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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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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

          摄影师

刊《特区文学》2013年6期

刘枢尧

我们县四周皆山,是个穷县,县文化馆更是没钱,这会儿班子正在开会,我的手机响了,把我吓了一跳。我明明把手机调到了静音上,怎么响了?我有些迷糊,手机还在哇哇地叫,我不好意思地向大家表示歉意,本想把手机掐断,不料碰着手机的按键居然接通了,是支墨卿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老兄啊,我摊上事啦。虽然是隔空传音,但我能感到他情绪低落,说话的口音都和往常不一样,有些悲悲切切的意思。我就想他能摊上啥事呢?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就试探性地问,嫖娼被逮着啦?支墨卿着急地说,哎呀------你想哪去了?我被撵回来啦。我半天才缓过劲来说,你现在在哪?支墨卿说,我能在哪?我在油菜坡。

我无心开会,简单说了几句,就把会议交给常务副馆长主持,匆匆下楼,去车棚推我那辆粉红色的女式电动车,出门的时候被看门的临时工老魏拦住了。老魏说,郭馆长,我想给你说个事。我说,你快说,啥事?老魏说,咱单位已经三个月没给我开工资了,你是馆长,给我想个办法吧,要不我吃饭都成问题。我急着赶路,就说,拖欠你的钱早晚都是你的。我伸手指指楼上说,正研究钱的事呢,放心吧。老魏欲言又止的样子,眼巴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就从兜里摸出两百块钱递给他说,我先垫支你这么多,等发了工资你再还给我。我知道话说得有些小气了,就学着电影里的腔调戏谑一句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

我骑上电动车出了单位大门就去找支墨卿。在去的路上,我先介绍一下支墨卿的情况,支墨卿和我是姑表亲戚,住在油菜坡,实际上他不是油菜坡的人,原先住在县城里,和老婆离婚后,才搬到这里。他现在住的这栋独门独院的楼房是我帮他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就在凌河边,凌河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推开窗户满眼的河水好像要流进来一样。好了不说房子,还是说支墨卿吧。支墨卿手指长长的细细的,很适合弹钢琴,但他不会弹钢琴会摄影。小县城出个摄影师不容易,他这个摄影师不是自封的,是省摄影家协会认可的,发有会员证,举办过个人摄影展,出版有个人摄影画册,摆上了书店里的书架,供人选购。

前几年,支墨卿被市局尚局长看中,就借调到市里帮忙搞机关摄影,说好了有机会就给他转正。那段时间,支墨卿在我们县里算是冒了尖,混出了样儿,到市里求他托他办事的人就比较多,他都热情接待。他在市局是认真学习,踏实工作,小心翼翼待人接物,不敢出一点纰漏,就像一个劳动模范。现在突然被市局撵回来,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他一见我就大发牢骚,这真他妈的胡闹!真他妈的讽刺!真他妈的耻辱!老子票数不够,票都让狗吃了?我操!

他劈头盖脸冲我来一通,我就知道他受了委屈,就问,为啥呀?市里尚局长不是亲口说要给你转正,咋就回来了?支墨卿摆摆手,哧溜吸一下鼻子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说着就用一杯茶招待我,我很熟悉油菜坡这个地方,就给附近小饭馆的老板打电话,定了酒菜让送上门来,借酒消愁。

支墨卿这栋红墙灰瓦的老院落依河岸及山势呈三角形,尖的那头有一棵树皮泛着亮光的大槐树,将一根粗大的枝丫探出墙头,正对着河面。院子还里有一眼据说是民国时期的水井,井口也呈三角形,于是我做了个门牌匾,上书三个大字“三角楼”,字大如掌,苍劲有力,悬挂在院门上。三角楼房子共两层,顶楼是凉台,这会儿我和支墨卿就坐在楼顶喝酒,风一吹,我就来了兴致,把白酒咕噜咕噜倒进小瓷杯,然后端起小瓷杯高举过头顶,再把小瓷杯里的酒泼洒到楼顶上,支墨卿也学我的样子把小瓷杯里酒泼洒掉,浓浓的陈酿酒香立刻随风飘散。我指着小瓷杯说,泼掉的这一杯,算是和你借调到市里的经历告别,那段经历死了。搞完这个仪式,我才和支墨卿正式喝酒。这个时候,正是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油菜花算不上很美,如果一朵一朵地去看,它绝对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细细碎碎的花很难吸引人艳羡的眼球。然而,成块成片的金黄色一旦弥散开来,便成了一个花的海洋,淹没了田野,淹没了山冈,把远处山岗上的我们县的著名景点九峰寺包裹成了一道秀丽的风景。习习春风中,我和支墨卿举杯相碰,喝了酒我望着远处的九峰寺说,我要没有记错的话,九峰寺应该是你借调到市里的起因吧。支墨卿许久没有说话,他遥望着停泊在潮起潮落的金色花海里的九峰寺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中。我能看出来他已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的身心正被一股巨大的思绪包围着,那段难忘的往事正在向他缓缓走来………

支墨卿原在我们县局里负责宣传工作,宣传工作嘛自然就包括摄影,他摄影技术好,县委县政府包括县里其他一些单位的重要活动都请他去拍照,还有同事朋友的婚庆也都请他去,他的名气就越来越大。支墨卿说,有次市局尚局长陪省里领导来县局检查工作,检查完工作离开我们县路过九峰寺的时候,恰巧也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油菜花,是乡村田野里最常见的花,在那山坡原野上,一片接着一片的金黄油菜花,绵延不绝,包容万物,仿佛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天的蓝色、山的绿色,花的黄色。春风从花海上拂过,空气中荡漾着沁心润肺的清香。领导们置身花海,阳光下那九峰寺被油菜花渲染得更加耀眼,闪闪烁烁,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上去看看?于是大家就下车朝九峰寺走去。

九峰寺背山面河,依山势而建,三面被阴郁的古柏环抱,更显幽静古朴。寺门对着凌河水,有台阶一层层上去,领导们到了寺门前,没有像游客一样急吼吼地闯进去,四处瞎转,生怕某个角落没有转到。领导们都很忙,没有时间细看,只在门里门外看看,再看看石碑文,就可以了。这个时候,支墨卿就派上了用场,相机往脖子上一挂,跟着领导们跑前跑后。支墨卿说他有个怪毛病,平时他是个挺怕领导的人,但是只要端起相机,他的胆量就陡然提升,好像相机是他的胆,是他的眼睛,他只要端着相机就像端着尚方宝剑,领导都成了他镜头里的艺术对象,为了拍出好照片他啥话都敢跟领导说。但是相机一放下,他立马就焉塌了。现在,支墨卿早已将相机的光圈和速度调好了,支墨卿盯着各位领导,领导刚表现出想留个影的意思,支墨卿就不失时机地摁下快门。这就是老手,领导想到,摄影师的镜头就要跟到,领导想要哪个角度,摄影师就要选准哪个角度,或者摄影师选的角度,领导一看就是最佳角度。如此,领导嘴上虽然不说啥,心里已经敲起了大拇指。一群大小领导,里面要选准一个紧跟的中心,省里领导支墨卿够不着,他就瞄准了市里尚局长,县局的卫局长因为个高,在尚局长面前就没敢直起来腰过,只要面对尚局长卫局长始终就是一张笑脸,把在县局里的潇洒神采丢失得干干净净,于是支墨卿紧跟尚局长拍照,当然也要兼顾他的顶头上司卫局长。

趁着省里领导围着看碑文,市局尚局长从人群里退出来透气,支墨卿就跟过去。此前,尚局长已经知道支墨卿是县局的摄影师,每次来县局检查工作,开会是必不可少的。尚局长坐在主席台上讲话,支墨卿就对着尚局长拍照,领导都想留下最佳形象,一见镜头对着自己,本能的就要摆好姿势,心里还会嘀咕,这家伙水平咋样啊?会不会拍成瞎片(瞎片就是嘴歪、闭眼和曝光不足的黑片)。尚局长每年要来县局检查几次工作,每次都是支墨卿拍照,拍的照片无论是色彩、光亮度、领导神态都是恰到好处。尚局长很满意,支墨卿给尚局长拍的照片还上了市里报纸。

这会儿尚局长见支墨卿跟了过来,就招呼支墨卿说,小支啊,这里油菜花很好,给我拍几张。说着尚局长就等着拍照。支墨卿没有拍,左右看看地势,走好自己的位置,让山坡上的油菜花、凌河水还有蓝天都做尚局长的背景,这种判断只需要几秒钟,时间长了领导就会烦。迅速调整好相机,支墨卿就提出自己的建议,这些建议都是为了领导好,凭他的经验,领导一般都会接受。支墨卿说,尚局长你不能看镜头。尚局长一惊,笑起来说,为啥呀?支墨卿就解释说,领导拍照很少有看镜头的,比如毛主席坐在山上视察黄河,那是目光远眺,还有毛主席站在麦田里,虽说是正对画面,但也没有面对镜头的感觉。尚局长赶紧摆手说,不要瞎比喻,那是毛主席。支墨卿就说,我要对领导的照片负责,还是照我说的拍吧。尚局长没有生气,果然就不看镜头,但神态还不到位,支墨卿就又说,照片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然,尚局长你随便看风景,看到入迷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抓拍时机。如此一说,尚局长就去看油菜花,看凌河水,看蓝天。支墨卿就端着相机抓拍,相机调整到连拍上,一秒钟拍四张,就跟拍电影一样,快门摁下去,就像扣动了机枪的扳机,激烈的哒哒哒声响起,听着都养耳朵。因为是数码相机,拍完照,支墨卿就迅速查看照片,删去不满意的,留下好的,就找机会让尚局长过目。

尚局长被支墨卿折腾了一番,就想着照片的事。在下山的路上,尚局长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人群后面,支墨卿赶紧跑过去,把相机递过去让尚局长看照片,看完一张支墨卿就调出下一张,一连看了七八张尚局长都很满意,就说,不错,很不错!回头你把照片传给市局办公室的曹主任。支墨卿一阵点头,尚局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就问支墨卿,你想不想去市里?支墨卿刚被尚局长夸奖,心里头还热乎乎的,连想也没想就顺嘴说,想———。尚局长就不再言语,快走几步陪着省里领导下山,到山下,领导们各自上了车,一溜烟都走了。

支墨卿上了县局卫局长的车回县城,卫局长一脸的不高兴,责问支墨卿,你答应去市局了?支墨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市局尚局长已经向卫局长要人了,他不敢撒谎就老实交待说,尚局长问我,我一害怕就答应了。其实卫局长一直也很看重支墨卿,知道他是个人才,现在市局尚局长来剜肉,卫局长就有些舍不得,但他不敢抗拒,只能用支墨卿本人不想去市里的理由来敷衍搪塞,现在支墨卿都答应了,这让卫局长也没有办法。卫局长说,要是能把你正式调去,我肯定不阻拦,不会耽误你的前程。这个借调嘛你明白吧,市局从各县局借调了不少人,不可能个个都解决。解决不了,你咋办?

回到县局支墨卿头就大了,他自己一个办公室,就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来我家一趟吧,我想给你说个事。我正在县文化馆里搞评定职称的事,几个老资格的人在我办公室里胡缠,僧多粥少我也是焦头烂额,就对着电话说,好好,晚上见。

下了班,我被县文化馆里那几个老资格的人又堵了一会儿,才放我出来。那时候,支墨卿还住在县城里,支墨卿老婆肖蓝是县城关镇小学的老师。肖蓝是个聪明而有心眼的女人,她皮肤有些黑,一对眼睛虽然不大,但却有着很长的眼睫毛,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充满了活力。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收拢到脑后扎成一把,显得很干练。肖蓝已经知道支墨卿要去市里,心里很不高兴。不高兴的原因是孩子还小,过去是两个人带小孩,支墨卿要借调到市里工作,小孩只能由她一个人带,她工作也很忙。我赶到支墨卿家,这是县城关镇机关的家属院,支墨卿住着他老婆肖蓝的房子,房子不大,就是个普通的两室一厅。

饭桌上,肖蓝也不客气地对我说,哥,你来评评理,他拍屁股走人,我咋办?支墨卿给我倒酒说,万一转正了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嘛。肖蓝翻翻眼皮说,记住我一句话,烧红的铁条手别摸。我们学校有个老师托关系借调到市教育局都快十年了,虽说家里的钱乌泱乌泱的,但是到现在也没有转正。支墨卿说,我和他不一样,他是走后门去,我是领导点名去。肖蓝说,算了吧,领导用你的时候把你当人看,不用了,你就狗屁不是。支墨卿向我眨了一下眼睛,示意我说话,我就问支墨卿,你自己是咋想的?支墨卿斜斜地瞟了一眼肖蓝,懒懒地说道,刚才市局人事科长打我手机,说是借调令明天就下。我说要是不能转正我就不去了,市局人事科长打包票说,你是局长钦点的人,转正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等时机了。我一听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就说,啥也别说了,本来支墨卿在卫局长眼里没那么重要,现在市局一要,支墨卿就成宝贝疙瘩了。市局越要,卫局长就越要“拿”,把支墨卿像个宝贝疙瘩样掖起来,反倒成了卫局长手里的一个砝码。肖蓝一听这话就紧张地问,为啥呀?我说,这都是官场上的事情,很微妙。现在咱打个买卖比喻,买家出了高价,卖家心里暗喜,还假装舍不得出手,最后成交了,买家是不是还要感谢卖家?所以,市局尚局长只要给县局卫局长说好话,卫局长要是再“拿”就过了,对尺寸的拿捏,卫局长还是掂量得清楚的,要不卫局长就会给尚局长留下个忤逆的印象,他敢吗?

果然,第二天一上班,县局卫局长就把支墨卿叫过去,还客气地递给支墨卿一只烟,卫局长的态度和昨天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放你一天假,回家准备一下,明天我送你去市局报到。支墨卿面露难色,卫局长看出来了,就问,你还有啥困难?说说看。支墨卿小声说,……家里不同意,我……不想去了。卫局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摁灭说,晚啦!谁让你答应人家呢。你以为这是儿戏呀,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说着,卫局长口气又缓和下来说,去了好好干,不要老想着回来,你现在代表的是县局,要为县局争光,争取早日转正。

   三

支墨卿的酒量过去不行,这次被市局撵回来就大有长进,我都有些喝晕乎了,他还没事。我伸手拦住支墨卿捏酒瓶子的手,着急慌忙地说,哎哎,不带这么喝酒的,你喝多了,伤身体。支墨卿眼瞪得像牛蛋,嘴张得像簸箕,两只手抖抖嗦嗦抓着酒瓶子说,这点酒算啥,活血化淤。我拦不住他喝酒,就拿话岔开他的兴趣,让他多说话少喝酒,我说,你还是说说你这几年在市局的经历吧。支墨卿果然放下酒瓶子,表情沮丧地说,妈的,人倒霉,放个屁都砸自己的脚后跟。开始吧,我真没有想到尚局长会亲自开车送我去市局报到,原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支墨卿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支墨卿本打算借用我们县文化馆仅有的那辆面包车送他去市局报到,后来尚局长亲自出马,我们县文化馆的面包车就没跑成。

支墨卿说,他们卫局长是从农村出来的干部,说话大声,走路外八字,摇晃肩膀,腿乱踢弹,两手一甩一甩。卫局长眼睛特别活络,特别注意笼络官场上的人际关系。那天,卫局长敲开市局尚局长办公室的门,尚局长一看卫局长亲自把我送来,就欢喜得不得了。卫局长还是做出很可惜的样子发牢骚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强取豪夺啊,宝贝都让你这个大局长抢跑了啊。尚局长就笑眯眯地不说话,拿起电话给办公室曹主任说,中午那几个人你替我接待一下,就说我去市里汇报工作了,走不开。放下电话,尚局长看看时间不早了,就请卫局长和我去吃饭。

吃饭是在市郊一家特色农家大院,到了那里,四周有山有水,还有鱼塘。院子里林木葱郁,已经停了不少豪华汽车,仍有车络绎驶来,好在尚局长的司机小庞已经把房间定好了,下了车一行人就进了包间。尚局长端起酒杯啥也不说,自己先喝了一杯,由于喝得太猛,一下给呛住了。司机小庞就赶紧把餐巾纸递给尚局长,扭过脸对卫局长说,你面子大呀,我们尚局很少这样喝的。尚局长倒口气上来,指着酒杯对卫局长说,我这算是自罚一杯,你心里的怨气是不是可以消消了?卫局长赶紧端起酒杯说,我跟局长一杯,也算是自罚,罚我太小气啦。说着把一杯酒一口气倒进肚子里,两个局长这个酒一喝,好像关系就更近了。卫局长临回去的时候,就给支墨卿交待说,借调就是调来的前奏,好好干吧,不能出任何纰漏,更不许闹着回去!支墨卿愣了半天,暗想,这不是断我后路嘛,就好比我正顺着梯子往上爬,刚扒着房檐,下面梯子就抽掉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上爬了。

还好,尚局长对支墨卿还算重视,吩咐给支墨卿安排了住宿,一天三顿饭就在市局食堂吃。过去办公室负责摄影的老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手脚不利索,有次后退着给领导拍照居然摔倒了,很扫兴不说,还把相机摔坏了。这次支墨卿一来,局里就安排老魏去管理市局招待所了。

市局办公室是个综合部门,管的事多,就分了好些口,支墨卿分到宣传口,宣传口就两个人,和支墨卿搭帮的是小李,负责摄像,也是从下面一个县局借调来的。小李比支墨卿先来,就算是老人。小李留个平头,穿着白色T恤,扎在裤腰里,嘴里叼着一根还没点着的香烟,递给支墨卿一支,两人头对头点着烟聊起来。小李介绍说,咱俩分工是摄像和摄影,摄像的配文我写,摄影的图片文字你写,这些文字虽然短,但是越短越难写,因为要把方方面面的内容都容纳到很短的文字里面,你干干就知道了。

刚来那几天,支墨卿走入机关的人流,先去餐厅用早餐,早餐不敢吃太长时间,每次都是匆匆用完,就去办公室上班。上班总是第一个来,打水扫地抹桌子。下班最后一个走,见人就点头,恭恭敬敬地对着人家微笑。支墨卿对这里许多人还不熟悉,也不是不熟悉,就是看着面熟,叫不出名字,所以认不准的人他不敢主动打招呼,怕招呼打错了,让人家气恼。支墨卿和小李的办公桌拼对在一起,小李坐里面,脸对门,支墨卿背对门,不论谁进来,一眼就能看到支墨卿的电脑屏幕。问题是机关里都是熟人,进办公室都不敲门,敲门那就是陌生人来了。无论是谁进来都喜欢在第一时间瞅一眼支墨卿的电脑屏幕,更大的问题是别人瞅着电脑屏幕的时候,支墨卿往往还不知情。直到人家突然说,上班不干活,又看乱七八糟网站。这才吓支墨卿一跳,赶紧把市局门户网站点出来,表示正在工作。机关里的人最怕被别人说自己清闲,一个人清闲了,就表明这个人不重要,一个不重要的人,很多好处就捞不着,所以机关里的人见面互相之间发的最多的牢骚就是,哎呀——忙死啦,连泡茶的时间都没有。说实话,机关里确实忙,那些说在机关里一张报纸一杯清茶过一天的人,真不知道是咋想出来的,我很怀疑这些人是否在机关里呆过,坐机关可不是在庙里打坐,领导要出政绩,工作要上新台阶,哪个领导允许手下人一张报纸一杯清茶过一天?除非是那个领导不想干了。

当然啦,支墨卿刚来的那几天也不是太忙,曹主任没有给他布置具体活,先让他熟悉一下情况。这就跟林冲一样,刚到草料场的第一项工作也是熟悉情况。市局特意为支墨卿购置了一台尼康单反专业相机,这让支墨卿爱不释手:哑光黑色漆面,结实而又光滑的机身,坚固的铝合金压铸底座,精妙的人机工程学设计,手握处严丝合缝。机身还使用了恰到好处的加重稳固,十八毫米的完全广角镜头更不是吹的,比清风更清,比清水更净。更重要的是这款相机四秒钟至少能连续拍三十六帧,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还有它先进的多点控制系统,五点测光模式的使用选项。让支墨卿满意的还有具有连续闪光功能的闪光灯,这款闪光灯还能和许多专业镜头兼容。支墨卿端着相机,感到他真是来对了地方,在县局哪有这么好的相机呀。支墨卿把新相机、各种配件和相机包放在大铁皮柜子里保管。支墨卿心想这么好的东西谁借也不给,不能像在县局的时候,局里的相机就像公车,谁都想借用一下,还不知道爱惜。

很快,一周过去了,双休日那天,平日里热热闹闹的机关大院里一下清静了许多,犹如一场大戏之后,留下一个空旷的场子。双休日机关食堂里没有饭,这就需要支墨卿自己解决。一大早,浓雾弥漫之时,支墨卿走出机关大院,在空空旷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支墨卿说,他路过几家临街的大饭店,也有供应自助式早餐的,这种早餐价格不菲,支墨卿在会议上吃过。现在要他自己掏钱吃就有些舍不得,其实也不是舍得舍不得的吃的问题,主要是由于他没啥官职,物价噌噌上涨,工资文丝不动,就那么两千出头,很可怜的!有次,支墨卿路过一家卤肉店,忽然想起来他已经好久没吃过酱牛肉了,虽说他非常喜欢吃酱牛肉,一看见酱牛肉就流口水,但知道这东西贵,这次他随便问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了个价,把他吓了个半死,又涨价了,根本就吃不起。现在社会上对公务员的印象好像个个都是款爷,到哪都吃拿卡要,说实话这样的公务员有没有?有,那都是领导,相当于企业里的老板。普通公务员和领导的差别就跟企业老板和企业员工的差别一样大,普通公务员和大家一样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走出机关大院回家,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

支墨卿为了吃到廉价的早餐,走了几条胡同,走到了汽车客运站广场上。这个时候,城市还没有完全醒来,但汽车客运站广场上热闹的乱成一团,这些早起的人,开着出租车、骑着三轮车、推着卖早点的简易餐车,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还有用铁架子支起脸盆让人洗脸的生意。也许是因为天还早和客人太少,他们普遍心情烦躁,大声吆喝,无端地吵闹,甚至捋起衣袖打架。支墨卿挑了一个看上去干净点的饭摊坐下来,隔着几个摇头晃脑,嘴巴里塞着油汪汪的油条还不停叨叨着的外乡人,就看见一个穿着十分整齐的人,那人手指细长白净,正在无声无息地喝粥。支墨卿很想看看那个人的脸,那个人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忽然调转了头,背对着他喝粥。支墨卿要了一碗稀粥一根油条,咸菜是免费的,但是比盐还要咸。那人匆匆吃完,就在那人站起来一转身的时候,支墨卿认出了这个穿着很整齐喝粥的人,正是同办公室的小李。小李显然不想让支墨卿看到他在这种寒酸地方喝粥,为了避免尴尬支墨卿没有喊他,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

几天后,支墨卿说他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接的第一个活是给尚局长拍工作照。办公室曹主任用双手使劲抹脸抹嘴,把脸都抹变形了,等把脸抹舒服了,他才拍拍脑门叹口气,对支墨卿说,咱尚局长一直没有满意的工作照,都是那种坐在办公桌前不是接电话就是把双手放在办公桌上傻看镜头的照片。这次你来,尚局长说要试试你的武艺,你好好准备一下吧。支墨卿一听汗就下来了,问曹主任,尚局长喜欢咋样姿势?曹主任拿起一摞文件,大概想把文件弄整齐了,就把文件竖起来在桌子上边顿边说,我操——我要知道尚局长喜欢啥样姿势我就照了,你是高手嘛,你要不行,要你有啥用?支墨卿不敢再多嘴,不由地躬身退出去,回到自己办公室里去构思。

支墨卿从办公室文件柜里翻出前任摄影师老魏留下来的人物摄影画册,就坐下来翻看,寻找灵感。支墨卿翻了一遍就把人物摄影画册扔到桌子上,小李抬头问,咋了,对书有气呀?支墨卿指指画册说,里面全是挠首弄姿的骚女人,没一张是那种正能量的。小李笑说,呵呵,进步挺快嘛,新词都用上了。支墨卿就把给局长拍工作照的事说了,小李听完,嘿嘿笑着不语,把支墨卿的心都笑毛了,支墨卿就问小李,你笑啥?小李看看支墨卿突然摆摆手说,不说了,说了不好。

支墨卿来了兴趣说,说来我听听,反正我也不是外人。小李低头不语,支墨卿就又说,我请你吃饭,咋样?小李就站起身走过去把门关死,然后坐下来说,在那请?支墨卿就分析说,请客的地点要离单位远些,但还不能太远,就在烧烤城吧。小李说,好,一言为定。支墨卿就用手点点小李,提醒道,该你说了。小李咕噜咕噜喝了半杯水,涮涮嗓子,抹干净嘴巴说,哎呀,————说来话长呀。支墨卿说,挑要紧的说。小李说,你知道你为啥能来?支墨卿摇摇头,小李说,那是因为老魏给尚局长拍工作照,拍砸了。老魏照了好几次,局长都不满意,你想呀,局长又不是试验品可着他照,他照不好,只能让位了。支墨卿抬起手摁着自己的脑袋,然后手掌顺着头顶抹到脸上,最后从下巴那滑落下去,长叹一声说,哎呀——我的上帝呀,这也太恐怖了吧。小李说,伴君如伴虎嘛,做好十件事,只要做砸一件事,就他妈的前功尽弃!支墨卿心里打鼓,他不想刚来就被打回去,就试探着说,小李兄弟,你看我才来,两眼一摸黑,又有些感冒了。说着,支墨卿特意吸溜一下鼻子说,真感冒了,你能不能替我去给局长拍照?

小李一下跳起来,伸出双手向下压着说,别别,你别吓我,咱俩有分工,这可是你的活,你推不掉。支墨卿说,好兄弟,我这不是紧张嘛,要不你给我出出主意吧。小李说,我真没主意,就看你的运气了。但我可以提个建议,咱局长正脸照不好看,要稍微侧一下脸,这是我长期给局长录像的体会。不过咱俩先说好,仅供参考啊,照砸了不许往我身上推。

在胆战心惊的等待中,尚局长终于有了可以拍照的时间,不过时间仅有二十分钟,过了二十分钟尚局长还要参加一个会议。拍照时间定在下午刚上班,拍照地点就在尚局长办公室。支墨卿一进尚局长办公室就感到这是一个压抑又豪华的空间,巨大厚重的红木办公桌,裹着黑牛皮的软垫扶手椅,办公桌后是一排书柜,书柜前竖着一面国旗。办公室里是大面积的镶木地板,还有一张红木会议桌,墙上悬挂着好几幅字画。支墨卿端着相机,提着脚跟一步一步地走到尚局长面前,尚局长拍着支墨卿肩膀说,辛苦你了,你是专家,你说咋拍吧。说着,尚局长就咣当一声把门关死。支墨卿跟着心里哆嗦了一下,不由地缩了缩脖子。老天爷,支墨卿这是平生第一次和这么大的官独处一室,不免又紧张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地咳嗽起来。尚局长看出了支墨卿的紧张心态,就坐到办公桌前,说了几句家常话后,就巧妙地转到正事上,鼓励支墨卿说,开始拍照吧。

支墨卿熟悉了环境,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就给相机测光,确定光圈和速度的数值。调整好相机,支墨卿把相机端起来,这一端,奇了怪啦,他又灵魂附体了,仅仅把尚局长当成了一个可供拍照的模特,这就是高手必须具备的素质。那些唯喏喏的人永远成不了优秀的摄影师,原因就是缺乏胆量。真正的摄影师敢去非洲草原近距离拍摄猛狮,敢于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拍摄死亡。支墨卿从相机的取景器里观察尚局长,说实话,尚局长是个聪明人,很能领会摄影师的意图,他把过去支墨卿在九峰寺交待过的照相注意事项都还记着呢,摆出各种姿势让支墨卿拍照。

尚局长真是一表人材,这样的人不当官真是可惜了。平时支墨卿不敢正眼看尚局长,现在有机会可劲看了。尚局长方头大脸,高鼻梁,一丝不苟梳向一边的偏分头,双眼如电,牙齿洁白,身上散发着香皂的味道。尚局长手握签字笔,正在看一份文件,表情自然逼真,一点也没有做作的迹象。支墨卿想起小李的提示,就蹲下身子,让镜头从下往上侧对着尚局长,找准最佳时机,一摁快门,相机咔嚓咔嚓地响起来,就跟拍电影一样,把尚局长的一套表情全拍了下来。尚局长看支墨卿拍完了,就让支墨卿调出来看。相机里看照片毕竟效果有限,支墨卿就抠出相机里的存储卡,用读卡器连到尚局长电脑上去看,电脑上照片大,效果容易出来。支墨卿和尚局长头碰头挤在一起看照片,看一张支墨卿就调出下一张,每调出一张支墨卿心里就紧张一阵,生怕尚局长看不上眼。尚局长看得很认真,一连看了十几张,尚局长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说,不错,不错嘛,你看看哪张最好?支墨卿悬着的心一下回到了肚子里,他就调出一张说,我认为这张最好。尚局长就后退几步,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手一指说,就这张了!你告诉曹主任就说是我说的,把咱局网站上我的照片换成这张。说完,支墨卿就把读卡器从尚局长电脑上取下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尚局长招招手说,好好干吧,等机会,意思明白吧。支墨卿不傻,他当然明白尚局长话里的意思,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进了肚里,开始酝酿如何在尚局长面前进一步表现自己了。

支墨卿转身出门一看,外面站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等着见尚局长。一个人胳膊下夹个包巴结地问支墨卿,我找尚书记有急事,让我进去吧。说着,那人就要往里面挤,支墨卿赶紧拦着说,这是尚局长办公室。支墨卿特意强调了“局长”这两个字的发音。那人明白支墨卿的意思说,我没来错地方,尚局长在我们县当过县委书记,是我的老领导。你就说泥鳅来找他。支墨卿就把头伸到门里问尚局长,尚局,有个叫泥鳅的来找你,能不能进来?尚局长正在收拾文件,头也不抬说,我要参加市里一个会议,让他们改时间来吧。支墨卿就把尚局长门关上,挥挥手说,局长要开会,让大家改时间来。一群人就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支墨卿离开,还偷偷打听这个新来的摄影师叫啥?支墨卿的大名在局里一下子就传开了。

岁月如梭啊,支墨卿喝口酒如此感叹。反正他现在孤身一人,有的是时间陪我喝酒,我呢也是个酒徒,过去见酒就哆嗦,自从做了县文化馆长酒量就上来了,一上酒桌就把啥事都忘了,我老婆打我手机,开口就说,你死哪去啦?我说,我在陪支墨卿喝酒呢。我老婆说,你就喝吧,一粘酒就不要家了?我说,你个婆娘休要胡言乱语,我们在谈正事,你再敢捣乱,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我老婆勃然大怒,你去死吧!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老婆挂断电话就是默许我喝酒不归的信号,我又给附近小饭馆的老板打电话,再送来两瓶酒,酒很冲,可味道很正,咽下去有种滑爽感,是真酒。支墨卿心灵受伤,很需要人来抚慰,看看我们偌大一个县城,能抚慰他受伤心灵的人能有谁?支墨卿接着絮叨,我也感兴趣听,都是官场上的秘闻嘛。支墨卿说,别看市里机关的人都牛皮哄哄的,其实大多出生于农家,要么是军转干部要么是因为考上大学才进入了机关。这些人平时都能说普通话,一急或者紧张农村口音就跑出来了,农家气息依然浓厚。他们外表看上去令人艳羡,四季衣着光鲜,出则车接车送,入则冬暖夏凉。事实上,他们内心充满了痛苦、焦虑和无奈。农民工进城的目标非常明确,打工、挣钱,回家盖房、娶妻生子。他们进城的目标也非常明确,就是升官、发财,回家光宗耀祖。

市局各个科室都从下面抽人来帮忙,通常是哪个口缺人了,就到下边物色新生力量,物色好却不一下子调进来,先借来用着。类似于现在的试婚,合适了领结婚证,不合适拉倒。物色“帮忙”的对象,主要是从是否有才能出发,要本事有本事,要口才有口才,要笔杆有笔杆,所谓人尖中的人尖。这就需要去认真筛选,跟粮站收购花生一样,过一道筛子又一道筛子,小仁瘪仁自然漏下去,留下的是大仁饱仁,能卖个好价钱。理论上是这样选人,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关系和人情到了,小仁瘪仁也能留下来。因此,在市局机关每天上班的人潮中,总是不乏歪瓜咧枣,布置个工作落实个任务总是搞得一团糟糕甚至惨不忍睹,别说是人才,简直就是草包加笨蛋。但因为有关系撑着,这些歪瓜咧枣却在市局机关里硬气得很,没人敢惹。支墨卿说,市局借调来的人不少,但真正能用的人不多,所以他经常熬夜加班,有时为赶制反映市局政绩的画册,他在办公室和制作公司之间呼啸来去,忙得一个人就像是一支队伍,等画册从印刷机里吐出来,已是凌晨。他洗把脸,在上班之前把画册送到尚局长办公桌上。经常加班熬夜,使支墨卿感到轻则四肢乏力,萎靡不振,重则头疼欲裂,感觉随时都有可能猝死。支墨卿自来到市局就没有歇过公休假,也很少回县城。就这么坚持到第四个年头,他开始感到累了,天天想的就是休息,就是睡觉。直到有一天,他被持续的右腹部疼痛吓着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你只是太累了,并无大碍。

那段时间,支墨卿留心观察,他发现市局机关提拔人往往出现一些不正常现象,一贯工作先进,品德优秀的人没有提到好位子或干脆没有提,而是平时很一般的人或屁事干不了的人倒是想到哪儿到哪儿。这就让支墨卿想到了关系,他还算幸运,终于找到了“关系”,是一个叫晏红的女人。支墨卿说到这里,我的耳朵直愣一下竖起来了,我用力摇晃一下脑袋,把瞌睡赶跑。支墨卿两眼炯炯有神,毫无保留甚至有些得意地向我倾诉。

支墨卿和晏红相识是在市里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会议最后安排参观学习,晏红见好些人都让支墨卿照相,就问支墨卿,大家都找你照相,是你的相机好,还是技术好?支墨卿开玩笑地说,不是相机和手艺的问题,是我人好。晏红也不客气,她的头发又黑又亮,瀑布一般披散在肩头,她把头发往后一撩,歪着脸尽显妩媚动人,看着支墨卿说,愣啥呀,照吧。这个女人性格火辣,尽管不算很漂亮,还是吸引了支墨卿。支墨卿觉得这个娘们有那么一点浪,走在前面,屁股一扭一扭,更显臀肥。支墨卿喜欢臀肥女人,就跟在这个女人后面照相,把别的女人都忘了。晚上回到客房,晏红就嚷着要看照片,让支墨卿拿相机去她房间,坐在床上,晏红靠在他身边看照片,看得高兴了,就把胳膊搭在支墨卿肩膀上。支墨卿心绪一下乱了,手指操作相机调着照片,眼睛会匆匆地朝晏红瞥一下。晏红脸如凝脂,那两颊圆润的鹅蛋脸庞,是白皙的,那粘贴着洗澡水发络的后颈,是白皙的,还有她那圆润的手腕也是白皙的。支墨卿感到某个部位突然冲动起来,浑身战栗不止,他怕惹出事来,不由地往后一挪,照片就看不成了。晏红抬起头来斜斜地瞟了支墨卿一眼,懒懒地说道,瞧你那点出息,都是过来人,还搞得还像个童男子。说着,在支墨卿那个冲动的部位抓了一把,这一抓,就把两人的关系抓近了。

晏红在市里一个重要部门上班,一般单位好的人,就有优越感,气定神闲。支墨卿已经查到了晏红单位的电话,就是不敢打,不是不敢打,是怕晏红甩脸子给他看。自那次会议上认识晏红后,俩人一来二去,短信传情,就偷偷好上了。后来,支墨卿怕惹出事来被老婆发现,就没敢再联系,故意疏远了。现在情况变了,老婆又不在身边,支墨卿就给晏红打电话,电话通了,支墨卿说,你好,我找晏红。电话里传过话来,我就是晏红,请问你是哪位?支墨卿激动地手都哆嗦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晏红说,快说,我正忙呢。支墨卿依然激动,突然说,我是支墨卿。晏红说,说慢点,我没听清楚。支墨卿就又说一边,说完就等晏红回话,他真怕晏红把他忘了。没料到,晏红还记得他,也没甩脸子给他看,问了一些他的情况,就问支墨卿你还有事吗?支墨卿壮着胆说,我想见见你。晏红笑起来说,是不是想我了?支墨卿说,我一直都惦记着你呢。晏红说,算了吧,不过既往不咎,你下班来我家吧。说着,两人互留了手机号,就各忙各的去了。

一下午,支墨卿心里都在打鼓,祷告领导不要安排加班。快下班的时候,门卫突然打来电话,说老家有人找他。老家人当然不敢得罪,支墨卿就让门卫放人上楼。来人和支墨卿也没啥亲戚关系,就是老家是一个村的,叫支连堂。支连堂眼光黯然,身材矮小,穿一身半旧灰色西装,脚上蹬一双白色旅游鞋。这家伙过去在乡下神神道道地倒卖化肥、农药等农资产品,赚些小钱花。支连堂把一个胖子领到支墨卿面前,说这个人姓聂,是咱县里的房地产开发商,想托你的关系在市里拿地。如此一说,把小李逗笑了,小李赶紧捂着嘴巴站起来说,你们聊,我去隔壁屋。小李刚想走,被那个聂老板拦住了,从皮包里掏出一条软中华烟说,都是自己人,拿着。小李举起手来,边往办公室外面退,边撒谎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说着,就跑了。

支墨卿心里不舒服,也不好给脸色看,就倒茶招待两人,然后对支连堂说,你说的事太大,我办不了。说着,就瞄了一眼聂老板,聂老板脸上好像粘了一层灰土,显得不干净,这种人支墨卿知道即使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也是粘了一脸土的样子,土包子嘛。聂老板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他脸上绽着不自然地笑,接着支墨卿的话说,你和尚局长的关系,哈,全县人民都知道,我们这次求的人就是尚局长。支墨卿解释说,我们不是土地管理部门和拿地的事情不粘边。聂老板说,这个我们知道,和尚局长在县里搭过帮的那个县长,现在是市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那里土地抢手,地价一年一年扶摇直上,地产商争得头破血流都在找关系。我们来找你,就是让你给尚局长说说,再让尚局长给那个开发区主任说说,这事不就成啦。支墨卿冒出一身汗来,让他找尚局长说情,他算是那根葱呀?

聂老板看出支墨卿面露难色,就捻着手指说,咱有这个,哪有猫不吃腥的?支墨卿被缠得不行了,就说,我们尚局长就是个好猫,一点腥都不粘。支连堂插嘴说,你说这谁信呢?是不是你现在地位高了,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啦?支墨卿叹口气,就想,这俩傻子看问题完全是以自我利益为出发点,啥话都听不进去。我现在终于明白机关里的人都为啥都拼命往上爬了。支墨卿心里一难受,突然指着聂老板说,还不是为了对付你们这些人,为你们办事,讨你们回家说我们的好话。

聂老板吓了一跳,看看支连堂,支连堂也看聂老板,然后两人一起看支墨卿。支墨卿这个时候,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好像哭了。支连堂吓坏了,拍拍支墨卿肩膀说,哥,你没事吧?支墨卿说,我没本事呀,在你们面前丢人啦。支连堂就安慰说,咱出去吃个饭吧,你再想想在市里还有没有别的关系?支墨卿就想起了晏红,他说,我在市里还认识一个人,不知道她能不能帮上忙。两人一听,立刻眼睛放光说,那就请出来吃饭呀。支墨卿想想说,还是我自己去吧。支连堂就竖起拇指对聂老板说,看我哥和人家的关系,那叫一个铁。

安排支连堂和聂老板去市局招待所住宿,就碰见了老魏。由于市局招待所在机关外面,所以支墨卿很少见到老魏,这会突然见面,支墨卿就感到很尴尬,好像是他抢了老魏的工作。老魏倒坦然,他不修边幅,头戴鸭舌帽,外穿一件浅色夹克,边沿多有磨损和开线的地方,里面是一件灰色圆领衫,啤酒肚从圆领衫下面露出一截来。他关切地问支墨卿,是家里人来住?支墨卿说,算是亲戚吧。老魏就吩咐服务台说,不用收钱了,挑最好的房间安排。支墨卿觉得不妥,坚持要付钱,老魏不依说,你咋那么认真,都是公家的事,能省就省了。

支墨卿拗不过,等到了房间一看,是个带客厅的套间,支连堂就羡慕地说,哥,你混得不赖,连市局招待所的所长都巴结你,这是多大的面子呀。支墨卿有口难言,聂老板又添油加醋说,看你在市局的地位,给尚局长递个话不是不可能的。支墨卿看这两个家伙算是缠上自己了,就说出去找关系,聂老板立刻追问,要不要活动经费?支连堂在一边插嘴说,你别光说不给,快拿出来呀。

支墨卿“咣当”一下关上门匆匆离开,直接进了电梯间,下了电梯,刚走出招待所大门,他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他老爹打来的。看来支连堂在他老爹面前告了状,老爹口气很冲,毫无回旋地对支墨卿说,连堂去找你,你要帮忙!连堂他太爷爷救过你太爷爷的命。还有,咱村那个小拐中专毕业了,你给你们局长说说,安排小拐去你们局里上班。小拐他爹,这几天去找你,你可不能慢待!从口气上分析,老爹好像已经给人家打了包票。支墨卿也知道,自他借调到市里后,还住在老家村里的老爹因儿子高升到市里而受到尊重,逢年过节或过生日去凑热闹的人就多了,连过去不咋走动的亲戚也开始走动了。老爹不懂官场,自然不知办事之难。老家人把他吹得天大,他却在这里夹着尾巴做人。

支墨卿调整一下情绪,就打晏红手机,晏红问,你在哪里?支墨卿说,我刚从局里出来,你那个小区在哪里?晏红就说了她居住小区的位置和房子号码,并吩咐说,你快点,我现在开始炒菜了。支墨卿拦辆出租车,不到十五分钟就赶到了晏红楼下,支墨卿付了车钱,抬头一看,晏红房子是高层建筑,晏红住在十九层。支墨卿坐电梯上去,摁响门铃,晏红扎着做饭围裙来开门,老情人见面,所有的烦心事都忘了。虽说是多年没见面,却未见晏红有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进门后,晏红像是年轻女子怀春害羞,脸上腾起两朵红云。她看着支墨卿笑笑,问我胖了吧?支墨卿仔细端详一下说,脸上没胖,就是屁股胖了。说着,就把两手搂住她的腰,抱了起来,掂了几掂。晏红举着手说,快放下我,我手里有油。

支墨卿朝宽敞雅致的客厅看看,又去其它几个房间看看,不由地赞叹道,这么豪华呀。晏红在厨房里接话说,这算啥?装修已经过时啦。支墨卿去厨房帮忙,很快几个盘菜就炒好了,还有一碟腊鱼肉。落座后,晏红特意把腊鱼肉摆到支墨卿面前说,我记得你特别爱吃腊鱼肉,对不对?支墨卿听了就很感动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晏红说,那你呢,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是不是早把我忘了?支墨卿说,哪能呢?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何况咱俩还不止一日。

匆匆用过饭,俩人互剥衣裳,像剥掉皮的香蕉,手拉手走进沐浴室。哗哗的水声,两身合一的摩擦声,沐浴露顺着上身到下身流淌的嘀答嘀答声。俩人相拥而睡,是两具肉身纠结一起,不弃不离。晏红虽说已是半老徐娘,但是更有韵味。她有着鲜嫩滑润的肌肤,透过白皙的皮肤,能看到分布在她大腿上的淡蓝色的血管,纯净的血液正快活欢畅地从里面流过。晏红的脸颊潮红了,一朵梦幻般的笑容呈现在她的脸上。支墨卿想起一句话来,男人是动物。女人又何尝不是,食色性也,是人类繁衍不息的自然法则。

忙完事,两人躺下来喘息,支墨卿突然想起了这几天的烦心事,不由地叹了口气。晏红说,好好的,叹啥气呀?支墨卿就把聂老板求他拿地的事说了,晏红就警告支墨卿说,这种事你不要参合进去,多少人都栽到这上面。你就说你办不到,他还能把你吃了?支墨卿心里暗暗叫苦,晏红咋能理解他的处境和苦衷。不过,晏红对支墨卿转正的事情倒是很操心,她分析说,能借调到市局来的人都是有来头的。你能不能转正的事情,看似是在尚局长手里,其实不在他手里,他上面还有许多不能得罪的人要照顾,只有把那些有来头的借调人员都解决了,如果有空编,才会轮到你们这些干活的人头上。从心里说,哪个局长都想给干活的人转正,但是上面关系得罪了,就等于堵住了自己的路。支墨卿听晏红分析得头头是道,就说,照你说,我转正就没希望了?晏红伸出手指摁了一下支墨卿脑门说,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第二天一大早,晏红把房门钥匙给了支墨卿一把,他随时都可以来。支墨卿了解到,晏红离婚后一直独身,过得还很滋润。支墨卿回到单位,刚到办公室还没坐下来,支连堂和聂老板又来了,支墨卿一看到这俩人头就大了,支连堂说,哥,事情办得咋样,能拿到地吧?支墨卿不敢一口回绝,怕得罪了这俩个家伙,就胡编说,人家只是说试试,能不能办成还不一定呢。聂老板就说,有权人说话都这样,说是试试,其实都能办成。说着,俩人就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茶,不走了。这个时候,小李突然跑进来,冲着支墨卿招手说,快走,主任让咱俩立刻去他办公室开会。

支墨卿就对支连堂说,你看,我该干活了。支连堂不等支墨卿说完,就摆摆手说,你忙你的,我们坐这不碍事,你开会去吧。支墨卿想劝这两个家伙离开,这两个死猪脑袋就听不出话里意思,支墨卿只好去开会。曹主任一脸焦急的样子,埋怨说,你俩咋才过来?小李看一眼支墨卿说,他老乡来了,耽误了一会。曹主任不耐烦地说,以后乱七八糟的人别往办公室领。好了,说个急事。

省里一个检查组下来抽查,原先的安排是到另外一个市。他奶奶的,路上临时调整了计划,决定到咱们市来。不巧市委书记和市长都在省里开会,市委书记就打电话点名让咱局代表市委、市政府出面接待,理由是这次检查涉及到咱局的业务多一些。尚局长说了,不能出一点纰漏,谁出问题修理谁,是正式人员的扣奖金,是借调人员的就滚蛋回去。你俩的任务就是陪同检查组照相、录像。

支墨卿和小李领了任务就回办公室准备器材,支连堂就问,哥,你们要出去呀。支墨卿说,省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我得去照相。聂老板说,是省长来了?小李在一边说,是个副秘书长带队。聂老板就咂巴嘴说,我的妈呀,这么大的官,我们能不能跟去,开开眼界?支连堂跟着说,就是呀,万一有机会和副秘书长够上话,那拿地就不成问题了。支墨卿肺都快要气炸了,说,你俩是真傻呀,还是拿我开涮?我有那本事让你俩跟着吗?俩人一看支墨卿恼了,又看见小李准备锁门,就只好离开。支连堂边走边偷偷对支墨卿说,哥,这事你可要操心,我已经拿聂老板好处了,你总不能让我吐出来吧。支墨卿欲哭无泪,真想跪下来求饶说,兄弟,你饶了我吧,我真没那个本事。

   七

尚局长带领一行人赶紧到高速路口去接,生怕接不着检查组的车。到了高速路口一看,一辆本市的越野警车和一辆黑色轿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市公安局一个负责警卫的处长跑过来向尚局长报告说,我们局长派我来配合你们接待,确保检查组安全。尚局长松了口气,知道我们的车轮子跑过了检查组的车轮子。尚局长下车,问市公安局的处长说,检查组是什么车?处长说,是一辆银色中巴。说着尚局长和处长就站在车旁等候。

支墨卿已经出过几次这样的接待活动,知道拍照要抢时间,最好坐头车,所以支墨卿赶紧坐到了开道的越野警车里。这个时候,一辆银色中巴车快速驶到高速公路收费口,从电子扫描通道驶过。越野警车司机喊了一声,来了!支墨卿探出头一看,果然银色中巴车已停下,尚局长正在和中巴车里的人握手寒暄。越野警车开到银色中巴车前面,隔开一段距离充当引导,形成常规接送队形。越野警车司机有些犹豫,问支墨卿,你们是接待单位,第一站去哪?支墨卿也不知道,就打曹主任手机,曹主任说,他也不知道,需要请示尚局长。过了一会,曹主任打过来手机说,第一站去咱局办事大厅。有了目标,越野警车立刻启动,先是缓缓行驶,待车队跟上来后,就沿着道路快速行进。

进入市区后,车上喇叭就打开了,疏导沿途车辆,确保检查组的车不被堵到路上。警察拿着话筒喊话,后有车队,请注意避让。街上跑的车大多比较规矩,但有一些车就是不避让。支墨卿就嫌警察喊话太文明了。警察解释说,我们有规定,必须文明用语,否则要扣奖金。支墨卿就拿过话筒说,我来喊话,反正你们领导也扣不了我的奖金。警察说,你喊话可以,但不能乱喊,也要文明用语。支墨卿说知道了,就把话筒放到嘴巴上喊,请避让车队,谢谢。警察满意地说,不错,到底是坐机关的人,素质高啊。车队畅通无阻地穿行,前面出现一辆豪华车,仗着自己是豪华车就是不避让车队。支墨卿的仇富心理一下冒出来了,再想想这几天的烦心事,就对着话筒大喊,靠边!靠边!!888车赶快靠边!!!888车不但不避让,反倒慢了。支墨卿觉得奇怪,难道这车比检查组的车还厉害,小地方不可能出这样的人物呀。支墨卿就大喊道,听到没有,888车!说你呢!!888车果然乖乖让出了车道,减速慢行。越野警车超过豪华车时,支墨卿就把头探出窗外,发现888车司机是个和聂老板一样的胖子,也是一脸洗不干净灰土的样子,手腕上戴着金灿灿的大手表,旁边坐个妖艳的女人,俩人正探头探脑地观望车队。支墨卿感到心里出了一口恶气,就对着888车指指点点说,软蛋了吧,再有钱你也是狗屁不值!

中午市委书记从省里赶回来设宴招待检查组,支墨卿和小李也跟着蹭了一顿高档饭。到晚上,跑了一天,俩人累得够呛,支墨卿摁相机快门把手指头都摁疼了。回到办公室放下器材,支墨卿就想起请小李吃饭的事情,就把请他吃夜宵的意思说了。小李说,妈的,吃多了,现在一点都不饿。支墨卿也拍拍自己肚子说,好东西就是顶饥啊,那我欠你一顿吧。正说着,小李的手机响了,小李一接电话,脸色立刻变了,他瞄了支墨卿一眼就去外面接电话。支墨卿感到奇怪,平时小李打电话都是不躲避他的,这次咋就有了神神秘秘的味道?支墨卿心中感到奇巧,正琢磨着,不想怕鬼,鬼就来了。支连堂和聂老板这两个不依不舍的家伙又找上门来了,开口就问,事情办得咋样啦?

支墨卿头一下懵了,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自己掂量掂量,理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已经说了办不成非他妈的缠着不放还让不让人活了,啊?但又不能发火,只能想办法把这俩货诓回去。支墨卿强忍怒火说,办这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找人,得遇机会,你俩先回去,等有了结果我立马通知你们,可以吧?支连堂说,哥,反正我们也没事,再说住着也不掏钱,我们就住在这里等你回话,省得来回跑了。支墨卿没想到这俩家伙这么难缠,就脑筋一转弯说,你们考虑问题太简单了,白住招待所,这事要传到尚局长耳朵里,你们的事还想不想办了?一听这话,支连堂和聂老板害怕了,支连堂支支吾吾不接腔,聂老板就说,那这样吧,我们回去等消息,你要抓紧,慢了地就被别人拿走了。

送走两位瘟神,支墨卿松了口气,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就开始留意机关里的变化。当然,机关大楼是日日没有变化的,主要是看这里的人变化没有。支墨卿探寻的是这座大楼能不能带给他转正的预兆,这就是支墨卿所要面对的现实。

支墨卿发现,最近机关里的气氛很神秘,人和人的关系突然就虚无缥缈了,过去有些磕磕碰碰的人就忙着修补关系。据传说,尚局长要高升了,有说去省里有说去市里,传说了一阵子,也没见尚局长走,尚局长依然日日上班。正当传说要消失了,新的传说又冒出来了,还是说尚局长要去省里市里,甚至是哪个单位。尚局长升了,那空位置谁补上去呢,有说是外派有说是从局里提拔,从局里提拔一个上去,下面跟着就可以提拔一串,连借调人员也能捞到好处,看谁能转正。

人就是这样,进机关之前都认为,如果自己能进机关,干一辈子科员也行啊,可真的进了机关,自己稳定了,什么都熟悉了,衡量一下自己还比一些在他上头的人强,心就活泛了,野心也有了。这都是提拔情结在作怪。支墨卿将机关里的的晋升比作爬梯子,很形象。一年就爬一骨节,爬了好几年,上一阶的高度已经看到了,仿佛触手可及了,就在这个当口,就会遇上这样那样的事端。于是,这些节骨眼上的机关人就会比平常更谨小慎微,敏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日提拔不上去,就又会耽误几年,甚至匿名上告这任领导。

支墨卿把这些消息都透露给了晏红,晏红也介绍了她为支墨卿活动的情况,她在省里找了一个关系,大约能说上话。这一晚,支墨卿自然留宿到晏红这里,俩人正准备热乎,支墨卿的手机响了,支墨卿老爹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说,你给小拐办的事,他爹很满意,等今年春节你回来,他家要大请你一顿。支墨卿这才想起来,他是有病乱投医,被逼无奈,去求老魏给小拐安排工作,也就是一个临时工,老魏就可以做主,当下把小拐安排在招待所上班。小拐他爹不知内情逢人吹嘘他家小拐在市局上班了,一下子把支墨卿的能耐又扩大化了,不少人都去求支墨卿老爹办事,弄得支墨卿老爹三天两头给他打电话,让他招架不住,这会干脆把手机关掉。

支墨卿关掉手机防止他爹骚扰,却不知道他老婆肖蓝正巧来市教育局开会,会议结束,肖蓝没有跟学校车回去,而是来市局找支墨卿。老婆肖蓝知道支墨卿住的地方,手里还有支墨卿房间的钥匙。支墨卿的房间就在市局大院内,在院子墙角一排不起眼的平房里。说实话,这里条件不是太好,潮湿不说通风效果也不理想,屋子里永远都有一股发霉的味道。老婆肖蓝来到这里,说明自己的身份,门卫就放她进去了。这个时候,天黑了,办公楼一片漆黑,就那排平房还亮着一串灯,都是借调人员和保安住里面。

老婆肖蓝拨打支墨卿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人又不回来。等着心焦,老婆肖蓝就开始在房间里翻东西,这里摸摸,那里翻翻,也许是女人有第六感觉吧,居然在衣柜夹层里找到了支墨卿藏匿的照片。这可不是一般的照片,是支墨卿和晏红出去游玩的照片,还有俩人亲密的合影照。支墨卿把这些照片洗出来,一时忙没有送去,就藏到衣柜夹层里,时间一长就给忘了。

老婆肖蓝发现这些照片,如遇五雷轰顶,给支墨卿拨打了一夜电话。老婆肖蓝在支墨卿屋里感到压抑冷酷,无法喘息,她等不到天明,就拿着那些照片拦辆出租车连夜赶回县里去了。

   八

第二天上班,支墨卿打开手机,一些下子冒出来一百多个未接电话,再一看全是老婆肖蓝的电话,冷汗就冒出来了,感觉要出事。

支墨卿在市里六神无主,我在县里也遇到了麻烦事。那天,早上刚上班,肖蓝披头散发闯到我办公室里,脸色苍白地说,我再叫你最后一次哥。把我吓了一跳,我说,家里出啥事了?肖蓝指着窗外说,我把你表弟的东西全拉来了,你去收拾一下吧。我跑到窗户边朝一看,两个民工,蹬着两辆三轮车,车上拉满了东西。我说,这是咋回事,好好的咋就闹成这样啦?肖蓝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没有胡搅蛮缠,她拿出一叠照片摔到我办公桌上,我一看全是支墨卿跟一个女人的合影照。我哎呦一声,赶紧拉开抽屉,把照片全部划拉到里面,把抽屉锁上说,你说这事咋处理?肖蓝两眼冒泪说,我要离婚!我说,还有没有挽救的希望,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肖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除非我死啦。我赶紧说,不要冲动,离婚可以考虑,不要提死不死的事情。

我是想息事宁人,让肖蓝消消气,最好不要闹到离婚的地步,可是肖蓝这个人我了解,自尊心特别强,在工作上总是想拿第一,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据说快要提副校长了。这样一个女强人,咋能容忍老公在外面偷情?

我打算去市里找支墨卿谈谈。

我住到市文化局招待所里,就给支墨卿打手机,要他下午下班来我这里一趟,我打算和他彻夜长谈。支墨卿来到我这里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坐下来就说,妈的,穿帮露馅啦。我现在最怕的是肖蓝去市局闹,要那样的话,我就完了。我肯定地说,这个你放心,肖蓝不是泼妇,她只是要求离婚后,孩子跟她。支墨卿叹口气说,我是自作自受,她提啥条件我都答应,离就离吧。我说,还是挽救一下吧,肖蓝是个不错的女人呀。支墨卿说,这个我知道,但是依她的性格这事没有挽回的希望。

就这样,支墨卿离婚了。肖蓝冷静下来后,也没让支墨卿净身出户,将家里存款全部给了支墨卿,好让他在县里买套房子住。当然存款不多,完全不够在县城里买房,我就在县城边上给支墨卿买下了相对比较便宜的“三角楼”院落,离县城中心不远,骑电动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要放在北京应该算是在一环以内吧。

支墨卿离婚后,就挫了锐气,干啥事都不顺利。算一算,支墨卿借调到市局也快五年了。市局局长位置是五年一届,连任两届的情况不多。一般领导离任前都会给下属一个安排,也算是对鞍前马后劳累多年的下属们的一个安慰。支墨卿怕尚局长一走,下任局长不用他,他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支墨卿刚开始是把希望寄托在晏红身上,但是,晏红活动的也不顺利。晏红找的是省里一个副厅级领导,有些亲戚关系,但不是太亲。晏红在她家里给省里那个领导打电话,打的是手机,这个电话没打通,打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支墨卿就提醒说,他是不是把手机电池抠掉了?手机电池一抠掉,就是这个样子。晏红推了一下支墨卿说,别胡说,人家咋会像你一样。说着,又按通讯本上的记录,拨打另外一个手机号,还是没打通,语音提示为: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支墨卿有些失望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晏红也着急了,直接拨打省里那个领导家里的电话,谢天谢地,这次拨通了,支墨卿兴奋地一下坐了起来,只听到话筒里传来一段录音,让晏红留言。晏红不知道留啥言,就给挂了。后来俩人几经考虑给那个录音电话留了言,不料未接到任何回音。

第二天,支墨卿撒谎请了半天病假,晏红也没去上班,俩人吃过早饭就守着电话,支墨卿说,上班时间到了。晏红看看表说,再等等吧,领导不会那么早上班的。支墨卿说,我们尚局长早上去得就可早了。俩人又胡闹了一会,支墨卿看看表就催促晏红打电话,这次晏红拨打的是省里那个领导的办公室电话,这个电话打通了。对方说,他已经调走了。晏红问,调哪去了?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听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支墨卿的心一下子凉透了,仅有的一线希望又没了。晏红许久没有挂上电话,自言自语说,咋会是这样呢?

如此一来,支墨卿就想到了送钱,这是最后一招了。

支墨卿从晏红那里借了一万块钱,又打电话给我,说是让我送一万块钱现金给他,急用,日后还我。送钱倒是没啥,我们县距离市里也就八十公里路程,开车一个小时就到了,问题我们是小县,经济落后,收入不多,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我家存款都是定期的,也不是舍不得提前取出来,主要是怕老婆发现了和我闹。一下从哪弄这么多的钱呢?没办法,我只好到县文化馆会计那里借了一万块钱,派人给支墨卿送去了。

   九

两万块钱现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摆在桌子上就像两块小砖头,摞在一起就是一座金山。支墨卿有生以来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他端坐在逼仄简陋的宿舍里摩挲着两摞钱,感到钱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冒着金色的光芒。他咂巴着嘴自言自语说,钱真是他妈个好东西,谁能受得了它的诱惑呀。支墨卿抱着钱睡了一夜。

第二天上班,支墨卿把钱装进档案袋里,飞快地走进机关大楼电梯间,还好电梯间里没有人,他松了口气。出了电梯间,走廊上也空无一人。这个时候机关里的人大多都还在机关食堂里用早餐,支墨卿故意不吃早餐,就是为了把钱锁到抽屉里。他飞快地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再打开他办公桌的抽屉,刚把档案袋赛进去,他肩膀上就被人猛拍了一巴掌,实实地把他吓了一跳。他扭脸一看,是单位里绰号大白菜的严大姐,严大姐还有一个月就到退休年龄了,领导不再给她安排活,她真正过上了一杯清茶一张报纸过一天的神仙日子。可是,这个严大姐是那种什么都想知道,知道了什么都要往外说的脾气。她嘴巴还好叨叨,一叨叨起来半天刹不住车。严大姐看小李还没有来,就转身把门关上,然后蹑手蹑脚走过来,隔着桌子,招招手说,来来来,我给你说个事。支墨卿一看她神神道道的样子,就问,啥事,说吧,搞得怪紧张的。支墨卿就把脸伸过去听,严大姐一把推开支墨卿的脸说,离远些,你耳朵又不聋。支墨卿就离远些,严大姐却把脸朝前伸伸说,咱局要转正一批借调人员。支墨卿长长地哦了一声说,这些消息都是瞎扯,不过是以讹传讹。严大姐眨巴眨巴眼睛说,这次绝对是真的,我还让出来一个编制呢。支墨卿点点头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严大姐接着说,别人都活动了,你也赶紧吧,别太老实啦。现在是蛇有蛇路,鼠有鼠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最后,严大姐用嘴巴努努小李的桌子说,人家早就活动上了。你俩一个办公室,怎么可能都转正呢?严大姐的话让支墨卿脑子打了一个转儿,他这才明白小李这些天来老背着他打电话的原因了,原来小李已经把他看成竞争对手。

事不宜迟,支墨卿决定干一件大事。正巧支墨卿起草了一份文件需要尚局长签发,他就把那份文件塞进档案袋里,故意让文件露出头来,寻机会去见尚局长。早上支墨卿已经下楼一次,轻敲尚局长办公室的门,没有反应,再重敲几下,还是没有反应。支墨卿就回到自己办公室站在窗前往楼下看,尚局长的车已经来了,说明尚局长正在机关食堂里用早餐。这个时候,机关食堂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吃完早餐出来了,支墨卿见出来的人一副吃饱饭的惬意样子,自己肚子不由地咕噜噜乱叫起来。为了不让饥饿影响发挥,支墨卿赶紧喝了一大杯水把肚子撑起来。支墨卿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关食堂门口,他知道尚局长吃饭很快,每天都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果然,没等多一会,尚局长就出来了,并且直接进了市局办公大楼。支墨卿赶紧拿着档案袋避开电梯,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下楼去。尚局长办公室在三楼,支墨卿见尚局长打开了办公室,还没等尚局长把门关上,支墨卿就跟了进去,顺手帮尚局长把门关上了。尚局长吃了一惊,见是支墨卿就说,来这么早啊。支墨卿见尚局长办公室里已经被保洁员打扫的一尘不染,就帮尚局长打开饮水机,又想去洗茶杯,被尚局长摆手制止了,尚局长说,我一会就出去,不用沏茶了。尚局长就坐下来,很温和地看着支墨卿。说实话平时因为照相的原因支墨卿跟尚局长一起出去的机会比较多,算是走的近的人,不免让支墨卿有一股暖流升了上来。支墨卿从档案袋里拿出文件,把文件放在尚局长面前等着签发。

就在尚局长签发文件的时候,支墨卿心里一直都在打鼓,尚局长万一拒收咋办?但是留给支墨卿的时间不多,因为尚局长很忙,要见他的人也很多,万一进来个人,把这事就搅黄了。尚局长签发完文件,眼光一抬问,还有啥事?支墨卿也顾不上多想,就把档案袋开口对着尚局长放在桌子上,档案袋开口露出了厚厚两沓钞票。尚局长脸色刷地一下变了,眼神锐利有如刀片样投向支墨卿。支墨卿身子像被点了穴辈,一动不动,吞吞吐吐地解释说,……局长,我……只是想转正,没有别的意思。尚局长叹口气,眼光变柔和了,对支墨卿说,你也许听说我要调走还要转正一批借调人员的动静,我告诉你这些都是真的。打心眼里说,我最想给你转正,因为你是个实打实干活的人。可是……。尚局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支墨卿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尚局长接着说,现在是僧多粥少,能解决的毕竟是少数。还有借调人员给我写匿名信,说是这次不给转正就跳楼。唉呀——现在打招呼的人很多,这些人哪个都要照顾到,要照顾这些关系转正就轮不到你了。但是,毕竟打招呼的人要多过编制数,我解决了这个不解决那个,一样要得罪人。你也不是外人,我给你透露一下消息,局里打算让大家投票解决借调人员的转正问题。依你的表现,我想你的票数不会少。

支墨卿感到又有希望了,他那无法言语的幸福如水一般在心头荡漾开来,那是怎样一种美妙的触感呀!他感激地想站起来离开,尚局长已经把档案袋推回到他面前,面带笑容说,这个你带回去。支墨卿说,这么多年局长对我照顾很多,我是想感谢一下。尚局长说,应该是我感谢你,你为局里做了那么多工作。支墨卿不肯拿档案袋,尚局长站起,抓起桌上的档案袋硬塞到支墨卿手里,又把他推到门外说,好好准备投票的事吧。说着就关上了门。支墨卿行贿未果,抱着档案袋在心里感叹道,谁说这年头是官就贪,尚局长就是个清官!

投票的事果然是真的,而且还提前进行了,通知下午一上班就在市局会议室进行。局里的气氛骤然神秘起来,表面上看不出啥动静,但是暗流已经涌动。所有借调人员都不干活了,小李更是霸着办公室里的唯一电话拉票,老王叔,下午要投票了,我求你投我一票,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支墨卿见小李拉票,就想去别的办公室找电话拉票,结果所有电话都被站住了,有的是本人在拉票,有的是别人在帮助某个借调人员拉票。支墨卿见捞不着电话,就打算面对面给人家说投票的事。他路过严大姐办公室被严大姐喊住了,严大姐正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埋怨说,这些借调人员,都是势利眼,都忙着拉票喊都喊不来。我还没办完退休手续呢,我也有一票。说着,就招呼支墨卿干活,边干边说,我的票谁也不给,就投给你。说得支墨卿心里热乎乎的。

投票给机关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支墨卿深知,当权力不是属于组织,而是落到每一个的身上时,权力从某种程度上说就私有化了,可以用作报复的利器。谁让你上次出差回来拿上土特产偷偷给了小张不给我?谁让我儿子满月你不送红包?谁让我老爸过寿你不上礼钱?谁让你……大多数人都会把这种情绪带到投票上来。

在机关里,除个别关系特别好的外,同事之间也很难有长期朋友,权利和利益大都产生在单位。在权利和利益面前,同事之间就有竞争,没有真话,相互猜疑,相互妒忌,相互不服,甚至相互仇恨。这二者面前,别指望谁高尚礼让谁;谁宽宏理解谁;谁善良同情谁;只有当自己安全上岸了才有可能腾出手拉朋友一把,当俩人都没有上岸的时候,即使朋友之间也要博弈一凡。

投票之前办公室曹主任做了说明,借调来的同志和大家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但受到编制数限制,不可能都解决,毕竟有一部分同志要落选要离开,这是很伤感情的事情。为了公平,采取大家投票的办法来决定去留。最后,办公室曹主任看现场气氛有些凝重,就戏谑一句说,一切权利归农会,开始吧。

其实,一个单位的人,谁啥样谁不清楚?但是,参加投票的人心中早已有数,选谁不选谁还没走进投票现场就已经定下来了。投票经过统计,结果一公布,支墨卿傻眼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票数不够,面临着清退回原单位的现实。他如坠无底深渊。这事要出在别人身上也就算了,却偏偏出在了支墨卿身上,支墨卿挠着头还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谁都知道他在单位里任劳任怨,他的手机必须是24小时开机,还没有一分钱通信补助,经常是天还没亮就被手机铃声叫醒,领导说,今天早上你必须7点之前赶到某地,为局里一个活动拍照,或者是为某个检查组拍照。更烦心的是支墨卿不仅要为单位拍照,还要为单位起草他这个口的相关文件。这也不奇怪,古代的衙门与现在的机关当然不是一回事,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坐在里面的都是读书人,都算作知识分子。过去坐在衙门里的大都会舞文弄墨,为官与为文似乎从来不分家。现在,似乎还是这样,那些无根无底的普通工作人员在机关里大多都要会写公文,不会写公文是很难站住脚的。有时,支墨卿拍照回来正在往电脑里输照片,领导突然交代他赶紧起草一份文件,他就停下手中照片的活去写文件,刚写了一半,领导又跑来说,这个文件先放放,赶紧写这个文件,这个文件上面要得急。于是,支墨卿就放下手中写了一半的文件,去写那个要得急的文件。要得急的文件还没写完,领导又慌慌忙忙跑过来说,文件先别写了,赶紧把好照片挑出来,上面等着要呢。

支墨卿就赶紧去挑选照片,忙到下班,还要加班写文件,好明天一大早把领导布置的那几个文件交去,他经常是赶稿到后半夜,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但天一亮又有新的活布置下来。最忙的时候,他一天要赶好几个会议。遇到领导发奖的会议,就要在会前熟悉一遍上台领奖的过程,甚至要排练“走台”,领奖人像模像样地列队走上去,又像模像样地走下来。支墨卿胸前挂着带闪光灯的相机,当着会议上屏息敛气的黑压压的人群,在庄严的主席台前走来走去。他把镜头对准主席台上的领导,领导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他把镜头对准普通群众,普通群众也老实了。

借调几年来,支墨卿是市局机关里最忙碌的人,他一个人住在市里,又没有家务事做,大家都喜欢找他帮忙。比如,支墨卿,我家孩子结婚,这个休息日你去帮忙拍照吧。好。支墨卿,我头疼,这个简报你帮我写吧,这是参考材料。好。支墨卿,我家水管坏了,你帮我看看吧。好。总之,谁找他帮忙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投票现场陷入了混乱,一个票数不够的女同事突然哭了起来,接着又哭了一个。支墨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他来的时候就没想到他会被清退回去,会遭遇到这种下场。当他意识到这就是残酷的事实后,嘴角不住地抽搐,悲从心起,也忍不住哭了两声,但很快就强忍住了。这些年来,支墨卿也得罪过一些人,比如说,某某要借公家的相机用用,支墨卿就没有答应。也许这些人现在看到支墨卿越落魄、越倒霉、越糟糕,他表面上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心里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支墨卿揉揉眼睛回到办公室就整治自己的东西,做着离开这里的打算。直到真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才感到他对这里还是很留恋的,以后这里就不是他的办公室了,他再来这里,就是到上级机关来办事。这个时候,小李已经出去请客庆祝了,他幸运地转正了。严大姐路过这里,特意拐进来说,你太老实啦,人家都拉票呀。支墨卿叹口气说,我也拉了。严大姐眼睛红红地说,就打个电话?支墨卿说,是呀,还能咋样?。严大姐叹口气说,光打电话是不够的,好了,不说了,说了也晚了。

严大姐走后,支墨卿枯坐了一会,又发了一会呆,还是没弄明白拉票里面还有啥讲究。下班后,支墨卿就去找晏红,把借的钱还给她。傍晚的街道异常热闹,像海潮,此起彼落,仿佛急着把这一天淹没。有小贩匆匆走过,挑着新鲜的蔬菜瓜果,水珠子滚下来,淅淅沥沥地洒了一路。支墨卿看一眼那成色,要是在平时,他或许会把小贩喊住,买上两样给晏红送去。可是,今天不同,他没有这个心情了。支墨卿掏出一支烟,点燃,并不急于吸,只是夹在两指间,任它慢慢烧着,冒出淡淡的青烟。街上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从支墨卿身旁闪过。这么多年了,支墨卿也曾像那几个男孩那样青春过,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放眼望去,眼前尽是青山绿水,踏不遍,看不足。现在支墨卿的壮志已经灰飞烟灭了,他还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

支墨卿来到晏红家门口,听见厨房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声响,他就知道,这一定是晏红在为他做饭。公正地讲,晏红人长得并不是十分的漂亮。可是,晏红的姿态好看。是谁说的,形态之美,胜过容颜之美。人到中年的晏红拾掇得干净利落,经常是一身西装套裙,经常是发髻高挽,走路如行云流水,很有韵味。

支墨卿做了一个深呼吸,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插入锁孔中,尽可能地轻声旋转。打开门,客厅里里灯火明亮,厨房里,传来油锅爆炒的飒飒声。一只砂锅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鸡汤的香味一蓬一蓬浮起来,窗玻璃上模模糊糊的,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晏红扎着围裙端着砂锅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支墨卿把一万块钱放在了电视机前显眼的位置上,就问,咋啦?支墨卿说,人家油米不进,拒收啦。晏红愣了一下,突然尖叫起来,一下把砂锅扔到了饭桌上,甩着双手说,烫死我啦,烫死我啦。说着,就去水管下冲手降温。支墨卿帮忙把饭菜端上餐桌,俩人吃了饭,冲洗一番,就半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节目调来调去也没啥好看的,晏红就有些那个想法,挑逗了一番,支墨卿毫无反应。俩人就继续看电视,看着看着,支墨卿有些反应了,可是他刚爬上去就一下子泻了。晏红关切地问,咋回事?

支墨卿本打算回到县里再说他被清退的事,这毕竟是件令人扫兴的事情,和俩人见面的气氛很不吻合。现在晏红问得紧了,支墨卿就如实说,我被市局清退了,明天就走。晏红并不吃惊,好像她已经料到了这种结局。支墨卿从床上下来,穿着衣服,他本打算调到市里后就向晏红求婚,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晏红默默地看着支墨卿穿好衣服,又从钥匙圈上扣下晏红房间的钥匙,放在床头柜上。支墨卿说,钥匙放在这里了。晏红不忍再看,把眼睛转开去。支墨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抬手再个见,手却举不起来,他扭脸开门,晏红喊了他一声,接着就传来了晏红的哭声。支墨卿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又在外面推了推,确定关死后,他才走进了电梯间,眼泪不由地流了出来,流了一脸。

十一

回到县里,支墨卿的心像南极洲的冰雪世界一样冰凉,眼前一片迷茫,看不到一丝真实的东西存在。他到卫局长办公室报到,卫局长不停地挠头,一边挠一边叹气说,你看这事弄的,都想着你要留到那了,这猛不丁地就回来了。支墨卿低头搓着手说,我也没想到,回来接着干吧。卫局长哦哦了两声说,你过去的岗位已经有人干了,得给你找个新岗位。这个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支墨卿见卫局长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想再说几句让卫局长暖心的亲热话,说什么呢?他正想着词呢,兜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卫局长就站起来说,你接电话吧,我正好要出去一趟,说着就把支墨卿送到门外,然后锁上门走了。支墨卿本打算不接这个电话,但电话还顽强地响个不停,支墨卿就只好接电话。手机里传来呜呜啦啦的声音,好像是风声,支墨卿喂了一声,里面传来支连堂急切的声音,哥,我这会在市局大门口,门卫不让我们进去,说你被市局清退啦。支墨卿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已经回到县里了。支连堂说,那拿地的事咋办?支墨卿听到手机里传来支连堂和聂老板偷偷耳语的声音。支连堂接着说,现在开发区的地价嗖嗖往上涨呢,你在市里不是还有个熟人吗,托那人办得咋样了?支墨卿被缠得没办法,就没好气地说,那人已经死了。说着,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支墨卿住在油菜坡,实在闲得无聊,看看是周末了,就打电话让我过来,主要是还钱,还有就是下一步的打算。我俩在楼顶喝酒从天亮喝到天黑,这个时候晚风一吹,河面的凉气就飘过来了。支墨卿摸了一下茶壶的把柄,急忙缩回手说,烫!我说,怎么可能呢,茶水早就凉了。支墨卿说,不信你试试,真的烫手。我皱着眉头说,不用试,都放几个小时了,早凉啦。支墨卿这才哆哆嗦嗦摸一下茶壶,又摸一下,才端起茶壶倒水说,刚才真烫了我一下。我喝一口凉茶说,那是你心里作用。

支墨卿低下头,沉默了几分钟,抬起头对我说,肖蓝现在咋样?我吃了一惊,这个时候想起肖蓝有什么用呢?我淡淡地说,她已经当上副校长了。接着,我又补充一句说,孩子也挺好,你就不用操心了。支墨卿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被烧红的铁条烫住了手。我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正思考着,先是刮过一阵风来,接着落起小雨,星星点点的,突然“轰”的一道耀眼的闪电过后,当空一个霹雳,整个大地震动了一下,随即大雨哗地一声浇下来。

我和支墨卿来不及收拾东西就往楼下跑,跑到房间里,我终于想起来了,是肖蓝说过,烧红的铁条手别摸。看来支墨卿心里还想着肖蓝呢,要不他咋会把肖蓝对他的忠告记得这么牢。

支墨卿的故事到这儿应该可以结束了。最后,说起尚局长,支墨卿说他一点都不记恨尚局长,他临回县里的时候,尚局长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信是写给我们县的县委书记的,如果支墨卿在原单位呆不下去,就可以拿这封推荐信去找县委书记,也许有用,也许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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