰老。衰老的大树为幼小的树苗挡着呼啸而过的大风,防着时不时的大雨,好让树苗不被摧折。爱,就这样一蓬一蓬无声的延续着。
回顾四爷的一生,是劳碌不止的一生。抛开干农活不说,就拿盖地方(迁居)来说,在我的记忆里,先后在四处房子里住过。这也意味着,四爷在四处地方付出了常人难以言说的艰辛。
先是地窑,他大体上在那里渡过了他的童年和青壮年。由于年久失修,便后来弃之不用了。紧接着是青砖房,四爷和家人在那处地方住了十余年之久。地窑和青砖房的建造过程我没有见到过,不消说,这自然是不小的体力挑战。后来,在青砖房的原址上翻盖了带门楼子的新平房。要有平房,就得拆去青砖房的檩条、砖墙、地基等等。此外,还需搬离家具物品,将这些东西统一移置到别处,不影响工程进度。这次虽说把盖房子的事包给了工程队,但前期的清障工作大多还需自家人来做。这些可是苦力气活,尚需架子车和小型苹果车齐上阵。为了方便起见,四爷和家人便借住到邻家屋里。在借住的房子里,四爷一家人生活了一月多之久。前前后后,四爷一家人也忙活了一月多。而那时的四爷,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
在我的记忆里,四爷一直未老,还依旧是那个吹着唢呐的人。四爷有一把长长的唢呐。那把属于四爷的唢呐杆为深黑色,唢呐碗碗带着岁月的痕迹,呈淡淡的古铜色。可以说,这一把唢呐陪伴四爷渡过了大半生。它是旧式的,而今很难见到了。
四爷年轻时,是我们这片有名的唢呐匠。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四爷拿着他的唢呐跟上乐队就去了。唢呐声响起时,常能引来邻里街坊的驻足。随着指节的按孔变化附和腮帮子的起伏,悠扬的旋律飞过院墙,进行着有规律的跳动。与乐队相伴的,往往还有粗犷豪放的秦腔。沉浸其中,一瞬间,仿若开启了天地人合一的通道,精神为之震撼。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没见到四爷的唢呐了。后来得知,唢呐卖掉了。我不解,一个承载念想的老物件怎么说卖就卖了。直到四爷走后的某天,我突然明白了,这和他的病关系很大。
得病之后,他声音低沉,好像被命运那无形的手压低了。看着唢呐却难以再奏响它,这样的病对于一个喜欢唢呐的人来说是一种残忍。或许发不了声,提不上来气,他的心里也会更揪抓。
或是为了排遣孤寂,四爷手里常拿着一个深红色的唱戏机。只要打开,屏幕上便会出现唱秦腔的艺人。四爷听戏时,常会闭着眼睛,自觉不自觉地跟着哼唱起来。当有人来时,作为戏迷的四爷便和那人共同讨论起戏曲来。如今说来,秦腔是那时四爷心里的莫大慰藉了。
要说四爷的病,断断续续好几年了。嗓子出不来声音这样的病,放在我们这里很多人都不会太在意。原初的想法无非就是嗓子发炎之类的小病,吃吃药就好了。可四爷数年来中药西药都吃了,时好时坏,声音沙哑依旧如此。病情偶尔转好,大致上就不管了。我也没料想到竟然是大病。
最后一次见我四爷是九月份离家时,没想到这次离别竟是永别。作为孙子的我至今未归。
我身在外地,属实是不孝,未曾在四爷病榻前尽过孝,说过一句宽心话,端过一碗水。
四爷嗓子出不来声音,但一有啥好吃的总会把我大老远地叫到他身边。这样的呼唤往往不止一次。
“文哲,你来……”
他满捧着诸如李子,桃,杏等吃食。还说,你不够了再来拿。说完这些以后,四爷看着我吃下去,脸上也露出了和蔼的笑脸。这样的笑脸汇聚成阵阵暖流,我久久铭记,难以忘怀。
我直到十二月,才愚钝地发现四爷病重了。最后的治疗在县医院。住了十几天院以后,就回家了。一开始能喝牛奶,吃点东西,到后来不吃不喝,直到最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听我姑说,四爷自从医院出院到回家,忍着一身疼痛,未曾放声喊过一声。在四爷最后的日子里,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身体非常虚弱。疫情肆虐,奄奄一息的四爷没能等来孙子们,孙子们也没能见他一面。不得不说,这是最大的遗憾,这样的遗憾绵绵不绝……
二爷,二大,三爷先后走了,四爷也走了。时间的步调向前,未曾停息,我的眼前倒下一棵又一棵的大树。今生老树们为幼苗们遮风挡雨,护佑幼苗们学好在土地上扎牢根基的本领。而身为幼苗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为虚弱的老树们遮风挡雨,老树们却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我开始害怕长大。我害怕失去生命里的每一棵树。
我怀念那些树。
后记:当回首往事时,我的记忆往往斑驳而模糊。这些记忆似散乱一地的拼图,难以拼就关于四爷那些完整的记忆模型。此外,一个人的一生也远非寥寥数语可以尽观全貌。我记忆空白里的遗憾难以言尽,就让这篇小文当作一个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