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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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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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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外一篇)

起风了


秦老五性格软弱,木讷少言。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软柿子,谁见了都想捏一下。一直以来,哪里有秦老五,哪里就有嘲笑,“软柿子”的叫喊声排山倒海而来。

秦老五上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而今,他六十八岁了,日子仍是饥一顿饱一顿,没个准数。有一年麦收以后,地里散落的麦穗还剩下不少。趁着天凉,秦老五起了个大早,他穿上布鞋,一步并作两步,已然顾不得麦芒刺疼的灼烧和



瘙痒。秦老五到了麦地里,端立着四目远眺,像是检阅自己的收获。眼前这低矮的麦茬和零落的麦穗,一根一根地在脑海里堆成一座大山。念着高高的麦山,秦老五不禁喜从心来。

他圪蹴着,腰弯成弓状,眼睛忽闪忽闪,像放光一样。六十八岁的老头,拾起麦穗来格外用劲。麦芒火烧似的瘙痒,小腿以下隐隐作痛。他全然不顾,低下头,自顾自地移步向前。

大半个地头拾过,秦老五只觉两腿发酸,眼前两个忽明忽暗的光圈来回跳动。一时间,周围的麦穗也在眼前飘荡,忽而到了天上,忽而到了地上。他卯着劲挪换了姿势,一屁股坐到麦地里,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汗水如灌,秦老五想擦擦汗,却发现脖颈上的毛巾早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麦地那头。

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风,狂风卷挟着黄土漫天飞洒,秦老五的眼前黄蒙蒙的。一阵又一阵旋风迭起,树叶掺杂着尘土杂物,吹得他烦躁不安。他缓了缓神,恍惚间,看见一只大手向他伸来。他忙对着旋风的地方吐唾沫,“呸呸呸”个不停。

旋风渐渐慢了,他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崖背后的地窑里叫骂。地窑是秦老五家的,是当年父辈们一锨一䦆头开垦出来的。那时候,秦老五他爸成天成夜地忙活,连同拉土、挖窑、箍窑,出了大力了。地窑成了,秦老五他爸的腿也瘸了,劳累成疾,直到临走了也没好。到秦老五的儿孙辈,地窑早已没人住了。成片上好的地窑,像弃儿一般,再也没了生气和人气。

秦老五一步一挪地走近崖背后一看,是石英在那里骂地窑。莫名其妙,骂地窑干啥,再细听,连我爸一起都骂了。秦老五心里想。

“娃他姨,你在这骂啥呢?”

“我骂地窑哩!这该死的地窑把我屋的鸡坑死了!那可是下蛋鸡!”

“那你家的鸡已经死了,给你重新赔一个,咋样?”

“不咋样!我就要我家那鸡呢!我家的鸡把蛋下到哪里,我闭着眼睛都能寻到。”

听到这里,秦老五不知道说啥了,只是把头摇来摇去。这石英的难缠他是听说过的。有一次,石英的孩子在学校和别的同学起了冲突,两人都吃了些亏。石英孩子回来把这事给他妈说了之后,石英在人家同学的门口连着骂了三天。骂得口干舌燥,舌头都没有了活力。石英给孩子说,回去把水桶提来,再把马勺拿上。就这样,单方面的骂战就这样在一桶又一桶水里得到了持续。三天的挑衅让石英孩子的同学一家闭门不出,石英自觉骂赢了,骂爽了,这才满足似的离开了。私下里,都把石英叫作“惹不起”。

“惹不起”的丈夫叫陈沉,他正循声而来。陈沉是个大嗓门,往往一说话隔着近百米就能听见,人称“大喇叭”。“惹不起”对其他人的话很难听进去,但她丈夫的话像警钟一般,常常能让“惹不起”脾气就此打住,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大喇叭”凑近一看,是他家那只半死不活的鸡。只不过,如今,变成死鸡了。那只鸡在他心里,屁股后面吊着脓包,吃麦麸拌好的鸡食也只是吃那么一两口,即使活着,也没有几天时间了。

“大喇叭”一看秦老五面露难色,再看自己的女人愈发蹬鼻子上脸起来,坐在地上摔摔绊绊,边唱边骂,嘴像极了风中呼啦啦作响的树叶。

“大喇叭”提着“惹不起”的袖口,她就跟着起来了,像提起了一棵白菜一样轻松。

“咱家里那是啥鸡,你在这欺负秦老五哥呢!秦老五哥比你大了多少,你都不嫌丢人!”

“惹不起”一听这话,像放了气的皮球一般,少了骂人时的气焰,一下子变得绵软起来,换了一副面孔。一脸堆笑,像极了花卷馍。

“我这媳妇你也知道,不讲道理,五哥你不要放在心上。”

秦老五摆了摆手,忙说“没啥没啥”。

“没啥没啥”是他这辈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风渐渐隐去了,土腥味里夹杂着麦子的香气。秦老五的头疼得也不要紧了,他拾起成堆的麦茬字一步一踱往家去了。

原刊于《韩城日报》2023年12月12日


放羊


“汉苏武在北海身受苦难,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杨德升像往常一样,哼着秦腔,手里拿着老伴精心编制的布条鞭子,径直向南去了。

立在沟畔坡头,他老远地看着半边的白色云彩遮掩着天幕,白格莹莹成片成片的羊群,喜不自禁。

他最为喜欢的就是把羊吆到沟洼里,任其铺陈在绿油油的草地里,然后躺在天的下面,看缓慢移动的羊群,听深沟里发出咩咩的声音。在他眼里,这简直就是大师笔下的名画,是天声地籁的交响。

赶完羊,他不急不慢地向着家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碰到了不少熟人,这其中一个就有许光亮。很多年前,村里给他们两家分的地是连畔的。他们的父辈一向交好,却因为地界石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许光亮的父亲许明仁去地里除草。他像往常一样,沿着两家的地畔往里走,身后一排歪歪扭扭的脚印。后面紧跟着的,还有一排排倒在杨家地里的豆苗和荞麦苗。好巧不巧,这一幕让杨德升的父亲杨云兴看到了,两人说着说着就扭打在了一起,围观的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打那以后,杨云兴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杨德升一见许光亮,便把头扭过去。从他刚刚还说笑的脸上升起了荫翳的气息,不一会儿,就把许光亮远远地甩到身后去了。许光亮在路上几次想和杨德升搭话,却很难如愿,留给他的只有后背影。

夏日炎炎,杨德升悠哉悠哉地在躺椅上听着戏曲,跟唱着咿呀的唱词,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他被一声撕裂般的巨响吓醒了,疾雨向地面倾泻而来。这雨下得杨德升木乱得很,他心想着羊还在沟里,这可如何是好?来不及多想,拿起一把伞,冒着大雨出门了。刚刚路上还有很多人,这时却一个人也没有了,这打消了他想叫个人一起吆羊的念头。

坡道多又陡,一到下雨,就变成了天然的流泥沟。他火急火燎地向前走着,顾不得脚下湿滑的泥水。猛地一腾空,四肢不听使唤,他重重地从半山坡上摔在了路边。他想挣扎着起来,却一点劲也使不上。他用双手撑着地面,爬到了路边的一棵树旁,用尽全身力气折下了树枝,拄着一指粗的树枝强撑着向前走着。

羊,我的羊。

远远地,他看到他放羊的草坡,心里燃起了希望的光亮。挪到硷畔上,他听到了沿畔而凿的窑洞里不停发出的羊叫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埋怨自己不该丢手就把羊放在沟洼里。伴着他那熟悉而连贯的吆羊声,领头羊像受了召唤一样由窑洞而出。大雨中,一群羊列队前行,颇为壮观。杨德升握紧手里的木棍,牢牢撑着自己的身躯,努力跟在了羊群的后面。

雨水夹杂着汗水,潮湿感浸泡着身体。走了老半天,他才突然想到,该数数羊群。数了四五遍之后,差一只羊。他擦了擦雨水迷蒙的双眼,又数了一遍,还是差一只羊。他乱了阵脚,这羊可是他和老伴辛辛苦苦从小羊羔养大的啊。也许羊是被暴雨吓得离群,也许羊已经回了家。他决定还是让羊群先回家入圈。待杨德升把羊赶进圈里,不见那只走失的羊,他又出门寻了。

折腾了一天,摔伤的杨德升已经精疲力尽,他向着那沟底的方向一寸一寸挪动。还未到半途,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一点点向他靠近着。这人身前还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沿着坡路移动。近了,他看见是许光亮和他那只拴着红脖带的羊走了过来。他急忙向前走去,持续了一天的焦急与疼痛在这一刻随着雨水冲刷而去。

雨慢了下来,天空渐渐澄澈透明。许光亮搀扶着杨德升在山坡走着,与羊儿的红脖带一点一点隐没在山沟。

原刊于《渭南日报》2022年6月10日

转载于2023年12月14日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學陝軍》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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