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光下

1

正阳光下。这是戴小手告诉我的，他说这篇小说一定要用这个名字。我说为什么呢？他说，你那点水平，我告诉你你也不懂，你就是个二流偏不入流的作家，谁会来看你的作品呢？我想让你写这篇小说，就是想让你记录一下我的高中生活，你知道的，我对写小说一窍不通，我就会写几首不能拿到大台面上的诗歌。我说，好，既然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又这么看重我，让我记录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很乐意，不过你得保证，这个故事写出去，发表了，稿费是我的，一毛钱我也不会给你。戴小手答应了。我对此很怀疑，因为他的回答从来都没有这么干脆过，你们要知道，他是一个比我更不入流的作家，因此我对他的话抱有怀疑是正常的。但孔子说过，言必信行必果。我今天就把他的故事写下来，说是兑现承诺，实际上是鉴于往事，资以缅怀。

2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戴小手经过不懈努力，在初中毕业时终于拿到了中学生涯的第一次A+，这意味着戴小手终于能够进城了。或许有些令人惊讶，但这在小地方很常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没走出过自己的县的很多，戴小手就是一个。

戴小手从农村到了城市，忽地一下，他从农民变成了城里人。他总记得你第一次来城里时，一个姑娘鄙夷地对他说：“土包子！”。戴小手当时没回话，他的脸憋得绯红。后来，戴小手想到了一句话，能把那姑娘噎死的：狗见了包子就吠！

戴小手从初中升到了高中，人一下子活泛很多，见到了谁都油嘴滑舌。隔老远看到校长迈着臃肿的步子过来，戴小手就举起他的小小的手打招呼：“校长好！”校长闲庭信步，眼神特好，旁边经过了一丛花，眼睛就在了花上。戴小手不在乎，人各有志，你看你的花，我走我的路。戴小手笑嘻嘻的从校长身旁走过，到了校长身后，一只手举起来，做着要打的样子。这时候是没有阳光的，校长看不见影子。戴小手得意地笑了。

他去班里报到，找分班名单，从二十四班倒着数，结果他的名字在一班。一班是文科班，文科班的特色是女生多，全班五十个人，只有五个男生，戴小手是其中之一。于是他宣称，“物以稀为贵，人不是也以稀为贵的吗？”是的，不光戴小手是珍贵的，其他四个男生也就成了珍贵的玩意儿。

这帮珍贵的玩意儿是独特的，戴小手尤为独特，现在的词是“奇葩”，“奇葩”是好词，（戴小手说，别用这个词形容我。）第一节课上，班主任表情严肃地问：“同学们，你们为什么来读书啊？”同学们面面相觑，沉默在这个时候是真理。沉默是一种优雅，或者说，是一种个性和妙不可言的深沉。戴小手不管这么多，沉默的代价是不能畅所欲言。戴小手站了起来：“为中国之崛起而读书！”他的手挥舞着，笑嘻嘻的。老师严肃的脸更严肃了，脸皮耷拉下来，像一头村野里也见不到的年长的老驴。老师用深沉的嗓音说道：“这位同学!请你严肃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戴小手于是闭了嘴，蔫蔫地坐了下去。老师又问：“同学们，你们的世界观是什么？”。

戴小手这次没回答，他是沉默的一员，他呆看着老师，又看看同学们。这时候，另外四个珍贵的玩意儿就将眼神递了过来。他们的意思是，女生们不回答，男生就不能回答吗？戴小手又站了起来：“老师！我，我，我请个假，解手！”老师的脸更长了：“你事情真多！”戴小手出了教室门，他哈哈地笑，但仔细想想，自己的世界观是什么呢？戴小手没去厕所，而去了小卖部。他不知道什么是世界观，为了形成世界观，他去买了个地球仪。他把地球仪带回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搜索完他现有的知识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并大声宣告：“地球不是绕着地轴旋转的，而是国家跟着国家转的！”大家听了这个结论哄地一声就笑起来，“地球转动哪里能是国家跟着国家转呢？地球一定是跟着地轴转的！”。

但戴小手并不在乎他们的笑，你们笑你们的，我却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我的世界观是自己的，你们的世界观却是书本的。戴小手很得意自己的创见，他甚至想过这是要写成论文的，这篇论文逻辑严密，论证清晰，足以征服一切敢于挑刺的批评家和哲学家。由于人们对新奇的见解一开始总是打压和质疑，所以，他，戴小手，又将写出一系列的文章来对他们的落后思想一一进行反驳。反驳的结果将使自己博识，更将使自己名声大震，到时候，就将形成自己的学术体系而流芳百世。戴小手于是很激动，躺在床上也辗转反侧，就差夜不能寐。

但戴小手毕竟是男生，毕竟是文科班的男生，和大多数人一样，戴小手的数学实在太差。现在的数学是精英们说明世界的唯一方法，戴小手不能用数学来证明这个世界的旋转方式，他就算能征服批评家，就算能征服哲学家，但永远不能征服数学家。在数学课上，别人的头是纵笛卡尔坐标系运动，戴小手的头是横笛卡尔坐标系运动。华罗庚只听说过名字，欧几里得也只听过名字。为什么函数要那么多呢？抛物线是把人向上抛呢，还是向下呢？这是人文学科的思考，戴小手是文学爱好者。

戴小手是文学爱好者，文学爱好者爱读书。戴小手给自己规定了，每天都要读一万字以上，这个量不大，因为他每天要背许多的历史、政治。在寝室里，戴小手很是用功，上午放学，买两块面包，就一杯水，手上捧着砖头那么厚的书，眼睛不停地转，有时候杯子里的水就倒在了床上。戴小手立马弹起来，一头又撞在上铺，头上的青包是常有的事。（“青天白日，没有几个青包怎么能行呢？”戴小手笑嘻嘻地说。）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做事情都要标新，不合众流。戴小手的意思是，借口也要找新的，独特就往往意味着卓越嘛！

爱文学是一码事，但作文又是一码事，他写的作文就常常不及格。为此，他在寝室里大骂：“教育和社会脱节啦！作文和文学脱节啦！”而他班里的其他同学作文却写得好。怎么个好法呢？作文都写议论文，抬头是排比句，结尾是点题式，中间是分论点，老师们眼睛一扫，这篇文章条理清晰，简洁流畅，既轻松自己，又愉悦他人。当然，戴小手的作文不及格还有一个原因：字写得差。小学时老师说，“你的字怎么写成这样呢？”中学时老师说，“你的字可以直接送往甲骨文研究所。”高中时老师不说，只每次批改作文时写一句：请加强书写练习。戴小手不自卑，自卑符合经济学家们的边际递减，批评到一定程度时，对每一单位批评的感触灵敏度相应地降低了。他对外声称：“男人的字若不粗犷，那就不称其为男人！”但批评的灵敏度降低，不等于自己的努力欲望降低，戴小手暗地里每每痛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写一手好字呢！可恨是没有用的，没出息的戴小手只知道没出息地看书，刘国有办板报时让他帮忙写几个字，他嗫嗫嚅嚅，愣是不敢往黑板上随便画那么几笔。

3

戴小手是文学爱好者，文学爱好者多半是爱上了语文，然后才爱上文学，按理说，语文应该很好。但他语文不好。杜康康的语文好。

“听说古代发明酒的人叫杜康，夏朝的呢！”杜康康在寝室里常说的就是这句话。说这句话本身是一种学问的表现，但是杜康康总用睥睨的眼神，仿佛自己就是杜康，天下酒鬼们的命运都要听令于他似的。这句话让戴小手很恼火。每次听到这句话时，他都把头一歪，白眼珠在右下出现，黑眼珠子向左上翻，嘴里模模糊糊，鼻孔里却有一个“哼”字。这使得杜康康有些不悦。

一来，杜康康是这个班的班长，二来杜康康体型很大，相对于戴小手来说，戴小手的小腿都不一定有杜康康的手臂粗。杜康康就和戴小手吵，杜康康说：“戴小手啊！戴小手！小手小手不能巧手！字又写得差！人又长得瘦！你不小手谁小手！？”戴小手倒并不在意，他深知这个胖子是要面子的人，这个时候吵了，以后就难处了。但戴小手是文学爱好者，文学爱好者最不屑于口齿太伶俐，更多的时候把话是留在纸上的。戴小手于是写了小说，发表在校刊上，里面作为回应，戴小手写道：“皮康康啊！皮康康！左肚子里是水，右肚子里是糠！你不发胖谁发胖！？”

杜康康脾气不好，易发火，最怕人讲的就是他的胖。他的脸上是横肉，肚子在薄薄的T恤里是冒着的山丘，手指又粗又短，紧握着拳头就像块砖一样。校刊发下来，几乎所有的处在青春期的男男女女们都笑了，因为杜康康和皮康康的名字实在太像啦！本班的还好，看了哈哈哈地笑了就了事，关键是全校其他班的同学看了一乐还不行，还要拉着人一起来看看原型！看了一起乐！

杜康康原先是有火的，但是白花花，黄灿灿的牙齿看多了以后也就释然了，“皮康康”毕竟不是杜康康嘛！我和戴小手关系好，才用了我当原型啊！也许以后我就是闰土呢！？也说不一定。戴小手是揶揄了他的，为什么人物要叫“皮康康”呢？是因为有了“肚康康”嘛！

寝室的夜晚很灿烂，寝室是片小天地，一共四架床，八个铺，让四个人全占了。戴小手们是全校床铺占有量最多的人儿，这是学校为保护这四个男生而特别作出的决定。校长在职工大会上说：“我看，我们学校的文科班男生越来越少了，今年的文科一班就只有五个男生，四个住校一个通校。一班是我们学校的基地班，是学校的花骨朵！我们一定不能只是在精神上鼓励他们，还要在物质上保障他们！”。

4

四架钢床由此并排放着，上面贴了几张作业纸，铁锈生了一层，绿色的漆多一块少一块，如狗皮膏药似的宣示着它的久远年代。戴小手的床靠近窗户，或者说是靠近厕所，对面是刘国有，邻床的是杜康康，杜康康的对面是李健壮。寝室里是四个男生，寝室里绝对不会有女生的，因为宿舍楼的大门口写着：女生拒绝入内！

青春期的躁动听不得一丝一毫的女气。就像天空中时而飘过的云，在阳光来临的时候才称之为云彩，否则就是白云、黑云、积雨云。

宿舍楼很高，有五层，戴小手们住在四楼一号。四楼一号里经常有声音讨论，比如说今天美国发生了大事，日本又出了个什么乱子，非洲倒是好，就是贫穷太恼火。他们这是在说政治，因为政治课需要他们了解现实。但现实的是他们不仅仅要了解，还要分析，他们期待着在期末考试拿到好成绩。当然，除了成绩，他们更希望在期末的时候有人一起读读书，聊聊天，牵牵手，能漫步在每一个教导处主任发飙的夜晚，说白了就是：能够和一个女孩自由自在的恋爱。

五教楼靠近操场旁边有一片桂花林，桂花是八月桂，在那里，无数青春期的男女约会过。在夜晚，八月，天上飘着云，月亮照着，穿过桂花密密的叶子，青春期男女们互相依偎的影子斜斜的掉在地上。这个地方，我们亲爱的教导处主任不会来，就算他在教学楼四周转，就算他耳朵很灵敏，恨不得把所有早恋的家伙都抓住，他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倒不是因为这个地方邪乎，或者说这个地方不在他老人家的管辖内，其实他也不是不愿意走入这不一般黑的地方，但有一个直白而现实的饿问题摆在他的眼前，他近视。

杜康康的父亲在外省打工，学校里让填留守学生的表格时，杜康康都是领了一份的。杜康康的老爸在山西挖煤，临行前对杜康康说：“儿啊儿啊！你可得给老子争气啊！好好学习！学不好呀！你就得跟老子来挖煤！”杜康康不想挖煤，他知道挖煤累，他去过他爸的工地，烟尘飞扬。男人们都穿个大裤衩，在窑洞外的水泥地上冲澡，地上的水就成了乌水。男人们把杜康康一把抱过去，说：“嘿呀！杜胖子生了个伢子呀！”然后给杜康康头上一瓢水。男人们笑起来，哈哈哈的笑。杜康康开始是吓怕了，反应过来就依哩哇啦地哭开了，很凶，他觉得工地上的人太坏啦！坏得肠子都青啦！当然，这除了他爸。

杜康康爱他爸，他妈在生他时难产死了，他爸很疼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地上有一毛钱，捡起来，立马买一颗糖来给杜康康喂了。杜康康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爸爱他。但杜康康却爱上了一个女孩。

这得从戴小手在寝室里吹牛说恋爱说起。杜康康在上铺睡着，戴小手在寝室里大谈文学，谈鲁迅，谈胡适，谈戈多，谈莎士比亚，谈老庄。（当然，戴小手也不知道老庄。他说，刚开始他还以为老庄就是乡下系牛鼻子的“老桩子”呢！）杜康康趴在床头听，时而笑笑，但一直未能认真地听。戴小手忽然地就说了他恋爱了，这让杜康康很好奇。戴小手说：“恋爱的感觉真是好极啦！那感觉，真是妙得很！”杜康康问：“那是啥感觉啊？”戴小手歪歪头，从地板上斜着脑袋：“你吃过的最好吃的水果是啥？”杜康康是农村来的，城里的水果没吃过几样，他吃过最好吃的水果是村里的桑葚和河边的酸咪咪。桑树不高，春天结果，有红有紫，紫的甜，红的酸。矮的树就爬上去坐着吃，高的树，就忽悠悠儿拿个杆子望天一戳，果子就下来了，捡起来，有好的，装起来洗净即可以吃，那味道，不摆了！酸咪咪是在夏天，现在村子里不常见了，很酸，但又甜，酸了再甜，这味道也很安逸。戴小手鄙夷地看着杜康康说：“就那个？”“你吃过草莓吗？”杜康康想了想，没吃过，于是杜康康甩甩他的肥脑袋。戴小手说：“那就不好说了。恋爱就像草莓，你没吃过，我不好说了，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杜康康想了想，记下了。

班上全是女生，男生拢共就只有五个，女生的学习都好，男生们总进不了前几名，于是男生们显得弱小。但实际上男生们不弱小，每到了换水抗凳子时，班上的女班长就尖声利气地大喊，哪位男生去呀！戴小手不愿意去，他听了这句话就假装擤鼻子。杜康康把头微微一抬，出去了。

这个女孩子就是在杜康康搬桌子时认识的，不在同一个班。杜康康是个记性好的孩子，心里一直记得戴小手说的话。那个女孩子长得清秀，一张小脸，两个大眼，齐刘海蓬蓬地搭在额前，穿着一袭长衣，说话也是软声细语。她喊：“杜康康，你来帮忙搬下这张桌子啊！”杜康康心里正恼火，你们让我搬我就搬呀！但他一转身，眼睛就呆了了，毫无怨言地像一只温柔的小绵羊一样把桌子搬了。

杜康康是个记性好的孩子，那天晚上回到寝室，他念念叨叨，念念叨叨，满脑子都是这个姑娘的影子。他想得失眠了，想起了《关雎》里面的“辗转反侧”，又想起了《蒹葭》里面的“所谓伊人”，半夜把戴小手拉起来，说：“小手，小手。”戴小手迷迷糊糊地说：“解小手自己去，我不帮人解小手啊！”杜康康一把把被子拉开，戴小手一个冷战，嘭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喊：“啊呀！被子掉了被子掉了！”杜康康把戴小手的嘴捂住：“小手，小手，我有话跟你说!”。

杜康康把戴小手的台灯拧开，用纸一遮，灯光就聚在了一处。又把蚊帐放下来，偷偷地望了望帘外。杜康康用眼睛看着戴小手说：“小手。”戴小手也看着杜康康，问：“怎么了胖子？”杜康康的胖脸上突然地就红了，软软的像涨红了的柿子，他双手绞在一起，羞涩得竟像一个女孩子。戴小手看着杜康康，不知杜康康要说什么。杜康康把头低下又抬起，抬起又低下，终于勾着头，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小手，我想，我恋爱了。”

戴小手一愣，硬是没反应过来。杜康康恋爱啦？杜胖子恋爱啦？戴小手哈地一声就笑了出来，但这笑不像是戴小手一个人发出的，因为笑声是三种。戴小手把帘子一拉开，外面支着两个脑袋，还把牙龇着在笑，一个是李健壮，一个是刘国有。

李健壮说：“杜康康，你恋爱啦！你恋爱啦！你果真恋爱啦？！”李健壮边说边笑。旁边的刘国有正翻着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不一会儿，把词典推向杜康康：第849页，恋爱词组释义：男女互相爱慕；‚男女互相爱慕的行动表现。“杜康康呀！杜康康！你那也叫恋爱？看了人家姑娘几眼，姑娘叫着你帮忙搬了张桌子，你就说你恋爱啦？你还不问问人家怎么想的呢！你顶多是个单相思！”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杜康康把灯关了，迅速地翻上床钻进被子里：“你们都给我滚！滚！”杜康康的自信心受到了打击。

    杜康康能发了飚，让这三个人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刘国有没见过，李健壮自然也没见过，戴小手倒不在乎，他一个滚身翻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戴小手睡下了，但还没睡着，一只手就把他的脚抓住了，然后摇。戴小手想，胖子呀！还是要我这个老革命给指导指导啊！恋爱观不正确嘛！戴小手坐起来，他看见了另一张脸，方方正正，眉毛看不清楚，眼睛的白仁在月光下微微能看到在一闪闪的，这是刘国有。

刘国有是个大个子，身高一米七左右，腹上的肌肉是梯田一般分明，一块一块的，方正的脸和一对大耳朵让他显得健硕。然而，刘国有并不强悍，他很胆小。刚到寝室的时候，刘国有一句话也不敢讲，到了戴小手说：“大家自我介绍吧！”刘国有才蔫蔫地报了名姓。他为什么叫刘国有呢？因为他爸妈在国营企业上班，因此他也就国有了。这个名号在整个楼层是吃得开的，他爸妈是这个楼层管理员的老同学，老同学的儿子，自然就得得到特殊的照顾。因此，刘国有常常被管理员在门外喊：“国有！你爸给你送了点鸡汤过来！”“国有！你妈打电话过来让你注意点天气！冷了多加衣服！”刘国有很是享受这一待遇。然而，他也有吃不消的时候，特别是杜康康，他是一万个不敢惹，连重话都不敢讲杜康康一句。刘国有的肌肉是“歪货”，所谓“歪货”，就是中看不中用。这是杜康康说的，杜康康个头大，虽然不显肌肉，但是力量颇惊人，听说他能一手拎一桶矿泉水，飞跑十分钟不停。

刘国有今晚被杜康康喊滚喊怕了，他颤颤巍巍地坐在戴小手的床上，没拧灯，只是在黑暗中惊恐地警惕着杜康康的床铺，又凑到戴小手的耳边轻声说：“小手，我不会把杜康康急坏了吧？”其实他是想说：“小手，杜康康明天不会揍我吧？”刘国有被杜康康揍过。

刘国有平常是屁蔫屁蔫的，没混熟前对谁说话都轻声细语，唯恐得罪了谁，但是当混熟之后，说话就百不遮拦。杜康康是最怕谁说他胖的，虽然杜康康不胖，但是恐惧胖，这个问题实质上是恐惧在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怪兽。刘国有就是因为讲了杜康康胖，没有肌肉，杜康康上午放了学把他叫到学校实验楼尽头的角落里狠狠地甩了两耳刮子，并说：“以后再说我胖我就揍死你！”刘国有很受伤，不光在肉体上，也在精神上。我们说，受伤之所以是受伤而不是死亡，就是可以治愈的，有了伤，我们才确定了我们是真真实实地活着。刘国有于是痊愈了，没留下疤痕，好了伤就忘了疼，对着杜康康时仍然是嬉皮笑脸的。这种行为体现的不是宽博，是没骨气。李建壮因此常常不搭理他。

戴小手知道他和杜康康有这一节，他安慰刘国有说：“不用怕，他是个只会生气，不会憋气的家伙，睡一觉，脑袋就不想了，赶明早，气就消了。”刘国有还是不放心，真的吗？戴小手说：“这么晚了，你还想不让我好好睡吗？“”刘国有当然说：“不想。”但是他心里蛮想的。不是让戴小手一起遭罪，而是怕杜康康突然起来把他摁在床上揍那么一顿。但戴小手躺下了，刘国有只好回到自己的床铺上。

刘国有还是不放心，他偷偷地往杜康康的床上瞄了一眼，杜康康两个脚叉开，铺盖搭在他的胸口上，从这种野蛮而毫无防备的气质来看，杜康康睡着了。刘国有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倒下去，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安拉，真主，保佑我！保佑我！他的意思是，三大教派，总有一个能听见吧！总有一个能保佑吧！是的，这个方法很灵，这一夜是安静的一夜。

戴小手在寝室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看书的，但也常常在寝室里吹嘘，《老子》读过，《庄子》读过，《论语》读过，《孟子》读过，《大学·中庸》太短于是背了背。这时候杜康康就要揶揄他：那字为什么写得那么差呢？戴小手的脸没有憋红，他的脸皮已经很厚了：“蔡孑民先生的字也差嘛！”杜康康是挖煤工人的儿子，他不知道谁是蔡孑民，“蔡孑民是谁啊？”杜康康很胖，呆呆地问。戴小手就得意了：“蔡孑民都不知道啊？”杜康康点点头，戴小手于是要说了，而戴小手从来不说，于是杜康康第一次不知道谁是蔡孑民，第二次不知道谁是蔡孑民，第三次不知道谁是蔡孑民，第不知道多少次不知道谁是蔡孑民。杜康康不勇于不耻下问，也不敢于以下问上，于是蔡孑民始终是蔡孑民，而终于让杜康康疑惑着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存在过？

存在是不容置疑的，杜康康从根本上就判断错误了。不过，这方面的判断错误并不重要，对于杜康康来说，追求意中人才是重中之重。他每天出门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寝室里唯一残存的一页镜子现在时常被杜康康拿在手里，头发梳了又梳，衣服掸了又掸,嘴上可能残留了昨夜的一点口水渍，马上蘸了水擦擦干净。任何一项伟大的事业都是从伟大的细节开始的，杜康康现在也学得文艺了。

他打听好了那个姑娘的班级，是三班的。三班的男生也少，只有九个。杜康康对此很满意，因为这意味着这个班级的内部竞争压力很弱，自己的机会就多了。杜康康每天装模做样地从三班门口经过，经过了就用眼睛往窗户里瞟，那个女生一头长发垂在肩上，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和她的容貌匹配极啦！杜康康在这时就感受到了阳光，每次看到那个女孩，他心里就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杜康康对戴小手说：“小手，我该怎样去追她啊？”戴小手说：“哪个？是男的还是女的？”杜康康说：“你真幽默！我能喜欢男的吗？！啊！当然是她！女字旁的那个‘她’！”戴小手笑哈哈地，对着李健壮挤眉弄眼。

5

李健壮是个聪明的人，人们都说，这人以后不去读财经大学简直是浪费。听到这话，李健壮或许会轻轻哼一声，那是。李健壮长得黑精黑精，脑袋是长方形的，马脸，鼻子不高，双眼皮，大嘴巴，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速度很快且手舞足蹈。李健壮是个精明的人，他是数学课代表，因此擅长计算，而这在他对自己的物资分配上有更明显的体现。他来到高中，一切都是资源最省，他说：“这符合经济学的规律”。来学校时搭的同村上城里来办事的拖拉机，进学校没买盆子，因为室友有；一个学期买了一袋洗衣粉，洗衣粉袋里装了一个勺子，洗衣服用一勺，洗澡用一勺，因为洗衣粉的功能就是除垢，这没有什么不妥；洗澡了，李健壮最擅长用冷水，这洗了健康嘛！李健壮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不能用经济学的原理来说明，不能用经济学的知识来说明问题的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蠢！”因此，戴小手这个挤眉弄眼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杜康康追女孩这个问题在大多数人看来是感情问题，但是实际上是概率问题，而李健壮是这方面的专家。

杜康康于是把脸转向了李健壮。李健壮看着杜康康，平静地说：“小杜同志，你知道爱一个人的成本吗？”他不等杜康康回答，就说：“那就是为了一棵树，放弃了整片森林！”戴小手听到这里就哈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句话我一定把它写进小说里！”杜康康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健壮。但旋即，他又将头抬起来，眼睛眯着，斜斜地对着李健壮说：“但我的这棵树来得比一片森林都好！”戴小手又惊讶地把头转向了杜康康：“这句话我也要了！”。

追女孩子对于男生来说很容易，特别对于文科班富涵浪漫细胞的男生们。虽然理科班的那群浪荡的男生总是在文科班附近晃悠，但身为文科班一员的杜康康没让人失望，虽然他可能破碎了无数理科男生们的梦。那天，他牵着那个女孩的手走过来，阳光这时候是一面镜子，胖胖的身材和苗条的影子极为不和谐。杜康康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贾丑丑。”戴小手心想，贾丑，我还真美呢！但戴小手是文明人，是高中知识分子，俗称“高知”，他得有风度，于是戴小手故作惊讶地说：“啊呀！久闻大名啊！”贾丑丑是第一次见到戴小手，戴小手就说久闻大名，贾丑丑没反应过来，这跟杜康康当年被浇水的时的反应是一样的，从这一点上看，他们俩还真是一对。戴小手接着又说道：“杜康康老念叨你嘛！”说完就嘿嘿嘿地笑起来，这种笑是不好意思的笑（戴小手说，“我能不笑吗？说话说成这个样子了？我能不笑？！”）

笑是缓解尴尬的，特别是很尴尬很尴尬的时候。戴小手是校刊的编辑，校刊上常常出现他的名字。尽管校刊常常被垫在椅子下，名字是被一只两只无数只脚踩过，但戴小手依然名声在外。戴小手每天仰着头从学校的池塘穿过（戴小手说，“我多风流啊！”），池塘里的鱼就从水底冒起来吐两个泡泡。别人到池塘边去是手里拿着面包，一点点撕着投食，戴小手去了，用手在水面上一晃，投的是影子。鱼儿们游来游去，甩头摆脑，望着戴小手，戴小手就笑了，鱼儿们就骂他，骂一句吐一个泡，骂一句吐一个泡，泡泡就成了一串串的珠子从水底冒起。

戴小手在学校里潇洒着，边读书边写作，白日望太阳，夜晚看星星。日子就这样过去，日子过了，就过月子，月子过了，考试就来了。凡是在月子里考试，戴小手都称之为月考。这样的月考很不好，戴小手几乎每次都被逼得睡不着。半夜里不是爬起来打开台灯复习，就是直接醒着睡到天亮，第二天上课时就昏昏沉沉地等待着午觉时间的到来，不过每次都是在不想睡的时候，午觉时间就来了。戴小手的观念里是没有考大学的概念的，中学考了像没考，升高中对他来说就是几个小时的考试而已。戴小手本来是不怕考试的，不怕考试是因为不知道考试的厉害，紧张考试是因为考试本身紧张起来了。考试，考什么呢？人的一生有多少考试呢？考过了就过了，没考过人就不活了吗？虽然我不赞同这个观点，但戴小手是有思想的的人。戴小手说：“学校的日子总是多彩的，彩是阳光，正阳光下就有了影子”影子都是黑的，彩色的影子还没见过，也许彩虹是水气的影子，但那毕竟不是他戴小手的。而每当阳光明媚时，熬了夜的戴小手就不补觉了，他拿起文学书籍就往顶楼跑。他知道通往顶楼的门锁是坏的，戴小手穿过走廊，再上一层楼，把看似锁着的锁拨开，推开门，阳光温暖，微风拂人。

戴小手追求的是文学，虽然戴小手没经历过文学童年，但现在他说他是文学青年。戴小手常常去县城尽头的书店买书。书店的老板是个老头，话不多，长相很平和，每次见到他都说：“来啦？”戴小手是书店的常客，书店里的每一寸地皮他都站过，他甚至知道书店的地皮是什么颜色，在哪个旮旯里藏着几只蜘蛛。书店专卖旧书。买旧书你不能买它的故事，也不要去买它的文笔，旧书上有人间烟火，你买的是它的沧桑。书店现在掉价了，这个旧书店蜗居在城市的角落里，每天来者寥寥。书店是七十年代的瓦房，低矮且门楣斑驳。戴小手是这里最年轻的顾客。戴小手淘书有一手，专门买那种年代久远且版数少，印数少，品相还好的书。当然，这样的书一般比较贵，于是戴小手就把这些看中的而又没钱买的书藏在书架里面。因为一般的读客是不可能翻阅到书架里的，他们的眼光粗俗，所以目之所及就是思想之所及了。（戴小手说：“肤浅”。）

学校的日子是飞逝的日子，学生们低着头在本子上打转，每天做着作业。如果说学生们的主要功能是写作业，那么老师们的本质就是布置作业。大家都说，这是一个枯燥的时代，这是一个单调的青春。刘国有大声地驳斥说：“放屁！”当然，放屁是骂人的话，骂人的话不好听，应该文雅点，说：“放气！”为什么呢？屁者，五谷杂粮之气也。

刘国有是个好孩子，是个敢于问问题的孩子。每每到了下课，不论是语文还是数学，不论是历史还是政治，他都要问，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都是不明了的。而刘国有正是在这个时候才能体现出一个学生的价值，刘国有说：“学生的主要功能是学习。”是的，他没错。但是除了学习以外，新青年们还有着新志向，他们有热血，有理想，而且信仰笃定：一切为了前途！不，错了。错了？是的，错了。是“钱”，不是“前”。

6

学校小卖部是在搞垄断呢！李健壮把寝室里的兄弟们聚在一起开会。小吃、零食的价格比外面贵一倍！这不是剥削吗？这不是压迫吗？还有食堂，为什么价格那么高呢？——刚来时包子五毛一个，后来八毛，再后来一块，再再后来一块五！并且肉馅少了，而皮越包越厚？！李健壮是很聪明的，所谓聪明，就是对钱看得明白。批评别人，往往为了显露自己。李健壮说得激动了，擤了一把鼻涕，扔在地下，啪！四个人哄地一下笑开了。

戴小手说：“那我们得想点办法。”而戴小手立马就提出了意见，“我们得搞‘非暴力运动’！”所谓“非暴力运动”，就是俗称的“罢餐”。罢餐大家都有经验。刘国有说：“我小时候不吃我妈做面条，让我吃也不吃，这就是罢餐”。戴小手说：“现在是你花钱去买，你再这样罢餐，就不是罢餐了，是饿肚子！”又是一阵哄笑。最后决定了，去罢餐，不一定要真罢餐，吃完了将餐盘放在桌子上不收，用筷子蘸了油在桌子上写上：“罢餐”。

油不是好油，戴小手和李健壮在餐厅里猫了好几天。他们在食堂的后厨发现，每次餐车拉回来倒掉的饭菜表面总要浮起一层油，但每天早晨，这层油就没有了。食堂的大师傅在后厨用了一个大勺子和一个大漏子，一勺一勺地将油舀出来，然后倒在锅里炼干水分，再往油里加上花椒就又开始用了。李健壮当然气得不行。

他回到寝室大骂，“食堂经理你做亏心事！你吃饭掉牙齿！拉屎得痔疮！你打喷嚏得禽流感！”禽流感是禽兽的流感，人怎么会得呢？这句话就拥有了知识分子的优雅了，李健壮为此很得意。

骂人是没有素质的，戴小手没有骂人。第二天上午，几个人吆喝着就到了食堂。食堂经理挺着个大肚子——李健壮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排队去买饭，买的是五块钱一份的，戴小手说：“等会吃完了，我们就行动啊！”三人点点头。但杜康康还有见解，说：“我们一碗饭是五块，他只给一勺菜，顶了天是两块钱，一碗饭是三两，顶了天是一块钱，狗X的净赚两块！我得多吃点！吃得他亏本！”于是杜康康在吃完了第一碗饭后又去添了第二碗。刘国有也去添，他是吃不了那么多的，吃不完放着啊！饭桌上就起了争论，戴小手说：“这是浪费粮食啊！”“那也不能让他们白赚钱！”李健壮说，“这些剩饭菜下午热了还是给我们要给我们呢！倒掉就卖给养猪的去了，不浪费！”刘国有是不敢讲话的，他悄悄地把碗里的饭刨了一点到杜康康碗里。杜康康在说：“那写还是不写？”

他们写了，紧张得像群鸟，都想飞出去。胖经理在四处转动，但没有注意到。他们写完了，飞快地跑出了食堂。李健壮是跑得最快的，其次是刘国有，再次是杜康康，戴小手是走出去的。他们一口气回到了寝室，趴在床上大口喘气，“这狗X的食堂经理非得气死不可！”

戴小手是文明人，21世纪的学生，高中生，高中的知识分子么！高知么！怎能骂人？！戴小手说：“不能骂食堂经理是狗X的，弄个外号——胖蚊子！蚊子是吸血的，胖蚊子不吸血长得胖吗？”

是的，胖蚊子是长得胖。商人也许都是这个样子，反正是肥，肥是商人的特征之一，奸诈是商人的特征之二，没文化，没文化不是商人的特征，是暴发户的特征。李健壮说：“别骂我！”。

寝室是八个人寝室，但只住了四个，空间还大得很。有限的空间，是无限的价值。李健壮早就把寝室的每个角落打了主意了，他先数了地砖，再用量尺将地砖的尺码量出来。李健壮精于此道，他是数学课代表。经他计算，这个小小的寝室里，每一寸的地板砖，至少就藏着一块钱的利润。

李健壮对他是室友们说：“我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只有计划A，没有计划B。“来到学校，李健壮就在在宿舍楼里侦查过，宿舍楼没有小卖部，他说：“这是个机会。”经过李健壮的推算，每天晚上九点五十下晚自习，十点十分宿舍关灯，在这二十分钟里，小卖部不开，那么这二十分钟里蕴含的就绝对不是玩耍，而是巨大的商机。他掰着手指头给自己寝室里的哥们儿们算账：一袋鸡爪进价六毛，卖一块，赚四角；一袋辣杆杆进三毛，卖五毛，赚两角；一袋“瘟鸡肉”进八毛，卖一块五，赚七角。其他的什么毛豆，软糖，就更不用说了，赚是肯定的，不赚是否定的。别看这些是小数字，集合起来可就大了！一层楼二十四个寝室，每个寝室八个人，就是一百九十二个人，最少可以赚七十六块八毛，最多不止赚一百三十四块四毛。平均至少每分钟赚三块八毛一啊！三块八毛一不是小数字，三块八毛一简直是一切事业的起航点啊！

戴小手被说动了，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而是他觉得这是一番小小的事业。现在大街上连卖烧烤的都叫做老板，裁缝店的头儿都叫做了总裁，戴小手能不也成了一个经理来做做吗？当然不能！何止是不能？如果一个“高知”不成为经理，那简直是天理不容哇！李健壮说：“那小手还有康康，就请你们去和王霸讲讲运货的事情啊！”。

班上一共五个男生，寝室里有四个，没住寝室里的还有一个。没住寝室的是五个男生当中的最后一个，姓王，名霸，简称王霸，但大家都叫他霸王。霸王听起来是很牛气的，他长得高高壮壮，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牛，一身的奶气，有时甚至是个十足的“肥人”（没有歧视的意思，我自己也是“肥人”）。他在班里广受压迫，女生们不把他当同类，男生们也不与他相熟，自卑曾一度袭占了他的心灵。然而壮的男生必然有一个壮的心脏，他并未得心脏病，反而是脸皮越来越厚，城墙倒拐那样的厚，马脸加戳瓢那样的长。每天游走在美和不美的女同学的面前，嘻嘻哈哈地，希望寻获一点存在感。抑或是出了门去找别的班的男生，攀着肩膀皮笑而肉不笑地干开心一阵。这样的处境和待遇，在当戴小手找到他时，他想都没想就接受了一号寝室下达的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第一天就生意火爆。男生们夜晚穿个大裤衩到处乱跑，一窝蜂地拥进了一号寝室。来来去去都是腿，腿和腿之间就是数不清的票子。杜康康被派到三楼楼梯口去望风，刘国有自告奋勇去和楼层管理员聊天，戴小手负责在楼梯口站最后一班岗，而李健壮在寝室里忙得不亦乐乎，一桶一桶的零食就这样卖光了，男生们来的时候是光着手，走的时候是抱着零食走。“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啊！”戴小手总结道。

第一天晚上，李健壮算了算，刨去成本，纯利润是一百一十二块五。数学课代表的斤斤计较在这时是好处，每一分钱都有了详细的记载。李健壮在本子上记载了今天的收获，四个哥们高兴得几乎要飘起来。他们幻想着有朝一日，他们的生意从学校里走出去，走出县，走出市，走出省，走出国，走向世界。这些文科班的男孩子们一点儿不比女生缺少浪漫主义，他们甚至高兴得要脱了裤子吟诵慷慨激昂的诗歌了：我们饮马顿河畔/跨过乌克兰草原/翻过乌拉尔的峰巅/一直冲到大美国/把他们的市场都占领完！

一号寝室迅速地富裕了起来，李健壮们去食堂就常常点八块六的菜了。胖蚊子仍然在食堂门口转来转去，每天亲切地接受男女学生们嫌恶的眼神。他在食堂一二楼晃悠，手上总攥着一个手机，时不时看一下，手机又常常变换，换得勤了，一年得三四部，但都不是Apple，是Appeal。他看着手机，思考着问题，手机上写着时间：今天十二点开饭，两点钟关门。他长着一个小脑袋，身子奇宽，腿却细得不成样子，理着个板寸，眼睛也小，默默地看着天空，似乎每天的天空都奇怪而高。

学校的办公楼有五层，校刊部在三楼，三楼不大，在最角落的格子里有一扇小门，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校刊部。戴小手每天最高兴的是下午叼着馒头，很风光地走进办公室，将门关上，拿本书，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桌前，写着大大小小的文章。戴小手的名气在学校还是挺大的，他记得曾经有一次，连政教处主任的狗都跟他打了招呼：汪、汪汪、汪汪汪……。

戴小手这时更得意，做生意已经让他发了小小的一笔财。他在校刊室里坐着，望着窗外，忽然觉得人就是一条条行走的影子，影子们没有重量，而足以把地面压黑。当然，这是极浪漫的想法。（戴小手说：“这可以写入文章，但现实生活中这样说，人家是要起鸡皮疙瘩的。”）

杜康康现在沐浴在爱情的光辉中，他每天早起早出，晚归晚睡。每到了晚自习下课，就和贾丑丑约在桂花林里。桂花林不大，圆圆地围着一块小地方，这块小地方就成了每天的杜康康情话的策源地。你看看那个月亮！杜康康胖胖的手指头指着天上。贾丑丑点点头。你看看那片云！杜康康的手指拐了个方向指着月亮的底下。贾丑丑点点头。你知道吗？那月亮就像你，我就是云，你照着我了，我才有了色彩。贾丑丑依然点点头，我们说，姑娘是用水做的，水很柔软，这时不应该出现响动。贾丑丑的头点了，不是低着的，是在看着月亮。杜康康左看看，没有人；右看看，没有人。杜康康就把手从贾丑丑的背后伸了过去，再头一斜，吻的事件就要这样发生了。戴小手说：“妈的这个杜康康一肚子坏水。”这一晚，杜康康失落的在寝室里倚靠着门框说了一对极文雅而又极低俗的对联：淑女一夜成佳妇；男儿从此已丈夫。

李健壮在班上俨然已经成了董事长一类的人物，大家都把他敬重着，特别是王霸，他恨不得跪下来磕头，用他奶声奶气的声音宣告自己对健壮哥的崇拜之情。日子这样过很无聊吧？很无聊。有钱了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刘国有是最不愿意看待钱这个问题的，但是这时也不得不考虑考虑钱的用处了。

钱也许本来就是无聊的东西，但是我们对它的追求却趣味十足，每当我们看到钱时，神经质地想要得到，得到了又怎么样呢？有人说，我一定要在最好的城市里的最好的地段买一套最好的房子！买了房子又怎样呢？买最好的沙发，用最好的马桶，睡最好的床！买了最好的沙发，用了最好的马桶，睡了最好的床又怎样呢？我就过上了最好的日子。过上了最好的日子又怎样呢？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心满意足又怎样呢？心满意足了，我就可以无遗憾了。无遗憾了又怎样呢？那我可以心满意足地死去了。可以心满意足地死去又怎样呢？死去了不留遗憾才算得上很漂亮的人生。漂亮的人生，哦，那么，所以，还没出生就死掉最好。

7

杜康康的爱情处在甜蜜期中，他没思考过人生问题，他认为，过早地思考人生是对人生的一种亵渎。亵渎就是，你还没谈过恋爱就说恋爱不对的，谈过恋爱还说恋爱是不对的。杜康康说：“要说恋爱中的男人是愚蠢的，我宁愿过愚蠢的生活。”

但愚蠢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很多人到死都打着光棍。杜康康是语文课代表，他的头脑不是一般的头脑，他的头脑一直在进化。那天，杜康康趴在床上对戴小手说：“小手，你知道爱情的感觉是什么吗？”戴小手偏着脑袋向上看，“爱情的感觉不是酸咪咪，不是桑葚，也不是草莓，而是牛奶。”戴小手把头低下继续看他的书。爱情就是牛奶，爱情是微微带点甜味，但是又不是很甜的柔软。

日子就这么过着，人们没有新的期待，也没有太多的思考。我们已经说过，老师的本质是布置作业，学生的主要功能是做作业。于是戴小手们就每天在寝室里补作业，上午下课去吃饭，吃饭总共不超过二十分钟，吃了饭就回寝室补作业。作业是永远做不完的，当作业到达了一定的程度，学生们可以在作业本上睡去。作业本是枕头，学生们的头是头，而作业是枕不了头的。

李健壮每天在高度紧张的数学计算中度过，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三，三加三等于八，八加八等于发财。李健壮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已经将男生宿舍的南北楼通吃了，他正在有计划地将生意扩展到女生寝室。但女生宿舍楼的门口上写着：男生拒绝入内。

李健壮曾经对胸有大志做过解释。李健壮说：“所谓‘胸无大志’，就是胸上没有一颗大‘痣’！”还曾经为“90”后群体正过名，“人们说90后是‘脑’，是‘二’”，李健壮说：“胡扯嘛！90后那不得了！”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人民币，“你看！毛主席也是‘90后’嘛！”李健壮的雄心壮志暂时得不到实现，他每天晚上辗转反侧，思考着生意的扩张。他也开始注重公关效应了，他让戴小手在校报上写了一篇文章，文章里面对他歌功颂德了一番，他把文章贴在床头上，继续想，怎么扩展到女生寝室呢？

天白了，天又黑了，天晴了，天又阴了，天下雨了，天还没下雨。天气的变化对李健壮的思考丝毫没有影响。他在天不知白了多少次，不知天黑了多少次后，终于想到了杜康康的女朋友贾丑丑。贾丑丑是女生，这是第一；第二，贾丑丑住校；第三，贾丑丑是杜康康的女朋友，信得过。这三点推理让李健壮很满意，他的智力水平得到了充分发挥，他的逻辑非常清楚。于是，他打发杜康康去游说贾丑丑了。

8

杜康康的肚子挺起来了，其他人在学校都是变瘦，他反而增肥了。领到任务后，他按兵不动，每天还是将贾丑丑带到桂花林里，在不大的空间，说，丑丑，我想吻你。贾丑丑说，今下午吃的啥？吃的菠菜。哦，难怪牙齿上是一颗菠菜。杜康康脸就红了，但脸红在夜晚看不清楚，虽然杜康康的脸皮已经非常厚了，但是他也得注意自己的形象。杜康康就蔫了下来，默默地把贾丑丑送回寝室。将要到宿舍楼了，杜康康迅速站到贾丑丑面前，两眼看着贾丑丑，手将衣角捏住：“丑丑，和你商量个事。”“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们在女生宿舍里拓展拓展卖零食的业务啊？”说完，杜康康一溜烟儿地跑了。杜康康很胖，跑不快，他的肉在T恤衫里上下一抖一抖的，影子就像水一样一浪一浪的。贾丑丑没有反应过来，她看着杜康康的背影突然就轻轻地笑了。她感觉到了微风拂过，而耳畔的杜康康的脚步声也如美妙的音乐响起，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毫无意外，贾丑丑拒绝了男生寝室的要求。女生在必要时不应该体现得拜金主义，即使是有钱赚的前途，也要避免被人轻视。因为某个著名的人曾经说过：金钱是全人类的公娼。自己太过于表现得对金钱感兴趣，就免不了要沦落到公娼的境地。

一号寝室里，李健壮沉默着。他在上衣左口袋里掏了掏，又在上衣右口袋里掏了掏，最后在裤子荷包里掏出了一支烟，烟是用的饼干包装包起来的。李健壮把包装纸翻了一个对折，又翻了一个对折，再翻了一个对折，曾经装过25克饼干的饼干纸里孤零零地躺着一根香烟，烟的表面布满了皱纹，像一个经历了多年沧桑的老头儿。李健壮把烟举起来，用打火机把烟点燃了，他低着头，仔细在思考着什么。这样的时间当然不会太长，杜康康在这时总要推开门，因为他总是在大白天没事干，也不敢去找贾丑丑，吃了饭老早就回来。李健壮抬起头，看着杜康康，杜康康说：“哦？怎么了？”

李健壮没说话，他的额头上有五根皱纹。这五根皱纹是天生的，从小生下来就有。李健壮曾经说过，他妈当时看着他太丑了，就说，这娃儿以后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婆娘啊！？李健壮还是没说话，他呆呆地看着杜康康。这一弄，杜康康反而不自在了，说，我没能说服她，这是我的不好，能不扩展到女生寝室里去吗？

李健壮没有了说话，沉默在该沉默时显得很有力量。戴小手们和李健壮说不上话，李健壮总有李健壮的想法。

但李建壮这次没办法了，不是因为他的脑袋生锈了，而是因为时间不行了。戴小手写过一首诗，诗被一个女生说了很做作。戴小手朗诵：题目《半首诗》/文/戴小手/我曾经真实地活着，/因为我热爱诗歌；/如今我很久没写诗了，现在我真实地活着。戴小手的意思是，真实的活着和诗歌无关，是要真实地活在当下，而并非遥想未来或者缅怀过去不能自拔。因为时光总是经不起等待，说等待其实就是对此刻的敷衍。真的经不起等待，就像现在的李健壮，他额头上的皱纹等待了许久，终于皱了起来，因为他的财运到此结束了。

在筹备开设女生寝室分部的这段时间，盯着一号寝室的除了每天想要在晚自习后买点吃的馋嘴男生以外，还多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应该是全世界最闪亮的眼睛，是黑暗中的光芒，照得人无法藏身。李健壮就这样被光芒照出来了，照得他无所适从，照得他无所遁形。

阳光明媚的九月份，桂花已经开过了，操场上散发着点点余香，热浪已经没有了。教室的外边是一棵大树，树冠晕晕地将地面笼罩了，上面住着一对鸟夫妻，每天都做着悦耳的鸣叫。

黑暗中的灯塔，我们亲爱的教导处牛主任正在广播上讲话，他的讲话一般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广播学校的政策，比如说我们学校里是一贯不允许谈恋爱的，少说什么恋爱自由，你要恋爱了你就不自由了。第二个部分是表扬，比如说理科基地班的同学们最近学习状态很好，早上五点钟就起来做数学了，而晚上到了十二点还在寝室里为讨论一个物理题而辗转反侧，互相叨扰着睡不着。第三个部分一般是通报批评，不过牛主任人很好，基本上不批评谁，只是通报，因为批评很容易让人记不住这一次所犯的错。倒不是因为牛主任那么可恨，而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曾经说过：“在高中的学生都有雄鹰一样的理想，有兔子一般的敏捷，还有野狗一般的疯狂。”因此，他选择对基地班也一视同仁，是的，没猜错，我们亲爱的李建壮被通报了，以下是通报全文：

近日，我校进行校风整顿，我们的目标是坚决杜绝任何同学在学校内进行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情。据查，我校高2011级某班同学李某壮因违反校规，在学校内公然售卖辣条、凤爪等零食，严重违反了我校学生守则，破坏了学习风气，在此，给予李某壮同学通报批评处分。望各位同学引以为戒，认真学习。

                                                           左右江中学教务处

                                                           2013年9月25号

9

李健壮出名了，人怕出名猪怕壮。李健壮羞得一周没敢去食堂吃饭，每天都是让戴小手帮忙带饭。但人们总是健忘的，比如说，你可能记得你爸爸的名字，可能你还记得你爸爸的爸爸的名字，更厉害点你还可能记得你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名字，但你应该会永远地忘记了你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爷爷的名字，因为你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爷爷基本上辈你的爸爸给遗忘了。不知是哪个先圣大贤曾经说过一句非常不出名的话“及时行乐，因为你的子孙后代永远不知道你的品德是否高尚”。李健壮受了打击，学习上是精疲力尽了，无心关心在班上的排名。“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哼，我才不在乎呢！”这个是我们的刘国有说的，我们的这个刘国有这两天又肥了，据说是国有企业改革进入了攻坚期，他父母都在忙工作无暇照顾他，因此在帮助国企兴旺发达的同时，我们这个附带国有产品也肥了那么一点点。这倒不是说肥一点点是什么政治原因，纯粹是经济原因。因为这样一来刘国有的父母就更少有时间照顾他了，亲情上的关怀自然就转化为了金钱上的关怀，哦不对，金钱太物质化了，是经济上的关怀。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刘国有安慰李健壮说：“我们可以创造美好的未来，那种在阳光底下没有影子的未来。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太阳太亮了，我们没有影子，而是因为我们处在太阳的底下，我们与光平行，当然我们是竖着生存在太阳底下的。”

“竖着”，这是刘国有的专有名词，因为竖着代表不“横”，竖着代表着站得直，立得正，不走旁门左道，竖着是成长的姿势。啊，你看活着的人不都是竖着的吗？刘国有的理论总是这么天真，他忘了戴小手说的，“任何人在精神上躺着了就永远站不起来。”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差别就在于，一个说的是我们看不到的世界，一个是在描述着这个世界。是的，我是说的描述，刘国有就是专门搞描述的。他的政治和地理都很好，政治是因为他爸说：“你学不好就不要回来见我，你的名字就是你的使命，懂吗？”所以，刘国有是不笨的，因为他能理解“使命”这两个形而上的字。但地理则是因为刘国有自己认为，男人嘛，就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然，现在我们的文科地理把天文也学了。什么天体运行啦，什么北南极顶上和底下是什么星座啦，都算成了地理这一科了，而老师们说，同学们，学好天文和地理，走遍天下都无敌。刘国有倒不信这个，因为他不是北京人，北京人就是随便走哪里都是，您往北啊，您望北。刘国有跟着爸妈去北京旅游的时候，被这些玩意闹昏了。他必须得看着太阳在哪里，知道它的方位，用看地图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来分辨方向。他觉着，这还不如成都人的“抵拢倒拐”来得直接。

刘国有很好玩，胆子大，敢于虎口拔牙，更敢于狮子口里掏肉丝。最近的杜康康完全陷入了恋爱中，恋爱啊，恋爱，你是什么滋味呢？现在的杜康康不到寝室关门的前十分钟是坚决不会回来的，有时候甚至精确到秒，哟，还有十二秒才到关门时间呢，“阿姨，您关门关早了吧？”没错，杜康康陪她女朋友聊天去了，他最甜蜜的时刻就是每天的夜晚，伴随着青蛙（实际上是蛤蟆）模糊不清的叫声，漫步在不大的散发着草木余香的校园里。刘国有说：“小手，你看，杜康康简直变了一个人了啊。”杜康康真的是失去了自由，因为以前的他，白天的青春交给了铃声，晚上的生命交给了睡觉。但现在，在睡觉之外，他必须得抠出一点时间陪着他亲爱的贾丑丑女朋友散步聊天，排解心中的忧闷。

刘国有这个人是非常不老实的，他曾经挨过杜康康的揍，杜康康属于看着有脑子，而实际上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玩意儿。刘国有在夜晚，悄悄地跟在杜康康背后，要是平常，杜康康肯定发现了，沉沦于爱情中的人往往防备很低。为什么刘国有要跟着杜康康呢？原因很简单，就是要看看杜康康是不是亲了贾丑丑。我想诸位读者读到这里的时候，会觉得刘国有是不是喜欢杜康康呢？我以作者的身份告诉你，不是。因为刘国有只是，而且仅是想知道一点杜康康的隐私，以此来要挟杜康康不要在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扇他耳刮子。

刘国有很失望，因为杜康康虽然不是现代的柳下惠，但是我们的贾丑丑品德高尚，丝毫不让杜康康离得太近。爱情，这副美丽的毒药，会让人失去理性，但是同时也提醒着女人们，不要在不该防备的时候放弃防备的心。是的，杜康康表面看着是很诚恳，就差从裤兜里摸出一副金丝眼镜装斯文了。但这不能说明杜康康这个人是真的好人，是个真的托付终身的人。贾丑丑很理性，堪称所有恋爱中低智商男女们学习的楷模。

但这种理性仿佛没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杜康康跑到三班的寝室找贾丑丑，约她到西庙山上去看夕阳。而就在这个山顶，有一座小亭子，在这个小亭子里，两个青年男女互相剥夺了对方的初吻后的再一吻。夕阳落下去的时候很美，杜康康把右手缓慢绕过了贾丑丑的背后，放在了贾丑丑的右肩膀上，而贾丑丑在这晚霞将近的傍晚，鬼使神差地把她的头偏向了这个名义上的男朋友。我们亲爱的杜康康真不是个好玩意儿啊！他竟然得寸进尺，勾下来了他的头，轻轻一吻，没有任何防备，就把贾丑丑的第三吻给夺取了！

太混账了！这不是我的评价，也许戴小手会这么说的，但我不这么说。贾丑丑实际上比较古典的女生，一吻可以，再吻可以，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吻就不行！贾丑丑被吻后立马蹲在了地上，把脸埋在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中，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是的，他们立马下了山。

贾丑丑说再也不想见到杜康康了，每天睡懒觉的杜康康第二天比以往提前了十五分钟左右，为的就是今天不要在以往能遇到贾丑丑的时间遇到贾丑丑。但不幸的是，杜康康刚下楼，转过一个拐角，迎面就碰上了贾丑丑。杜康康登时吓得背脊骨发凉，转身就跑，但还没跑几步，就被贾丑丑喊住了。“杜康康你跑什么跑？”杜康康腆着脸走过去，说：“不是说不想见到我了吗？”贾丑丑嗤的一下就笑了，说：“走吧，一起去吃饭吧。”

就这样，杜康康和贾丑丑的关系更加紧密了，以至于贾丑丑甚至还想把杜康康带回她在小镇上的家里。

10

贾丑丑是个善良的女孩，她的父母离异了，母亲独自带着她，在镇上开了一家裁缝店。因此，贾丑丑总是穿得很得体，衣服从来不肥不瘦，颜色也从来不妖艳。戴小手说：“只有内在没有涵养的人才会去注重皮毛。”是的，但打扮得体和注重皮毛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打扮得体是审美的显示，而刻意妖娆则是无知的表现。贾丑丑在班上成绩很好，总是在前几名，因此班上的人多半不知道她竟然恋爱了。在这之前，他们都知道，理科班的那群“登徒子”总是成群结队往文科三班跑，特别是那群爱搞幺蛾子的班长支书们，更是常借故想和丑丑搭话。

贾丑丑名字虽不好听，但是人漂亮啊！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那些家伙也不是只看名字不看实际情况的人，还算聪明。但是贾丑丑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文科班的男生们几乎不知道文科班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女生。而他们知道的无非就是李静宜啦，唐怡宁啦，根本不知道我们的贾丑丑。所以，好色的人和不好色的人还真不好说，文科生好色是通病，而他们竟然否决了理科生的审美？（戴小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都是男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贾丑丑学习很用功，经常是第一个到达教室的人。戴小手有时候去得早了点，就看见三班的教室里一盏灯光很是闪耀。但杜康康是绝对不会去打扰她的，因为贾丑丑说，我们的关系应该只能你我之间亲密的人知道。因此，杜康康有时在喊贾丑丑时也不叫他自己拟定的“亲爱的”昵称而直呼其名了。这是杜康康特有的聪明，不像其他理科班那群狂蜂浪蝶，每次经过三班教室门口都有高声地说话，甚至还讲什么“质能守恒定律”就是说，当你解了个小手你的身体会不自主的抽搐一下，这是因为你的质量跑出了你的身体，所以能量也跟着跑了，你当然会抽搐一下。这是什么小聪明哟！也正因为这样，贾丑丑每次在他们经过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提高背书的声音。我们的理科男生们往往总是想博得美人的芳心，但技术性的引起注意和目标性的留好印象总还是差那么一点的。

戴小手在这个季节显得很忙碌，因为高中生涯的结束往往是在寒假之后。而寒假之前，戴小手打算多写点文章出来，他还想获个奖，县上的也好，市上的也好，省上的更好啦，不过重要的是在钱。戴小手缺钱，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戴小手每天以高雅的面目去面对一切生活，但他的生活费大多拿去买书了，他缺钱。所以戴小手努力地写文章，投稿件，在校文学社的办公室里，他用唯一能连接外界的液晶显示屏的办公电脑保持着每周发两篇稿子的速度，而每一周的星期三和星期六就变成了戴小手最期待的日子。爱因斯坦说“相对论就如你对着美女坐和对着火炉坐一样。”而戴小手说：“哈呀，说什么美女和火炉嘛，人必须得有希望，有所期待，然后才能度年如日。”是的，戴小手虽没有度年如日，但的确是度星期如日。每天的生活单调于教室、食堂和寝室，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因为他在课间十分钟还能找到一点空闲的时间来读读课本以外的书。中午坐在最后一排，等到12点的下课钟声响起，他就以疯狗般的速度迅速冲到食堂里去抢第一轮的饭。当然，我们曾经说过这个破食堂没什么好吃的，味道也不行。有一次，戴小手放月假回家去，看见灶上放着一盆东西，定眼一看，仿佛就是学校里的饭菜。于是他问他妈：“这是我们今晚的菜吗？”他妈妈说：“哦，那是喂猪的。”但是这个破食堂纵然有千种不好，但是它盛下了我们所有人的青春啊！什么叫青春饭？这就叫青春饭。如果叫得悲惨点，哦，这可怜的而又难吃的青春饭。戴小手处于长身体阶段，在吃好的可能被排除后，他必须得吃饱。戴小手就这样，在他的昏黄的小灯和他堆满了书只剩下一尺半宽度的窄床上，写出了一篇篇被他称作旷世之作而总是杳无音信的散文、小说和美得能让人甜死的诗歌。“这就是人生啊！”，戴小手如是感叹。我们的生活有多种可能，但最可能的是排除了所有可能之后留下的不可能会改变我们的一生。

这些充满了哲理的话都是戴小手说的，他告诉我，“这些话以后是要收版权费的。”正如莫言恬不知耻的说“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一样，戴小手说“平生无时不能寐，当然除过版权费”。（妈的，这都什么玩意儿作家？戴小手和他的名字一样，成不了什么大事。）当然我这么讲他肯定要不高兴，但不高兴是他的事，我骂了他，我高了兴了就对了。

唉，厚颜无耻的人，永远占据了发言权，当然不包括写这个故事的我，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小人物。因此我所说的话，我不负责任，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说过不负责任的话。

11

这是一个悲伤的下午。那天下午，窗外阳光明媚，但是白云时不时地盖住了太阳的光辉，戴小手走在回教室的路上，他远远地望见了校长，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头发，连声老师好也不招呼，径直地从校长身旁刮了过去。当然，我说了戴小手没什么出息就在这里，他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幼稚。我们的校长腆着肚子，从容不迫地晃摆过了花丛，望实验楼办公室走去。我们知道，这是个秋天，深秋了，昨天的夜晚还起了露水，而悲伤的故事往往就发生在这里。

戴小手刚刚走回到教室，就看着班主任把杜康康喊了出去，接着用摩托车把杜康康带走了。戴小手闹不懂，虽然他的头脑里经常出现一些灵感，能够敏锐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一次他看不出来。回到教室，大家都在自习，空气在教室里显得提高了好几度，把人闷得慌。

没几天杜康康就回来了，但是他很低落，甚至晚上也不出去约会他亲爱的丑丑了。寝室里的几个哥们觉得不对劲，首先是李健壮，李健壮说，杜康康回来了后就沉默寡言，也不说话了，是发生什么了呢？是他和贾丑丑的事被老师知道了被批评了吗？还是因为谈恋爱导致学习下降而被老师单独谈话了呢？

种种猜测，往往经不住当事人的一句话。杜康康没有失恋，也没有因为谈恋爱而学习成绩落后了。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父亲，在山西挖煤的爸爸，在一场小型矿难中去世了。而当他赶到山西时，看到的只是他父亲的骨灰，破旧的几件衣服，还没有喝完的半瓶老白干，以及几张皱巴巴，显得很鲜艳的百元大钞。他的父亲，甚至没来得及再握握他儿子杜康康的手，再喂杜康康一颗糖，再说一句本就少得可怜的话。那些工地上的男人们劝杜康康不要伤心，“哭有什么用呢？人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杜康康站在矿厂门口，他感到天旋地转。现在他杜康康竟然是孤儿了。能够单手提水，身体健壮，思想活跃，健康开朗，耿直善良的杜康康竟然是孤儿了。一切的灾难之所以称为灾难，就是因为它的猝不及防，杜康康的灾难是他对自己遭遇的猝不及防。从今往后杜康康将面对什么呢？拿什么我的杜康康能有个光明的未来呢？成绩？或者是一身用不完的蛮力？都不是，杜康康的未来只有靠杜康康自己。

寝室里的哥们儿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杜康康，李健壮这么精明的人此刻也没什么话说了，戴小手闭上了他那张爱说屁话的嘴，而刘国有此刻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因为杜康康曾经揍过刘国有。恩恩怨怨，就这样，得知了这个悲伤消息的一号寝室几乎彻夜未眠，谁又能睡得着呢？

是的，在白天我们有太阳，因此我们睡不着。而夜晚，这个上天安排给我们休息的时间里，没有了太阳的耀眼，我们谁又不想睡得安稳，睡得甜蜜一点呢？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杜康康仿佛不是那么不堪一击。我们的杜康康毕竟是文科基地班的杜康康，他懂得意识对人体生理功能的调控作用。他的心烦意乱没有发泄到其他人身上，而是他一人独自承担。虽然他有时候也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抹眼泪，但一旦到了白天，他还是要以班长的身份来对待别人，他必须得阳光，必须得正面，必须得单手提着水为班上五十多口人解决饮水问题。在这个紧张的时期，除了一号寝室的人，谁也不能理解我们的杜康康。就连丑丑这样的女生在这时候也对杜康康发起了脾气，为什么呢？因为杜康康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贾丑丑越来越觉得杜康康难以相处了。试想想，我们有谁又能容忍自己的另外一半不和自己沟通交流自己的事情呢？也许是不想影响贾丑丑即将到来的高考，也许是因为自己孤儿事实的自卑，举目无亲的杜康康始终没对贾丑丑说过自己父亲去世的消息。就连在分手的当夜，戴小手冲动地要去找贾丑丑说明原委时也被杜康康制止了。杜康康估计明白了恋爱的滋味，什么时候是草莓，什么时候是桑葚，什么时候是牛奶，什么时候又是酸咪咪。但是在这个年龄，这个时期，爱情永远是占次要位置的，不论是以世俗的名义，还是以爱的名义。

大概后来的事我亲爱的读者已经明了了，到了冬天，春天还会远吗？而春天到了，夏天又是什么样子呢？

12

整个一号寝室在高考前夕突然地集体失眠了，号称“睡王”的刘国有不停地放屁，让整个寝室陷入了可以用乌烟瘴气这个词来描述的局面。这样的过程，是每一个经历过高考的人所特有的，或者不如说我们上一辈人的共同记忆是“上山下乡”，我们的上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是《还珠格格》，而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就是“高考”。

考试很慌乱地就考完了，戴小手看着考室外面的那座塔，心中忽然涌起了忧伤。当年叫自己“土包子”的女孩是再也没见过了，而自己也已经过了自嘲自己是“土馒头”的那个时期。听说塔是埋骨的地方，戴小手又是一阵悲伤。

这个晚上，班上举行了毕业晚会，所谓的毕业晚会其实就是班级聚餐。校门外可随处见到那些盛装打扮的男女学生行走在拥杂的人群中，他们很可能今晚要告白，很可能过了今晚就没有白告了。也可能他们会对着师长大声哭喊，因为他们的感激之情实在用言语难以表达，而更可能的情况是，这群花枝招展，头光脚亮的家伙会控制不住而醉酒不归，或者几对男女手拉着手儿唱着自己都觉得难听的歌曲来缅怀已逝的青春。

一号寝室集体都没参加聚餐，他们在考完试就开始忙活开了。戴小手出去买他那几本藏在旧书店里角落里的破书了，李健壮和刘国有跑了好几圈才在一个大型超市里搞到几瓶白酒和四瓶歪嘴儿，以及他们轻车熟路能买到的各式下酒菜。杜康康呢？他本来在一号寝室哥们儿们的怂恿下打算去找贾丑丑，寻求复合，但他在三班门口见到贾丑丑的妈妈时竟然退却了。（这家伙真怂，是我我就大大方方的上去帮忙抬东西了。）

他们晚上，在清一色的女生加唯一的一个通校男生聚会的同时，聚集在狭窄的一号寝室里，开了啤酒，歪嘴按人头计划分配，就着酒鬼才吃的“酒鬼花生”喝下了这些酒精，然后横七八扭地摊在地上。他们互吐心事，因为这可能是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大家能这么亲密地躺在一起了。

戴小手说：“我是真没想到我们的高中就这么完了啊。”

杜康康说：“是啊，时光过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抓不住。”

李健壮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同睡一间房了，想想有些悲伤。”

刘国有说：“我妈告诉我，人生要活得快乐，才能找到自我。”

戴小手说：“喝吧，还有半瓶歪嘴吗，谁的？刘国有是不是你的？算了，大家一起把这剩下的半瓶酒喝了吧。”

……

这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戴小手跟我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显得很忧伤，他问我，你说我们这个可不可以写成一个故事呢？我说，我不敢肯定你的故事可以写出来，也不敢肯定市面上能认可你这个故事。不过，你如果现在还在想指望这篇作品获个什么奖，那你就太单纯了。人生各有不同，平凡的世界哪能有很多的不平凡呢？但我想，青春是大家都拥有的，你毕竟拥有你的青春，毕竟你的青春和他们的不一样。

戴小手说，你的话虽然难听，但是，是啊，那天晚上繁星满天，我当时在想，如果世界就这样停止就好了。我就不必要去考虑我的爱情，我的青春，我未来的生活。你知道的，我们活着阳光下，但是睡要睡在黑暗中。人活着要有影子，地球活着要有昼夜，而夜晚，谁敢说那不是地球最大的影子呢？

                                                                                                初稿2012.3~2016.9.25

                                                                                                 修改2016.9.28~10.07

再改于2018.10.11股市暴跌之际

后记：

我们平凡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篇小说写了四年，具体时间是从2012年3月份开始，不过我也记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2013年才动的笔，一直到现在。我的高中生活已经完毕了，我的大学生活也已经过了两年了，这篇小说才写出来。现在，我大学也毕业了。很多事情已经语焉不详，时光过了，我们的生活就不会再回来。写完这篇小说，也算完成了我的一个愿望，至少心里不再留有对高中生活回忆的遗憾。

我开始写小说是很久以前，但是我对小说的追求可能不在它的故事上，因为故事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我主要写的是小故事吧，想表达我在高中生活的种种。高中是一段经历了就不会再遗忘而只会进行回忆的经历。我们的高中生活很单调，三点一线，但是我们在这忙的时间中，我们会同时进行其他的事情，这些事情就是我们高中生活的附加品，是我们的青春。例如，我们的思考，我们的选择，我们对于金钱和生命的认识，以及我们那宝贵的爱情。

我写这篇小说很乌托邦，人物也很少，甚至可能是黑色幽默。这篇小说的写作时间跨度很大，不光是故事本身从高一写到了高三，主要是构思和写作也用掉了很长的时间。人，本来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生百岁，相去几何”，我们的岁月是无价的，在这岁月里，不少是我们自己不能安排的，而是被安排的。但怎么安排，如何被安排，这些都需要时间给我们答案。高中三年，生活很匆忙，无心细想，而今天回想起来，时光一晃而过，就连时间本身也已经是一个过客。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作品出来能不能为大家所接受，因为里面有一些东西是要自己去体会，自己有所经历而后才能理解的。这种写法，我仿佛见过，而没记忆清楚。散文式的小说，夹杂着许多思考，没有手法，不谈雕琢，它就这样出现了。

但不管写出来，别人喜不喜欢。我还是那句话吧：我们活着阳光下，但是睡要睡在黑暗中，我们平凡地生活在这世上，希冀着完成些不平凡的事。

                                                             戴海伦于成都

                                                           2018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