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祖母是个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人了。但在我心里,祖母是心灵手巧的,是秀外慧中的,是勤勤恳恳的。
岁月像一缕长久的清风,用它那双无形的大手拂过每个人的发丝、皮肤,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痕。祖母常说一句话:“一个人一辈子要变好几个模样呢!”时光蹁跹,虽然祖母在一天天地老去,但她对我的爱却一日深似一日。
记忆里,祖母总是忙个不停。她手巧,会画鞋垫子、做带花的枕头顶、剪纸,做布鞋就更不在话下了。从小到大,我的布鞋和鞋垫子都是祖母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村坊邻居谁需要画鞋垫子了,祖母也欣然为之。很多东西是互通的,就如做枕头顶大抵是一样的流程,先画后纳,不变的是耐心和坚守。
我是眼看着祖母从眼睛亮堂到戴上老花镜的。祖母画鞋垫子的时候先是拿出圆珠笔,一笔一划地进行着属于自己的美好。画完一双鞋垫子短则需要半个小时,长则需要一个小时。鞋垫子一并拿来的时候是好几双,有时是十几双,厚厚的,像一本又一本摞起来的书。祖母画完一双,接着下一双又到了手底下。当然,祖母画得最多的还是花、鸟、蝴蝶等。她画的多双鞋垫子画样是不重复的。时间长了,各式各样的画样在笔下,也铭刻在了心里。
我多次问,祖母也多次说,画鞋垫子是自学的。这样的手艺在我看来是很难上手的。要是一笔画错了,整副鞋垫子就失去了美感,亦或是失去了自然与和谐,彩线纳出来的鞋垫子也会稍显笨拙。我注意到,祖母练习画鞋垫子是在硬纸板上进行的。纷繁复杂的花样,像极了草稿,但丝毫不凌乱。
我不知道祖母画鞋垫子前前后后练习了多少次,到现在画了多少双,也已然记不清了。除过画鞋垫子,祖母自己也纳鞋垫子以及纳布鞋。纳鞋垫子比较省力气,考究的是色彩的协调。搭配得好了,一双双鞋垫子就像一幅幅画,赏心悦目。而纳布鞋相对来说就比较麻烦了。从剪鞋样子到粘鞋底,最吃力的是纳鞋底。先是把不穿的衣服剪成小布块,用浆糊慢慢地粘,粘好了放在炕席上烙,待硬度适中后进行纳鞋底。纳鞋底的时候,需要戴上顶针,一针一线穿过厚厚的鞋底,到要紧处,还是牙齿的助力,可以说是相当费力了。收拾好鞋底,还要把鞋帮子和鞋底用线紧紧地固定在一起,针穿过鞋帮,也穿过鞋底的边沿。在这样一针一线亲密无间的来回穿梭里,一双双布鞋有了轮廓,渐渐成品,织就了对家人深沉的爱意。
布鞋大体上有三种;一种是猫娃鞋,小巧可爱,主要是做给小孩子穿;一种是平常的布鞋,男女老少都可以穿,也最为常见;一种是白纺鞋,鞋底盘成各种图案,多是做给新婚之人穿。祖母三种鞋都做过。猫娃鞋小时候我穿过,一些老照片依然留存着它的身影。而今,看着自己大大的脚印,把小小的猫娃鞋捧在手里,它和手掌一般大小,心中无限感慨。
当下,故乡人穿得最多的自然是平常的布鞋。布鞋穿上轻快舒坦,这是其它鞋子给不了的。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散步串门,布鞋依然很受人们的青睐。穿上布鞋,走在黄土地里,步步平顺且坚实,蕴藉着别样的温暖。如今,我出门在外,虽然很少穿布鞋了,但祖母做的鞋垫子却常伴左右,回到家穿得最多的还是布鞋。布鞋和鞋垫子看似普普通通,可我怎么都爱不够。
每当我回到家,祖母总是念我在外不能吃饱。其实,吃饱是可以吃饱,但要吃得香,唯有家里的饭,才能使我留下恒久的味蕾记忆。
祖母还做得一手好饭食。祖母手底下的美食,非常丰富。不管是搅团、凉皮、凉粉,还是御面、甑糕、扯面,只要我想吃,祖母都会做给我吃。要说这些饭食做起来复杂费事,这自然是不言自明的。但祖母只要听到我嘴里念叨,没多时,她就会默默地做好给我吃。我看到时,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心疼。
祖母做饭时常常伴着阵阵风箱声。据说风箱是曾祖父做的,少说也有三十个年头了。风箱杆哼哧哼哧,连同祖母的掌纹和汗液来来回回,日子久了,岁月包浆的亮光也越发明显了。风箱杆和风箱门互相联动,发出吧嗒吧嗒之声,火舌也跟着节奏时高时低、时隐时现,映照在祖母的脸庞上,无比温暖。一声重似一声的风箱声就像一个气喘吁吁的老人,火舌一如既往地与铁锅轻吻,托举着一餐又一餐的人间美味。
我还常常能看到缕缕炊烟,它们就像挂在烟囱的云朵,一忽儿落在低处,一忽儿飘在高处,隐隐约约,浓浓淡淡。到了饭点,各家各户几乎都飘着炊烟。远远的、近近的炊烟交织互动,缱绻缠绵,像极了久别重逢的拥抱。炊烟里常常混合着麦秸秆、玉米秆、树枝的淡淡清香,沉醉其中,仿若人间烟火的胜境。炊烟使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别样的双向奔赴。置身炊烟笼罩的海洋,耳畔麦秸秆、玉米秆、树枝的哔哔剥剥声时隐时现,想起农人忙前忙后把它们修整回来,而它们也在以自己的气力回馈着农人,心中便多了几分快慰。
祖母做的好多饭我都爱吃,我最爱吃的还是油泼扯面。扯面需要的环节就是和面、搋面、醒面、扯面。搋面就是用力揉面,和做普通面条一样,不一样的是这里的面团比普通面团要硬一些。做扯面的面团时而要用手掌揉,时而要用拳头揉,因此上,我常常能看见祖母揉面时的汗珠。揉好的面团搓成粗条状,像粗棍一样,抹上一层油,用塑料纸盖住使其醒面。醒好的面条可以搓成细棍棍面,也可以扯成长长的裤带面,不论做成什么模样,吃起来都很筋道。待面条下锅,锅烧开后再加水,待再烧开,加上绿菜,没一会功夫,饭就熟了。
出锅的扯面占地方,平时吃饭的碗往往盛不下,就会换上老碗。待面和绿菜入碗,放上盐,倒好醋,蒜末、葱花、辣椒面盖顶,热油一浇,滋啦一响,这碗油泼扯面就做好了。我常常吃了一碗,问祖母还有没有,祖母说有哩。加面是常有的事,看着我吃得很香,祖母也跟着开心起来。但祖母胃不好,却不能吃这样厚且硬的饭食,甚是可惜。转念一想,祖母看着家人吃得香,是不是她做饭的快乐就包孕其中了呢?这里面太多太多的辛苦历历在目,潜藏在一顿又一顿的饭食里,还潜藏在祖母对家人忘我的付出里。
祖父常说,铁锅做出来的饭香。千百年来,柴火与铁锅的协作——炖、蒸、煮、煎,与其说是一种饮食习惯,不如说是一种饮食文化。这样的饭香我想有多重含义。不仅是口感上的香,更多的还是来自心底里的感念和传承。如今的我,仍能享受祖母柴火锅做出来的美味,其幸福无以言表。
祖母做农活身影还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早年间,父亲母亲出门打工,祖父祖母就是家里农活的主要劳动力。
要说祖父是家里的半边天,那么,毫不夸张地说祖母就是另外半边天。
春天,土地消融没多久,就要开始给果树施肥或剪枝,一年的忙碌就开始了。施肥的时候不仅要挖好坑,还要搅拌好化肥待用。祖母不仅要撒好适中的化肥,撒完将坑填好,最后用钉耙将土地平整一遍。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要想苹果好,一年要施肥多次才行。另外,还有剪果树,几乎每个树都要过一遍。剪好的果树枝纷繁芜杂,堆得满地都是。祖母要弯着腰身一步步向前,蹲得久了,站起来的时候,多数时刻会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祖母说,她的头在果树上碰了很多次,碰得生疼,也会眼前突然黑蒙蒙的。
夏天,割麦、碾场、扬场这样的活计,少不了两人的艰辛付出和亲密配合。割麦、收菜籽这样的农活是需要出大力的。割麦的时候,汗水蒙湿眼睛,就好比一串又一串水珠要接二连三压倒困倦的眼皮似的。一人割好捆扎,一人抱好装车,这样省事一些。祖父从马家山拉着架子车,祖母就在后面推。虽然走的是较为平顺的大路,但还是要连续不断地出力才行。而要拉到坡头的场里,需要一路上歇几歇才行。如此反复,直至天黑,一天下来要实实在在的好几趟。汗水濡湿的衣服就像过了水一样,常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然,到了每年五月,祖母还会适时种着大棚菜。诸如辣椒、西红柿、黄瓜、茄子等,它们的长花、结果,总能带给祖母欣喜。先是专门整理出一小块地来,种上种子,浇上水,搭上塑料纸,以提供种子们合适的环境。待它们生长出来,则需要移种别处,盖上薄膜,慢慢地它们就扎根土地,迎接着属于自己的绽放。种下的菜需要时不时地浇水,或提桶而去,或拉水管直浇,都能带给我无尽的乐趣。而今思来,我才知道我幼时的乐趣里熔铸着祖母的劳苦,各式各样的蔬菜都混合着祖母辛勤的汗水。
到了秋天,苹果就成熟了。家家户户都忙,采摘,售卖更是劳心劳神,急需人手。去年十月回家摘苹果,我实实在在地体会了果农的不易。祖母做着饭,还不断铺着筐子,递着果笼。祖父难得闲下来了,坐在房子里看电视。没多久,他又出来了,看着人来来往往,给我说了句,娃,幸亏你回来了,把我替下了。我一筐一筐地抱着果筐,过完磅,分堆而放,最后再看着果筐被拉走。等到一筐一筐的苹果装上果商的车,一年到头了,似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冬天稍闲的时候,祖母像多数庄稼人一样,拉着架子车出外拾柴火。我常常劝祖母,家里的柴火够用。但祖母出门总是悄悄的,生怕我知道。我循着大概的方向,寻找着祖母的身影。祖母一看到我,忙说,好好看书去,你来干啥?还解释道,就拉这最后一回了。我和祖母一起装满了车,我拉着车在前面走得飞快,担心疲倦的祖母再使力气。卸了车,我也学着祖母的样子,不声不响起来。戴上手套,拿起斧头,时间不长,那堆柴就劈完了。所幸,在我离家返校之前把祖母拾的柴火都劈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觉得,我多干一些,祖父祖母就少干一些。虽然累一点,但这样的劳累所给予我的快乐却是持久的。
农家少闲日,一年又一年就这样推进着。春夏秋冬,依序而来,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农活。祖母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头,这样的劲头更多的是她想让这个家变得更好。正是在祖母这样的愿景催发下,希望升腾,日子见好。
祖母是我的生命里的贵人。我人生许多重要的时刻离不开祖母的谆谆教导。她尽管没念过书,却充满智慧,对我的人生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出生下来没多久,我患鹅口疮,哭个不停,难以进食。祖母更是寝食难安,夜里也忙着来安抚我,前前后后不知看了多少个医生。祖母行至虎家坡,对祖父喊道:“别种麦了,娃的病看不好,还种这地干啥。”后来,遇到了一个村医,打了肌肉针,吃了药,没几天就好了。祖母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小学时,祖母常骑着自行车接送我上学。扬尘的土路上,总有她的身影。有一件事,祖母频频提起,至今思来也是心头一紧。有一天,雾大起,祖母像往常一样载着我上学。雾渐渐浓了,迷蒙了视线,前轮进了地坑,幸而听到路边的学生声音,才得化险为夷。遇到天气不好,祖母会安顿好家里。由祖母或者祖父给我送饭至学校,看我吃完了,他们才安心地离开。
初中时,因为住校,回家的频率从一天减至一周。祖母知我喜欢吃锅盔,就给我提前烙好装在书包。另外,还有炒好的绿辣椒,香气扑鼻。锅盔多是圆形的与三角形的,沉甸甸的,就着绿辣椒吃下去,耐实得很。
2016年夏季高考失利,心情阴翳,亦无心吃饭。是祖母变着花样儿给我做饭,以宽解我。祖母把饭做好,就端到我的面前,忙说娃,你多少吃点,身体要紧呢。听了祖母这话,我默默地把泪流回了心里。祖父那几日也沉默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是祖母特意叮嘱祖父,娃这两天心情不好,尽量少说话。祖母用她潜移默化的行动塑造了我。渐渐地,我走出了阴影,后来走进了大学。
2020年,我待在家里备战考研。时间长了,家里产的水果都能吃上。祖母心里高兴,娃今年终于能吃上了。往年成熟了,很少有人吃,好多落在地里都烂了。
到了考研成绩出来的前一天,我不停地念叨。见我心事重重,祖母更是忧愁不已。直到第二天,查知成绩的我喜极而泣,闻声而来的祖母心跳加速,忙问我怎么了。那一刻,我长久以来的一切难受仿佛在消遁于无形了。得知我说有学上了之后,祖母接着也眼泪蒙蒙地说到,娃这一年不容易。
尘埃落定的是录取通知书到的时候。那时,我还在学校,通知书是祖母走到村上取的。我想祖母亲手拿到自己孙子的录取通知书并和祖父一起打开。他们看到的时候,心情是不言自明的。
祖母患有心脏病已经很多年了。往常吃吃药,打打吊瓶,就会缓解很多。但到了2021年,却大不相同,时常还会晕倒。
这次的症状非同寻常,我陪同祖母去了大医院。到了医院,聆听了主治医生的建议,询问了同为医生的表叔,遂说放宽心,小手术。
父亲在外地工作,不能到场,我要替父亲担当起他的那份责任。我分别给母亲以及两个姑姑打了电话,在我的劝说下,她们同意祖母手术,只是担心风险的问题。我再一次将母亲与姑姑们带至主治医生旁,医生一遍遍说着,她们似乎渐渐想通了。
小姑慢慢试探着祖母,假如做手术能把你的病治好,你会做吗?祖母说,那就做吧。就这样,祖母的思想工作也做好了。当决定要做手术的时候,给祖父打了电话。祖父听闻消息,愣了十几秒,我强打着精神说小手术,风险很小,不用担心。祖父声音渐渐低了,最后答了一句,做吧。
2021年8月15日下午5点多,祖母如期进行了手术。等到祖母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冰冷的铁门关上,我的眼泪又一次止不住了。我躲在没人的楼道,尽量地控制着情绪。在外面的姑姑、大伯、母亲心急如焚,坐卧不安。祈祷平安顺利这话在我心里萦绕了无数遍。两个小时后,手术室打开,医生说了句手术很成功,我们一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术后的第一晚,麻药的作用渐渐散去,祖母躺着非常难受。两个姑姑用手换着垫奶奶的腰背,以缓解长久卧床不能翻身的痛苦。这一夜,亲人们都没睡好,祖母更没睡好。
经过调养,祖母的身体逐渐硬朗起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后来多次复查,结果显示,祖母一切都好。
我虽然没见过祖母年轻时的模样,但从老照片能看到她的温良与爽朗。我知道,我与祖母一样年轻的时光是难以同时并置的,就像我看着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每个人都在一日一日地变老了似的。
祖母大半辈子都围着灶台转,围着故乡樊家坡转,围着一家人的生活忙东忙西,好像她从未走出过这里一样。但祖母却用她那平凡而普通的大半辈子,织就了一条绵密朴实的大爱之路。我循着这条熟悉的路,不论是回望故土,还是坚定向前,每一步都走得无比从容。
刊2024年01期01卷《西府》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