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刊《朔风》2013年8期)
刘枢尧
我是那天下午进去的。在此之前我正在午睡,突然被一阵“哗哗”的流水声惊醒了,下雨了?我抬头朝窗外看,外面艳阳高照,阳光刺眼,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淋湿了。我翻身一看,半边床是空的,我老婆不知道啥时候跑出去了。我只好下楼收衣服,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等到了楼下,被雨一淋,我彻底清醒了,这是一场罕见的太阳雨。
这场太阳雨的降临,使天空变得格外刺眼,阳光和雨像是搅在一起往下落。我发现远处出现一个很亮得东西,我费了很大劲才看清楚那是一辆医院的救护车,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朝我走来。我发现我妻子在雨中正扭着身子急匆匆地跟在那两个白大褂后面。我妻子留着披肩长发,脸上描了眉还涂了口红。我见我妻子突然朝我一指,那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就立刻朝我跑来,不由分说把我往救护车里架。我挣扎着大喊起来,错啦,我没病!其中一个白大褂竟然从衣袖里露出一个电棍,对准我的肚子说,你们这种人从来就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有病的。说着就在我的肚子上来了一下。那一刻,我绝对躲闪不及,浑身一阵剧烈抽搐,仿佛天地都颤抖起来了。我天性怕电,小时候为了寻找做弹弓架子的铁丝,我和几个小学同学在街上转来转去,几乎同时看见挂在墙壁上的一截铁丝,粗细正好合适。大家一拥而上,铁丝竟然是一截裸露的电线,所有人的手都躲闪不及,被电得向后飞去,其中一个同学被当场电死,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喊出。想起这事我就害怕,甚至有些忧伤,我怕他们再电我,赶紧钻进了救护车里。
后来,我妻子来看我,给我带来换洗的衣服,意思是要我在这里长住。我妻子如释重负地说,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病,等病好了我接你回家。我说,我没病,我要出去。我妻子看看表说,我还有事,你就安心治病吧,不然要吃苦头的。我明白她说的是过电,这里的医生常拿过电来吓唬我。
不知谁在病房外喊了一声,王大顺,我知道那是我的大名,可是我出不去,我的病房门被锁住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医生来开门,我就对他说,你们这是限制人身自由,我要告你们!那个医生竟然笑起来了,笑得把口水都吐出来了。那个医生说我这就带你去告状,说着趁我不备,突然把我掀翻在地麻利地给我戴上了脚镣。我被那个膀大腰圆的医生带到另一个医生面前。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秃头医生,秃头医生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我们对视了几秒钟,秃头医生就放弃了与我对视,拍拍桌子说,你为啥不吃药?我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哦——我想起来了,是在一次婚礼上,我还敬了你一杯酒。
我想起来了,那是在我前妻的婚礼上见过这个秃头医生。说实话,不是我吹牛,我前妻长得真他娘漂亮,她长成那样连我都为她感到骄傲,我始终认为她能嫁给我,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和我前妻也曾情意绵绵,几乎每天傍晚我们都坐在阳台上,看着满城辉煌的灯火。我前妻喜欢把头靠在我肩上,慢慢地睡着。后来,我前妻经常打扮一番,挥挥手就出去了,有时候半夜才回来。现在回想起来,我离婚不久,我前妻就举行了婚礼。我前妻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多少亲戚,想来想去,她就给我送来了一张请柬。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去了,我想看看是谁把我老婆勾走了。
我前妻的婚礼举办的很隆重,新郎是一个小煤矿老板,因为在我生活的那个城市郊区的山里,蕴藏着丰富的煤炭,所以小煤矿老板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往外冒。他们坐着高档轿车,就像坐在堆积如山的钱上,疯狂地在我那个城市里购买豪宅。
在我前妻的婚礼上,我的确感到很羞愧,羞愧的原因是我比小煤矿老板穷得太多,我梗着脖子僵直地站在那里。后来,我缓过神来就端着酒杯朝新郎走去,我想把酒杯摔在新郎那张色迷迷的脸上。我前妻发现了我的意图,竟然一脸惊恐地护着新郎。当时,我感到非常痛苦和失望,我前妻居然那么爱小煤矿老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叹口气,想把酒喝了,却发现在我酒杯下面出现了一个秃头,秃头顶上亮光光油汪汪的,像是浇了一勺油,秃顶四周是一圈浓密的黑发。我就把酒杯放在了秃顶上,我只是想休息一下。结果那个秃顶慢慢升起来,和我一样高,我像熟人样拍拍那个秃头的肩膀,然后给他敬酒,还和秃头碰了碰杯。我仰脸喝完,听见秃头在嘀咕,神经病!当时我一点也不介意,咕咚一下把酒喝完,咬牙切齿地发誓,此生不发财,誓不为人!
后来,我贷款开了一家高档大酒店。当时,我是破釜沉舟,如果赔了他就从大酒店楼顶跳下去。结果没出两年我就发财了,我也坐在了堆积如山的钱上。
那段时间,我天天在病房里大骂我妻子,是她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要知道我爹都不敢把我往这里送。当时,我就感叹女人真他娘厉害,大到慈禧可以篡国,小到我妻子可以把我送进来,简直都是小菜一碟。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我结过两次婚,前面那个嫁给小煤矿老板的是我前妻,现在这个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是我妻子。
我妻子和我好上是在我发财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大酒店的生意如日中天,钱就像被大风刮掉的树叶哗哗地往他口袋里钻。当时,我都傻眼了,哪来这么多钱,跟抢银行似的。那时,我头发梳得溜光,嘴上叼着雪茄烟站在大酒店门口,站在灿烂的霓虹灯光影下,霓虹灯把光线投得很远,升腾着一种热气。大酒店门口停满了轿车,这些轿车都是给我送钱来的,所以我很爱它们。
有天,我看到有一个女人从过街天桥上下来。当时,天已经很晚了,大概接近午夜。那个女人穿着宽大下摆的连衣裙,很醒目,所以我特别留意,甚至想起了我的前妻,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很快,那个从天桥上下来的女人就走到了我面前,问我,还营业吗?我说,你进去吧。那个女人从我面前经过,扬起一股清香的风,那女人的连衣裙腰部以上绷得很紧,屁股朝后翘着勾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还勾勒出两条修长的腿,她步履轻盈别具韵味。我正看得出神,那女人突然尖叫一声,她上台阶把脚扭了。我赶紧跑过去,扶着那女人到大酒店里坐下,并脱下她的高跟鞋给她揉脚,她没有拒绝。后来,我请她吃饭还喝了一点红酒给她压惊。然后我们就好上了,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结婚后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马上发现的,是慢慢发现的,我妻子也出现了和我前妻一样的毛病,就是经常半夜才回来。过去出现这种问题我能理解,我穷呀,现在我有钱了,怎么还出现这种问题?难道问题出在我身上?我这人性格孤僻,兴趣寡淡,所有新潮时髦的东西我都不感兴趣,所以我很少参加聚会之类的活动,虽然有不少人想巴结我,但我不喜欢交朋友。
我妻子是个白领,偶尔加班我可以理解,经常半夜回来算咋回事?我说你辞职算了,我妻子连想也没想说,你养我呀?说完她就笑了。我说你笑啥,养一百个你也没问题。有次,我妻子回来晚了,她一进家门我就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开始她还咯咯地笑,后来感觉不对,就警觉地问我,你怎么跟狗一样,围着我闻?我说闻闻你身上有没有男人的味道,我妻子立刻骂我神经病。
有一次,我妻子接近午夜才回来,比我认识她的那天晚上回来的还晚。当时,我正百无聊赖地在家里等她,心里就像猫抓的一样难受,透过窗户我看见别人家里都是热火朝天地过日子,我这里却清冷的像在月球上。我开始拨我妻子的手机,拨了几次都无人应答,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我妻子解释说是手机放在提兜里没听见,这个解释无懈可击,我能有啥办法。随后,我掏出手机,扣开手机后盖,换上一张新卡,也就是说我妻子的手机上将会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如果不接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她要接了我会很难受,可是我又希望她接,我就这么矛盾。我拨响了我妻子的手机,那头在呜呜地响,我心里怦怦地跳,我想你千万别接啊,就当是手机放在提包里没听见。我打算再响一声不接就挂断。接着我又想,再响一声吧,就在我打算挂断电话的那一刻,那边喂了一声,是个男的,我以为打错了,赶紧挂断。我又仔细核对我妻子的手机号拨过去,我想这次绝对不会错了。这次接得很快,还是那个男的,我问,你是谁?那边没了动静,我又喂了一声,那边就挂断了,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盲音。
我脑子轰地响了起来,就像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我承认我当时失去了理智,但我绝对没有精神失常。我用手机砸烂了昂贵的液晶电视,还用打火机烧着了床,当然没有完全烧着,只是烧着了床单一角,就被我用水扑灭了。等我妻子回来,一开门,我就对着她,举起一把椅子。我妻子以为我要打她,转身想逃,一头撞到了门上,她惊恐地翻找钥匙,却发现我像个武林高手样把椅子砸在了自己头上,我当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头上火辣辣的疼,但我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我坐在地上,看见我妻子在屋里惊恐地转了一圈,就跑出去了,然后我听见她在门外拨电话,过了没多久,一辆救护车来了,把我拉到了我家附近一家医院的神精内科。在我妻子的叙述下,医生给我开了诊断书,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后面加个括弧,待进一步检查确诊。
我这次的狂怒使我妻子安分了大约半个月,半个月后,我妻子又故伎重演,不过这次我很平静,没有打砸抢事件发生,倒是我妻子先出一招,把我送进了神经病医院。
现在我妻子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大酒店是不是还在正常经营?有天和我住同屋的一个学法律的大学生脑子突然清醒了,这家伙是因失恋神精失常了,不过是一会迷糊一会清醒。他问我这是哪里?我说这里是精神病医院。大学生一拍脑门说,我怎么到了这里。于是拍门大喊,开门,我是我!一个医生在门上方的小窗户露了露脸说,喊啥喊?再喊给你过电!我赶紧说,别喊啦,再喊他们真给你过电,弄不好把我也捎上!大学生看着我的脸说,你好像没病,脑子很清楚呀。我说我真没病,是我老婆把我送进来的。大学生这会脑子很清醒地“哦”了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你一旦被确认为神经病人,作为公民的一些权利就要受到影响。比如你就失去了对自己财产的处置权,这些权利都跑到你监护人手里了。现在你的监护人应该是你妻子,所以她可以任意处理你们的共同财产。老天爷呀,我脑袋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我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
我打算逃出去。我主动帮助医院打扫卫生,清扫垃圾,同时观察地形。我发现医院墙很高,附近又没有可以攀爬的树和房屋,看来只有从门逃出去了,但是从门出去必须连过三关。现在我关在最里面一个院子,里面活动着一些疯疯颠颠的病人,这些病人都围着院子不停地转圈,就像是困在笼子里的老虎。这些病人一旦跑出去就会伤人,所以看管得很严。有天,我在扫地的时候看见墙角有张旧报纸,拿起来一看,上面出现一串醒目的黑体标题:
本市郊区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报道说,昨日,距离本市三十公里外的山上接连发生三起瓦斯爆炸,发生瓦斯爆炸的都是私人小煤矿。省市领导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指挥抢救。截至目前,死难矿工十二人,还有十一人下落不明。目前,三名矿主在逃,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之中,有关消息随后报道。
我赶紧翻看报纸日期,已经是两个月以前发生的事了,我想这件事会不会涉及到我的前妻呢?
出逃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天空又下起了太阳雨,我一看见太阳雨,浑身肌肉就不由自主地像触电似地颤抖。我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颤抖只是个开头,在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出现太阳雨这种奇特的景观,我就出现颤抖,这到底是一种病态的苗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每次我都这么琢磨,追问颤抖背后的原因,可是从来都没有答案。
那天,我偷偷换上那个秃头医生挂在门背后的白大褂还有白帽子。当时,那个秃头医生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随手还戴上了他的眼镜,我出门前还照了照镜子,看上去很像一个医学专家。我走到第一道门口,看门人身上套着雨衣,头上歪戴着雨帽,很本就看不清我,何况我还伪装了一番。我摆了摆手,门就开了。
我估计看门人怎么也想不到神经病人会来这一手。我很轻松地又闯过第二道门,呼吸着外面清新香甜的空气,感觉又获得了自由。但这时我还没有完全逃出去,要想逃出去,还要出一个大门,出了大门,外面就是大街了。不过那个大门比里面小门要好出多了,把守没有那么严格。我摘掉白帽子,正准备脱掉白大褂,突然发现以前抓我的那辆救护车回来了。救护车在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我的腿不由地哆嗦起来,我赶紧重新穿好白大褂,戴上白帽子,躲到一颗大树后面。我看见有两个医生一前一后从车上跳下来,又转身从车里拽出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女人。女人嘻嘻笑着,口水流的满脸都是,还不停地擤鼻涕,把鼻涕往那两个医生身上抹。我看那个女人很面熟,揉揉眼睛仔细一看,老天爷,那是我的前妻!她被两个医生牢牢抓住了手臂,就像抓住了她的翅膀———她是插翅难飞了。
我回到家门口,焦急地摁着门铃,门铃吱吱地响,那是我熟悉的声音。没人开门,也就是说我妻子不在家。于是我去街上找我过去熟悉的开锁匠,打开门,里面已经好久没住人了,都有了霉味。好在我过去像贪官一样在家里藏了一大笔钱,以备急需。我扣开墙脚一块活动装饰板,露出一个砌在墙壁里的小保险柜,我在地板下掏出小保险柜钥匙,打开小保险柜,从里面掏出一捆有些发潮的钱。我让开锁匠给房子换上了新门锁,然后我就去了大酒店。
我坐的出租车一到酒店门口,就有保安引导车子往车位里停,我感觉这些新换的保安比过去那些保安有眼色多了。等我从车里钻出来,保安一手扶车门,一只手做着请的手势,一直把我引到大酒店的大厅里。大厅顶上的水晶灯在花岗岩地面上反射出奢华的光芒。我眨眨眼睛,大酒店里所有人我都不认识了,有一个不长眼的家伙居然站在大堂柜台后面,问我吃点什么?我脸都气白了,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你挣开狗眼看看,我是谁!那家伙也不示弱,一巴掌拍在柜台上说,神经病!我愣住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怒不可揭,一个急转身爬上柜台,看见挂在墙上所有证照法人的名字都不是我了,换成了别人。
很快,大厅里乱了起来,脚步声四处响动,我被人从柜台上硬拽下来,并没有扔到地上,而是一直抬到大酒店门外,扔了出去。我肚皮朝上,如同腾云驾雾一般朝街边飞去,撞到一颗树上,才掉下来,把屁股都摔疼了。
那一刻,我好像在梦里,四周充满着喧哗与浮躁,我揉揉眼睛,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感觉整个地球都在颤抖。我感觉就好像坐在了摇篮里,晃荡个不停。我想站起来,腿软的跟面条似的,我扶着一棵树慢慢爬起来,看见一辆救护车正从我身边急驶而过,我想这辆救护车是不是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