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下雨，又是下雨。连绵的雨季接二连三敲打少年满溢的心灵。他对着窗户外面撑起了小小的下巴，这小街一直都这么安静了。偶尔有几个撑伞的人路过，还有几辆汽车哒啦啦而过，也有人不带伞，只好仓促遮掩着头跑到桥那一边去。

“张扬，给客人端杯现榨的豆浆。”突如其来的喊叫再一次惊醒男孩的神思，不得不跳下凳子，飞快跑到后厨去。他面对摆放整齐的玻璃壶，从最中间挑出了一壶。突然，他手碰到了壶面，猛然一松手，豆浆连同玻璃壶摔个粉碎。溢出的豆浆尽力覆盖了水泥地的坑坑洼洼，冒出香甜的水蒸气。王扬不知所措，这几天一直笨手笨脚，这不是一件干得不小心，还有其他事。不容他发呆，在后厨的张大嫂立马迎了上来，拿了个扫帚处理起来。

“你拿着这个，就不会被烫到了。”张大嫂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递给王扬。王扬点点头，用布裹着送到了前面。这一壶豆浆是从最边缘拿的，也就意味着，王扬不得不从最后再往前，他必须回头。什么事情，他总是多想一堆，小小年纪也曾在寂静的深夜失眠。

他轻轻推开房门，抬了把大椅子。却不小心弄出很大的噪音来，张大嫂却没醒过来，因为张扬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仍然覆盖着蛙声一片。他跪在了大椅子上，打开古朴的窗户，透过屋前的柳树，望着夜空。

这豆浆壶压在桌面上，全然没有动静。这桌上的食客们自顾自大声交谈，说着这家那家的家长里短，经常脏话不止。或大或小，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圈子里。直到一个小孩望着妈妈的脸，伸出右手中指对着那壶豆浆，大人们才发现有了新的东西上来了。张扬又回到了窗户那里，他没地方可去，也没什么玩的消遣时间。

他望着街上要去上学的高中生，莫名觉得松垮垮的校服也很标致。大人们为了让校服穿的久一点，于是报大一码。今年穿还显得稍大，来年再穿就合身了，最后一年也就稍稍有点小了。三年过去，娃娃从初中毕业，上高中，又要买新的校服。而旧了的校服给家里的老人穿。人老了，身子变坨了，穿着刚好。而老去的张大嫂也换去了小学的校服，穿上新的衣服了。

男孩想了很久，他看着几个高中生嬉皮打闹，笑他们这么大了，还是幼稚。偶然目光一瞥，他和一个女孩的眼神对上了，莫名有些含羞。他把目光移到了别处，看着湖面的渔夫载了几个来旅游的外地人。这群人脸上有些不快，怎么天就下雨了，而渔夫只是专注地划桨，他并没有办法回答他们的抱怨。

“张扬，端壶豆浆来。”他听到叫声后，就跑到了后厨。他有些记不清这是多少次取豆浆了，却发现桌上的玻璃壶已经被拿完了。微微叹气，他终于不用被打断了。而当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了这个吃肉包的女孩。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他全然害羞起来，如果地下有个洞，他绝对会想办法钻进去的。可现实是，女孩率先和他打了招呼，她说张扬，怎么一年没见到他了。没等女孩说完，他跑开了，其实他忘了自己只是来和客人说豆浆卖完了。

他想豆浆没了可以继续磨，要是张大嫂没有时间，他可以自己磨。他觉得自己必须好好表现一番才可以，但他却不知道磨豆浆该从哪一步开始。他跪在大椅子上，因为没有豆浆，因为张大嫂很忙，因为没人管他，独自挨到了很晚。“下午是你同学吧？”张大嫂循着张扬的目光看着外面，依旧不知道漆黑的夜里有什么值得期待。张扬回过神来，他说不是。“不可能，人家都叫出你名字了。”张大嫂稍微有些强硬，是在生气自己没有礼貌吗？空气沉寂了一会，听到一些星星在湖面发出叫声，星星在求救，因为月亮掉到了水底。

“你真不想读高中？”依然，男孩摇摇头，对这个问题足够麻木。张大嫂提了很多次，从男孩初中毕业后一年，就一直劝说他继续读书，因为她觉得张扬不能一直留在这个破旧的菜馆。某一天，她会离开男孩，而这个菜馆也会被拆掉或者因为房租比较贵而被当掉。她想得更多，也更现实。而男孩却想不到如此之多，他只是怕张大嫂花钱而已。而且高中又在县城，一路奔波，不仅是路费，而且他离家越来越远了，不知道张大嫂会孤单吗？

“不读书今后谁养你？”她叹了口气，故作责备。

“我可以学着磨豆浆。”

......

风很冷。张大嫂怕他着凉，关上了他面前的大窗。陡然间，白炽灯灭了，一片漆黑，只有灶台上的电器的指示灯发出幽蓝的光，不一会也没了。不久，黑暗就被蜡烛点燃了。这间房里就只剩张大嫂和张扬。“停电了？”“停电了。”停电好久没有发生了，居然还让人有点小小的震撼。接着，听到了敲门声，张扬被吓得一激灵。“还可以做饭菜吗？”门外是个年轻的声音。门打开，却是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大人小孩，就是当时张扬看到船上的那几个旅客。“要等电来了。”张大嫂回复道。但谁能估计电会什么时候来，也许今晚就会来，也许到明早才会来。

“我们可以等等。”旅客答着张大嫂的话。于是，张大嫂又点了一支蜡烛，放到了他们桌上。她接着取了几瓶酒，挖了几把花生，递了过来。偶尔，到半夜，这里依然有零星的游客，她习惯了，所以一开始没有拒绝。半夜过来下馆子的，通常不是吃饭，很多是有话要说。张大嫂甚至怀疑，人到饭桌上就是为了说话，哪怕吃得很差也无所谓。她总是通过饭桌了解外面发生哪些大事小事，比如一个姓王的姑娘和男人闹矛盾了，然后去了婆家；一家人在找很久以前离散的孩子，最后来了水乡；一个孩子考上了名校，去了大城市。诸如此类，零零散散，但不妨碍张大嫂对外面发生一切的关注。

微弱的灯光下，张扬听着一群异地旅客的醉酒的话语。一晚上，电到底来了没有，他是真的容易忘记，连同那些话语也消散在转瞬即逝的记忆了。“他们走了？”他问道，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看着桌上十几个空啤酒瓶和一叠沾满花生屑的碟子。还剩半截蜡烛，微弱地燃着，但白天不需要蜡烛。他突然觉得自己比蜡烛还要唐突，竟然在中途就睡着了，没有陪张大嫂熬过这个孤独的夜晚。

他打开窗户，伸了个懒腰，顺带打了个哈欠。雨后，慢慢复苏的水乡，再次恢复到游人如织的状态。他好像更寂寞了。他目光再次投到窗外，在人影中交错着，他觉得自己可以是任何人，那他自己又是谁？

“你不该放弃自己。可以去考考私立高中，争取奖学金。”那是窗户外的一张字条，话语很简洁，目的也很明确。有人希望他去读高中，而他觉得这个工整的字迹出自于一个女孩，男孩写不出这样的字迹。

突然，他莫名鼻子一酸，觉得窗外那边多了个女孩，却依然有些害羞。

这天一早，他从后厨里间的小屋整理出高中的书本。有时人的兴致来得很奇怪，他又打算考回去。因为有人希望他考到高中。

“想通了？”张大嫂问。

“我想到窗外看看。”张扬觉得窗外很吵，又把大窗给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