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枢尧的头像

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4/26
分享

中篇小说《我的朋友徐万提斯》

(刊《特区文学》2013年2期)

刘枢尧

我二叔被驴踢了,卧床不起,要我回去一趟。

傍晚七点,正是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穿行在暮色中的火车开始减速,最后剧烈抖动一下,我们县火车站到了。沉寂的站台上陡然喧闹起来,我和所有旅客一样肩扛手提大小包裹,拥挤着走下火车。

我们县在山区,空气里富含水分,连周围的空气都是甜的。我把包裹放在站台水泥地上倒了一下手,抬头就看见有个小伙子面对人群举着一个很大的接站牌。我感到好奇,接人的牌子不是都在火车站外面举着嘛,怎么举到站台上来了?我随着人流走到那块牌子前,借着灯光看了一眼,这一看把我看迷糊了,牌子上居然用浓墨汁苍劲有力地写着我的名字:郭永洁。

我走过去了,又折回来问举牌的小伙子,你接谁呀?小伙子正翘首踮足望着远处说,我接省里一个叫郭永洁的领导。我说我就叫郭永洁,在省里某某部门工作。小伙子立刻扔掉牌子,抢着帮我拿行李,边搀着我往外挤边打电话报信,听那意思是人接到了,可以点菜了。

我反复说我不想麻烦县里,只想下了火车就坐夜班汽车回家,很方便的。可是小伙子拿着我的行李就像绑架了我一样,我只好跟在他后面。小伙子怕我抢了行李跑掉,走得飞快。

小伙子飞快地走到一辆黑色公务轿车前,就见一个人伸手朝我迎了上来。小伙子跟在那人身后,给我介绍说,这是县委办公室李主任。李主任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身材很好,很干练,就是肤色有点黑,脸上透着红润,眼神中洋溢着温和之光。我们握手寒暄后就坐车向县委招待所驶去。

轿车刚在县委招待所大院里停下,李主任就身手敏捷地跳下车,从外面替我打开轿车后排座门,还用手垫着车门框上沿,扶我钻出轿车。这时,轿车前已站了许多人,李主任给我介绍,介绍一位我握一下手,让我意外的是市委办公厅张主任专程从80公里外的市里赶到这里为我接风。我和张主任在会议上住过一个房间,知道他风趣诙谐,喜欢调侃,算是老熟人了。大家簇拥着我走进餐厅,一场接风宴就此开始。席间,我偷偷问张主任,你咋知道我回县里了?张主任神秘地笑说,这点小事要搞不定,兄弟我还能干下去吗?说完,哈哈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大家互相敬酒走了一圈,就很体谅地安排我早些休息了。

躺在县委招待所贵宾客房舒适的床上,薄被和床单散发着漂洗过的清香。房间里装潢考究,灯光在屋子里流淌,温暖、明亮。空调发出柔和的“沙沙”声,轻快地流进我的耳朵里。我兴奋地睡不着觉,想想吧一个像红薯样从地里刨出来的农村孩子受到县里如此接待,能不感慨嘛?我起身站在窗前欣赏县城的夜景。窗外和县委招待所一街之隔是个广场,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妇女正随着乐曲在跳舞。广场边有人在散步,还有人在玩碰碰车。

我忍不住走出房间,穿过县委招待所门前那条街道走到了广场上。举目四望,现在的县城真是鸟枪换炮啊,和我在县里读书时完全是两个样子了。街边,一座座高楼代替了过去的低矮平房,家家户户都透着明亮的赏心悦目的灯光。

那天,我在广场上遇见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脑袋上扣着一顶皱巴巴的帽子,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土。上身穿着微微发黄的白色圆领衬衫,下穿大裤衩,脚上是一双蓝色塑料拖鞋,屁股下坐着小马扎,面前还放了两个折叠小马扎。我坐在算命先生对面,他知道来人了,头也不抬嘀咕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这位干部是算升迁之事,还是预测父母安康,子女前途?我看这家伙长着一张瓦刀脸,眼贼大,很面熟,就想起我一个高中同学来。我问,你是否姓徐,名小多?算命先生眼皮儿撩了一下,把帽沿往下拉拉说,明人不做暗事,是又咋样?算得不准,可以退钱!我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太巧了,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我一把掀掉徐小多头上的破帽子说,徐万提斯同学,请不要装神弄鬼了,我是郭永洁!徐小多一下坐直了身体,破帽子掀到后脑勺上,又掉到地上。他有些不相信,凑近我看看,然后站起来,退后一步,突然惊叫道,啊----啊----真的是你嘛?听说你做大官啦!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说徐万提斯你跑哪去了,我到处打听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打着徐小多的后背。徐小多也腾出一只手擦着脸上流下来的眼泪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外流浪打工。我为老朋友徐小多的处境深感悲凉,拉着他就往招待所走,他却要伸手去拿那几个破马扎,被我一脚踢飞了一个。他愣了一下,也上去踢,结果腿伸不直,还差点绊倒。我赶紧扶着他说,你腿咋了?徐小多叹口气说,外出打工把腿摔坏了,出不了远门,就用读书的知识自学算命啦。

三十年前,我和徐小多在县高中读书,坐同桌,坐同一个没有靠背的条凳。徐小多这家伙鬼得很,有次上课,班长刚喊起立,他就忽地一下站起来。我屁股还没离开条凳,结果那条凳就像翘翘板样突然翘起一头,把我掀翻在地,弄得全班哄堂大笑。大家知道这条凳的厉害后,起立和坐下都要统一步调,互相看着,互相监督,一起站起,一起坐下。有配合不好的还为此闹别扭,要求调坐位。没办法,那时候是1980年,各方面条件都和现在没法比,包括我们坐的条凳。

那时候,也就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人民公社改乡,土地开始承包。我们县农村搞了分田到户,增产幅度很大,农民不再饿肚子,手里也有了一点钱,我和徐小多才有了读书的机会。但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很不解放,仍然是按老框框办事。农村青年也没有太多的出路。农村青年主要分两类,一类是学习好的;一类是学习不好的。学习好的都在拼命考大学,学习不好的就在家老老实实种地。我和徐小多属于学习好的那一类,都考进了县高中。

当时,我和徐小多读书都很认真,几乎同时被语文课本上的一篇文章迷住了,别人迷住没有我不知道。那篇文章就是《天山景物记》,我至今记忆犹新,还经常念叨这篇文章:

朋友,你到过天山吗?天山是我们祖国西北边疆的一条大山脉,连绵几千里,横亘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之间,把广阔的新疆分为南北两半。远望天山,美丽多姿,那长年积雪高插云霄的群峰,像集体起舞时的维吾尔族少女的珠冠,银光闪闪;那富于色彩的连绵不断的山峦,像孔雀开屏,艳丽迷人。

写得多好啊!徐小多坐在教室里,抬头望着窗外,一脸神往的样子。他从那以后就迷上了写文章,一旦看到好文章眼睛里不光冒出金色的火花,连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我记得那时,除了语文课本其它课本徐小多都看不进去,连语文老师都被他这种严重的偏科行为吓坏了。我们语文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据说读过私塾,教语法是一绝,就是对定语、宾语、状语,哪放哪还迷糊的学生,只要经他一调教,立马开窍,再遇到语法考试题只要不故意做错都是满分。一次课堂提问,我们语文老师摇头晃脑地问我,古人云,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何也?我正在偷做数学题,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回答,因为鱼网破啦。大家哄堂大笑。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很怀念当年那种欢乐的课堂时光。

那时,我们语文老师喜欢穿一件蓝布大褂,衣袖和胸前都是粉笔灰。我们语文老师胳膊奇长,和三国里刘备的胳膊一样长,垂下来不用弯腰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膝盖。据说他把胳膊绕到后背可以摸到自己的耳朵。当然这只是传说,因为他在课堂上从没给我们表演过。我们语文老师桃李满天下,连校长都不放在眼里。据说有次学校开大会,校长就想在全校师生面前压一压我们语文老师的傲气。不料校长正对着麦克风数落我们语文老师的时候,天上传来了轰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打雷,但是天上没有乌云。大家都在操场上抬头看天,就见从云彩里钻出一架银光闪闪的飞机,从操场上空飞过去,好像不急着飞远,绕个大圈子又飞回来了,越飞越低,在操场上空盘旋起来,把大家的头发都刮得乱飘起来。一个物理老师突然大喊一声:卧倒-------是轰炸机!

话音未落,一个小降落伞从飞机扔炸弹的地方扔下来了,小降落伞飘飘忽忽居然朝主席台飘去,扑通一声就落在了校长面前。降落伞下吊着一个小木箱子,小木箱子上写着:段修德老师敬启。扒开小木箱子一看,妈呀,不是炸弹,是一箱子茅台酒!还摔裂缝了一瓶,校长可惜这么好的酒白白流掉,就把酒瓶子一掰两半,像狗喝水一样把剩下的酒全喝了,结果当场醉翻。

段修德就是我们语文老师的大名,这个小木箱子是他的学生空投给他的。想想吧,这是多大的面子,就是我们县长也没人给他空投茅台酒。从那以后我们校长再也不敢惹我们语文老师了,离老远就打招呼。

就这么德高望重的语文老师硬是拿徐小多没办法。有次上物理课,我们语文老师从窗外将粉笔头用力一弹,粉笔头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击中了徐小多的脑门。因为徐小多正在模仿《天山景物记》写一篇散文,据说已经修改了八十一遍,已经赶上唐僧取经八十一难了。我们语文老师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熊孩子,脑子让驴踢啦?现在高考是数理化语文政治齐头并进,你只学语文,想弄科举啊。但徐小多还是我行我素埋头写文章。开始老师们还干涉他写文章,还苦口婆心劝他要学数理化,可他听不进去。大家只能认为他中邪了,没救了,随他娘的便吧。

开始我们称呼他为徐举人,但考虑到没有科举了,这样称呼不现实。正好,那时我们语文课学到了《堂吉诃德》那节,大家都觉得徐小多太像堂吉诃德了,他简直就是我们县里的堂吉诃德。考虑到他正在热衷于写文章,我们就提高了他的档次,直接把《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的名字改了一下,叫他大文豪徐万提斯。他当然知道塞万提斯的分量,人家是西班牙文学世界里最伟大的作家。徐小多对徐万提斯的称呼很受用,他一直坚信,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还偷偷对我说过,我有鸿鹄之志,他们……徐小多用手在教室里画了一圈,接着说,当然,他们里不包括你,都是燕雀。我认为我要能成为一名作家,比上大学风光多啦!

当然,我们的徐万提斯也不是浪得虚名。有句话说,假如一个人喜欢一件事情到疯狂的地步,那么离成功就不远了。这话不假,就在我们参加高考的时候,徐万提斯一炮打响,在我们地区党报上发表了一篇赞美我们县风土人情的散文,很是轰动。

老同学,能给我一支烟吗?徐小多看到客房茶几上摆放着一盒还没启封的中华烟问我。我匆忙从提包里掏出一条中华烟扔到徐小多怀里说,啥叫一支?给你一条。徐小多接着烟,摸索着说,这么好的烟,我还没抽过呢。我撕开茶几上摆放的那盒烟的封口,抽出一支烟,递给他说,光顾着说话,忘了给你让烟了。说着,我给徐小多点烟,给他点烟时我看见他脸上布满了干燥的皱纹,头上也冒出了不少白头发。徐小多弯曲的手指夹着烟,手指有些颤抖,他吸了一口,又吸一口,像吃饭样把烟雾吞到肚子里去,然后让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慢慢冒出来。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感叹道,哦……这是咱俩第二次住在一起了。

徐小多的感叹,使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那时我们还在县高中读书,由于学校宿舍少,就要求高年级学生在县城投亲靠友解决住宿问题。徐小多原本是寄宿在县里一个亲戚家里,但不堪忍受人家的白眼,就搬到学校附近一座废弃的砖窑里去住。有次,我寄宿的那家人家里来了客人,我没地方住,就把被子抱到了教室里。当时,徐小多偷偷问我,是不是没地方住了?我点点头,他就对着我的耳朵说,晚上和我住一起吧。

我记得,那天下夜自习后,徐小多在前面领路,走出校园,走上一条土路。旷野里吹来一阵凉风,吹在脸上有些寒冷,路边的草叶上粘着许多露水珠。我跟着徐小多摸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回头看看学校已是漆黑一片。我问徐小多还有多远,徐小多说快到了,他边走边拾些路边的干树枝,脚步趔趔趄趄,声音飘飘忽忽。当他把我带到一座废弃的砖窑前时,我发现砖窑四周是一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荒地,隔条小河,河对面是个村庄。我一手抱着被子,一条胳膊夹着捡拾的干柴,一猫身钻进了破砖窑。砖窑里有不少麦秸,在一旮旯里还推了一个麦秸垛,麦秸垛已经被徐小多掏走一块,留下一个窝,正好可以容身。我钻进那个窝里,抬头朝上望,砖窑上面是个圆口,能看到月亮。白天从那个圆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晒着麦秸垛,所以麦秸垛就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息,夹杂着麦子的香味,热烈,干燥,烘烘的,把我紧紧包围。后来,我背着手在砖窑里好奇地四下观望,又去外面看看,回来对徐小多说,我想起了电影《地道战》里那个穷途末路的松井,那家伙最后不就躲进这样一个破砖窑里?徐小多咧嘴嘿嘿笑起来说,他哪有咱俩自在。

我在麦秸垛上,挨着徐小多掏的洞又掏出一个窝来,我把被子铺到里面,缩头缩脚想钻进去睡觉,徐小多喊住我说,错了。说着,徐小多端来一个破碗,借着月光我看见破碗里是溶化的蜡烛头,还有用棉花捻成的灯绳。徐小多在黑暗中半天摸不到火柴,好不容易才点着了破碗里的灯捻,砖窑里一下亮起来了。他端着破碗过来,手里就像攥着一团火。我赶紧说,离远点,别把麦秸垛烧着了。徐小多就放下破碗,三下两下把两个洞扒成了一个大洞,然后“噗”一口吹灭灯,脱掉鞋,背朝洞口缩进去,再把被子盖到身上说,背后是白天晒热的麦草,被子盖到前面,半夜就不会冻醒了。我学徐小多的样子钻到麦秸垛里,果然感到很温暖。我仰脸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外面是繁星点点的天空,一道亮光从天上划过,是流星,显得那样匆忙和孤独。徐小多见我一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发呆,就问我,想啥呢?我反问他,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徐小多下巴扭来扭去好像牙疼,最后叹口气说,啥都没有,啥都需要的时候,就不知道需要啥了。

我和徐小多竟一点儿也不困,我是不习惯在野外睡觉,徐小多是因为有我陪他倍感兴奋。他扭脸瞅了一眼砖窑上面的圆口,回头望了我一眼说,聊会啊天吧。我嗯了一声,我俩聊青春岁月,聊奋斗,聊古诗哲学,聊我们所处的艰苦环境,聊语文摸底考试里对典故“挂瓢”的解释。上古尧帝时代有个叫许由的隐士,在箕山下的颍水边耕田,口渴了就到河边用手掬水喝。有人送给他一只瓢,让他喝水方便些。他将瓢挂在树上,风吹着,发出历历响声,许由不喜欢这响声,就把瓢扔掉了。“挂瓢”就是以许由为例,诠释了隐居遁世的隐士。徐小多说,其实许由就是个埋头耕读的老农,我要回家耕田,就是隐士徐小多!

我和徐小多漫无边际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后半夜我被冻醒了,猛然睁开眼睛,一阵雷声滚过来,我不由地朝砖窑上面的圆口望去。那圆口像一只独眼,不一会儿,一个雪亮蛇状闪电在砖窑上面的圆口炸开,把我吓了一跳,感觉整个砖窑都晃动了一下。下雨了,雨顺着砖窑上面的圆口落下来,落在砖窑里的地面上竟是石子般蹦蹦跳跳的声音,说明雨势不小。我赶紧推着徐小多说,醒来!快醒来。徐小多慢慢撑开眼皮,使劲儿撑开眼睛望着我,我说下雨啦。徐小多惊了一下,猛然坐起,伸手摸被子,被子湿了,抱着被子就往砖窑墙旮旯里挪,边挪边喃喃自语,县广播站预报天气,说今天夜间到明天,是晴到多云,没预报下雨呀,他娘的!

我发现情况不妙,我和徐小多不但被子湿了,书包也湿了。我赶紧催促徐小多点火,点了几次火,风一来灭了。我就撑开被子挡着风,才把火生着。火很好,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把树枝烧得在火里扭曲着慢慢地化成了灰烬。我披着被子坐在火边烤书,把书烤得差不多干了,就摸着砖窑墙壁走到洞口朝外探望。我看见砖窑旁边一棵老槐树的树梢被劈掉了,就担心地回来对徐小多说,这里雷电太厉害,弄不好会把破砖窑劈塌。

1980年高考落榜对徐小多来说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情。那一年,徐小多正好19岁。有天,我去和徐小多告别。我们村和徐小多所在的那个村离得没有二里路,两个村的地头还搭着地头,属一个大队管辖,大队部就设在徐小多那个村。

那时,徐小多他爹在家里做豆腐。他家做豆腐有祖传手艺,已经传了四代,做出的豆腐白色微黄,柔韧有筋道劲儿。他家出豆浆用石磨不用豆浆机,烧锅用木柴不用煤。徐小多他爹说他做的豆腐跟别人做的豆腐不一样,即使一样,也要比别人做的豆腐“面相”好。徐小多落榜回家后,就帮他爹卖豆腐。徐小多他爹裁布缝制了一面杏黄旗,将“徐家豆腐”四个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哗啦啦”作响,到集市上支起自行车摆摊。徐小多是什么人物,人家是大文豪徐万提斯,他绝对不会在集市上叫卖,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看书,看到入迷处,有人买豆腐他也不抬头。问急了,就说豆腐你自己拿,钱随便给,眼睛依然不离开书。

我记得,当时徐小多家拉了一圈土坯院墙,院门也盖得有模有样,院子里有五间房屋,三间大瓦房,两间茅草房,已经有了富裕人家的样子。我敲打门环喊,徐小多在家吗?吱呀一声院门拉开了,徐小多他娘探出头一下没认出我来。因为我考上了提前录取的陆军学校,刚在县武装部办完入伍手续,就穿上新发的军装来和徐小多告别。等徐小多他娘认出我后,大吃一惊,张开的嘴巴里露出了闪闪发光的乱牙。徐小多他娘羡慕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哟哟哟,参军啦,是干部吧?我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地说,我考上军校啦。徐小多他娘眼光很快黯淡下去,叹口气说,我们家小多正在河边放驴呢!

当时,已是黄昏,火热的太阳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正在缓缓降落。村后是一条灌河,灌河到这里拐了个弯,河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河道曲折,地势峻险。举目望去,滔滔浪花被用青石砌成的拦水大坝阻挡趋于温和。据说,古时候这里舟楫如云,漕运繁忙。徐小多就坐河堤的背坡上看书,远处是他家那头拉磨的毛驴,正在悠闲地吃草。我没有喊他,朝他走去,像个游吟诗人一样吟诵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

我考上军校,几乎所有人都羡慕我,唯独徐小多对我不服气,他朝我伸出两个手指说,咱俩打个赌,二十年后,看谁混得更好。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大队部屋前大树上悬挂着的两个高音喇叭哧哧啦啦地响了一阵,突然放出嘹亮的《东方红》乐曲,乐曲声震耳欲聋能传出几公里远。现在回想一下,那个时候我们县里的有线广播真是先进,能把声音传到全县的所有角落里。

《东方红》乐曲播完后,县广播站的女播音员就开始用圆润甜美的普通话播本县新闻,本县新闻之后就是配乐散文朗诵,作者徐小多。说实话,我有些诧异,难道作者就是在我眼前放驴的徐万提斯吗?开始徐小多也不相信是他,也许是同名同姓的人吧。我们侧耳倾听,只听了开头几句,徐小多就突然一拍大腿说,是我写的散文!说着,他瞥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骄傲的神色。我举起手,冲他伸出一个大拇指,然后我们俩就静静地听着。那天,是我听到的最美的一次配乐朗诵,尤其是那个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至今让我记忆深刻。那真是一个幸福的时刻,我相信徐小多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我感觉配乐朗诵和原野河流融合在了一起,一种幽美的意境在慢慢地向四周扩散。

听完朗诵,徐小多许久没有说话,他遥望着远处耸入云端的高压电线塔架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中。我能看出来他已经沉浸在了广播朗诵给他带来的巨大喜悦中,他的身心正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围着,美好的未来开始向他招手了……

徐小多用房间里预备的电壶烧着开水,壶水噗噗地吐着热气,热气轻轻漫溢着很快就使屋里变得湿润而模糊起来。这是个带客厅的双人大房间,徐小多站在两张床之间,床褥干干净净,叠放整齐,在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有两只玻璃茶杯被塑料纸袋严密套着,倒扣在茶盘里。徐小多洗了脚,穿上宾馆提供的一次性白色硬底拖鞋,坐在松软的床上自言自语道,真他娘的舒服。

我给他让烟,他连连摆手说不抽了,还站起来把那条中华烟塞进我的提包里。我赶紧提醒他说,那条烟是送给你的。徐小多坐在另一张床上说,你还是捎回去孝敬老爷子吧,你也难得回来一次。我说还有。他坚决不要,我知道这家伙的脾性,不爱求人,还死爱面子。

我叹息一声说,小多,你本来应该成为咱们县里的大记者,可惜运气不佳啊。徐小多用双手狠狠地揉着自己的脸说,别安慰我了,不是运气的问题,是怪我自己把事情弄糟了,才沦落到今天这种田地。我对徐小多怎样沦落到今天这种田地的经过不太清楚,但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头,那就是他是怎样到我们县广播站工作的?

徐小多扫了我一眼说,你别瞎想,我谁也没找,一丁点后门都没开。就是那天,我正在集市上卖豆腐,一个警察手里掂着一根电警棍,电警棍伸向哪里,哪里就让出一条道来。警察走到我跟前就停下了,集市上所有目光都随着警察集中到了我身上。警察看来走了很远的路,把帽子取下来,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警察用帽子扇着风问我,你就是徐小多吗?我不知道警察找我有啥名堂,一时间还没缓过神来。警察可能感觉用帽子扇风不太严肃,就重新把帽子戴好,继续问我,回答我,是,还是不是。我赶紧说,是!我就是徐小多,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徐万提斯。警察皱了一下眉头,举起手中的电警棍,示意我不要乱说,并再次问我,你确定你是徐小多吗?我也再次重复说,我就是徐小多。警察明显松了口气说,跟我走一趟吧。我心里“咯噔”一下,像个恼怒的公鸡样梗着脖子嘴硬道:你凭什么抓我?警察说,我没抓你,我只是让你跟我走一趟。

我只好推着自行车跟在警察后面,朝乡派出所走去。一路走我就在一路想,我没做啥坏事呀?那个时候,乡里还是石子路,铺路的石子不整齐,有大有小,而且都是光滑的,圆乎乎的,自行车轮子就跳来跳去,车把也跟着跳,我握着车把的双手也跟着跳,跳来跳去就把我的脑袋跳疼了。这一疼,反倒帮助我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我偷看过我们村徐二愣老婆桂花洗澡。

那还是在暑假的一个晚上,我抄近路从徐二愣家后窗户经过,窗外是徐二愣家的红薯地。当时,徐二愣家后窗户开着,挂着窗帘,我从窗外经过,恰巧风一吹窗帘撩起来了,我就看见徐二愣老婆正坐在大澡盆里洗澡。本来没啥,但是怕惊动了,以后见面尴尬,我就弯下腰轻手轻脚地从窗户下溜过去了。本来溜过去了也没事了,问题是我已到了青春期,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每个男人都有这么个经过。那天,我没有顶住诱惑。俗话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这个徐二愣就是个赖汉,是村里有名的地痞无赖,一张驴脸,三角眼,脸上布满青紫的疙瘩,嘴唇乌青总叼着一根烟卷儿,走起路来双腿外八字,身体还喜欢摇摇晃晃,就这么个泼皮居然娶了我们村的大美人桂花做老婆。

徐二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狗脸,硬是恬不知耻地托媒人上门提亲,也不管桂花家答应不答应,最后干脆隔三差五地上门为桂花家干活。据说,有次徐二愣把手指放在案板上,举起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问桂花,嫁不嫁给我?不答应,我就剁掉我的手指给你看!桂花吓得脸色煞白,退缩着,一直退到墙上,才胡乱地点头答应了。那天,我也是赌气趴在窗户上偷看桂花洗澡。看过之后,感到内心羞愧,好像犯下了严重错误。但是,很快我就原谅自己了。我偷看桂花洗澡就是要惩罚一下泼皮徐二愣,让他也吃点亏,他老婆洗澡被人偷看了。

难道是这事被发现了?我挠着头,满是疑惑地来到乡派出所,警察把我交给所长就忙别的去了。所长倒是很和气,先把我让到椅子上坐,又亲自给我倒水泡茶。我端着烫手的茶杯,心里扑通通直跳,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戏。所长对我客客气气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县委宣传部李部长很欣赏你的才华,苦于找不到你,就委托我们找你,说有要事和你商量。老天爷呀——我这才松口气,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了,沉浸在一种既幸福又空虚的感觉里。我挺直腰板喝口茶水,想继续听所长说话。所长却不说了,手一挥,招呼来一辆停在院子里的吉普车,就把我送到县委大院里去见李部长了。

那年军校放暑假,回到家我才知道,徐小多在我们县广播站工作了。我当时就动身去县广播站找他,我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县城,已是一身热汗,穿过几条街道,走过一座桥,才来到县广播站大门口。这时,太阳正缓缓地升起,县广播站大门正对着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景观河,河两岸种植着成排的垂杨柳,河面波光粼粼,浮荡着暖湿的气流。县广播站和县委县政府大院只隔着一道墙,可见县里领导对县广播站的工作还是很重视的。

县广播站院子里很安静,里面有很多笔直的白杨树,而且这些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树梢和树梢在空中交错在一起,把天空都遮住了。太阳从天空照射下来,院子里的房屋啊人啊都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辉里。那天,我在院子里遇见一个女人,女人的身影被从树梢上漏下来的阳光照耀着,好像一件闪闪发光的银器,慢慢地朝我移过来。女人穿着一件在县城里罕见的白色连衣裙,风把她的裙摆吹得往前飘,她不时地抬起一只手,将遮住脸面的头发撩到脑后去。

等女人走近,我有意挺了挺腰板,提醒自己,我已经是军人了,要注意军人仪表。我退后一步,敬个礼说,请问,徐小多住在哪里?女人看了我一眼,表现出明显的好感,她微笑着指着一排房子说,徐小多就住在那排房子的最里面。我表示感谢转身要走,女人接着说,徐小多这会不在,他正在县里的三级干部会议上采访呢。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女人看我有些窘迫,就问,你是徐小多朋友吗?我说,我和徐小多是高中同学。女人盯着我又问,那你呢。我说,我正在陆军学校读书。女人大大方方地说,我门口有椅子,你要不要去我那等徐小多?我心里当然想,嘴里却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吧。

我在县广播站院子里随便走了走,发现县广播站的院子尽头和县委大院有个小门相通,看来徐小多开完会就会从那里回来。我绕过一排房子,就看见刚才那个女人已经在她屋前的石桌旁摆上了两把椅子。她看见我,招了招手,我就走过去。她扭脸指指旁边一间屋子说,那是徐小多的宿舍,我们是邻居。我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发现这个女人还很稚嫩,完全是个姑娘,只是她留着蓬松的披肩长卷发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

一番闲聊,我才知道她就是县广播站的播音员,叫施静。这让我立刻想起了徐小多的那篇散文,当我提起徐小多的那篇散文时,施静捂着嘴笑起来说,那是我朗诵的。我一下坐直了身体,对施静生出了些许敬佩。我说,你朗诵得真好,真的,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的朗诵。听了我的夸奖,施静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羞涩地低下头用一只脚踢着地上的落叶。

那天,我和施静聊得非常愉快,要不是徐小多回来,我还会和施静聊下去。施静看见徐小多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回来,立刻“唉呀”一声站了起来,扭脸朝播音室跑去,由于慌乱她在途中还差点撞到一棵树上。

徐小多发现是我,立刻伸开双臂跑过来,拨开我的手,拥抱在了一起。他要请我到街上吃饭,我说吃过了,我俩就坐在施静门口的藤椅上聊天。徐小多神秘地笑了一下问我,感觉咋样?我说什么感觉咋样?徐小多朝施静的房门口努努嘴说,我看她对你挺有意思,人家可是县里的大名人大美女,追求她的王公贵族不计其数,你是否也想加入?我的心思被徐小多看透了,不由地脸红说,人家能看上我?徐小多不以为然,替我分析道,你有你的优势,仅凭军校生这一条,就可以把那些土包子王公贵族们比下去。徐小多说着来了兴趣,他凑近我低声说,你还是很有希望的,要不要我搭搭桥?我说算了,不说这个了,就把话岔开了。

我盯着徐小多,发现这家伙变化太大了,环境真是既能改变人的内心也能改变人的外表。徐小多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穿蓝布褂子的高中生了。他留起了在县城里很流行的偏分头,梳理得还算光滑。他上身穿一件深色西装,袖口手腕上露着手表,脚上还穿着丝袜子,上学时即便是大雪纷飞的寒冬他也没袜子穿。徐小多掏出一盒烟,手指在烟盒屁股上一弹,一只带过滤嘴的香烟就从烟盒口跳出来了。他递给我说,这都是会议上的招待烟。我说我不会抽,他就自己点燃吸一口,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来。我吃惊地想,这家伙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呀,连抽烟都学会了还那么老练。我试探地问,咋样?在这还可以吧?

徐小多笑着说,他非常喜欢这里的工作,当记者满足了他写文章的欲望,他好像就是为写文章而生的。只要拿起笔,他就精力充沛,思路清晰,越是难写的文章他就越来精神。他刚来县广播站的时候,县广播站的王站长就特别关心他。王站长是个大高个,背有些驼,给人印象非常和蔼,话不多,但很有学问。给徐小多最深印象的是王站长的眼镜,王站长戴一副黑框眼镜,眼镜腿断了,用厚厚的胶布缠着,就好像眼镜腿上被胶布缠起了一个疙瘩,顶在王站长的太阳穴上,只要他摘掉眼镜,他的太阳穴上就会显出一片红色擦痕。

王站长看过徐小多的那篇散文,但他认为写散文和写新闻报道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为了让徐小多尽快熟悉新闻报道的写法,王站长派徐小多去省里参加了一个短期新闻写作培训班,使他这个没有受过新闻专业培训的门外汉,知道了什么是新闻报道的五个W,还有摄影技术和胶片的冲洗。当然,这次培训也给他带来一些麻烦。因为县广播站里几个老资格的记者都没有捞到这次培训的机会,徐小多一来就去了。这些老资格的记者们在暗地里埋怨,说徐小多一个临时工能捞到培训的机会,肯定是王站长看着李部长的面子安排的。

为了尽快消除人们对我的嫉妒心理,我必须拿出成绩来堵住别人的嘴巴。那段时间,我是县广播站里最忙碌的人,大家都喜欢找我帮忙。比如,徐小多,我家里有事,下午有个会议你帮我去采访吧。好。徐小多,我头疼,这篇稿子你帮我写吧,这是采访笔记。好。徐小多,我家房顶漏水,你帮我看看吧。好。总之,谁找我帮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我没有节假日,一天只睡几个小时,有时赶稿到后半夜,但天一亮我又精神抖擞地去乡村去企业采访。最忙的时候,我一天要赶好几个会议。我胸前挂着带闪光灯的相机,当着会议上屏息敛气的黑压压的人群,在庄严的主席台前走来走去。我把镜头对准主席台上的领导,领导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我还给李部长照过像,李部长在镜头里和蔼地对着我微笑。有次会议刚结束,李部长就从主席台上下来,像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多同志,你虽然是计划内临时工,但只要你不断加强政治思想修养,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写出让全县人民满意的好报道,你就能转成干部!

我望着李部长感激地说不出话来,李部长是我的引路人,为我轰隆隆地打开了前途之门,我无以为报,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心,绝不给李部长丢脸。那段时间,我把李部长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下决心要为李部长……不,应该是为党努力工作,搞出成绩来,报答李部长的知遇之恩。

其实在我心里还有一个大秘密,我高考失利,回到村里表面上显得无所谓,但心里实在是不甘心。我不想一辈子憋屈在农村,也想像鱼儿样露出水面透透气。我拼命写文章就是想靠写文章这块敲门砖,敲开通向县城的大门。现在我成功了,当然,我不会满足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里,我内心还有更大的目标等着我去实现。现在只是实现了我宏伟目标的第一步,等所有目标都实现后,我要让所有的同学,包括我的老师们都看看,我并不比考上大学的同学们差。

那天,李部长刚鼓励完我,县上的有线广播就利用会议间隙开始播音了。广播里传来施静圆润柔美的普通话:现在播报由我站记者徐小多刚刚采写的报道《全县三级干部大会在县委大礼堂召开》。

本站讯:今天上午,全县三级干部大会在县委大礼堂召开。县级各大班子全体领导;各乡镇、人大专委、政协专职常委;农村党支部书记;受表彰的先进单位代表和先进个人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

1982年,我县在地区行署统一领导下,不断清除“左”的思想影响,积极主动、认真负责地开展各项工作,重点比较明确,工作比较活跃,有了新的进展,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在参加地区工作评比中,获得多项奖励……

这是上一个会议的报道,是我在会场上写出来的,由通讯员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县广播站王站长手里,王站长审过后,几乎没改几个字就发出来了。我在会议上,能感到大家对我投来佩服的目光,似乎在说,这家伙真厉害,也许这个会议刚结束,稿子又播出来了。

虽然写新闻报道让我在县里出了名,但我还没有写出一篇有影响的通讯报道。内行人都知道,通讯报道比新闻报道难写多了,分量也大不一样。通讯报道是高楼大厦,新闻报道勉强算是个小平房。要想让县广播站里的老记者们对我刮目相看,没有几篇能拿得出手的通讯报道是不行的。有段时间,我听施静说,县教育系统推荐上来一个先进事迹,说是蟠龙岭小学的李校长多次放弃调回县里工作的机会,扎根偏远农村搞教育,很感人。王站长想派老记者去写这篇通讯报道,但派谁,谁都找借口不去。一是心里没底,怕写砸坏了名声。二是蟠龙岭小学在山区,路又远又不好走。

有天,我主动找王站长请缨,要求去蟠龙岭小学采访。那天,王站长正在办公室里看稿件,他突然一拍头,如梦初醒般地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真是的。前些天在县里开会遇见县教育局的何局长,还催问我这事。

王站长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转身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蟠龙岭小学所在的那个乡的电话,对乡里书记说,根据县领导指示,我们要派一个叫徐小多的记者去蟠龙岭小学采访,路过你们乡要歇个脚,喝口热水。乡里书记在电话里笑呵呵地插嘴说,水没有,酒管够。王站长赶紧说,酒就免啦。还有,需要麻烦你通知一下蟠龙岭小学,我们这次采访要在那里住几天。

说走就走,我简单收拾一下,骑着县广播站发给我的自行车飞驰而去。那辆自行车的后挡泥瓦上用红油漆喷着“县广播站”四个字,很是显眼。那个时候自行车还是紧俏货,需要凭票购买。我出了县城,太阳才升起来,在通红的朝阳照耀下我的脸上如敷了金粉一样。一路上,越走人车越稀少,沿途风景倒是越来越好,红的、黄的树叶错落有致。路由开始的石子路变成了土路,最后变成了崎岖的山路。路很窄,两辆牛车并排通过都有困难。我带着很多想法,赶到乡政府的大门前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乡里很热情,由于偏远,很难见到上面下来的人。我抵挡不住乡干部们的三劝两劝,喝酒了。酒后,乡里书记劝我住下,等酒醒了再去蟠龙岭小学,我急着采访,摆摆手。乡里派人护送我,我还是摆摆手。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乡里暗中派人跟着我,一路把我护送到蟠龙岭小学。

我头晕乎乎地推着自行车离开乡政府,走到一段下坡路前,我才把自行车靠在路边的树上,摇摇晃晃地骑上去。我双脚蹬地裆里夹着自行车,感到双腿软绵绵的,脚底下仿佛踩着棉花。最后我还是用力一蹬自行车脚蹬,自行车就顺着下坡路如同火苗一般蹿了出去。我感到耳边风呼呼地响,自行车像是插了翅膀一般跑得飞快。天在晃动,地在摇摆。我越飞,距离蟠龙岭小学就越近,我真恨不得一下飞到蟠龙岭小学,赶快采写出一篇有分量的通讯报道。在我冲上一座小桥的时候,自行车一歪,我连人带车跌进了河里。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这一觉睡得可真香。我坐起来看看,发现这是一间木板房,房顶上搭着石棉瓦。屋里除了床和桌子椅子就啥也没有了。我推门走出去一看,四周山崖高耸苍翠,树木层层叠叠,一团团的雾气从我眼前飘过来又飘过去,世上几乎没有更好的地方能和这里相媲美了。

蟠龙岭小学在蟠龙岭山顶上。蟠龙岭地处蟠龙乡南部与邻县交界,它的四周,群山连绵,怪石陡峭,沟壑纵横。蟠龙岭没多高,和周围的大山比起来就是个大土堆。蟠龙岭四面皆是缓坡,缓坡上被开垦成了一层层的梯田,梯田到山脚下便和村庄连在了一起。山脚下有一条河绕着大半个蟠龙岭流过去,据说下雨时,河水暴涨,一副汹涌澎湃的样子。旱季时,河水就变成如若游蛇般的潺潺细流了。

蟠龙岭山顶是一块平地,先前有座庙,后被改建成蟠龙岭小学了。在山顶中央有个土台子,土台子两侧及后面用木板遮挡,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茅草上压着破缸破瓮,防止大风把茅草刮跑。土台子是学校开会用的主席台。那天,蟠龙岭小学一百余名学生,正围着主席台跑早操,领跑的是一个中年人。中年人嘴里噙着哨子,不停地吹着,像是为跑早操的小学生伴奏。中年人穿着一件退色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只钢笔,衣袖上还戴着裤腿改成的袖套。

这个时候一个女教师提着水桶走过来,水桶太大,使她的身子朝一边斜着。她背后扎着一条垂到腰际的大辫子,辫梢上结了个红色蝴蝶结,辫子轻轻摆动,那个红蝴蝶结就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了。我赶紧撵上去帮女教师提水,并和她交谈,你们李校长在哪?女教师指着带领学生跑步的中年人说,那就是李校长。女教师在前面引着路,我跟着就到了学校伙房。我放下水桶自我介绍说,我叫徐小多,是县广播站的记者,来采访李校长。女教师“啊”了一声,忙解释说,没想到你是大记者呀。说着就要去报告李校长。我赶紧喊道,李校长正忙呢,我先采访你吧。女教师眼睛像清澈的泉水一样明澈,十分害羞地摇着手腕说,不行不行。今天轮到我给学校做饭,你还是采访校长……好吧。

我在培训班里学过如何和采访对象沟通,就收起采访本,帮着女教师洗锅刷盆又帮着劈柴摘菜,边干活边像拉家常样地了解学校情况。比如,有多少教师呀,有多少学生呀,分有几个班呀,有没有辍学的学生呀,有没有尖子生呀,从中挖出描写李校长的素材。聊了一番后,我才知道这个女教师叫谷玉枝,和我是县高中同一届的高考落榜生。

我们俩人有共同的经历,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再提起采访的事谷玉枝就不紧张了,不但不紧张,还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李校长的事迹。李校长的事迹太感人了,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只恨自己来晚了,这么好的事迹早该报道了。

采访完李校长,我本打算回去写稿子,但偏巧遇上了下大雨。山里汇集的雨水淹没了通向山外道路的桥梁,我只能等雨停了再回县广播站。那时候,蟠龙岭小学还没电,我就在冒着黑烟的小煤油灯下写稿子,写累了,就站在窗前舒展一下胳膊腿,望着窗外茫茫雨雾和隆隆的闪电,嘀咕道,这雨下得,跟漏了一样,啥时候停呀?谷玉枝在另一张桌子上批改学生作业,抬起头说,你才来几天,就呆不下去了,我们一年四季在这里咋办?谷玉枝说着一甩头,就把大辫子甩到了身后,辫梢还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就用嘴角咬着辫梢,扫了我一眼。谷玉枝眼睛上长着毛茸茸的眼睫毛,眼睛是水汪汪的,像是含着泪水。后来,谷玉枝掂起暖瓶往我的茶杯里续水,她那粗黑的大辫子,像蛇一般在腰后垂着。我神魂颠倒地抬手打了一下谷玉枝垂在腰后的辫梢,谷玉枝一个激灵挺直了身子说,你吓我一跳。我掩饰着尴尬,指指谷玉枝的大辫子说,这么长,好玩。谷玉枝反手把辫子抓到胸前,手捻辫梢,忽闪着大眼睛瞅着我,瞅了半天,脸都红了,才娇羞地说,你喜欢呀。我心里立刻涌上了幸福的感觉,我觉得和谷玉枝在一起很融洽,是一种天然的融洽,不像我和施静在一起总感觉中间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障碍。

说实话,那时候我对施静也不是没有想法,但在她面前,我的临时工身份还是把我的想法掐掉了。我感到自卑,感到和施静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而和谷玉枝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谷玉枝说,高考落榜那年她本打算参军当女兵,关系都疏通好了,但就在那个时候她当大队支书的父亲为她跑来了一个当代课教师的名额。别看代课教师是和我一样的临时工,但含金量不一样。代课教师工作一定年限后,通过教师考试,就可以转成公办教师。而我这个临时工,既没有转正考试也没有转正预期,只能等待幸运之神的降临了。

那天,我和谷玉枝越聊越热乎,越聊越激动,到了异常激动的时候,我一把捉住了谷玉枝的手。谷玉枝羞红了脸,背过身去,抽了几下,没抽出去,就小心翼翼地提醒我说,你是大记者,我是小教师,你能看上我?我激动地说,咱俩都是为革命工作的临时工。我的话音刚落,“咔嚓”一声,一个响雷炸开,把整个蟠龙岭都炸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暴雨倾盆而下,我的爱情就此诞生了。

和徐小多聊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县委办公室李主任来喊我吃早饭,发现屋里多个人。经我一介绍,李主任立刻拍着胸脯对我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啥事只管说,在咱县没有我搞不定的事情。徐小多一听激动地双腿打弯,有站立不稳的感觉,他躬下身子,满脸堆起笑容向李主任问好。

李主任陪我和李小多吃过早饭,就对我说,我给你调了一辆车。说着一招手,从旁边饭桌腾地一下,跳过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小伙子。小伙子用力把嘴里食物吞下去,松了下吊在脖子上的红领带说,李主任,有啥指示?李主任指着我说,你这几天的任务就是陪好这位领导,随叫随到,要敢偷懒,小心你的狗头!小伙子脚后跟一磕,肚子朝前一挺,胳膊抬到头顶,“啪”地敬个滑稽的军礼说,请主任放心,人在阵地在!

我本打算回村里的,但遇见了徐小多我改变了主意。既然我和徐小多是朋友,朋友家我还是应该去拜访一下的。小伙子把车开到街边一个胡同口,我说,不要进了,你回去吧。小伙子很为难的样子。我说,胡同里不好走。小伙子拍了一下脑袋,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了说,哦……不张扬,走群众路线。我说,……对,是这个意思。司机又问,啥时候来接你?我说等我电话吧。这时候,徐小多已从车里取出礼品,走在前面。他的腿走路没啥问题,就是跑起来不老带劲儿。徐小多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站在院子里兴奋地大喊一声,来客人啦!

只听屋里传来骂声,你夜不归宿,还有脸往回带客人?茶没一撮,酒没一滴,只有一个白萝卜,请你娘的X客!只见徐小多的老婆谷玉枝手里拿着一个白萝卜走出屋来,“喀嚓”咬掉一口说,萝卜也没啦!

我一看忍不住大笑起来,想不到当年的人民教师变成了一个粗鲁的家庭妇女。徐小多把我一介绍,谷玉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臊红了脸,一拍手说,哎呀-----我还以为又是他的那些算命的狐朋狗友呢。上次来个瞎子,说是大师,手里捏个竹棍,仰着脸,这里捣捣那里戳戳,神神道道的。一上饭桌,眨眼功夫,八个馒头没了。哪有大师风范?简直是饿死鬼嘛。吃饱了,一抹嘴说,准备后事吧,玛雅预言2012年要世界末日。我一听纯属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好好的世界哪能说没就没了?我看呀,那大师是假的,你反倒像个大师。我赶紧摇手说,不敢不敢,我只是个……。徐小多插话说,你只是个人民公仆!

谷玉枝让徐小多招呼我,自己一弯腰,一溜小跑就往外跑,头上的齐耳短发乱飘着,边跑边说,我去割肉。我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我都带来啦。徐小多拦着我说,你就让她去吧。院门“咣当”一声,谷玉枝没影了。

我笑笑,对徐小多说,你老婆可真利索呀。徐小多说,劳动人民嘛。说着就去烧水泡茶。我在院子里四下看看,院墙是土坯垒的,上面生了不少杂草。院子角落里搭了个简易棚子,棚子下有几口大水缸,里面泡着黄豆。紧挨堂屋是间偏房,偏房里光线很暗,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小灯炮亮起。里面垒着一个两口大铁锅连在一起的炉灶,巨大的铁锅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进去洗澡。紧挨炉灶是豆浆机,还有一个吊在房梁上的像渔网样的纱布兜,纱布兜下面靠墙边是一个很大的木模子。

徐小多砌好茶水,跟进来给我介绍说,这是我们家的豆腐作坊。他指着大炉灶说,如果豆浆多就烧两口锅,豆浆少就烧一口锅。徐小多看我对做豆腐很感兴趣,就继续介绍说,豆浆点卤变成豆腐脑后,就在纱布兜里挤去水分,然后舀到木模子里去,摊平,用平板挤压成型,划成块就可以卖了。现在豆腐生意不好做,一是做豆腐的人家多了;二是吃豆腐的人少了,有好吃的谁还吃豆腐呀,所以不敢做多。我早上把豆腐做好,老婆去集市上卖,我就利用空余时间去街上算命,争点小钱,供孩子读大学。

我和徐小多回堂屋里坐下,他把我带来的烧鸡、酱牛肉、香肠、罐头、白酒这些东西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像食杂店里的柜台。我说吃不了,不用都摆上。徐小多掏出一块儿毛边纸仔细擦拭着桌子边沿,边擦边说,都摆上,让我老婆看看,这样我脸上也有光彩。徐小多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个人来,觉得也应该去看看,尤其是徐小多更应该去看看。我对徐小多说,咱们那个德高望重的段修德语文老师,现在咋样啊?徐小多抬起头来问我,你还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啊,咋啦?徐小多叹口气说,去世了。说着,徐小多仰起头来想了想说,去世大概有七八年了吧。那个时候,我在蟠龙乡当供销社主任,葬礼我去了,在县里的同学几乎都去了。

正说着,徐小多老婆回来了,买了肉还买了鱼。她进屋一看,桌子上摆满了东西,眼睛就眯成了一道缝,埋怨说,哎呦呦,你来就来吧,还带来这么多东西,这是干什么呀……。说着就去厨房里面忙碌,我赶紧撸起袖子要去厨房帮忙,被徐小多老婆推出来说,你们聊吧,这么多年没见面啦。我说,嫂子(许小多比我大一点)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也是农民出身。徐小多老婆咯咯笑起来说,你还农民呢,你看徐小多又黑又瘦,你呢又白又胖,比地主还农民!

徐小多滋溜儿一响喝口茶说,她就会糟践人,来咱聊咱的。我和徐小多又坐回到桌子边喝茶闲聊。从段修德老师我们聊到了施静。徐小多冲我竖起大拇指说,你没和施静结婚真是高明!我说这是为啥?徐小多说,我慢慢讲给你听。你猜施静最后和谁结婚了?你恐怕死都想不到——她和徐二愣结婚啦!

我操——徐二愣这家伙我听徐小多说过,是个农民企业家。徐小多详细介绍说,徐二愣那家伙从开预制板厂起家,到经营大酒店,最后涉足房地产,是县里的首富。那时候,徐二愣头发梳得溜光,穿着鲜亮的西装,胳膊下夹个公文包,里面一个公文也没有,全是鼓鼓囊囊的钱。那家伙牛皮哄哄地花钱如流水,有句口头禅,钱是人的胆,当兜里装满钱时候,就啥也不怕啦。

徐小多眯起眼睛回忆了一小会儿,接着说,那时候吧,施静刚调到县电视台当主持人,采访过徐二愣,把徐二愣迷得神魂颠倒。徐二愣那家伙干事果断,先休掉老婆桂花,然后开始追施静。桂花还为此来县广播站找我,说要看看施静那个小妖精长得啥样。说实话,那时候的桂花在我眼里一点也不漂亮了,可能是我在县城里见的美女多了,对美的要求高了。徐二愣拿出当年追桂花的劲头,当年是拿刀,这次是拿钱。过去人们对钱没啥概念,都穷嘛。后来钱多了,发现钱这东西还真是不错。现在不是有句流行语“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不坐在自行车后面笑”嘛,人家施静早就坐在宝马车里哭啦。

施静和徐二愣结婚后,徐二愣出于狭隘的狡猾心态,想金屋藏娇。人家施静是啥人?本质上还没堕落到攀大款混吃喝的俗妇地步。徐二愣就托关系把施静调到县直机关上班,这样她就不能到处采访招惹人了。不成想施静和没有读过书的徐二愣在生活理念和生活习性上存在巨大差异。人家施静对待男女事情是大大方方,没有那么多鬼鬼祟祟的想法。徐二愣对待男女问题就很猥琐,总是疑心疑鬼地猜疑施静,怀疑施静和她单位里的某个领导有一腿。结果徐二愣那厮居然把那个领导给杀了,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聊谁呢聊谁呢,看你们那点出息,见面就聊女人!谷玉枝双手各端着一个菜盘进来,努嘴示意徐小多收拾桌子。我赶紧转移话题对说徐小多,不聊别人啦,说说你自己吧,怎么把县广播站的工作给弄丢了。徐小多尴尬地咧咧嘴,露出一个近乎哭丧的笑容。谷玉枝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眼眶也湿润起来了,嗔怪道,他不但把自己的工作弄丢了,连着把我的工作也弄丢了……

我小心翼翼做人,整整熬了十年才在县广播站转正。那个时候我已经和谷玉枝结婚,也有了女儿。那是1991年的一个早上,我买了奶粉、麦乳精之类的高级东西,骑着自行车往蟠龙岭小学赶,我要把我的喜讯告诉我的妻儿,让她们也分享我的幸福。

我赶到蟠龙岭小学就傻眼了,过去我为了表现为了转正,把孩子扔给老婆一个人带。那天,孩子趴在我老婆屋前的一个小板凳上睡着了。孩子腰里缠了一圈绳子,绳子一头拴在门把手上。孩子身边有个小碗,小碗从小板凳上掉到了地上,孩子的小胳膊尽量朝前伸着紧紧抓着小碗的边沿不松手。一只母鸡正在啄食从碗里流到地上的稀饭,又去啄食粘在我女儿头发上的米粒。

抱起女儿,我满脸都是泪……当时我就想,我怎么这么窝囊这么没本事,我在县里不断有人吃请,孩子在这里连口热米汤都喝不上。我心里揪心地疼,感到我就不配做个父亲。女儿在我怀里睡着,不时地抽搐一下,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领,生怕我要跑掉似的。我抱着女儿去找我老婆,隔着教室窗户看到我老婆正在给学生上课。我不敢打扰她,因为她也在转正的节骨眼上,也需要拼命表现。我就抱着女儿回到屋里,想给女儿沏奶粉喝,抓起暖瓶一摇空的,就去学校伙房寻找开水。我问伙房里做饭的老师,有开水吗?老师不认识我,诧异地说,我们都不喝开水,口渴了即使是大雪天也是喝凉水,没凉水就吃冰块。我在伙房烧红一块蜂窝煤,用火钳夹着跑回我老婆屋里,生火烧水。水还没烧开,我老婆下课了,她一看房子门口没了孩子,疯了一样喊,乐乐,乐乐!一头闯进屋里,看我正抱着乐乐坐在炉子旁边,一下瘫坐在门槛上捂着胸口说,吓死我啦,吓死我啦!我老婆顾不上跟我打招呼,把乐乐抢过去喂奶。乐乐闭着眼睛一边吸吮一边哼哼,不停地手抓、脚蹬……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彻底觉悟了。我觉得我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这个事情不是写稿子更不是读书,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官。只有做官,我才有权力把我老婆调到我身边工作,一家人热热乎乎地过日子,再也不让女儿受罪啦。这样一想,我就感到我有些卑鄙,有悖于我从书本里受到的教育。由此我还想到了蟠龙岭小学的李校长,他多次放弃回县里的机会,真是太伟大了。当时我报道他也是他应得的荣誉,虽说他后来因为我的那篇报道回到了县里还得到了提拔,但他的付出也不小啊。

我回到县里,对书本再也没有热情了,觉得它们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文学更是狗屁不值,不能当饭吃。有谁再敢称呼我徐万提斯,那就是对我的侮辱!我记得那年回家过春节,我抱着乐乐去找我爹,在村里一户人家门口找到了他老人家。这户人家的儿子刚刚提拔成副乡长,就给家里盖起了三层高的楼房,白色的墙壁,灰色的瓦顶骄傲地耸立在那里,与村里其它房屋形成鲜明对比。这户人家门前的空地也比别人家门前的空地多,门口停了不少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居然还有一辆驴车。在回家的路上,我爹伸出一根手指晃晃说,就他家客人多!走到家门口,我遇到一个高中同学,以为人家是来看我的。高中同学骑着摩托车,车后架上驮着半扇腊猪肉。我很感慨,暗想,太客气了,来就来吧,也用不着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知道做腊肉很麻烦,要做好半扇腊猪肉那就更麻烦了。

那天,那个同学突然遇见我有些猝不及防,就脚支地停下,没有下摩托车的意思,干笑一下和我打招呼说,徐万提斯。我一听这个称呼心里就像被人揪了一下,现在我已经很不喜欢这个称呼了。那个同学朝前方指指说,我去那里,人家刚提拔成副乡长,我得去庆贺一下,回来好求人家办事。说着,一加油门,摩托车冒着一股黑烟跑了。

那个春节,我们家门口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我和我爹坐在家门口,看到街上人来人往,那个副乡长家门口热闹得就像唱大戏,走马灯似地来了一拨又一拨。傍晚时候,村里气温下降,雪又不失时机地飘落下来,我家门口很快就被雪落白了,白白的地面上,没有一个脚印。我去县广播站曾给我爹挣足了面子,但在副乡长面前简直就不值一提。那天,我破天荒地把一本世界名著扔到了炉膛里,我感到世界名著带给我的好处仅仅是可以当柴烧!

十一

到了90年代以后,有线广播就不吃香了。这个时候县里有了电视台,领导就喜欢上了有影有声的电视。县广播站里有关系的人都调到了县电视台,施静也调去了。我也想求县广播站的王站长帮我调到县电视台,但我看他都没挪地方,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去求李部长那就更不可能了,我深知自己的斤两,人家李部长已经不是过去的李部长了,人家已经升任县委副书记了,不会为我这点小事操心。再说我和人家也没有私交,我欠人家的情到现在也没机会还,也没资格还。

那时候,我采访的领导干部多了,把我的胃口也吊高了,我也想换个单位弄个一官半职让我爹高兴高兴。我在县里活动时就多了个心眼,像一只潜伏的猎豹,竖起耳朵不放过任何一丁点风声。我四处打探消息,终于知道县里要在县直单位里选拔一个能人去担任蟠龙乡供销社主任一职。我如获至宝,赶紧让县广播站的王站长给我写推荐信。王站长很吃惊地看着我说,那地方连年亏损,你去了就能翻天?我看你还不如在这里踏踏实实地写稿子,县广播站再不咋着,也不会没饭吃!当时,我头脑发热,信心十足,认为下面那些人都是糊涂蛋,只要我一去就能扭转乾坤旧貌换新颜。我说,站长大人啊,您就高抬贵手吧,这种机会不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说着我就差给王站长下跪了,王站长见我在县广播站已无心恋战,只好叹口气,摇摇头,唰唰地写了一封推荐信扔给我,让我去报名。我经过考试答辩,一路过关斩将当上了蟠龙乡供销社主任。我爹兴奋地要死,喝醉酒后,跑到我家祖坟上又是磕头又是大喊,我家祖坟冒烟啦!

蟠龙乡供销社在乡镇街道上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大门两边院墙上是早年刷写的标语,还依稀可见,一边是“抓革命,促生产”,另一边是“促工作、促战备”。我清晰地记得那是1996年仲秋的一个早晨。当时,朝阳正在天边慢慢升起,绯红的霞光一片热烈,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远处的树啊庄稼啊都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红,我站在供销社大门前,大门紧锁着,大门上的小门虚掩着,小门上的油漆剥落不少,露出了里面的木纹。我“咯吱”一声推开小门,小门上掉下来许多像雪花样细碎的油漆碎片,一群麻雀轰地一声从我的头顶飞出了小门。院子里真安静,没有一个人影,安静得好似一副乡村农舍风景画。

我绕过一排尖顶砖瓦平房,看见院子里面有一洼绿油油的菜地,黄瓜和豆角顺着树枝扎的架子已经爬起了一米多高,青绿色的黄瓜顶上开着金黄的小花朵。菜地旁边是口水井,一个老农模样的男人嘴里叼着烟卷,正在用双手上下控制着辘辘,啪啪啦啦转着井绳,然后绞动拐把,辘辘吱哑响着,绷紧的井绳一圈一圈缠在辘辘上,绞起一桶水来。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发现了来人,被惊得跳起来,却给铁链子拴着,不停地叫。

那个农老模样的男人从井台上下来,在狗屁股上踢了一脚。他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手搭凉棚朝我观望。我赶紧走过去,又害怕那条大黑狗,便朝回倒退着,退到一间房子门上,那门居然轰然倒塌了。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依靠,几乎是仰面朝天地随着门板一起翻滚到了屋里,扬起满屋子灰尘。

我灰头土脸地从屋子里逃出来,“呸呸呸”地吐着钻进我嘴巴里的土,没好气地冲那个老农模样的男人说,我是新来的主任,叫徐小多!那人正在惊愕门怎么突然塌了?听我这么一说,立刻耸肩缩头跑过来,掸着我衣服上的尘土,边掸边说,我姓王,大家伙都叫我王师傅,是这里做饭看门接电话收发报纸信件的。王师傅把我领到一间办公室前,打开房门说,这是你的办公室。然后跟在我身后讨好地说,还有你的家属房,我都收拾好啦。王师傅从兜里摸出一串黄澄澄的铜钥匙交到我手里说,所有重要房间的钥匙都在这上面。我把钥匙举起来看了看问,哪个是财务室的钥匙?王师傅指了指,我就挑出来,放在一边。

我在办公桌前坐下来,看见办公桌上压着一大块玻璃,玻璃下压着许多信纸,信纸上记录了许多电话。我从笔筒里挑出一支铅笔,摊开信纸抬起头问,单位里的人呢?王师傅扬起胳膊在空中划了一圈说,人都在下面各个门市部呢。我不信,王师傅也察觉了,就哈哈腰说,有些人是在家里。我沉着脸说,是长期不上班吧?王师傅解释说,也不是,有事一通知就到。要是通知发钱,跑得比兔子都快。

那些天,我还到乡政府各个部门走了一圈,露露脸,让大家都知道蟠龙乡供销社的新主任上任了。单位里的人也不知道从哪儿都冒了出来,连常年泡在家里的病号也上班了,乡供销社院子里一下热闹得像赶大集市。动不动就有人掀开门帘问我,徐主任我给你打瓶开水吧;徐主任我给你拖拖地吧;徐主任这是从我家地里刚摘下来的西瓜,你尝尝鲜吧……。我很享受这种巴结我的问候。我坐在办公室里不紧不慢地吸着烟,使我兴奋的心情平静下来。我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这里的人和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我没有急着开展工作,而是在慢慢熟悉情况,我不能急于求成,我要理出个头绪,等思考清楚了再下手治理。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把我老婆调到蟠龙乡供销社当会计,抓住钱袋子,这样我才感到放心。我老婆是个好女人,她那个时候已经在蟠龙岭小学转成正式教师了,她虽然不想来这里当会计,但为了支持我的工作和我生活在一起,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蟠龙岭小学。那时,我踌躇满志地起草了蟠龙乡供销社改革方案,还跑贷款跑项目,筹划成立供销社贸易公司。我还设想在全乡统一经营农副产品、土特产品、五金交电、各类食品还兼营百货。我不知疲倦地下村庄走农户,动员农民搞特色农业。我想越是老大难的地方越要搞出成绩来,这样才能引起上面领导的注意,然后是赏识提拔,超过我们村里那个副乡长,做比他更大的官。

改革方案经过几易其稿反复修改,待时机成熟后,我组织召开了职工大会。大会主席台上方悬挂着“蟠龙乡供销社改革动员大会”的横幅,整个会场气氛肃穆,鸦雀无声,不时传来人们鼻子的吸溜声,每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我捏着麦克风坐在主席台上讲话,我宣读了蟠龙乡供销社改革实施方案,主要内容就是砸掉大锅饭,在乡供销社及各个门市部实行承包制,乡供销社不再支付大家的工资,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说到这里会场上立刻像炸开了锅,先是几个妇女带头嚎叫起来,不发工资,你让我们吃屎啊?接着双腿就像没了筋骨似地瘫软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她们嘶哑的嗓门拍打着地面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会场上乱成一团。我抓着麦克风停止了说话,刚才还像绵羊般温顺的职工们,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了魔鬼?我站起来,一手端着话筒,一手向下压着说,请大家安静,咱这是开会,不是赶集!有个男职工愤怒地站起来,一个急转身跳到椅子上用右手食指点着我说,边说边唾沫星子乱飞,你要敢停发工资,我们就到你家里去吃饭。不让吃,就砸掉你家里的锅!结果会场里一片应声,不少人跳起来跟着起哄——对,你不让我们活命,我们就砸烂你的狗头!我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糟糕的局面,感到脊梁骨上蹿出凉飕飕的寒意。我两眼发愣,狼狈不堪地坐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天,我老婆也吓坏了,她先是大睁着双眼,感到十分惊讶,接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吓得抖成一团,筛糠一般。

那个跳起来的男职工叫孙能能,他气咻咻地说完,跳下椅子,一屁股坐下来点着一只烟,猛吸几口,把烟摁灭在鞋底上,又突然站起来挥着胳膊说,你那些全是纸上谈兵!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资金,有了资金就能把供销社盘活。所以呀--------孙能能故意提高声音说,谁能跑来资金,谁就是爷!大家说对不对?现场立刻引来一片喝彩声。孙能能说完又点着一支烟,烟在他手指间雾气袅袅。他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脚板一颤一颤地盯着我看。我脸色铁青,我也知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缺少资金,可是我跑来跑去跑不来资金呀,其中所受委屈谁能知道?这个时候,一只乌鸦从窗外飞过,“哇哇”地叫了两声。我心里一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粗话,对着话筒无奈地说,啥鸡巴改革,时机尚不成熟,以后再议!说完,我摔掉话筒就走了。

蟠龙乡供销社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开始几年靠东拼西凑还能勉强发下工资,后来靠到县供销社借钱发工资。到欠账让县供销社无法忍受的时候,县供销社就宣布要在蟠龙乡供销社实行改革——搞承包制。谁交得起40万元承包费谁就是主任。老天爷呀,我去哪弄那么多钱?我想也没有谁能够拿出那么多钱来,要是没人拿出那么多钱,我还可以继续当我的主任。不料,孙能能那厮居然拿出了那么多钱,那厮拿出那些钱的时候,据说捆在一起有炸药包那么大,那厮把那捆钱往县供销社一交,就当上了蟠龙乡供销社主任。孙能能上任,心比我狠,手比我辣,实行全员聘任制,每人交3万元上岗费,交不起,就办买断工龄手续滚蛋回家。这厮一不怕泼妇,二不怕砸他家里的锅,他比谁都横,和他一比我就太软弱啦。

我交不起那么多钱,也不好意思闹,就拿着我和我老婆买断工龄的钱,在县城里买了一个破房子,开起了豆腐作坊。我老婆那段时间眼泪常在眼眶里打转转,她虽然在心里埋怨我,但嘴上没说,还和我一直过到现在。

丢掉工作后,我才体会到没有组织的苦楚。我就像一条丧家犬,偷偷去过县广播站,里面没什么人,我站在王站长办公室门口不敢敲门,我此来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回来继续干写稿子的临时工。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折腾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起点。

当时,从旁边办公室里出来一个年轻人突然问我,你找谁?把我吓了一跳,我想我是这里的老人了,就反问,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年轻人白了我一眼说,我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你是找王站长的吧,他已经退休回家啦!说着,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十二

混的好的人面对混的差的人,确实比较尴尬。我喝酒也没了味道,好在徐小多现在的生活还能勉强维持下去。我在内心里也很想帮助他,却又感到无能为力,我没有能力让他重新回到蟠龙乡供销社去当主任。

离开徐小多家的时候,谷玉枝偷偷对我说,我求你一件事。我说,嫂子,你可别这样说,你这样说可就把我当外人看了。谷玉枝叹口气,眼睛红红地说,你能不能托人给小多找点事做,挣钱多少不说,就是不想让他在街头算命了。我们家小多不管咋说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爱面子,不到绝路他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说着,谷玉枝就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孩子不敢看见他爸在街上算命,每次看见就哭。孩子受过刺激,有次小多给人家算命没算准,那人叫来一伙打手踢了他的摊子,还揪着他的头发打。打得他满脸是血,边打边骂他是骗子。那时孩子正准备高考,路过他爹的摊子,看到他爹被人打,就跪在地上求人家说,别打我爸爸,他是好人。那些人不肯罢休,孩子就跪在地上磕头,一声接着一声地哭,把头都磕烂了,至今还留有疤痕。

我强忍着眼泪说,嫂子,你放心吧,你说的事我会想办法的。这个时候,来接我的车已经停在徐小多家门口,还是县委办公室李主任安排的那个司机来接我。司机见我的表情很凝重,也不敢多说话。我和徐小多拥抱告别,就走了。

我坐车从县城出发。此前我爹打手机催问我咋还没回来,说我二叔都有些不高兴了。我说我在县城里看望朋友,我爹也是个重朋友的人,就不再催我,还给我出主意说,你回来不要直接回家,先去你二叔家。其实你二叔也没啥大事,就是这些年嘴刁了,说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龙杀不着,就掂刀去杀驴,被杀急眼的驴踢伤了胯骨,估计你到家他就能下床会见你了。

一路上景色真是特别,汽车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颠簸,平原那么大,大到了天边。有的地开垦了,种了麦子,麦穗快要成熟了,随风摇摆,闪着一片金黄色的海洋。有的地方还荒着,长着很深的蒿草在风中摇曳,有点草原的味道。这里像是下过雨,路边的辙印里还积着水,大路紧贴着广袤的、布满小麦的田地,像波动的衣服上的一条纹。一辆装满柴草的牛车在前面摇摇晃晃地缓慢移动着,除此之外,寂无一人。

后来,下了一段很长的缓坡,嗖嗖的凉气扑面而来,眼前汪洋一片,是一个水库。司机把车开到水库管理站的院子里,说是李主任交待过,要给我捎些鱼回去。司机去弄鱼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特别,是那种成年女人和纯真少女混合在一起既成熟又有些稚嫩的山溪流动般的奇妙声音,这让我想起了徐小多的那篇配乐散文朗诵。

来电话的果然是施静,她在电话里说,大领导,我是施静,你回县里也不接见我一下,早把我忘了吧?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冷不丁地和我联系,心中不由地想起了往事,我和她谈恋爱的时候,我刚分配到一个大山沟里任正排级军官,她去部队看过我,颠簸了一路,吐了一路,她一下车就胡说八道,这鬼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你赶快转业吧。我说,大小姐你小声点,我刚来,咋能转业?她鼻子一哼,那就是你心里没有我。我说,哪能呢,我心里天天装着你呢。她说,那你就转业!她把“转业”二字说得很重。我也不服软恼火地说,你这是胡闹!她剜了我一眼,扭脸钻进送她来的车里,说声拜拜就跑了。

我说,你有啥事情?施静说,别紧张我不会和你结婚。我就是想求你帮我在省城买套房子。我说,你别吓我,我可买不起。施静说,别害怕,我不会向你借钱。我看中了一个新开盘的房子,但房源很紧张,我想托你帮我弄一套。你别推辞,凭你在省里的关系,不是啥难事。我说,……回去看看吧,等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挂了电话,我又想起谷玉枝交待给我的事情,这个事情我不敢马虎。徐小多作为我的朋友,他在街头算命,对我也是没面子的事情。人家会说,看呀郭永洁的朋友在街头摆摊算命呢。他娘的,这算啥事?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嘛。我立刻拨通县委办公室李主任的电话,介绍了徐小多的情况,李主任马上在电话里说,这事我就能拍板定下来,正好咱县委招待所收发室缺个收发报纸杂志的人,我看你这个老同学就行,不行也行!我犹豫了一下说,还有没有好些的工作?人家可是个秀才,再说我也不问你要编制,就是个临时工。李主任沉默了一会说,那就让他去起草文件、写简报,这么大年龄对他来说,也是个苦差事,我看还不如收发报纸省心。我说,那不一样,搞文字工作是他的老本行,你这次算是帮他重新归队了。

李主任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那就等你回来,给徐小多同志摆上一桌。算是啥酒呢?我说,算是压惊酒吧,给他这些年的遭遇压压惊,到时候我好好敬你一杯!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