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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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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军礼

         第一个军礼

刊《野草》2013年3期

刘枢尧

读书改变命运。

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爷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他老人家的支持,我就不可能读完高中又接二连三地去复读。因为我父母就不相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只有我爷爷对我读书满怀希望。从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送我去读书。有年开春,春风吹得雪花乱飘,吹得我在结了冰碴子的田埂上东倒西歪地走着。我学我爷爷的样子在腰里扎根草绳,这样冷风就不能窜到我腰里去了。那时候,我爬到树上为我爷爷折下来一根树枝,我爷爷就拄着那根树枝当拐棍,怎么也赶不上我。

爷爷你咋走那么慢?

爷爷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贩过马,跑起来也是一溜烟。

那爷爷你的马呢?

让土匪抢走了,还一抢打掉了我头上的新毡帽。爷爷耸肩缩头做了个逃跑的样子。

爷爷亏你跑得快呢,你比子弹跑的还快?

那土匪吓唬我呢,不是真打。你好好读书,长大后就比爷爷跑得还快!

我高兴得又蹦又跳,跑到前面说,我现在就好好读书。

爷爷在后边一个劲地大笑说,这就对了,我的好孙儿。

……往事历历在目,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过群山峻岭流过辽阔原野,现在我已经从部队转业到省城工作,经常签发单位里的文件,批上“同意”二字,然后龙飞凤舞地署上我的大名:郭永洁。今年春节,我坐在沿着高速公路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疾驶的轿车上,只用了五个小时就跑完了六百多公里的路程回到了家里,比我爷爷当年的马快多了。

我哥还有一些代表县里领导来迎接我的乡领导就站在村口路边,在这些人背后远远地站着我的高中同学陈康,我知道陈康自外出打工摔断了腿,就在家歇着。陈康瘦脸黝黑,鼻子冻得通红,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胳膊窝里夹着单拐,右腿完好,左腿残疾。我和迎接我的乡里领导逐个握手,最后和陈康拥抱了一下,大家就簇拥着我回家了。

送走客人后,我特意到我爷爷的坟前,不由地扑到在地,鼻子触到松软的坟土上,嗅到了泥土的香味,我两手紧紧抓着坟土,不由地喊了一声,爷爷,我回来啦。

1980年,当我高考落榜垂头丧气地回到我们村的时候,痛苦和羞愧就犹如两根火柴,摩擦成了一团火,烧着我的心。我记得那是一个下午,一个清澈透明的下午,田里一个正在翻锄麦茬地的男人光着上身,在阳光下他那黑黝黝的上身居然像镜子样闪闪发光。那人举起锄头,停留在空中,扭脸看着我走来。在路过一个水塘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到惊吓的半大男人睁着恐惧的眼睛,眼睛里泪水汪汪的。我的脸在水里飘忽不定模糊不清,风一吹,我身体摇晃了一下,我的脸忽然没了。

我悲伤的表情使村里人万分惊讶,都远远地躲着我。连正在地里啃草的山羊都仰起头朝我观望,群羊咩咩直叫,一只领头的山羊抬头乜着我,咩一声,群羊立刻都低头吃起了草。我知道头羊的意思,翻译成人的语言就是,没啥看的!一条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摇着尾巴跟着我走,一直走到我们家门口。狗在我身后胡乱叫了几声,意思是你们家有人回来了。

那天,我爷爷腰里扎根草绳,正靠墙坐着剥花生坐。我爷爷耳朵有些聋,但狗叫声他还是听到了。他想撑着墙站起来,但是放在他膝头的簸箕把他卡住了。他站不起来,就朝我伸伸手,然后重新坐好,重新将簸箕搁在膝盖上,咧开嘴笑了。

那时,我家茅草房的土墙上钉满了各种形状的木橛子,上面挂满了一串串的红辣椒和陈年的玉米。我爷爷靠墙盘腿坐在蒲团上,颤抖着双手把剥好的花生扔到他腿边的提篮里。许多蝉在他身边的树上叫着,吵成一片,似乎在催促他,剥呀,快些剥呀。我爷爷看上去很瘦,瘦得都有些夸张了。原因是他的两颊向里收缩,脸看上去就很窄。

那天,我父亲见我回来,气势汹汹地扔给我一把镰刀,不耐烦地说,打猪草去!以后别再提复读的事,你就没有享福的命!我父亲还没发完怨气,就被一把从头顶飞过的扫帚吓了一跳。他一缩脖子,扭脸见我爷爷正端着用树棍做成的拐杖朝他走来,他知道大事不好,一溜烟跑了。

我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几乎是个文盲,却不喜欢种地。我母亲也胸无大志,我哥想读书又没那个能耐,看见书就头疼。我们家只有我喜欢读书,读的还不错。按理我是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读书的,我后来之所以能再读上书,皆源于我爷爷的支持,结果弄得我们家很痛苦,即使勒紧裤腰带过最节俭的日子,我们家也是我们村最穷的一户。

我家祖上是耕读世家,就是在农村一边种地一边读书,种地是为了不饿死,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我爷爷出生于1913年,我家祖上给我爷爷的人生规划就是走科举之路,所以我爷爷在私塾读过四书五经,后来不读了,原因是被袁世凯废除的科举制看不到恢复的希望,使读书人在乡村失去了步入仕途的通道,于是读书人开始大量流向城市寻求发展,导致乡村读书人数量日益减少。那时,我爷爷没有进城寻求发展,也没有继续读书,而是选择了在家务农,解放后还当过生产队会计,所以我爷爷是个读过书的农民,比我父母有远见多了。

我从小就爱读书,所以学习好,生产队小学的老师找到我爷爷说,你孙子我教不了啦,他识的字比我还多,他娘的,他咋那么聪明?我爷爷就哈哈大笑起来,把口水都笑出来了。

我记得,自生产队小学老师夸奖过我后,我爷爷就乐呵呵地笑了好几天。那时,我们家房前屋后的麻雀也很高兴,扑打着翅膀在我院子里飞来飞去,飞累了就落在我家门前空地上啄食。我用一把麦粒和筛子并一根绳子在院子里扣麻雀。扣住了我就伸手在筛子下面去捉,手太短够不着,我就对我爷爷说,你帮我捉麻雀吧。我爷爷微笑着,走到筛子前蹲下来一手按住筛子,一手伸到筛子里来回抓,揭开筛子,一只麻雀就在我爷爷的手里“扑楞楞”地挣扎。我刚想去我爷爷手里捉麻雀,我爷爷手一松让麻雀飞走了。我哭着要麻雀,我爷爷就摸着我的头说,想要麻雀自己捉。他说话时,我看见他的门牙不知啥时候又掉了一颗。那天,我爷爷先开导我说,你要自食其力。然后学着私塾先生的腔调,摇头晃脑地说,欲出人头地,须“忍”也。昔韩信受胯下之辱,始有封候拜将。然有忍亦不足也,仍需“毅力”。“忍”与“毅力”皆具,谋事可成也!那次,我爷爷说完这段话,冒了一头汗,差点喘不上气来。他对我说,我脑袋晃的有些晕,你去给我舀碗凉水喝吧。

后来,我才知道,1980年当我高考落榜的消息传回我们村后,先前和我订过亲的女方家就把我的订婚彩礼退回来了,这在农村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在农村,亲戚、血缘、族系形成的网络将所有人连接起来,同时也将每个人捆绑起来,所以我能攀上大队支书家的婚事,在我们乡下是件很让人羡慕的事情,抬高了我们家在乡村的地位,甚至连多年不走动的亲戚都开始和我们家走动了。现在突然退婚,巨大的打击铺天盖地压了下来,把我父亲吓得半死,他都不知道该咋处理这件事,像个没头苍蝇样乱转,差点掉进池塘里。是我爷爷大喝一声,混蛋,你去哪?我父亲抹着眼泪说,我去池塘喝口水,我口渴得很。

据我后来了解到,当年我之所以能和大队支书家攀上婚事,是因为1979年高考我考上了我们地区的林业学校,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在我们乡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大队支书这才托媒人来我家提亲。问题是那一年我放弃了入学,选择了复读,老师说凭我的成绩可以去北京上大学,那多充满诱惑啊,谁会放弃去北京读大学的机会而选择读我们地区的一个中专呢?

当时,我父亲不同意我复读,他认为上地区林业学校能转商品粮,还可以在县里安排工作,已经很好了。开始我爷爷没有表态,只是乐呵呵地笑。后来,我爷爷参考了我老师的意见,掐指反复算着大学和中专的差别,最后他满是皱纹的脸慢慢拉长,眼睛突然瞪得老大说,还是上大学划算!所以我就没有去那所种树的林业学校报到。我父亲知道我的选择后,可惜地直跺脚,牙疼了好几天,他还突然破天荒地憋出一句成语-----刀口舔血,说我会割破舌头的!我就开导我父亲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父亲说,你嘀咕啥?我说你听不懂,我爷爷就在一边笑。

我放弃读地区林业学校的事,大队支书和我父亲持一样的反对态度,可是大队支书拗不过他的宝贝闺女,他闺女愿意等我。但当我第二年高考又失败后,大队支书就失去了耐心,粗暴地扔掉了我这个烫手山芋,去选择更稳妥的女婿,这我完全能理解。

我被退婚后不久,那年的秋天就来了。秋天的天空像镜子一样又蓝又亮,玉米一片又一片地成熟了,田野上到处都流荡着醉人的丰收气息。一天早晨,我背着我母亲为我打捆好的铺盖卷儿,还有我爷爷剥的一袋花生米,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走向县城,走向我复读的新生活。我知道这是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是没有退路的。我走啊走,我觉得田埂路是世界上最难走的路,有些地方土很虚,踩上去有些松软的感觉。我走的十分谨慎,生怕一脚踩塌了田埂。

从我们村到县城有一条大沙河,河堤上是条铺着炉渣的简易公路。那天,当我沿着田埂走到和我们村相距不远的临村,准备从那里拐到河堤公路上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大队支书的闺女巧巧。退婚后,我们家人都是特意躲着大队支书家的人,就是去大队支书家所在的临村办事,不是万不得已,也要绕开大队支书家的门口,宁愿多走一段冤枉路。即使不巧在路上遇见大队支书家的人,也是赶忙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巧巧正在她们村后的小树林里晾晒床单、被罩、褥子面。她洗了那么多东西,也只有他们家里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拿出来洗。小树林里的树被一根很长的铁丝连成了四方形,铁丝上晾满东西,风一吹,纷纷扬扬地飘起来。

就在我匆匆路过那片小树林的时候,巧巧从小树林里走了出来,我感到很尴尬。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巧巧是个好姑娘,人长得秀气,身材苗条,穿着朴素,我对她一直心存好感。我比巧巧大一岁,小学和初中我们在一个学校读过书,彼此都认识。我在乡里读初中时,我的个子是同龄人里最高的,外表也比同龄人更具气概,但毕竟巧巧是大队支书的闺女,我不敢高攀乱想,所以当她家下订婚帖子时,我很兴奋。然而随着高考的落榜,我觉得我有点对不住她,让她白等了我一年。

那天,巧巧手里掂着滴水的洗衣盆,额前的刘海儿有些湿了,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她脸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脸红扑扑地看着我,问我,去上学吗?说实话,提起上学这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在农村像我这么大的小伙子有些都结婚了,我低头尴尬地笑了笑。巧巧撩了一下额前头发,眼睛亮闪闪地说,退婚不是我的意思。接着巧巧关心地问我,你明年能考上学吗?我有些懵了,讨论考大学就像一层层地剥洋葱,剥着剥着,眼泪就出来了。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我从巧巧的眼神里可以读懂她的意思,我明年要能考上大学,她还会等我。我从来没有如此矛盾过,我的心像被什么动物啃噬着,钻心的疼,疼过之后就是无尽的苦恼。但我不忍心把巧巧卷进我前途未卜的命运里,就躲开她的眼光无奈地说,我没有把握,真没有。

巧巧有些失望,也许她希望从我嘴里得到肯定的答复,让她爹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是我真没有考上大学的把握。巧巧真是个好姑娘,没有因为自己是大队支书的闺女在乡下就高人一等,她和许多农村姑娘一样普普通通,简简单单。那天,当我重新背起铺盖卷儿与巧巧的眼神对视的瞬间,我看出她对我是真心的。巧巧脸上的酡红越来越深,情绪有些激动,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我爹还想给我订亲,都被我回绝了。巧巧接着叹口气说,你那年,真不该放弃读中专。说着,她递给我一卷钱,我不要,她就把钱硬塞到我的铺盖卷里,一扭脸跑了。我见她边跑边擦眼泪,向村里跑去。迎面是没有尘土的树叶,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树叶子被风一吹,上下翻滚,闪烁着乳蓝色的光亮。这一幕对我刺激太大了,直到现在我还能在梦里遇见这一情景。

 四

由于学校不给复读生提供住宿,我就寄宿在县城亲戚家。我们家这个亲戚是个复员军人,在县百货公司跑采购,由于他家属在农村务农不在县城住,所以我就住在百货公司分给他的单间宿舍里。作为答谢,我们家送给他的礼物仅仅是我爷爷剥好的那袋花生。

这次复读,我知道这是我人生道路上又一次意义重大的开端,所以我一到教室里就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满腔热诚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当中,就像高尔基说的那样犹如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当时,我学习的目标很渺小,就是考上大学和巧巧再续姻缘。那一刻我感到很幸福,幸福竟是那样的充实饱满,就像秋后沉甸甸的高粱。但是,即使我如此拼命学习,也没人敢保证我能考上大学。

开学后不久,我们班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全班60名复读生我只考了第二十七名,第一名是个叫谷雅的女生,今年她考上我们省里的一所大学没上,明年她的目标是冲击北京的大学。我们班最倒霉的是陈康,他这次没考好,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即使这么糟糕的成绩,他1980年高考也过了中专录取线,只是志愿没报好,落榜了。陈康这家伙长着一张瓦刀脸,眼贼大,和我坐同桌。那次摸底考试对他打击很大,就像古时坐牢刚进去就挨了一顿杀威棒,把他打懵了。他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说,他妈的,要知道考成这样,我就不来了。

陈康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背靠树坐在和县高中操场相临的县烈士陵园的坡地上。当时,正是初秋,烈士陵园里到处都飘散着花草馥郁的香气,蜜蜂在粉红的野花中间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我在离蜜蜂不远的地方背诵唯物论,满脑子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课本上被我划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样往我脑子里爬。陈康在另一边猛读英语,读的痛苦不堪,英语是他的弱项,他曾对我们班上英语成绩最好的谷雅说,我英语最差,你多帮帮啊。但是,语文又是他的强项,他的作文经常在班上读,还登在学校黑板报上。

读书总有累的时候。那天,陈康突然把课本一扔,课本在空中像鸟一样展开翅膀朝我飞来。陈康似乎是想在空中接住课本,就伸着双手在草地上跑起来,他跑起来的样子很滑稽,两条又短又弯的腿像划桨一样摆动。看他跑步的样子,我就很认真地对他说,陈康同志,你的腿是不是有问题?陈康跑到我身边躺下,揪下一棵草塞到嘴里愤愤地咬断说,我知道这叫罗圈腿!这辈子想参军恐怕是不行啦。接着,他又推推我说,谷雅好像对你有意思。我说别瞎扯,人家会看上我?

说完,我俩望着远处耸入云端的烟筒陷入了沉思。那天,陈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脱掉衣服顶在头上,伸手抓住衣袖往坡下奔跑,清冷的风猛地兜进他的怀里,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哗乱抖。他甩着罗圈腿在坡地上一边乱跑,一边大喊,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突然他的一只脚踏进了草坑里,一头扎到草地上,连爬带滚地顺坡滑出去好远。我在后边一个劲地大笑,也学他的腔调说,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我们的喊声惊动了一群栖息的鸟,从树林里像喷泉一样飞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开去。我听到了树梢抖动后的哗哗声,一只小鸟从树上掉了下来,那只小鸟的翅膀似乎不对称,一边大,一边残缺不全,小鸟在草地上惊恐地跳跃着摇晃着,很快就隐没在树林里不见了。

陈康在我们班上恶补英语是出了名的,他读英语的样子十分凶悍,眼大睁,眼珠子盯着课本,嘴像咬东西样大声朗读,恨不得把英语课本咬烂。即使是在学校食堂吃饭的间隙,陈康也是手拿英语课本旁若无人地朗读,但是他的发音十分糟糕,就像唱歌跑调一样让人很难听懂。

那时,我们学校的食堂饭菜十分简单,而且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早上稠稀饭、水煮黄豆芽;中午米饭、水煮黄豆芽;晚上还是米饭、水煮黄豆芽。要命的是水煮黄豆芽就是在煮熟的黄豆芽里撒把盐,没有一点油水。大米是糙米,吃在嘴里就像吃了一口沙子,家里条件好的学生根本咽不下这种劣质大米。

那时候,我们的餐具都放在课桌上。我的餐具就是一个铝盒,每次下课铃一响,教室里轰地一声,是全体起立的声音,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是拿餐具的声音,接着“哗”一声人就跑光了,全是百米赛跑朝食堂跑去。老师也是无奈地摇头,人以食为天啊!

每次打饭场面都很壮观,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忆犹新。全校两千多人就一个食堂,下课铃一响,就犹如吹响了冲锋号,从各个教室里冲出黑压压的学生,像洪水样朝食堂涌去,有些途经食堂的老师躲闪不及,就慌忙跳到路边,把背紧紧靠在墙上,看着学生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学校食堂设有两个打饭窗口,一个是男生窗口,一个是女生窗口,所以打饭的人群在跑近食堂时会自然分成男女生两股人群。有次,我端着饭盒挤过人群,把饭盒伸进打饭窗口才发现我的饭盒被挤扁了,是打饭师傅急中生智用炒菜的大铁勺,“咣咣”几下把我的饭盒敲好了。我的饭盒其实不是饭盒,是医院里蒸医疗器械用的盒子,容量很大,可以盛二斤米饭,是我爷爷从我们乡卫生院找来的,他说用这个打饭不吃亏。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打饭师傅每次给我打饭都发愁,一勺下去只垫个底,看着实在太少,两勺下去也不多,三勺下去才免强盛满,所以我每次都可以吃饱。有次当我站起来时,突然发现我的肚子像孕妇一样鼓起来,腰都站不直了。

我们班名义上是复读班,其实就是重点班,因为学生都是按上一年高考分数线招进来的。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在我们班上压了很重的筹码,每门课都配备了全校最好的教师,物理课是校长亲自教。1979年校长就带过我物理课,那时我是班上的物理课代表,有好几次大考,我物理都考了全年级第一名。那时老师们尤其是校长对我寄予很大希望,希望我冲击一下大学,结果我只冲下个中专,第二年复读没考好,连中专也没冲下。

我们数学课老师名气也很大,姓赵,我们都叫他赵数学,赵数学过去是教大学的,错划成右派被下放到我们县,恢复高考后,被县高中挖来了。我们第一次见到赵数学是个雨天,他居然光脚戴个在县城里罕见的斗笠跑到讲台上,很严肃地举起双手把斗笠端掉,露出个光头,像个刚从地里出来的老农。赵数学是个瘦长脸,脸又黑黢黢的,他的光头刚刮过头皮还泛着白光。这样他脸的颜色和头的颜色黑白分明,不像是刮了光头,倒像是戴了一顶白色的瓜皮帽。班上学生不知谁忍不住噗哧一笑,结果全班大笑起来。赵数学一点也不生气,还胡乱以戏谑之语,夸我们个个看上去是才华横溢,才华多的从脑袋里往外冒,捂都捂不住。

开始的时候,赵数学刻蜡纸、推油墨磙子给我们印一些参考资料。陈康为了第一时间看到油印的复习资料,经常主动帮赵数学干些跑腿的活。一个星期日早晨,我和陈康去烈士陵园的坡地上读书,在穿越学校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我们,同学,同学。我捅捅陈康说,好像在叫你呢。陈康嘿嘿笑起来说,是在叫我们两个人。于是我们俩就站下,一起转身往后看,看见赵数学正站在他的宿舍门口喊我们。赵数学紧贴墙站着,双手做一个扶墙的动作,好像随时要摔倒。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朝赵数学跑去。赵数学看上去是病了,身体虚弱,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不停咳嗽,脑门上还一个劲冒汗。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边擦边告诉我们他病了,要我们帮他去药店买些治发烧感冒的药,说着他就伸给我们一个拳头,拳头松开,手掌上就露出了一卷钱。赵数学说,另外再买一瓶印学习资料的油墨,给你们印学习资料的油墨用完了。

我和陈康互相看看,最后还是陈康接住了钱,他对我说,要去咱俩一起去,要不我买东西你读书,我就吃亏了。我说可以,就和陈康把赵数学扶回屋里,这是一个很小的单间,就住赵数学一个人,除了床、桌子、几个书架,屋里已经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那次,是我来县城复读第一次逛大街。我们县的柏油马路起伏不止,像是贴在波浪上。马路两旁都是平房,我和陈康路过县图书馆,图书馆大门敞开着,陈康说要去里面捡一些蜡烛头,我也想看看图书馆里面是啥样子,再翻翻那种很厚的书。在进门之前,我把衣衫上的扣子依次扣好。陈康不知道穿得是哪个年代的裤子,裤腿短得露出了小腿肚子。我说不好看,陈康就弯腰往下扯他的裤腿,刺啦一声,裤腿被扯掉一截,陈康吓了一跳,手里捏着被扯掉的裤腿,心痛地说,我就这一条裤子。我就说我也没多余的裤子,你就凑合着穿吧。

我和陈康探头探脑走进图书馆,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抬起胳膊梳理着有些杂乱枯黄的头发,等我和陈康走过去了,那个女人突然从后面叫住我们,一边嚷一边朝我们跑来,桑门很大,声音尖厉,说活带着很重的乡下口音,她指着陈康说,又来捡蜡烛头啊,眸(没)啦。我赶紧点头哈腰说,借书看。那女人手一伸说,借书证。陈康没好气地学着女人口音说,眸(没)啊。女人很生气挥手把我和陈康撵出去了。

我和陈康愤愤不平地重新走在大街上,路过县政府大门时,我俩不约而同地朝里面观望,都没敢在县政府门口停留,但我们的话题没有离开县政府。陈康说要是能在县政府里面工作多体面呀。然后问我,你有可能吗?我说没有。当时在我们眼里,县政府是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里面的人,一个比一个傲气,似乎人一进去,就会高人一头。我们又往前走上三十多步,那里有一家文具商店,买了油墨,我们再往前走,拐到一条小街道上,那里有一家药店,卖齐了赵数学要的东西,我们就从另外一条路往回走。走过一条胡同口时,陈康满脸忧愁地告诉我他就寄宿在这个胡同里,但他遇到一些麻烦,原因是他寄宿的那个亲戚家的老姑娘最近招了个上门女婿,那个上门女婿居然不能容忍陈康住在他丈人家里。陈康发愁了,县城之大居然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陈康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次上早自习,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陈康的后脑勺。我发现他后面头发里有个很亮的东西,我从他身后去捏,把一根麦秸屑从他的头发上择下来了。我惊诧地看着手里的麦秸屑,不知道麦秸屑怎么跑到了他的脑袋上。

那天,我们重新走到县城大街上时,在我们县最大的书店门口看见了我们班的班长谷雅,她怀里抱着几本很大很厚的书从街对面的书店里出来,她身后跟着她穿军装的昂首挺胸的父亲。谷雅父亲是我们县的武装部部长。那天,谷雅看上去是兴高彩烈的样子还带着无比的欢乐,她的两根辫子结了两个在我们县罕见的红蝴蝶结,辫子轻轻摆动,那两只红蝴蝶结就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了。我和陈康羡慕死了,我们不是羡慕谷雅,也不是羡慕她父亲,是羡慕她的那些书。

赵数学病好的那天,阳光格外明媚。风在教室窗外咝咝响着,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教室里依然热烘烘的,我冒了一头汗,心情烦燥地解一道物理和数学的综合题,题是这样的:两个钢球在平面上发生完全弹性碰撞,一个钢球沿弧形轨道逆时针向上滚动90度到达弧形轨道顶点,然后在顶点以抛物线形式飞向地面,问该钢球水平距离抛出了几米?我从上早自习就开始绞尽脑汁地算这道题,算了十几遍都快中午了,还是算不出标准答案。我感到非常沮丧,怀疑我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我让陈康也算这道题,陈康看也不看说,不会。接着看他的书,他看我坐在那里发呆,就用胳膊肘捅捅我说,送给你《基督山伯爵》里的一句话“希望和等待是人生最大的财富”,你慢慢算吧。

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我知道这是一道怪题,但算不出来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这道题问数学和物理老师都不合适,几次想问谷雅,我又没那个勇气。说实话我在谷雅面前有些自卑,不光我,我们班男生在她面前都有些自卑,都不敢和她说话,但私下里男生议论最多的女生就是谷雅。谷雅从小在地区上学,上高中才随他父亲来到我们县,她和我们班的女生看上去就是不一样,骨子里多了一份大气。她只会说普通话不会说我们县的土话,所以我们都喜欢听她说话,也偷偷学她说话,我就是跟谷雅学会说普通话的。谷雅眼睛圆圆的,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不太明显的酒窝。我喜欢谷雅,是那种不含男女私情的喜欢,是一种欣赏式的喜欢,就像欣赏蒙娜丽莎油画,欣赏那道浅浅的微笑。

那天,直到上夜自习的时候,我才解脱了那道怪题带给我的苦恼。上夜自习的时候,赵数学慢慢悠悠地来到教室,看上去他的体力好像还没有恢复,他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喘了一会气,显然他的身体状况表明他已经刻不动蜡板了。他看书的时候手有些微微颤抖,间或抬起头半张着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嘴唇一动一动地说,有问题可以问啊。

在赵数学说这话的时候,谷雅来到教室,她身后跟着两个校工,抬进来两件用麻袋捆扎的书,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运输的样子。赵数学扶着讲台站起来,双手朝下压着,咳嗽两声说,大家静一下。最近咱们县书店进了一批高考复习资料,量少,需求大,是谷雅父亲帮助咱们班争取到的,需要的同学,在班长那里登记,明天把钱带来。

大家一哄而上把谷雅围了起来,陈康挤到最里面,替我登记了一本书。他自己先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看了一会,就喃喃地念叨起来,不错,真不错。赵数学还在讲台上坐着,看着陈康走过来,就问陈康什么不错?陈康知道是赵数学在问他,眼睛依然盯着书头也不抬说,我说书呢。赵数学就抬起自己瘦弱的手说,还是书好,蜡板我已经刻不动了。陈康朝赵数学笑笑,拿着书回到座位上,就坐在我身边看。看了一会,陈康突然把书摊到我面前,指着一道题说,你看书上这道题和你做的那道怪题一模一样。我赶紧说,先借我看看,就看那道题。陈康伸手挠挠头,嘿嘿笑起来说,这书是你的,我替你登记了。我愣了一下,缓过神来赶紧翻到书背面,一看书价就有些头大,我小声对陈康说,我除了学费和生活费就没钱了。陈康也压低声音说,我比你更穷,反正给你登记上了。陈康见我有些为难,就说,要不退掉?我觉得挺难为情,主要是不想在谷雅面前丢人。呆坐了一会,我就勾头翻我的课桌抽屉,从抽屉里拉出我的书包,把一只手伸到里面摸,摸到一个拉链头,拉开拉链,书包里隐藏着一个暗兜,里面放着巧巧送给我的钱。摸到那些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我要娶了巧巧,这笔钱就不用还了,要娶不成,这笔钱我早晚要还给巧巧。

想到巧巧,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就感觉心里像堵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墙,直到下了夜自习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走出学校大门,寂静的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我能听到我嚓嚓嚓地脚步声一直跟随着我。我走上一座小桥低头朝下望去,清凉的河水倒映着满天的星斗,那似乎是另一个更加深邃的天空。我来到河边,看见河对岸有一片黑黢黢的房屋,那些房屋仿佛是一堆恬静的积木沉浸在一种梦幻的气息里。这种气息很容易让我联想起我们村里的人,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我要考不上大学,就和他们一样种地了。可是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无论在思想和习俗上,已经和乡村生活格格不入了。我用手抹了抹脸,脸上湿漉漉的,我举起手指端详,手指上居然沾着眼泪,我不相信这是我的眼泪,用手指再抹,手指湿得厉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怎么流泪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还强忍着,只是无声地抽泣。抽泣了一会,我就控制不住了,哭出了白天不敢哭的声音,连躲在岸边草丛里的青蛙都吓得跳进了水里。

那天夜里,当我回到县百货公司家属院,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寄宿的那间屋子里的灯光忽闪了一下,刷地灭了。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借着青幽幽的月光,看见门边多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我伸手摸了一下是被子,再摸是我的被子,被子上有一张纸条,月光下我看不清楚纸条上的字,我就拿着纸条走到家属院门口路灯下看:永洁,你婶来县里治病,住在这里,这几天你去你同学那住吧。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这么晚了,我去哪住呀?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鼻子发酸,我拿起我的被子,从街头走到街尾,秋风又不失时机地刮起来了,风趁着黑暗肆虐横扫着街道和行人。一些店铺的牌子和遮雨篷被风吹得啪啪啦啦乱响,我感到天气突然变冷了,用一双忧郁的眼睛在街上胡乱寻找着,我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就这样漫步目标地在街上走。后来,我尾随一个拾柴火的乞丐走到了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那儿有一个澡堂,澡堂墙壁有一个夹角,不但避风,墙角的缝隙还不停地往外冒热气。墙角那儿的确不错,一点风都没有,上面有一溜凸出的像帽沿一样的屋檐,即使下雨也淋不着。不过那地方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乞丐,也许是我无家可归的表情和神色跟那些乞丐有些接近,他们居然给我腾出了坐的位置。一个老乞丐还示意我过去,还从自己身下腾出一点破草席让我坐。我这才感到有些不妙,我要不逃跑,也许那个老乞丐想收留我做他的徒弟了。

我离开乞丐继续朝前走,看见架子车首尾相连沿街停了一长溜,一眼望不到头。每辆架子车上都满载了经过漂洗晾干的红麻。我们县盛产红麻,这些架子车上的红麻都是等待县麻纺厂收购的,夜里这些农民就睡在架子车下面。我走到一家旅馆门前,忽然从街边黑暗处出来一个人问我,找地方住?我吓了一跳,眼前是个脸型瘦小的男人,我没想到他这么热情,我奇怪地问他,你咋知道我要住店?那人指指我的被子说,一看就知道了,你在这条街上找来找去,再没有比我这更便宜的旅馆了。我这才缓过神来说,啊,那就住吧,多少钱?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说,不用我的被子,一块钱。我觉得不贵,就把手伸到书包里再次摸那个暗兜,我的手指一触到那个暗兜,我的心不由地抽了一下,委屈的眼泪居然悄悄地流了出来,我怎么又花巧巧的钱了。

那人把我安排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中间是走道,两边是通铺,屋子里已经住满了进城的农民。我在靠门边的地方找到一个空位,铺开被子,没有枕头我就把书包枕在头下。我刚钻进被窝里,就听见我身边吱吱地叫,我抬头一看,一个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烧饼脸的老农就睡在我身边,老农下巴上留着乱蓬蓬的胡子。老农穿着一身黑不黑灰不灰的衣裤,裤腿卷起来有一大截脚杆露在外边,看不出实际年龄,大约五十多岁,也许有六十岁吧。老农见我看他,就用巴掌抹嘴抹脸,把脸收拾干净了,然后对我说,怕小猪丢了,我就和猪睡一个被窝。说着老农撩开被窝,他怀里果然抱着一头小猪。小猪在他怀里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的四只腿被绳子绑住了,身子就不停地扭动。老农拍拍小猪的头说,睡了,睡了,再不睡把你的嘴也绑起来。我有些担心地问,你这样能睡好吗?老农说没事,只要小猪不丢就可以。

聊起来我才知道,老农刚卖掉红麻,就用卖红麻的钱在县城买了一头小猪,怕小猪夜里在街上受冻,就住了旅店。那天,老农抱着小猪紧挨着我侧身躺下,老农和小猪都睡不着,老农就开导小猪说,你这么小,不好好睡咋长大?不长大就卖不了钱,卖不了钱,我儿学费生活费从哪来?小猪仿佛听懂了,吱吱叫了几声就默不作声地趴着不动了。

我躺在床上,一股潮湿、甜丝丝的臭味不停的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虽然我夜里在街上走的有些疲劳,却仍然无法合眼,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像天边的云,在不停的翻腾着。我背对老农侧躺着,时间长了有些僵住了,我翻个身,全身骨节一阵嘎巴乱响,我面朝老农侧躺下。老农看着我嘿嘿笑起来,显然他对他的小猪很满意,我就问他,你小孩多大了。老农很高兴,话匣子一下打开了,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起来。老农说他小儿子在县高中读书,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老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嘿嘿笑起来,笑了一会接着说,我听说,我们乡河西村老郭家的二儿子自从和大队支书做了亲家,得到不少好处。这次老郭家的大儿子来县麻纺厂卖红麻,就没排队,是大队支书的闺女找县麻纺厂熟人走后门收购了,可抖死啦。我小儿要上了大学,我也可以和大队支书那样的人家攀亲家啦。

我知道这个老农说的是我,当然这个老农想不到大队支书家的未来女婿会落魄到和他住在一起。我扭脸不想搭理老农,老农却神手捣捣我的被子说,我看你像个读书人,你认识我们乡一个叫郭永洁的学生吗?我警觉地抬起脸问,咋了?老农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小子好有福气,要不是他读书好,人家大队支书的闺女咋会看上他?现在呀,农民可以进城,但是上大学进城和不上大学进城大不一样。上大学进城国家安排工作,还可以做官,不上大学进城只能打工做生意,永远做不了官,永远是个农民。

我一听这个老农还有些朴素的哲学思想,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自古以来,官是前呼后拥,前面是回避,后面是喽啰。鸣锣开道,威风八面,给农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我不想听他一遍遍地提起大队支书,于是我赶紧钻回被窝里假装睡觉,那老农失望地砸吧砸吧嘴,然后拍着小猪说,我的儿,你要想娶大队支书的闺女做老婆,就要像郭家二小子那样上大学。小猪被拍得很舒服,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发出小小的呼噜声。我躲在被窝里委屈地想,流言太离谱了,我现在还没考上大学呢。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黎明当我抱着我的被子走进县百货公司家属院时,我寄宿的那间房子还没有亮灯,门也没开,我估计他们还没有起床。我就抱着被子到学校上早自习,到了教室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但谁也没问我,又都低头念书。我把被子放到教室后面一张空闲桌子上,也开始读书。这时陈康偷偷问我,是不是没地方住了?我点点头,陈康就对着我的耳朵说,以后和我住一起吧。我说你住哪?陈康嘿嘿地笑着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八

深夜教室里的灯闪了一下,这是要熄灯的意思。教室里噼哩叭啦一阵忙碌,大家收拾好书包陆续回家了,最后剩下我和陈康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后来我抱着被子刚走到教室门口灯就熄了,教室里一片黑暗,我探头看看外面,校工正在挨个教室锁门。这时夜色已经很浓,四下里一片寂静,我和陈康赶紧走了。

我记得当时已是农历9月,节令正直寒露。夜黑乎乎的,陈康在前面领路,旷野里吹来一阵凉风,吹在脸上有些寒冷,路边的草叶上粘着许多露水珠。我跟着陈康摸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回头看看学校已是漆黑一片。我问陈康还有多远,陈康说快到了,他边走边拾些路边的干树枝,脚步趔趔趄趄,声音飘飘忽忽。当他把我带到一座废弃的砖窑前时,我发现砖窑四周是一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荒地,隔条小河,河对面是个村庄。我一手抱着被子,一条胳膊夹着捡拾的干柴,一猫身钻进了破砖窑。砖窑里有不少麦秸,在一旮旯里还推了一个麦秸垛,麦秸垛已经被陈康掏走一块,留下一个窝,正可以容身。我钻进那个窝里,抬头朝上望,砖窑上面是个圆口,能看到月亮。白天从那个圆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晒着麦秸垛,所以麦秸垛就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息,夹杂着麦子的香味,热烈,干燥,烘烘的,把我紧紧包围。后来,我背着手在砖窑里好奇地四下观望,又去外面看看,回来对陈康说,我想起了电影《地道战》里那个穷途末路的松井,那家伙最后不就躲进这样一个破砖窑里?陈康咧嘴嘿嘿笑起来说,他哪有咱俩自在。

说着,陈康端来一个破碗,借着月光我看见破碗里是溶化的蜡烛头,棉花捻成灯绳,陈康“吱啦”一声划着火柴,点亮破碗里的灯捻,砖窑里一下亮起来了。陈康端着破碗,蹲到一快平整的地面前,这块地面上撒了一层细土,陈康用一根树枝在上面算题,默写英语单词。夜风从砖窑洞口刮进来,风卷着地上的麦秸屑,吹的破碗里的灯头乱晃,搅得我和陈康的身影在破砖窑的墙壁上跳跃。

我在麦秸垛上,挨着陈康掏的洞又掏出一个窝来,我把被子铺到里面,缩头缩脚想钻进去睡觉,陈康喊住我说,错了。说着,陈康端着破碗过来,手里就像攥着一团火。我赶紧说,离远点,别把麦秸垛烧着了。陈康就放下破碗,三下两下把两个洞扒成了一个大洞,然后“噗”一口吹灭灯,脱掉鞋,背朝洞口缩进去,再把被子盖到身上说,背后是白天晒热的麦草,被子盖到前面,半夜就不会冻醒了。我学着陈康的样子钻到麦秸垛里,果然感到很温暖。我仰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外面是黑黢黢的天空。天空中云在飞快的飘过砖窑上面的圆口,显得那样忙碌和孤独。陈康见我一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发呆,就问我,想啥呢?我说,你现在最需要什么?陈康下巴扭来扭去好像牙疼,最后叹口气说,啥都没有,啥都需要的时候,就说不出最需要啥了。

我和陈康竟一点儿也不困,我是不习惯在野外睡觉,陈康是因为有我陪他倍感兴奋。他扭着脸瞅了一眼砖窑上面的圆口,回头望了一眼我说,聊会天吧。我嗯了一声,我俩聊青春岁月,聊奋斗,聊古诗哲学,聊我们所处的艰苦环境,聊语文摸底考试里对典故“挂瓢”的解释。上古尧帝时代有个叫许由的隐士,在箕山下的颍水边耕田,口渴了就到河边用手掬水喝。有人送给他一只瓢,让他喝水方便些。他将瓢挂在树上,风吹着,发出历历响声,许由不喜欢这响声,就把瓢扔掉了。“挂瓢”就是以许由为例,诠释了隐居遁世的隐士。陈康说,其实许由就是个耕读的老农。我要回家耕田,就是隐士陈康!

后来聊到了陈康的家事。据陈康讲,他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一辈子都在做着进城的梦想,十三岁,跟大人到大沙河里跑船,十六岁就跟人跑到煤矿挖煤,要不是他父亲后来怕被煤矿瓦斯毒死,就有机会变成城里人了。可是我更怕死呀!陈康父亲后来回忆起那段挖煤的往事总要后悔,我要坚持下去就好了!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那时候进城的道路基本上是封闭的。陈康父亲虽然进城失败,心并没有死,对城市依然充满狂热的向往,只是他把这种向往寄托在了陈康身上,他父亲说,不一定非要上大学,参军提干也可以。为了参军,陈康没少下功夫,每天夜里睡觉前,陈康父亲就用绳子捆住他的双腿,以此来矫正他的罗圈腿。那段时间,陈康走路也尽量把两个膝盖往一起并,这样他就走不快,一幅小心翼翼的样子。一些灰头土脸的乡村孩子就鬼头鬼脑地偷学他走路,一些百无聊赖的妇女喜欢坐在家门口,要么窃窃私语,要么嗑瓜子,把瓜子皮吐得纷纷扬扬。她们看见陈康走来,就好奇地嘻嘻笑起来说,看,那个学走路的家伙又来啦!去年冬季陈康终于等来了参军的机会,体检也合格,谁想就在等待入伍通知的那几天,他有罗圈腿的毛病被人揭发了。于是,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考场上。

我和陈康漫无边际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后半夜我被冻醒了,猛然睁开眼睛,一阵雷声滚过来,我不由地朝砖窑上面的圆口望去。那圆口像一只独眼,不一会儿,一个雪亮蛇状闪电在砖窑上面的圆口炸开,把我吓了一跳,感觉整个砖窑都晃动了一下。下雨了,雨顺着砖窑上面的圆口落下来,落在砖窑里的地面上竟是石子般蹦蹦跳跳的声音,说明雨势不小。我赶紧推着陈康说,醒来!快醒来。陈康慢慢撑开眼皮,使劲儿撑开眼睛望着我,我说下雨啦。陈康惊了一下,猛然坐起,伸手摸被子,被子湿了,抱着被子就往远离砖窑上面那个圆口的地方挪,边挪边喃喃自语,县广播站预报天气,说今天夜间到明天,是晴到多云,没预报下雨呀,妈的!

我发现情况不妙,我和陈康不但被子湿了,书包也湿了,尤其是我买的那本高考复习资料湿得最厉害。我赶紧催促陈康点火,点了几次火,风一来灭了。我就撑开被子挡着风,才把火生着,火很好,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把树枝烧得在火里扭曲着慢慢地化成了灰烬。我披着被子烤我的书。后来,我摸着砖窑墙壁走到洞口朝外探望,看见砖窑旁边一棵老槐树的树梢被劈掉了,回来我就对陈康说,这里雷电太厉害,幸好没把砖窑劈塌。

那场大雨把我淋感冒了,第二天去上课我咳嗽了一路。

 九

我的咳嗽病持续好长时间还没有好透,寒假就来了。我感觉这次寒假来得有些快,冷空气也过早伴随着大风不时劲吹整个大地,使林木凋零,天空忽明忽暗,还伴随着零星飘着的小雪。人们都穿上了厚棉衣,戴上了大棉帽。

我父亲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会木匠活,就在前一天夜里学习时,我把我家唯一的小桌子弄坏了。当时小桌子上推满了我的书,我在上面做题,有些瞌睡,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谁知突然一阵咳嗽,咔嚓一声,居然把桌子面咳断了。木茬子把我的脑门划了一道口子,还差点戳着我的眼睛。我父亲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发火,后来我才知道,临村陈大麻子家的儿子从大学回来过寒假,正巧被我父亲遇见。陈大麻子老远就和我父亲打招呼,我儿子明年就大学毕业了,你儿子明年咋样,能考上吗?我父亲嘴里像含了块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陈大麻子又炫耀地埋怨说,我家门槛都快被媒人踢烂了,我劝媒人说,你们别瞎忙乎,我儿在大学里找了个女同学,你猜媒人咋说?说带回来让我们看看,我们看见就不来了。陈大麻子看看四周,凑近我父亲耳朵补充说,大队支书也托媒人来过。我父亲听了脸上的肉哆嗦了一下,哼一声,扭脸就走了。

我父亲显然是受了陈大麻子的刺激,连着几天心情都不好,一个劲地埋怨,这狗日的寒冬腊月,吹得冷风在我腰里乱窜。说着,找来一根绳子扎在自己腰上,他看我把桌子弄坏了,居然一声不吭在我家门前搭起一个台子,去院子里翻出一些木材,不一会儿就刨出了一地刨花。我父亲把我哥喊出来,用下巴指指我家的树说,上去砍个粗树枝,做桌子腿。我哥说,谁把桌子弄坏谁爬树。我父亲瞪我哥一眼说,他读书哪有时间爬树!我哥不敢多嘴,往掌心喷了一口唾沫,双手抓着树干“嗖嗖嗖”几个就上去了。我哥从腰后抽出斧头,咔嚓咔嚓砍树杈,先把细树杈砍光,剩下的就是粗树枝了。我父亲在下面喊,给你锯,用锯吧。咕咚一声,砍好的粗树枝从天而降,把我父亲吓了一跳。我父亲在院子里点上一堆火,用锯末覆盖了明火,把砍下的大树杈放上熏,熏软了开始拗。我父亲找出钉子和扒角,拗过又叮叮当当钉了一阵,一张白茬桌子就放在了我面前,我父亲指着桌子对我说,赶紧读书。我哥也学我父亲指着桌子说,赶紧读书!我爷爷不知道外面在说什么,他在里屋用拐杖敲着门框,边敲边说,赶紧吃饭?我母亲扯着嗓门说,老了么?咋就知道吃了?我父亲想争辩几句,可他看了看我母亲的脸色后,就再也没说什么。

晚上,我和我哥都睡在我爷爷屋里。老人怕冷,我父亲给我爷爷屋里砌了炕,我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来看书。炕下烧着麦秸秆,火噼里啪啦的,一会就把我哥烧的坐不住了。他去屋外抱来锯末压着火苗,再把洞口堵住,炕面上冒的热气明显少多了。我哥闲着没事又怕影响我学习,就下炕趿拉着鞋去堂屋里翻找出薄刀片,让我爷爷坐在炕沿上,我爷爷不肯,推辞不过,就勉强把两条腿搁在了炕沿上。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哥要给我爷爷修脚。我爷爷脚后跟上尽是厚厚的死皮,风裂的口子,张得像娃娃嘴一样。我哥用刀片小心削着死皮,我爷爷开始眼睛睁得老圆,嘴巴也张得老大,后来眼眯缝起来,嘴巴也合上了,嘴角还溜出了口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临睡前,我想起来一件事,就问我哥,你去县麻纺厂卖红麻,巧巧帮你了?我哥说,是呀,你咋知道?我说别人告诉我的。我哥想了想说,那天我拉着架子车在县麻纺厂遇见了巧巧,她正好来县麻纺厂串亲戚,就领我拉着架子车从麻纺厂侧门进去。收红麻的都不过秤,问我,多少?我说大概500公斤吧,收红麻的就说,都是自己人,按一等品收,说着吱啦给我撕票,让我拿着票去领钱。我哥说完咂咂嘴,对我说,好好学吧,能娶到巧巧是咱家的福气。我哥把手伸向我,我也伸出手,我哥握住我的手说,加油!我用力点了点头。

寒假每天早上,我都要去河堤上读书。由于太早,太阳还没醒来,薄雾横贯几乎干枯的河面。河道上寒风凌厉,河底被冻得裂开一道道缝隙,河面的寒风嗖嗖卷上河堤,使我的头脑格外清醒。我大声背那些抽象的政治题、名词解释、物理公式等。累了,我朝西南方向望,就能望见巧巧家的那个村庄,那村庄和我们村一样都离河堤不远,这个季节同样被光秃秃的树林围绕着。

霞光慢慢升起,薄雾慢慢在河面消失,阳光在河面上静静地流淌起来了。一群麻雀在河堤边的灌木丛里唧唧喳喳地叫着,突然忽地一下窜上天空,被麻雀蹬踏的灌木丛颤悠地晃动起来,转眼间,那群麻雀就落在了远处一片小树林里。看见那片小树林我就想起了巧巧。那天,巧巧舍近求远跑到那片小树林里晾晒东西,就是猜到我要从那里经过,因为那是我们村抄小路到县城的必经之路。由于天气很好,我就站在河堤上朝村里张望,先是望见一群乡间小孩在小树林旁边的打麦场上单腿跳着玩斗鸡游戏,后来我就看见了巧巧家。巧巧家的后院朝着河堤,那么安稳,那么清静。巧巧家是个三层楼房,一个挺大的院子,院门比村里别人家的院门特殊,院门是仿古式的有个屋脊,院子里比较空旷没有那么多杂物,一看就是个殷实人家。我看见巧巧家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院子里手搭凉棚,好像在朝河堤上张望,难道是巧巧?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把双手握成喇叭状想朝巧巧大喊。我想她一定能听到,她听到一定会跑出来看我。我拚足力气喊了一声,声音从我喉咙里滚出,变成了一口气,我不敢喊,没有勇气喊,我想我要是考上了大学,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拍响巧巧家的大门,然后很自豪地告诉大队支书,我要娶巧巧。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很怀念巧巧,她稳稳重重,不轻狂,不像我现在的城市老婆张牙舞爪地像个皇后,总想把我拿捏的服服帖帖,我想巧巧要是和我结婚绝对不会这样霸道。

那天,我没有勇气去找巧巧。当我离开河堤时,零星雪花慢慢变成了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河堤上很快就铺了厚厚一层雪。我回到村口时,村里已有人家提前燃放起来鞭炮,这一年的春节眼看就要来了。

过完春节和正月,再开学,我就要面临1981年的高考了。我经历过1979和1980年高考,1981年是我第三次参加高考了,我真不敢想象我再次落榜是个什么样子。越怕时间就过得越快,转眼间,就到了1981年高考预选时间。我和陈康1981年高考预选都过了,我们班淘汰了三分之一的人,别的班都淘汰了一半的人。现在来上课的人少了,大家都有些伤感,课堂显得大了。这个时候就是复习阶段,每天都有摸底考试,还有就是准备高考报名手续,到县医院参加高考体检。

到了阳历五月,有天课间操期间,陈康把我拉到教室外面,目光四下打量一番,周边除了我和他根本没有别人。陈康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看这是啥东西?他伸开手,掌心里是几片药,我说,这是药,谁不知道。陈康对着我耳朵小声说,这是降压灵,我平时血压正常,就是一紧张就升高,体检前吃一片就压住了。我“哦”一声点点头。陈康说,我吃不完,给你两片。这时,学校的课间广播开始播音了,一般这个时候都播些重要新闻,广播里说从1981年开始军队指挥类院校将恢复在地方招生。我扭脸听着,感觉这是个绝好消息。陈康没听广播,他拉拉我的衣袖问我,听啥呢?药片你要不要?我扭过脸说,不……要吧。可陈康硬把两片降压灵塞到我手里,我正不知道咋处理手里的药片。赵数学突然从后面用书在我和陈康头上各敲一下说,叫你们想歪点子!然后很严肃地说,可不敢乱吃药,体检血压低了,也是不合格。

为此,赵数学在课堂上专门说了一些有关体检的注意事项,赵数学说,根据国家政策,对肢体残疾、不影响所报专业学习,高校就不能拒录。陈康一听鼓起掌来,我知道他是担心他的罗圈腿,赵数学抬手向下压压,意思是让陈康安静点。赵数学接着说,体检前一天不要熬夜和剧烈运动,否则可引起转氨酶增高,影响肝功能检查。另外,体检前夜不要用眼过度,否则眼睛疲劳容易影响视力检测。

到了体检那天,赵数学是我们的带队老师。我们先在县医院的院子里集合,院子中间有棵大榕树,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挡着烈日。在树下阴凉地上临时摆了一张桌子,两个医院的人坐在那里登记发号。我排在最前面,陈康害怕体检故意磨磨叽叽地落在后头。

那天我的体检很顺利,根本用不着吃降压灵。我体检完了,陈康还没有体检,他问我体检是不是要脱光衣服。我说没脱光,还穿着裤衩呢。陈康一听就捂着胸口说,我已经吃了两片降压灵,心跳得还是可厉害,估计血压要高。我说你别吃出事了。陈康说没事,问我,我给你的降压灵呢?我说,我没吃,体检时怕碍事,放医院窗台上了。陈康就让我带他去找,找到药片用嘴吹吹,对着水管又吃了两片降压灵。然后用手抹着胸口说,这下舒服多了。

陈康是最后一个进去体检的。这时候院子里出现了两个军人,赵数学就招呼男生排队集中,绕着院子跑圈,集体做俯卧撑、深蹲起,然后每十人一排,并排朝前走,走到墙跟前,赵数学就喊,向后转-----走!十个男生又并排往回走,大家都不知道咋回事,走的很不规范。但我听了学校课间广播后就多了个心眼,我见那两个军人拿着小本子在记,还不停地和赵数学交流,所以轮到我走的时候,我就走的特别卖力,最后我们班有3个男生被挑出来了,其中就有我。

我们3个男生围在一起听那两个军人介绍,其中一个军人说,我们是陆军指挥学校的教官,简称步校,来挑学员,你们3个被挑上了。步校是大专,毕业任正排级军官。另一个军人补充说,我们步校是两年上课,一年下连队实习的三年制陆军指挥学校,以残酷训练著称,室内课很少,都是野外。除正常上课外,还有列队训练,体能训练等,你们看能不能受得了。那2个人被震住了,我想急切表白我加入步校的愿望,就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挺胸抬头一个立正说,请首长放心,没问题!两个教官被我的表白感动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拍着我的肩膀说,看得出来,是个好苗子。然后问另外2个人,你们呢?那2个人互相看看,然后一起学着我说,没问题。两个教官笑笑,啥也没说。

这时赵数学拉拉我的衣袖着急地说,你想好了,步校是大专,你摸底考试的成绩可以上本科!我坚定地说,我就上步校!两个教官听了就更加喜欢我了。

可是,那天陈康出了事,他吃了4片降压灵,血压太低,竟然晕倒了。

十一

最后根据高考预选成绩、体检和目测结果,步校在我们班只录取了我一个人,另外2个人被淘汰了。办理完入伍手续后,我被安排在县武装部招待所临时居住,房间里被褥折得跟豆腐块一样整齐,还有地上铺着稀罕的蓝色瓷砖的浴室,那些瓷砖光着脚踩上去冰凉而滑溜。我洗完澡,换上发给我的新军装,对着镜子练敬礼,手举起放下一气呵成,动作干脆利索。我激动地在县武装部院子里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走到大门口,哨兵居然给我敬了个礼,使我的腰板不由地挺得更直了。

晚上,我在县武装部门口遇见了放学回家的谷雅,她在认出我的那一霎那,一下愣住了,显然她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她半天才缓过神说,哎呀,你穿上军装我都不敢认了。毕竟是老同学相遇,我又考上学了,所以就感到特别亲切。谷雅指指我的脖子说,你要有领章帽徽就更好看了。我说新兵都没有。谷雅说,我们家有。走,去我们家。我有些犹豫,谷雅倒是大大方方,催促着我跟她走,要放过去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进她家的门,我连大队支书家都不敢进,那敢进部长家?谷雅父母对我很热情,他父亲很慈祥地告诉我到军校要好好表现,给咱们县争光。谷雅母亲给我缝上了领章和帽徽,我重新穿上军装,一照镜子又精神了不少,鲜红的领章帽徽把我的脸都映红了,我激动地想行个军礼告别,但想想还是算了,在谷雅父亲面前,我不敢敬礼,怕敬得不够标准。

考上军校就是好,就像没人管的孩子又找到了家,在县里这几天不但食宿全包,还给我发了一笔费用,让我回家告别一下,回来就去军校报到。我把上学时的行李还有课本都送给了同学,和陈康告别时,他嘴唇抖动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他心里很苦,也不知道该说些啥,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努力吧!那天告别后,我走出好远,陈康突然大声朝我喊,声音里带着哭腔,郭永洁,你的命咋那么好!

离开县城,当我以急行军的速度路过我们乡集镇时,我有意挺了挺腰板,提醒自己,我已经是军人了,要注意军人仪表。当时集镇上挤满了人,街上有人做买卖,有人卖艺,有人看热闹,有人不知道干嘛地走来走去。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我知道遇上了集市,乡下人喜欢凑在这一天赶集。我路过一个炸油条的摊点,两个男人守着用油漆桶做成的炉子一直瞅着我看,炉子上架口大锅,他们光着上身,穿着油渍斑斑的白大褂,一个手拿一柄铁丝拧成的叉子,在锅里叉来戳去,拨拉着里面翻滚的油条,另一个扭脸看着我,舔舔嘴唇嘀咕道,我操------这么年轻就穿上四个兜了。我感觉集镇上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着我看,我感觉非常奇妙,有种说不出的自豪,真想大喊一声抒发我心中的狂喜。

我一身热汗,穿过集镇,走上河堤公路。这时,太阳正暖暖地悬在我头顶上,河堤里的河面浮荡着暖湿的气流,波光粼粼。在河堤外边,远处的小树林啊村庄啊都笼罩在一片动人的光辉里。我站在河堤上,心里还惦记着巧巧,她在做什么呢?她要知道我考上军校一定会喜极而泣的。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一群人在渐渐移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伴有唢呐声,是一支娶亲的队伍。我让开道站在路边,一辆像是带路的摩托车从我面前吼叫着驶过,后面是一辆敞篷吉普车缓慢驶上河堤公路,上面坐着身披婚纱的新娘和穿着西装的新郎。我真没有想到,新娘竟然是巧巧。敞篷吉普车后面紧跟着一辆卡车,上面的人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吹着唢呐,车上一个眼尖的小女孩激动地指着我喊,解放军!解放军!车上人纷纷扭脸看我,唢呐手也停止了吹唢呐,天地一片寂静,这时巧巧也认出我了,她惊愕地差点站起来,被新郎拽着重新坐下,巧巧扭脸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像小河样,哗哗地往下流。

车队与我缓缓地擦肩而过,唢呐声又重新响起。我呆立路边,看着车队沿河堤公路向上游去了,可能是乡镇的方向,也可能是县城的方向,我情不自禁地举起右手朝巧巧敬了我第一个标准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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