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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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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桃花

遍地桃花

刊《小说月刊》1993年11期

学校是坐落在一片山坡地上,整个坡地极像是一把椅子,椅背是山,椅座是坡地。在新铺街与学校之间,有一座形如提篮把儿似的拱桥,在桥对面的街旁是乡政府,乡政府距本乡各村距离相差不多,因而地理位置颇佳。每逢集日,各村挑货担的汉子们,便穿着浆捶得平展展硬铮铮的衣裤,紧走慢走差不多都是小半天路程。每到这时,新铺街便热闹起来,要喧哗到垂暮时分才歇息。

傍晚时,我穿街而过,走到一条河边,隔河相望,那边被桃树簇拥着的一圈院子便是我家族上的宅地。这时,夕阳在瓦顶上瑟瑟颤栗,瓦由于陈年遭雨水浇淋,已泛出灰白的鳞光,极像是一条硕大的鱼的脊梁。

第二天,我坐在教室里上课时,复读生张贵就坐在我后面呼呼地磕瓜子,把瓜子皮吐了我一背,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还傻乎乎地听张丽讲英语课。忽然,张丽提问张贵说,你把课文读一遍。张贵挺胸抬头说,不会。张丽说,不会你还磕瓜子?张贵说,我想磕,碍你啥事?张贵当堂顶撞张丽,把张丽气得嘴唇哆嗦,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最后,还是我那当校长的表姑父及时赶来,叫走张贵,大家才恢复上课。

到上午最后一节课刚结束,教室里忽然“哄”地一声,大家都端着饭碗像赛跑似地往外冲,顷刻间,教室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语文老师收拾好讲义,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民以食为天呀。说完,便夹着讲义走了。这时教室里静极了,每张课桌上都堆满了书。我是后来才知道,这的学生上学,大家都不用书包,而是用旧化肥袋把书背到学校,往课桌上一倒,算完事。我收拾好书,刚站起来,就看见陈孝安呼噜呼噜往嘴里扒着饭,走进教室。他跟没看见我似地,吃完饭,又坐下来学习。

我去教师灶上吃饭时,碰见张贵也在这吃。张贵故意把饭吃得很响,对我说,没饭喽。我没搭理他,买了饭就端回宿舍吃。吃完饭,张丽来问我,今天的课呢听懂了没有?我说,都怪张贵,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张丽叹口气说,没办法,他根本就不是来学习的。我说,那学校还收他?张丽说,他爹是农民企业家,给学校捐过钱,你说咋办?我没有吭声,于是张丽又问我,你都参加工作了,咋还来复读?我说,现在没有文凭不行,我是请了大半年病假,回老家复读,单位里没人知道。张丽笑说,你要考不上,这大半年假不就白请了?我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好好学,到时候真要考不上,我也死心了。

转眼到了农历三月的一个周末,那天下午,我表姑来找我,说家里人都知道我从省城回来复读,让我赶快回去一趟。当时,我颇感为难,因为老家我从来没有回去过,在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乡村的存在。我表姑见我还在犹豫,就说,你二叔来接你了。这时,我果然看见了嘴上长了一圈胡子的二叔,他还穿着曾去省城我家时穿过的那套衣服来接我。二叔很严肃地对我说。回家吧,那是你的根啊。我迷惑不解地说,我有什么根?再说我学习这么紧,哪有时间?我二叔说。傻话,你是咱老陈家的后代,哪有不回去见祖宗的道理?二叔不容我辩解,又说,不远,过去河就到了。

我回老家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岭上。新铺街东边的那条河里,已呈现出了一种不见阳光的清亮。我跟这二叔走下陡峻的河堤,跳上泊在河里的一条渡船。摆渡老汉拔起船首那根定船用的竹篙,打量着我说,看着你眼生,是外地人吧?我二叔接话说,这是我侄子,陈兆云的独孙子。摆渡老汉“噢”了一声,便去撑船,船过了河心,摆渡老汉直起腰,唏嘘着朝我颔首道,你爷爷可是一个人物。说着,船已滑到了对岸。下来船,摆渡老汉朝地里一个锄草的老汉喊,狗子大哥,你少东家回来啦。这时,我在垂暮的田野上,看见一个脸色黝黑的老农正朝我走来。狗子老汉确定了我的身份后,竟高兴的脸上的皱褶都被撑开了,他感慨道,回来好啊,该去看看你爷爷啦。我是后来才知道,狗子老汉是我们家祖上的一个长工,他守着我家的老宅院,直到土改为止。这时,我二叔扛着狗子老汉的锄头,狗子老汉领着我走在前面,边走边说,你看这,还有河对岸那一大片土地,过去都是你家的。那时我查看秧情,都是骑着大马哩。

走进被桃树簇拥着的村庄,跨进二叔家光线灰暗的堂屋,我才发现屋里已经坐了许多本性的族人。到掌灯时分,我怂恿着二叔领我去后院,看我家祖上留下的老宅。老宅院已荒废多年,屋顶上的杂草有半人深,风一吹,便哗哗乱晃。这时我二叔已捅开了生满铁锈的大锁,用力一推门,门轴便吱呀呀地转动起来,随机便是一股凉气扑面而来,险些把我二叔端的油灯吹灭。我二叔用手捂住油灯,看见自己的手指被放大在老屋的墙上乱晃,便紧张地说,老宅阴气大,是不能进人的。我没被二叔的话吓着,反而像回家样在老屋里转了一圈,我发现祖上的房子实在不怎么样,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狗子老汉来叫我,让我去他家吃饭。我到狗子老汉家时,看见陈孝安正在厨房里烧水,他把晒干的稻草塞进灼热的灶膛里,稻草立刻在烟里吱吱地扭,直到腾起一蓬火苗,化为灰烬。陈孝安瞟着火,瞟着我,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了。直到吃饭的时候,陈孝安才露面坐在饭桌旁,这时狗子老汉咂吧着嘴,对我说,你孝安弟苦啊,两次考大学都没有考上。狗子老汉叹口气,喝下一杯酒,又说,他要向你一样有工作,就是倒找钱也不上那个大学啦。陈孝安听了就有点不高兴,说,爷,你胡说啥?吃饭吧。狗子老汉把嘴一抹说,这又没外人,当年陈文他爷爷……。陈孝安打断狗子老汉的话,说,行啦行啦,又是陈文他爷爷,这话我都快听你说过一万遍啦。我知道狗子老汉在民国二十六年时,因为带头抗税,被关进了县府大牢。当时我爷爷从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毕业,在原西北军的二十五路军教导大队任职,看在同族的面子上,把他保了出来。

吃完饭,狗子老汉送我回二叔家,路过一个大宅院门口时,我看见张贵正坐在院里的一张躺椅上休息。张贵见我从他家门口经过,竟恶意地冲我啐了一口吐沫。狗子老汉立刻朝张贵家院墙上吐了一口吐沫,对我说,你不要理这个人,他家和你二叔家责任田是地头搭地头,闹了些纠纷。

在临回学校之前,我去了姑奶家。我姑奶家和我二叔家相距七里路,在两家之间的一块坡地上,我看见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坟,我在二老的坟前各磕了一个头,以表我的孝心。可当我给我爷爷磕头的时候,我就磕得有点敷衍了事,因为我知道坟里只埋了一些我爷爷生前穿过的衣物,而我爷爷早在淞沪会战时,就让日本人的炮弹炸得血肉横飞,连尸首都没留下。

我姑奶见到我时,没说话,竟先落下泪来。她亲手去厨房把鸡蛋磕进热气腾腾的锅里,然后用甜鸡蛋水冲一碗爆米花,让我吃。我知道这都是给客人吃的东西,于是我说,我又不是客人。我姑奶说,你比客人还难见,盼都盼不来。我姑奶说着又落下泪来,说我回来上学是好事,当年我爷爷就是因为读书,做了官,才置下偌大一个家业。正说话间,张丽走进院来,我一见张丽就感到很不自然,我在梦里经常梦见她。这时我姑奶倚着门,手打个罩放在额头上,看了半天才说,哟——我当是谁呢?缘来是你个妮子。张丽笑着进屋,扭脸看着我,于是我说,张老师,你请坐。张丽手一摇说,你别叫我张老师,其实我才比你大两个月。我姑奶见我和张丽说话,也插不上嘴,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听,听了一会,竟然坐着睡着了。张丽朝我吐了一下舌头,小声说,去我家坐坐吧。

张丽家就在我姑奶家的后面,当我走进张丽家院门时,看见张丽父亲正在吱哑哑地转动着轱辘拐把,绞起一桶井水来。张丽父亲将水桶放在地上,好奇地打量我。这时,张丽对他父亲说,说我是陈兆云的孙子,张丽父亲两眼亮了一下,随即提着水桶去桃园浇水去了。我走进张丽房间,发现里面布置得就跟城里人住的一样。张丽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水说,我住的房子,谁都不让进来。我本已坐下说,赶紧站起来说,那我不是进来了。张丽脸一红说,你不算,你是客人。说着,张丽跑出屋去,不一会儿,她就拿回三个大如碗口的桃子,用一根吸管插进桃子底部,递给我说,你尝尝。我用管子一吸,甜蜜的桃汁便吸进了我嘴里,我又连吸了几口,桃子就瘪了。我刚想扔掉,张丽把瘪桃子拿过去,嘴对着吸管一吹,桃皮重又膨起,拿着一摇,桃核竟在里面当当作响。原来,张丽父亲是个种桃专业户,他不但桃种得好,还有一手储存鲜桃的绝妙手艺。

后来,我在姑奶家吃过晚饭,直到暮色降临时,我才坐渡船离开,走上河对岸高高的河堤。我隔河相望,那边盛开的桃花和灿烂的晚霞,正把褐色的村庄映得通红。这时渡船又一次靠岸,我看见张丽、张素兰还有陈孝安和张贵都在船上。下了船,当陈孝安头一点一点地往堤上走时,我忽然感到很亲切,于是我站在堤上伸出手说,孝安,我拉你一下。陈孝安瞟了我一眼,没有伸手,,我尴尬地缩回手,看着陈孝安踩着泥草吧唧吧唧地爬上堤来。

这时,张贵撵上我说,喂——你老跟着陈孝安干什么?张贵见我不搭理他,就冷笑说,你还想当过去的少爷呀。这下我生气了,没好气地说,我看现在有些人剥削起来,比过去的地主还厉害。张贵一听,便气咻咻地问我,你说谁呢?我说,你心里明白。原来,张贵父亲办了一个砖窑,几乎天天让窑工们无偿加班干活。有次,张素兰父亲找张贵父亲要加班费,结果被张贵父亲痛骂一顿,开除了。

张贵讨了没趣,见张素兰在后面走来,便加快脚步说,这是大人之间的事,跟我没关系。说着,张贵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等张素兰撵上我,便问她,听说你文科不错,咋上理科班呢?张素兰说,咱学校文科不行,没一个考上大学的。说话间,我们穿过了新铺街,快到学校时,看见通向山坡的路边围了许多人,我挤进去一看,里面坐个算命先生。张丽把我从人群里拉出来说,你也信这?我说,怪有意思的。张丽说,不要信这,我有个同学就因为算命的说他能考上大学,结果不好好学了,到最后啥也没考上。

对算命我是出于好奇,也想算一下。到天色渐黑,山里雾气在校园里弥漫时,我悄悄走下山来,看见那个算命先生正扳着一个人的头在看脸相,我凑过去蹲下,却发现是陈孝安。陈孝安不高兴地站起来说,你算吧。我说,你算完我算。陈孝安说,各人算个人的,谁也别听谁的。我连声说,好好。就躲到远处等着去了。

大约过了十来天,学校搞了一次摸底考试,成绩一出来,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在这次摸底考试中,张贵竟然考了个头名。下午上自习课时,张贵借来一个篮球,让陈孝安陪他打球去,陈孝安不去,张贵就把陈孝安的书一把夺去。陈孝安恼了,凶煞神似地嚷道,把书给我!张贵愣了,随即涨红了脸说,你整天死下功夫,不还是不行吗?我让你打球,是看得起你。陈孝安也变得红头涨脸,脖子牛粗说,咦唏——谁稀罕!张贵一听,把书摔在陈孝安身上说,看你这熊样,要能考上大学,日头从西边出来。陈孝安立刻反唇相讥说,你看你那熊样!结果俩人扭成一团,在教室里打了起来。

我见陈孝安被张贵摁在地上,就跳过去,从后面伸出一双手卡住张贵的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说,别打了。陈孝安这时已趁机爬起来,照着张贵的肚子上踢了一脚。张贵大叫一声,奋力挣扎,见挣脱不开,就反转身子,照我脸上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我眼冒金花,鼻子也流血了。我平时对张贵就有看法,这下再也控制不住了,和张贵打了起来。我和张贵从教室后面打到教室前面,又从教室前面打到教室外面。最后,直到我表姑父赶来,才把我和张贵拉开。

我脱下被张贵撕得稀烂的上衣说,你看,你就不会打架。张贵瞪着血红的眼睛,用手摸着被我打肿的脸说,你等着,我不会饶过你。我不理会张贵,回到教室一看,陈孝安正在专心看书,于是我说,你也能看进去?陈孝安头也不抬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考不上大学,就得回家种地。

回到宿舍,正巧张丽从我宿舍门口经过,他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进屋问,你这是咋啦?我说,跟张贵打了一架。张丽赶紧从暖瓶里倒了一盆热水,用手试试,再添些凉水,待手感可以了,才把一盆水端到我面前,先扑噜噜地给我洗脸,洗完脸,张丽又查看我的脸,看我的鼻子是不是被张贵打坏了。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些冲动,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张丽拦在怀里,可我不敢。

张丽走后,我就坐在宿舍门口休息,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当老师宣布这次摸底考试成绩的时候,我发现陈孝安特别注意听我的成绩,当他听到我的成绩比他好时,竟在课后,一个人跑到树林里哭了一场。由此我感到,陈孝安跟我比学习呢,一旦他落后了,他就感到懊丧,并发誓要超过我。由于他有这种想法,搞得我俩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为此我很想找他谈谈。

一天晚饭后,我在学校后面找到了陈孝安。学校后面没有围墙,因学校的地势高,形成了一个陡峭的塬,人是爬不上来的。这时半山腰梯田里的麦子尚未成熟,像一大片绿色的海洋,麦浪在晚风吹拂下,像海水样在梯田里涌来又退去。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陈孝安身旁坐下,他见是我,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躲开,而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翻看手里的书。我看着远处说,真美呀,一派田园风光。陈孝安不同意我的看法,他鼻孔喷气说,让你一天割两亩麦子,啥风光也没有了。我发现陈孝安的脾气不是太好,就劝他说,不要为打架的事生气,犯不着。陈孝安说,就是。停了一会儿,陈孝安问我,上次算命,说你能不能考上大学?我想了想,撒了个谎说,算命先生说我考不上。陈孝安似乎松了口气,脸色也舒展起来说,也算我考不上大学,不过说我不会回家种地。我说,算着玩,你还当真了?说不定你还真能考上大学呢。陈孝安高兴地站起来,看看天色说,走吧,天快黑了,该上夜自习了。

张贵说过,他不会饶过我。这话在张贵说出大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果然被张贵找的人打了一顿。学校当时要给张贵一个处分什么的,可处分决定还没出来,张贵又惹出事来。当时学校正准备迎接全地区数学竞赛,不料张贵在竞赛前的头一天夜里,撬窗翻进教务处办公室里偷考卷,被值夜班老师发现。值班老师当时为了抓张贵,头被张贵打破了,缝了七针。最后乡派出所审问张贵,原来他已经偷过好几次试卷,怪不得前些时间搞摸底考试,他还考了头名。学校也趁此机会把张贵开除了。

我虽被张贵找人打的鼻青脸肿,但一想到他被开除了,心情就又好起来了。那段时间,我发现我的记忆力还是很好,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正规学习,我进步不小,自信心又恢复了一些。

一天傍晚,我去表姑父办公室取我父亲寄给我的一大包裹书和一张汇款单。后来,我离开表姑父办公室,没有回宿舍或是教室而是坐在一棵桃树下。我头上枝桠相碰,只要我的头一动,花瓣便纷纷杨杨飘落得我满头满身。这时我看见张丽正在她宿舍门口洗头,她不时扭动屁股用力挠头,挠了一头白沫,就像是戴了一顶白帽子。我背靠桃树,解开包裹,一封信掉了出来。信是我父亲写的,他在信里阐明了上大学的重要及必要,我发现我父亲在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焦虑感,似乎他老人家恨不得从信里跳出来,给我面授机宜。我把我父亲写得啰里啰嗦的信装回信封时,正巧陈孝安从我身旁经过,他吃惊地问,寄来这么多书啊。我说,你要想看,就拿去看。陈孝安感激地蹲下来,接着干脆坐在地上,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后才开始翻书看。他看了有两三本后问我,谁给你寄来的?我说是我父亲。陈孝安笑起来说,你父亲小时候可逗。我说怎么个逗法?陈孝安说,我听我爹说,你爹小时候上学不愿意走路,就让我爹推着独轮车送,后面跟着两个扛大枪的家丁和一个挑食盒的长工。有次走得太急,我爹把独轮车推翻了,把你爹像扔手榴弹似地扔进了池塘里。你爹从池塘里爬出来,没哭,反而嚷嚷着让再扔一次,不扔就不去上学,结果我爹提心吊胆把你爹又扔了一次,才算完事。说完,陈孝安并没有笑,脸色反而不好看。

我见陈孝安面露沉思状,就小声说,咱去操场上玩骑马,你骑我,这样咱两家算是扯平了。当时天刚黑,但我还是能看见微笑正缓慢地爬上了陈孝安的脸,可很快微笑一收,变成了一个短促的冷笑,不由地吓了我一跳。我和陈孝安走到一棵树旁,陈小安说,你弯下腰,手抱住树,别让我骑趴下了。于是我就按照陈孝安的要求去做,用肩膀顶着树,双手抱着树说,跳吧。陈孝安后退好远,随即像发了疯似地朝我跑来,我感到他跑动的风,已呼啸着朝我扑来,把我的头发都吹动了。我看陈孝安来势凶猛,吓得紧闭双眼,双手紧紧抱着树干,等着陈孝安跳上来。不料“哎呦”一声,陈孝安由于跳得太猛,他一头撞在了树上,把头撞了个大包。我担心地问,没事吧?半天陈孝安才缓过劲来说,没事。我背起陈孝安回宿舍,路过操场边一个水池,我试了试陈孝安的重量,我发现我没有把他扔进水池里的力气,于是我又朝前走去。正走着,陈孝安突然在我背上挣扎着要下来,我以为他发现了我的想法,就抓紧他的双腿说,放心,不会把你扔水池里。陈孝安说,来人了,是校长。

当时,校长在校园里巡查,他看见操场上有个高高的人影在晃动,就好奇地走过来看。校长一看是我背着陈孝安,就不高兴地说,人家都在上夜自习,你俩倒好,在这里玩小孩游戏。我放下陈孝安就跑去上夜自习,到教室门口,扯了扯陈小安的衣袖说,咱两家算是扯平了。起初陈孝安没听明白,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连连点头说,过去是我爹推你爹,这次是我骑在你身上,算是扯平了。于是我俩就高高兴进教室上课去了。

一连几天都是捂雨天。数学老师抹一把脑门上的汗,然后喝下几大口茶水说,我讲了半天,你们都听懂了没有?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对襟布褂,布扣子齐刷刷地扣到脖子下面,而他下身穿的裤子却高高地绾着裤腿儿,脚上是一双像普通皮鞋那样的胶鞋。今年由于课讲得太难,大家都没听懂,但由于怕被别人瞧不起,因而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听不懂。

数学老师端起茶杯,眼扫着学生又喝下几大口茶水,突然摇头晃脑说,学问学问,不问怎么学?就说那个张贵吧,平时不学不问,倒考过头名,这是怎么回事儿?原来是偷的试卷,他要有本事把高考试卷偷出来,那才叫本事。不过他要真偷出来,我看他小命也没了。数学老师正说得兴起,忽然教室后面乱了起来,原来是漏雨了,雨水把墙侵湿了一大片。数学老师走到教室后面,好像从侵湿的墙受到了某种启发,又走回讲台上说,只要大家才华横溢,才花多的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捂都捂不住,那么什么样的考试,包括高考,统统不在话下。数学老师刚讲完,大家就热烈地鼓起了掌,有人还趁机擂桌子跺脚,响声惊动教务主任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于是大家就说,不怎么回事,就是课讲得实在精彩。教务主任满脸疑狐地说,数学课有什么精彩的?又不是语文课。教务主任临走,又戏谑数学老师说,你呀——嘴上少把锁,话多得就像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后来数学统考结束,陈孝安竟出人意料地考了全班第一名,而我只考了个第十一名。那一夜,我竖着耳朵听雨声,一点睡意也没有。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在教室里碰到了没有回家的陈孝安,他当时正在看一本名叫《高考指南》的书。书上说,学习要劳逸结合,学一个小时,至少要休息十分钟,这样学习效果会更好。陈孝安觉得有道理,就去借来一个篮球,到球场上乱蹦乱跳地打球。我站在场边看了一会儿,就对他说,篮球不是这样打的,你抱着球就往篮板下跑,然后一投,这叫走步,进球无效。说着,我就给陈孝安做了几个示范动作,其中主要是三大步投篮。陈孝安嘴里念着一、二、三,也上了几次篮,但总觉得别扭,就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抱着球从这边篮板跑到那边篮板一投,然后又抱着球从那边篮板跑到这边篮板一投。陈孝安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说,这一跑一冒汗,脑子一下就舒展了。陈孝安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说,好了,该学习啦!

星期天学校伙房没饭,到中午时,我对陈孝安说,咱去街上吃饭吧,我请客。陈孝安当时借来一支钢笔,正往对着自己的钢笔挤墨水。他略微停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应该我请客,你是客人。陈孝安这么一说,我听着就挺高兴,我发觉自从陈孝安和我玩过骑马游戏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明显变好了。

当我和陈孝安走出教室,走在落满桃花的硬泥路上时,张莉在后面叫我,问我和陈孝安去哪?我说去街上吃饭,张莉就撵上来说,咱一起去吧。

我们在街上找了一家干净点的饭店,在靠窗的一张圆桌前坐下,我端起一杯啤酒说对陈孝安说,祝贺你这次考了第一名。陈孝安感激地端起一杯啤酒说,你这人真不错,心眼大。说着陈孝安就喝了一大口啤酒,但随即他又吐了出来说,啥酒呀?一股臊气味。张莉捂着嘴笑起来说,到底是乡下人,见识少。说着张莉也端起一杯啤酒,眼看着我,一笑说,我祝你们俩今年都考上大学,也祝你们大学毕业后,别跟我一样分回老家。我缩了一下脖子,笑嘻嘻地说,老家有什么不好?遍地都是桃花。古人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随着桃花汛末期的到来,河里暴涨的激流开始渐渐歇息下来,而这时阵阵南风把浓郁的麦香吹进了学校,有些家的乡下的教师就坐不住了,整天鞋上像抹了油似地往麦田里跑,捧着麦穗揣测收割的日期。随着麦子渐渐退去绿色,桃花也到了它要落尽的节气了。这时在学校里的硬泥路面上,满地是狼藉的粉红色桃花,花的汁液把地都染红了。就在我还陶醉在满地落花的缤纷世界里时,我收到了我父亲的一封来信,他让我立刻回去参加成人高考,并十分自信的认为我一定能考上。

我在离开学校的头一天傍晚,邀请张莉去校外散步。这时张莉走在我前面,转过身说,你这一走就不来了吧?我收住脚步,长吁一口气说,这地方多美啊。张莉冲我莞尔一笑,答非所问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妈家和你奶奶家是表亲。我说不知道,张莉像是很失望的样子,把脸扭向一边,两眼幽幽的看我,我当时竟傻乎乎的,对张莉那多情的目光居然熟视无睹。

第二天早上,我从表姑家出来,看见陈孝安正站在学校门口等我,我让他回教室上课去,他却坚持要送我一程,我看他态度坚决就答应了。

我和陈孝安分手是在新浦街上,我握住陈孝安的手说,好好学吧,等你考完学给我去信。陈孝安喉咙动了一下,红着脸说,我过去一些事做的不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放。我笑着拍拍陈孝安的胳膊说,没事,我要换成你,也会和你一样的。陈孝安这才放心地往回走,可他刚走出去没多远,我撵上他,塞给他一只钢笔说,你把这个钢笔代我送给张莉。陈孝安像是知道怎么回事似的,手抓后脑勺笑说,你放心吧,我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孝安走后,我的目光掠过他的头顶,望见了张莉宿舍门前的那棵桃树。此时,桃树已落尽了花,生出一树绿茸茸的树叶。就在我还在兀自思忖时,一俩机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过来,把泥路上的桃花碾得稀烂,连车轮都碾红了。我一看这车是拉人去县城的,就招手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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