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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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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复读记》

                                                              (《星火•中短篇小说》2012年5期)

                                                                                            刘枢尧

我爹叫张平志,出生在农村,高中文化,是县水利局的股长,他一辈子都在做着当副局长的准备。我叫张坚强,粘我爹的光,于一九八0年进县城关镇水管站当了一名水管员。虽说是计划内临时工,但和正式工拿着一样的工资标准,每月四十二元零八角。那时的猪肉七角钱一斤,鸡蛋五分钱一个,四十二元零八角,可办不少事情。

那时,我有个对象,叫贾美丽,人漂亮,瓜子脸,一边一个酒窝,眼角有点朝上吊,是一双凤眼。贾美丽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她找对象很挑剔,一般人家她看不上。走路总是高仰着头,一幅傲慢样。贾美丽不是我搞上的,是别人给我介绍的。我们小地方找对象大多都是介绍,两家大人和双方本人同意这事就算定下来了。平时双方不见面,也不谈恋爱,有时在街上偶尔相遇,双方都还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擦肩而过。所以我和贾美丽也没啥恋爱故事可写,再说我还要读书,哪有时间谈恋爱。我们小地方就是这习俗,只订婚,不恋爱,到时机成熟就结婚。当然,中途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解除婚约,但要给出个理由,婚约不是随便就可以解除的。

在我们县,我属于干部子弟。不要笑,我们推算一下,县里股级干部的地位,相当于市里的科级干部,相当于省里的处级干部。处级干部子女在省会城市毋庸置疑算是干部子弟,相比较而言,我在我们县也算是干部子弟了。

一九八0年高考失败,对我打击很大,本来我打算复读,正巧遇到县水利局有招计划内临时工的指标,我爹就说,这种机会不多,再说你高考也没个准头,还是先抓住机遇参加工作吧。我说,万一复读考上了呢?我爹嘴一撇说,球!

就这样,我在县城关镇水管站工作了。在我们县每个乡镇都有水管站,但是水管站和水管站不一样,有离县城远的有离县城近的。离县城近的局里信息灵通,下手快,好处多。离县城远的信息就闭塞,等跑到局里黄花菜都凉了。城关镇水管站离县城最近,就在县城边上,而最远的水管站离县城有好几十公里,甚至在山区,交通十分不便,所以大家都争着往离县城近的水管站调,这就需要努力了。

城关镇水管站在县城南郊,在连接上游水库的干渠边上,和县高中隔渠相望。城关镇水管站是个老式的四合院,院子里有菜园、鱼塘,楼房上下两层,下面作办公室,楼上是工作人员的寝室。这砖木结构的楼已经很残破了,楼板裂开了缝,楼上跺脚,灰尘从那板缝里纷纷落下去,似一道烟。城关镇水管站一共五个人,站长老张是我表姑父,我是外勤,我的任务就是每天测量一次我分管的支渠里的水位和流量,为农户放水浇灌农田。因此,站里给我发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挡泥板上用白油漆写着城关镇水管站,农民一看到这种自行车,就知道放水的人来了。

有天,做饭的老崔拿着电话记录本子在楼下喊,张站长,水管所来了电话通知!我表姑父最烦的就是上面来通知,不是开会,就是防洪。就探着头往楼下问,又是什么事儿?!老崔就拿着电话本子,在楼下照着念了一遍,一要加强水位和流量的测量,不准虚报。二要注意防汛,今年雨水多。

老崔五十多岁,是个计划外临时工,一年四季都在站里住。站里除了我和老崔其他人都是正式工。正式工屁股尖坐不住,有事没事总喜欢乱跑,所以老崔除做饭还兼职守值班电话。值班电话一般不响,响了都是上面来通知,通知自然都很重要,不能漏接,漏接出了问题,那帽子可得往头上扣。所以每次值班电话一响,老崔就哆嗦一下。有次正在做饭,这边锅里油刚烧热,厨房对面值班室电话响了,老崔自然是先哆嗦一下,一手掂勺,一手抓着一把葱花,正要把葱花往锅里扔,犹豫一下还是往外跑,跑出去发现两手都有东西,就往回跑,锅里油哧啦啦地冒着烟,老崔不敢往锅里撒葱花,怕炸焦了。那边电话还催命似地响。老崔急了,干脆扔掉葱花,惦着勺子往值班室跑,由于跑得太急,他被值班室门槛拌了一下,一头栽到地上,等他打个滚爬起来,电话不响了。

那天,我正巧路过,老崔就喊我,小张,来帮我守会电话。我不敢怠慢,因为老崔儿子崔文昌是我高中同学。我守着电话,看着老崔一瘸一拐跑回厨房,厨房灶台上锅里的油已经着火了,火苗快窜到了房顶,我有物理知识,就大喊,快用锅盖,盖住!老崔一锅盖扣下去,火灭了。我眼前的电话这个时候响了,铃声很尖厉,我抓起电话,是贾美丽打来的。贾美丽说,请张坚强接电话。我真没想到贾美丽会给我打电话,我高考落榜后她就把我甩了,所以我很生她的气。我给贾美丽交待说,值班电话不能打。贾美丽说,电话不让打,那还是电话吗?我说这是值班电话,不是一般电话。她说,不是一般电话,是什么电话呢?我说是值班电话。

贾美丽感觉我不热情,就说,你上班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说我是临时工。贾美丽说,别满我了,你可是计划内临时工,有转正的希望呦。我说那可比大学生差远啦。我记得我高考落榜那几天,心情特别低落,就去县委招待所找贾美丽,她正在收拾客房,我说我没考上大学。贾美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头也不回说,我早知道了。你打算咋办?我说,不知道。贾美丽就说,你别在这里站着,我们领导看见不好。她过去从没这样对待过我,我感觉到了她的冷淡。我欲言又止,叹口气,扭头就走了。没走多远,贾美丽撵上我说,咱俩的事,还是说清楚的好。当初谈的条件就是你必须要考上大学,现在你没考上,咱俩就吹了。你以后别来找我。

我挂掉电话,回头见老崔拿着电话记录本子问我,啥通知?我说打错了。老崔一脸狐疑,正巧这个时候崔文昌来看他爹,老崔才没再追问我。吃饭的时候,我和崔文昌交谈起来,崔文昌是个有理想的人,他一点也不羡慕我的工作,反而问我,你就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他还不屑地用手指点点院子四周接着说,根本没有一点发展前途。我说,那咋办?崔文昌说,回县高中复读呀,只要读书就有希望,不读书一点希望都没有。

我被崔文昌说动心了,给我爹一汇报,我爹心疼了,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丢掉这份工作。不过我想好了,反正我工作也不忙,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复读。现在就需要我爹给县高中打个招呼,我就可以去读书了。

没几天,我爹就托关系把我塞进了县高中复读班,还把我的特殊情况说了。都在一个小县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老师很照顾我,特许我不上早自习。我在复读班遇到不少过去的同学,不时和中间的某个人打声招呼,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有考上大学的,还有一个跳河自杀的。大家都知道我身份特殊,是个有工作的人,所以都不太看好我,认为我高考还要继续落榜。

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我从小就渴望出人头地,我自认为我比班上许多人都要优秀。我上小学、初中都是班干部,读高中我还得过地区物理竞赛第十一名。

当然了,大家早读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正骑着水管站的自行车,迎着朝霞在干渠沿上疾驰。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样子很滑稽,骑着自行车,斜背着书包,一手掂着两米多长的测量杆,就像挥舞着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由于我是新手,我只分管两个支渠水位和流量的测量,一般正式工最少要分管十个支渠的工作量。我发现我分管的支渠少,正式工都没意见。我就问我表姑父,他说,你以后就知道了。你以为你占了便宜,人家还笑你傻呢!谁都不会把自己分管的支渠让给你!我想这不正好嘛,腾出时间可以读书呀,看来这个工作还真不错,即不耽误工作也不耽误读书啊。

那时,我有一串支渠闸门的钥匙和一根杆可以伸缩的测量议,杆子中间套了个测量仪。测量仪有一圈塑料桨叶,放进河水里就可以旋转起来。塑料桨叶连着流速传感器,所测的流速和流量值由显示器以数字形式直接显示出来。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把测量杆插到水底,让塑料桨叶在河水中平稳而且均匀地旋转,然后把水深和显示器显示出来的数字记录在本子上,并签上我的名字和日期。

一天,我正在上课,一个农民满头大汗地跑到学校里来找我,那个农民拍着教室窗户喊,张水利……张水利。我不认识那个农民,我怕影响大家上课,就跑出来问,啥事呀?农民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双露出脚趾的破布鞋,头发乱蓬蓬,额头上有三道深深的皱纹,手里掂着一个提篮,上面盖着白菜叶子。农民见我不高兴,就赶紧赔笑脸说,没办法,急等着浇地……。我就问他,你的地在几号支渠边上?农民放下手中提篮,伸出双手比划着说,九号,就在九号支渠边上。九号支渠是归我管,可是我在上课,于是我就说,等下午放学吧。农民焦急地说,不是我一家急着浇地,是好几家都急着浇地,大家公推我来请你。说着,农民弯下腰把提篮上面盖着的白菜叶子拨开,露出一提篮鸡蛋来,指给我看说,这是我们几家兑在一起的鸡蛋,送给你的。我看农民都急出汗了,我就把闸门钥匙从腰上取下来说,你自己开闸浇水吧。

农民赶紧摆手说,使不得,真使不得。过去遇到过这种事,被张站长发现,还罚了我们款。没办法,我只好去给农民浇地。农民跟在我身后喊,鸡蛋——。我说你拿走吧。说着,我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从学校后门出去,有条小路通向干渠。先是土路,离干渠近了就变成了石头路,铺路的石头不整齐,有大有小,而且都是光滑的,圆乎乎的,自行车轮子跳来跳去,不好走,我就推着自行车走到干渠桥上。这是一座闸门桥,比较狭窄,仅供一辆驴车通过。这个闸门也归我管理,启动闸门的是一个摇把,这个摇把平时就在我宿舍放着,需要的时候我就拿来,塞到卡口里,把闸门摇起来或是放下去,随着闸门的启闭,河水可大可小,可急可缓。从桥上过,可以看见水从下面流,偶尔还可以看到一片芦席片呀什么样的东西从桥下悠悠地飘过去。

我一口气跑到九号支渠,这里是一片蔬菜地,看到一群菜农正在那里等我。那时,遇到灌溉高峰期,干渠里水就不够用,为了保证下游粮食产区能浇上地,水管所就会通知我们上游水管站不许给支渠开闸放水,保证干渠里水的流量,等下游浇完了上游再浇。上游浇地时,就需要分段落闸,把上游水位抬高,这样水才能流到支渠里,流到农田里。

九号支渠有好几里长,支渠两边有许多小螺杆闸门,开哪个闸不开哪个闸,都是水管员说了算。那天,我听见河水在脚下哗哗地响,流得比平常好像更急,这说明支渠里水很充沛,于是我掏出闸门钥匙,这是一种三角形的特制钥匙,插到卡口里,就可以让螺杆松开,旋转螺杆就可以升降闸门。那天,我把所有闸门都打开了,也没要菜农们採摘给我的新鲜蔬菜,就跑回学校上课去了。临走交待菜农们浇完地,自己把闸门落下去,等有时间我再来锁上。

我跑回学校,大家正在上自习课。我的同桌陈康用胳膊肘碰碰我,又用下巴朝讲台上指指。我一看,脸就红了,讲台边上赫然放着一提篮鸡蛋,全班人都看到了,都知道那是农民送给我的,搞得我很难堪。后来,我把那提篮鸡蛋送给学校食堂,才平息了大家对我的不好评价。

当时,我非常珍惜我的复读机会,我知道这是我人生道路上又一次意义重大的开端,我一到教室里就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满腔热诚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当中,就像高尔基说的那样犹如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前几天,我们班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全班60名复读生崔文昌考了第二名,我只考了第四十七名,第一名是我们班的班长,是个叫谷雅的女生,他父亲是我们县的武装部部长。谷雅是随他父亲从地区调到我们县的。她1980年考上省里的一所大学没上,目标是冲击更好的大学。我记得那时谷雅的两根辫子上结了两个在我们县罕见的红蝴蝶结,辫子轻轻摆动,那两只红蝴蝶结就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了,让我着迷了好久。

那次,我们班考倒数第一名的是陈康,他长着一张瓦刀脸,八字眉,嘴角向下拉,一幅倒霉相。有次课间活动,大家打乒乓球,轮到陈康,他抡了一拍子,乒乓球越过对方头顶飞了出去。飞到哪去了呢?大家都抬头望,就看见我们班主任正在人群后打哈欠,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我们班主任嘴巴奇大,据说他可以将自己的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得外号“河马”。

怎么会这么巧呢?那天,那个乒乓球不偏不斜就飞进了班主任的嘴巴里。问题是班主任差点把那个突如其来的乒乓球吞下去。当然没吞下去,只是卡在了嗓子眼里,结果班主任一仰脸栽倒了。大家一哄而上,有的卡住班主任脖子,阻止乒乓球下滑,有的用手指试图把乒乓球从班主任嘴巴里掏出来,结果适得其反。这个时候班长谷雅挺身而出,让班主任脸朝下,捶打班主任的后背,猛拍几下,那只乒乓球从班主任嘴里跳出来了,先是落在地上,弹跳几下,居然滚到了陈康脚下。这个时候班主任出口长气,在众人搀扶下站起来。他站起来,四下张望着,哑着嗓子说,差点要了我的命,谁干的!

众人都看陈康,陈康拿着刚捡起来的乒乓球说,我不是故意的,就是随便一打,没想到就出事了。班主任很生气地说,不会打,就不要凑热闹!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那几天,陈康情绪很低落,不但考试没考好,还把乒乓球打进班主任嘴巴里,所以心情不好,书也看不进去。更要命的事还在后面,紧接着全地区要搞一次统考,为高考预选铺垫一下。1981年由于考生众多,录取的人有限,那年要进行高考预选。预选落选的人就不能参加高考,这让陈康又紧张起来了。

地区统考前,我们都拼命读书,我每天清晨作完测量工作,我就赶到和县高中操场相临的县烈士陵园的坡地上读书。那时,已是春天了,烈士陵园里到处都飘散着花草馥郁的香气,蜜蜂在粉红的野花中间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我在离蜜蜂不远的地方背诵唯物论,满脑子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课本上被我划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样往我脑子里爬。陈康在另一边也猛读哲学,读的痛苦不堪,哲学是他的弱项,读完就忘了。他失望地躺在草地上,我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统考我一定要考好。

统考陈康果然考好了,有几门课还考了全班第一,总分达到全班第三,这是他前所未有的好成绩。但班主任却当着全班的面宣布开除陈康。原来,陈康深夜溜进无人看管的学校办公区,在长长的漆黑的走廊里撬开教务处房门上方的窗户,爬进去偷走了一套考试卷。由于慌张,他在教务处丢失了一只鞋,这只鞋让他暴露了。本来也不会暴露,试卷少了一套,查来查去,也没查出来,这事就算了。可是陈康心疼他的那只鞋,就偷偷回去拿,他再次溜进教务处就被人发现了。

我记得,那天外面阳光很耀眼,有一群麻雀在我们教室外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我看见陈康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纸屑从他的手中飞起来,飘飘摇摇,落了一地。那一刻,我发现陈康把课本撕碎了,把作业簿撕碎了,他与学校彻底决裂了。

后来,陈康找到我,他对我说:借给我十块钱,我要出去闯闯。我说你去干什么?他说:不知道,但总比回家好吧?出去闯一下,树挪死,人挪活。说实话,我心疼借钱给他,那时的十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说咱俩打个赌吧。如果我闯好了,这钱就不还你了。如果我闯不好,卖血也会把这钱还你。我实在弄不明白他的逻辑,支吾好久,最终还是借给了他十元钱。

许多年后,我与他在县里面见面时,他已经是个大老板了,他居然要送给我一套房子,我没要。我想我要是要了,同学情谊就没了。

我记得,那一年雨水特别充沛,大雨小雨不断。有天半夜忽然雷电交加,雨像泼水样从天空倾斜而下,水管站院子里一会就被雨水淹了。站长把我们全喊起来说,水库要泄洪,上面通知我们打开干渠上所有闸门防汛,现在就出发!那天晚上,雷声不断在天上滚过,一个个雪亮的闪电在头顶炸开,我感觉干渠里的水都在晃动。

我打着手电,掂着开闸门的摇把跑上河堤。轰隆隆,轰隆隆,雷电交加,一个个闪电把河渠照的雪亮。我一口气跑上这次分给我的第一道闸门,借着闪电我能看见水势很急,翻花卷浪,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这座闸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我用手电照照,发现闸门只开启了一半。我把摇把塞进卡口里,往上提闸门,摇把居然摇不动。我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蹲好脚步,吸口气,猛得用力搅摇把,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身体突然向河里滑去。摇把也被我带掉,砸到我头上,咕咚一声,掉进了河里。求生的欲望使我一把抱住了桥边栏杆,身体悬在桥下,腿已到了水里。我感到河水里有很大的吸力,把我往桥下吸。我用力往桥上爬,由于脚下是空的,用不上力,我只能靠双臂的力量往上爬。爬了几次都失败了,我知道我一旦掉进河里,就会被卡在闸门下淹死。我感到了恐怖,我大喊救命,每张一次口,从桥面上流下来的雨水就会灌进我嘴巴里,我感觉我要死了。

就在这时,河渠上出现了手电亮光,有人朝闸门走来。我看到了希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大喊起来,几个人跑到桥上,往水渠里照着找人,我就在他们脚下,他们居然没发现我。我尽量仰起脑袋,避开桥面上往下流的雨水,雨水就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我接连大喊几声,他们终于发现了我,把我拉上去。我精疲力竭地趴在桥面上往外吐水,吐完水,一看才知道是附近菜农救了我。菜农们怕溃渠把菜地淹了,就上来查看,没想到救了我一命。我说,今晚要不是你们,我就死了。菜农们说,这叫老天有眼,好人有好报。

那次可把我吓坏了,以至于到现在我看到闸门还恐惧,什么这个大坝那个大坝我都很少去旅游参观。水看似柔弱,但聚集汹涌起来,蕴藏的力量是非常恐怖的。那天晚上,我跑回水管站拿来摇把,在菜农们的帮助下把所有我分管的闸门都提起来了,还帮别人提了好几个闸门。等到天蒙蒙量的时候,我一身泥水,浑身疲惫地往回走,半路遇见了做饭的老崔,老崔拿着长竹竿,走得很快,比平常要快多了,他“大步流星”地撵上我说,接上游电话通知,有具女尸正往下游漂来,让我们站拦截下来。

我一听心里就不舒服,心想我也差点死了。但还是和老崔往最近的闸口跑,跑到水闸桥上就往水渠里望,这个时候水渠里的水已经可以看清楚了,渠水汹涌而下,由于水势太急,挨着岸边的水会倒流回去,我知道这叫“回溜”。我想女尸要挨近岸边就好打捞了。

等了好一会儿,女尸在水渠里出现了,女尸的长头发在水上漂着,像根木头样顺流而下。我和老崔赶紧落闸,闸刚落下,女尸就冲到了眼前,在闸门下打着旋儿,我看见女尸嘴里还吐着一串串水泡。女尸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一定是从大闸口冲下来的。老崔用长竹竿把女尸往水渠边上拨,女尸很不配合,眼看拨到水渠边上了,打个滚又冲到闸口前。水渠里水位迅速提高,眼看就要漫过渠沿了,我和老崔只好开闸放水。这个时候水闸两边水面落差很大,水闸一开启,女尸就冲了过去。我和老崔赶紧往下一个闸口跑,但我们跑不过水流,只好跑回水管站打电话通知下游水管站拦截。

经过落水事件后,我算捡了一条命,从那后我对菜农们服务更周到了,菜农们一合计往县水利局送感谢信,很大很红的一张感谢信就贴在我们县水利局大院里,为我爹脸上增光不少。我爹没想到我一边读书一边工作,还把工作做得那么出色,我爹说,日怪的,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那年,我大难不死,运气还真不错,高考预选也闯过去了。我们班淘汰了三分之一的人,别的班都淘汰了一半的人。现在来上课的人少了,大家都有些伤感,课堂显得大了。这个时候就是复习阶段,每天都有摸底考试,还有就是准备高考报名手续,到县医院参加高考体检。

到了体检那天,班主任是我们的带队老师,我们先在县医院的院子里集合,院子中间有棵大榕树,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挡着烈日,在树下阴凉地上临时摆了一张桌子,医院里两个穿白大褂人坐在那里给我们登记发号。我排在最前面,那天我忽然看见贾美丽从医院走廊的窗户前走过,她身后还跟着个小伙子。不一会儿,贾美丽走到走廊门口朝院子里张望,像在找人。难道是找我?可是当贾美丽看到我时,居然面无表情,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后来,我看见那个小伙子很暧昧地从后面把贾美丽拉走了。我脑子里“嗡”了一下,心里瘾瘾感到有些不舒服,我知道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来自贾美丽又恋爱了。但很快我就释然了,我知道贾美丽不会闲着,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凭啥要等我呢?再说,女孩子也等不起呀。

体检那天,崔文昌太紧张了,心跳得很厉害,就偷吃了两片降压灵。这之前,他偷偷塞给我两片那玩艺,我怕吃出事来,没敢吃。那天,也就是1981年的某一天,具体是哪一天,我现在想不起来了。那天,崔文昌因为害怕体检故意磨磨叽叽地落在了后面。

那天,我体检的很顺利,我体检完了,崔文昌还没有体检。他问我体检是不是要脱光衣服。我说没脱光,还穿着裤衩呢。崔文昌一听就捂着胸口说,我已经吃了两片降压灵,心跳得还是很厉害,估计血压要高。崔文昌问我,我给你的降压灵呢?我说,我没吃,体检时怕发现,放医院窗台上了。崔文昌就让我带他去找,找到药片用嘴吹吹,对着水管又吃了两片降压灵。然后用手抹着胸口说,这下舒服多了。

崔文昌是最后一个进去体检的。这时候院子里出现了两个军人,班主任就招呼体检合格的男生排队集中,绕着院子跑圈,集体做俯卧撑、深蹲起,然后每十人一排,并排朝前走,走到墙跟前,班主任就喊,向后转-----走!十个男生又并排往回走,大家都不知道咋回事,走的很不规范。但我见那两个军人拿着小本子在记,还不停地和班主任交流,所以轮到我走的时候,我就多了个心眼,走的特别卖力,最后我们班有三个男生被挑出来了,其中就有我。

我们三个男生围在一起听那两个军人介绍,其中一个军人说,我们是陆军指挥学校的教官,简称步校,来挑学员,你们三个被预选上了。步校是大专,属提前批次录取,学员毕业任正排级军官。另一个军人补充说,我们步校是两年上课,一年下连队实习的三年制陆军指挥学校,以残酷训练著称,室内课很少,都是野外。除正常上课外,还有列队训练,体能训练等,你们看能不能受得了。那俩人被震住了,我想急切表白我加入步校的愿望,就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挺胸抬头一个立正说,请首长放心,没问题!两个教官被我的表白感动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拍着我的肩膀说,看得出来,是个好苗子。然后问另外俩人,你们呢?那俩人互相看看,然后一起学我的样子说,没问题。两个教官笑笑,啥也没说。

当时,班主任拉拉我的衣袖说,你想好了,步校是大专,你摸底考试成绩不错,有希望上大学本科的。我坚定地说,我就上步校!两个教官听了就更加喜欢我了。

可是,那天崔文昌出了事,他吃了四片降压灵,血压太低,竟然一头晕倒了。可把我们班主任吓坏了,问清楚缘由后,班主任大骂崔文昌,你个混球,找死啊!但生气归生气,生完气,班主任跑前跑后协调关系,负责体检的人才同意等药效过了,再给崔文昌量一次血压。那次,崔文昌算冒险过关了,后来顺利考上了大学。这家伙后来艳福不浅,居然娶古雅做了老婆,这让我很感意外。

最后根据高考预选成绩、体检和目测结果,步校在我们班只录取了我一个人,另外俩人被淘汰了。办理完入伍手续后,我被安排在县武装部招待所临时居住,房间里被褥折得跟豆腐块一样整齐,还有地上铺着稀罕的白瓷砖的浴室,那些瓷砖摸上去冰凉而滑溜。我洗完澡,换上发给我的新军装,对着镜子练敬礼,手举起放下一气呵成,动作干脆利索。我激动地在县武装部院子里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走到大门口,哨兵居然给我敬了个礼,使我的腰板不由地挺得更直了。

晚上,我在县武装部门口遇见了放学回家的古雅,她在认出我的那一霎那,一下愣住了,显然她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她半天才缓过神说,哎呀,你穿上军装我都不敢认了。毕竟是老同学相遇,我又考上学了,所以就感到特别亲切。古雅指指我的脖子说,你要有领章帽徽就更好看了。我说新兵都没有。古雅说,我们家有。走,去我们家。我有些犹豫,古雅倒是大大方方,催促着我跟她走,要放过去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进她家的门,我连县水利局局长家都不敢进,那敢进部长家?古雅父母对我很热情,他父亲很慈祥地告诉我到军校要好好表现,给咱们县争光。古雅母亲给我缝上了领章和帽徽,我重新穿上军装,一照镜子又精神了不少,鲜红的领章帽徽把我的脸都映红了,我激动地行个军礼告别,并祝古雅考上好大学。

考上军校就是好,临到学校报到前的这段时间,我可以住在县武装部招待所里,食宿费全免。当时,我把高考参考资料都送给了同学,和崔文昌告别时,他还在后悔吃降压药,他说,我要是不吃药,也许吧,也能上步校。

我去水管站办了离职手续。在回家的路上,我有意挺了挺腰板,提醒自己,我已经是军人了,要注意军人仪表。当时,菜农们有些迷糊了,遇见我都不知道咋称呼,他们问我,张……水利,你以后不会给我们放水了吧。我大声说,还有别人呀。菜农们就说,去哪找你这么好的人呢,你到部队上,一定是前途无量啦。菜农里也有退伍兵,看到我,舔舔嘴唇嘀咕道,我操------这么年轻就穿上四个兜啦。

我走在街上,太阳正暖暖地悬在我头顶上,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着我看,我有种说不出的自豪感。我一身热汗,走到县武装部门口,看到贾美丽和她母亲正站在县武装部大门口隔着哨兵朝里张望,我猜想她们是来找我的。这个时候,我不想见她们,又怕她们去家里找我,我就到县电影院看电影去了,等到很晚才回家,我父亲见到我就说,贾美丽和她母亲来过了,我回绝了。我说我孩上的是中专,不敢高攀,让她们去找大学生吧。

直到现在,我经历过的这些事还时常萦绕在我的心头,每当我看到高考的消息时,我的思绪就会越过界限,到达一九八一年的那个季节。我想假如我不复读,我的计划内临时工能转正吗?贾美丽会和我结婚吗?这些都是疑问,但有一个不是疑问,那就是我爹直到退休也没熬上副局长,这就是我和我爹当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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