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海伦
我坐在我的屋子里,屋子里三个空气净化器正咝咝地吐着凉气。我在四楼,城市的雾霾很重,让我如居仙境。我渴望清洁的空气,清洁的水,湛蓝的天空以及澄澈的生命。我有时也卧在沙发里,两百平的房子我一个人住着,我不害怕寂寞,也从来忽视孤独,没有人不是孤独的,热闹的心中,总是回荡忧伤的空响。
那天,黄昏将至,太阳从窗户里缓缓向下滑去,我的大皮转椅在阳光照耀下泛起一层光芒,人事部总监推开了玻璃门,她向来不敲我的门。我曾为此对她笑着说,你以为我的心是玻璃做的吗?她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我怕敲碎了公司的财产。她右手递上我新的职位任命书,上面写着,我已经升职为股票部负责人了,需要说明的是,投资部是个大部门,我分管的仅仅是股票这一科而已。她还是那么冰冰地对我说,根据规定,你可以换一套房子了,二环和郊区别墅两者你自己选。我说过,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所以,一般不会被选择,也不会跟着别人选择,我说,让我思考一下。
出了公司,我心里很高兴,但这样的高兴只能我一人享受。我开着车,在城市毛细血管一样的街道里散漫地游荡着,一个一个街区,一座一座高楼,我如幽鬼一般徘徊在城市傍晚的余晖里。我没有按照往日的路线回家,而是不断地转悠着。车轮胎压得马路呼呼地响,路边的行人们走在晚归或者休闲的路上打着呵欠,微笑着。我的眼光游离,思索着孤独和这个世界,而没一会儿我就感到疲惫,懒意从腰部涌起一直经过我的背脊骨再到我的胸口我的颈椎最后到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呵欠。我把车停下来,前面有一个路边摊,老板招呼我坐下,请问您要吃点什么?随便上。先生,对于吃的,什么都可以随,就是不能随便。听了这句话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那你上你的拿手菜吧。
黄昏的城市,黄昏的我坐在小凳子上等待上菜,然后我的眼光就落在了对面的那栋楼上。斜斜穿过几棵老树,那栋楼鹤立鸡群,在周围破楼的映衬下显得金碧辉煌,一排房子整齐顺街而列,不高,共有四层,法国风格,每一户都单独伸出了一座阳台,颜色白里偏粉。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地处二环,交通方便,最重要的是房子别致,我喜欢。我吃了饭,老板的拿手菜不怎么拿手,咸不够味,甜又冲了辣。但不管怎么样,我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在开车离开之前,我特意望了一眼这条街的名号:银河路。
我和巫小曦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银河路,我住的地方是银河路十八号。这是一个类似于别墅群的地方,要进院子还是得从大门里,门卫室前常常站着一个老头,总是手里拿着烟,手捻着烟头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据说,这院子的大部分房产都是他儿子的。这楼不算高,连接起来是成片的建筑,仿佛是郊区,而这里实实在在是这座城的二环。楼一般是修六层的,四层的成本太高,但我们的楼就是四层。我住在顶层,拥有一个阳台,阳台也是白里透粉的。说实话,我不喜欢粉红色,但住下来就住下来了,人一生的颠沛流离,哪里需要太多的居所呢?更何况一种颜色。
我通常在星期六的时候会睡个懒觉,等到阳台探出了一些光来,我才慢吞吞起床刷牙,当然也有没有光的时候,那是因为城市空气不好,雾霾太重。那样我就只能依靠我设在九点整的闹铃来叫醒我了。平时的工作实在太累,很难有休息的时间,星期六就成了我唯一放松的时候,而到了星期天,我不得不开始研究星期一的股市了。为了有些情调,也为了将来如果有谁要到我的住处来造访看到我还是有点品味的,我买了一排花放在我的阳台上。我的住处临街,我的阳台因此成了银河路为数不多的“走资派”。于是,我每次从门口出去的时候,老头都会多看我两眼,甚至还会多加一句,哟,今天这么早出去?我很多次想对他说,是啊。而我从来只是点点头。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很难找到聊天的人,我们从一出生就生活在寂寞当中,孤独和个人独白完成了我们一多半的人生。
也许是我的花成了“勾引”巫小曦的罪魁祸首。那天早上,星期六,我还没醒,阳光还在雾霾里徘徊,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一个身影从阳台上闪过。我很警觉,这是我的专业要求,在金融市场有时候就是短短一瞬就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我立马醒了,径直走向阳台,而阳台空无一物。我站在阳台上,脚下踩着我亲手铺上去的地毯,真舒服,我甚至身体酥软想就地躺下再睡个回笼觉。但我没选择躺下去,我回头望望我那立在客厅里的石英钟,八点半,还睡个什么呢?我转过身,想趁机呼吸一下,才发现今天的早晨不适合呼吸。而一瞬间,我的眼睛被一圈暗黄的东西吸引住了,我的阳台上多了一个脚印,一个不大不小正好三十八码的鞋印。为什么我能说这么清楚?那个鞋上的号码段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我的阳台上。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也知道这肯定是别人留下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整一个月,我用我平时分析股票的方法来分析这个脚印的来由。首先,我将脚印拍下了照片,然后上网找类似的脚底有痕迹的品牌,很遗憾我没找到。然后,我将鞋的大小进行比对,推出这双鞋是一双女性的鞋,而且是年轻女性,你看,那印子的足弓处多么的秀美啊,圆润而柔软。再然后,再然后我也不知道更多的信息了。通过一双鞋就判断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也许我们这个世界上能破此题的人只有李昌钰一个,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为人做股票组合的分析师。
我是一个有着轻微强迫症的人,找不出原因的问题,我一定会去找。于是我甚至在上班的时候开始关注一些鞋类的生产商,看他们是否会生产这样的鞋。为了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开着车四处乱窜,然后放下车,穿着我的运动衣在银河路附近查找线索。查找线索却恰恰给了我一个好好审视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的机会,我发现我平常开车路过的路竟然有很多地方布满小坑,而我在车上坐得很平稳,我还以为我们的城市真的完美无瑕,到处都是平坦的路面。我在夜晚出门,戴上口罩,雾霾天气在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了常态,我的喉咙经常因为误吸雾霾而又痛又痒。我出门本来是为了寻找线索,而最后却变成了寻找快乐。我独自一个人走着,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孤身一人,来去轻松。有时我在街头买一点街边小吃,靠在路灯下一点点吃完,看着这个城市的夜色,看着匆匆行人的步伐和不断闪烁的车灯。有时我坐在二楼的街角小店要一杯小酒就着夜色怀念过去,随身带着耳机默默听着音乐,白天你看得见的东西也许使你烦躁,而夜晚把它的温柔给你使你平静,还是夜的黑好。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我发现了附近的街区正在进行改造,蓝色的施工牌一排排地把双行道挤成了单行道,蓝色的牌子上写着:绕行一阵子,幸福一辈子。我还发现了,在夜色中,不一定是红灯聚集处才会有小姐,其实到处都有,她们白天睡觉,晚上行动,白天素颜,晚上浓妆,有时我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看着前面婀娜的背影,然后想,怎么今天晚上全都是娼妓?当然,这样说话是不对的,可能会冒犯到一些女性。我再换一句话说可能比较公允:我们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娼妓,不管男的还是女的,虽然他们穿上衣服的样子显得更加诚实可靠。
我的逛街并没有给我太多的发现,而我的生活完全为这个脚印打破了。我以前很开心,下了班就躺在家里看书,写作,有时候放点音乐,如果公司的女同事说要到我的住处,我不单开心,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而这段时间,我因为这个脚印,拒绝了许许多多的女同事的提议,比如说到我的银河路十八号一起讨论下我们的金融市场啊,或者夜晚打个电话让我到银河大剧场去看场电影啊,更有意思的是邀请我开车去看什么流星,流星有什么好看的?流星一闪而过,连地球都撞不着。我拒绝了她们的邀约,我的生活现在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个“脚印”开展的,三十八码,秀美的足弓,一闭眼我就为这鞋的女主人画像。她应该很高挑,长长的头发,明亮的大眼睛,健康活泼的语调,一回首便把人迷得神魂颠倒。但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矮矮的身材,短短的头发,小眼宽嘴巴,说起话来向放炮一样,一回头就能吓死一头牛。不管是谁吧,不管你长相如何吧,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想知道你是谁,这个世界上总共有七十亿人,而我现在独独牵挂的是你,你说我还会在乎你的长相吗?
我心里想不明白,但我绝不表露在情绪上,以至于我们的人事总监对我说,今年经济形势不好,你得实行末位淘汰制,把你的那帮子人淘汰些出去。按理说要是平常我会和她开开玩笑,难道你想到我们部门来?但这次我没有,我说,也行,到年末再看吧。这是缓兵之计,也就是不想理睬她。她曾经好几次对我表露过那方面的意思,而我从来不答应,没什么原因,就是因为我觉得她太漂亮了,我配不上她,她主动来贴我了,我觉得这是不正常的。但我说了这个缓兵之计后两周,她的裁员通知就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上面红彤彤的公司萝卜章让我不得不屈从她,虽然我为我那几位不争气的部员们极力争取了,但决定就是决定,这个决定因为有了那两个萝卜印就具有了不容否定的权威。我的部员们走了后,我很苦恼,不是因为我的部员们和我关系很好,而是因为他们走了我的工作量就增加了,现在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加班赶一些工作,有时候甚至要排到星期六。正当我为工作苦恼的时候,巫小曦就来了。
巫小曦是谁?
我一直没有隐瞒,她在我的心里很久了,她的模样,她的语气,她的一举一动都早早在我心里刻下了影子。巫小曦笑着对我说,你那天睡在阳台上你就不怕冷?就不怕天上掉下一颗流星把你砸坏了?我说,我身强力壮火气很大,流星砸下来能砸到我那是国家的导弹没找对位置,而我住在顶层,根本没有楼上邻居扔垃圾的担忧。巫小曦嘻嘻地笑着,说,你嘴真贫,你平常也这样吗?我说,啊,我平常比不平常的时候稍微贫一点。巫小曦就又笑了,她总是这么开心,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酒窝,这两个酒窝能让人像喝了酒一样沉醉。我的右半边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醋窝,我于是把我的脸也扬给她看,我说我也有啊!她看了一眼,做出极轻蔑的样子,你这不算酒窝,你这是饭窝!我就这么和巫小曦认识了。我那天是太累了,做到了半夜我的那部分工作还没做完,我就躺在了阳台上软绵绵的毯子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被一声跳跃声惊醒了,我坐起来一看,巫小曦两只手正扶着我的阳台,笑嘻嘻地对着我。
巫小曦和我说,她是跑酷热爱者,每周六才有时间跑酷,平时的时间都给了工作,而星期天她要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宣传环保。她说生命都交给了为钱而进行的工作,那也太无聊了,而环保是永恒的,所以她选择永恒的价值。我很惊讶,我说,你们怎么去宣传啊?她说,很简单啊,就是在街上设一个点,然后发一些环保资料,跟路人们讲如何将垃圾归类,如何做到随手关灯,少开私家车,多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我问她,你们觉得效果怎样呢?巫小曦说,这是一个长期的意识教育,不是像你吃饭吃了马上就饱。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巫小曦说话也这么有意思了!巫小曦说,哈,那还不是你勾引的我说的?我说“勾引”这个词用得好,很有我的风范啊。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跑酷运动,一说起跑酷运动,她就激动了,她说这运动起源于法国,如果练好了,你在紧急事件中活下来的机会就会大大提高。当然,说了是跑酷,那么跑起来就一定很“酷”啊!你想想,你能在各种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很酷地穿过去,奔跑、跳跃、翻滚。我喜欢酷,喜欢运动,喜欢阳光明媚。但一说到“明媚”两个字,巫小曦就停下了说话,巫小曦皱了一下眉头,指指阳台外面灰蓝色的天空,你说,这明媚吗?我立马起身把阳台门关上了,然后指着我屋里的三个空气净化器,说,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了!巫小曦翻了一下白眼,难怪不得有人说你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你们能有点大胸怀去关心一下你们以外的人吗?巫小曦说了这话后,我们就没再说话了。我们坐在我的大客厅里,我买的那台石英钟的秒钟和分钟指针跟着手机上的电子时间一秒不差,一丝不苟地走着。当我说,我放两首雅尼吧?巫小曦却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径直向阳台走去,拉开门,蹦蹦跳跳,消失在了这银河路的楼宇之间。
巫小曦这个名字就永远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了,不说这个永远的时间期限吧,就说在我这一段生命中,巫小曦是当之无愧地霸占了我全部空闲的时间,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各位读者不要乱想,我说的精神上的是指我对她的思念,而肉体上则是指的我和她两人之间的直接交流。说实话,我现在的星期六过得狼狈又幸福,一方面要完成少了人手后的工作,一方面又想睡一个懒觉,而更重要的是,我要在清晨等待巫小曦的到来,因为巫小曦来的时间很准,不是八点就是八点半,八点是因为她高兴,而八点半不是她的原因,是天气的原因。后来我运用我金融人的专业,统计出了巫小曦出现在我阳台上的时间,空气优,巫小曦肯定八点到,空气良,巫小曦八点十分也能到,而轻度污染,巫小曦就要八点二十分才能到了,中度污染是让巫小曦姗姗来迟,但最迟八点半也到了。这很有规律,不难发现,巫小曦的出没和这个城市的空气有关,而与我和她的关系没有显著相关性,她出现的规律,不是因为情谊而是因为呼吸。
星期六的早晨一般很美,我窗外的梧桐树正是夏天的时候,树冠圆圆的,风一吹,就不停地涌动。清早起来,看着清晨的城市景色,听着窗外的汽车声,当然还有那些小屁孩们清早起来和大人吵架不去补习班的声音。我以前可能会认为雾霾大一点没什么问题,因为就算见不到阳光我也有闹钟把我叫醒,可能我会觉得汽车声简直是他妈的毒药,让我早上不能睡个好觉,以至于我有更多的时间和梦中的女神见面,或者我还更痛恨那群小屁孩们早上和大人们叫不停地闹腾,狗日的,家长叫你去补习你就去补习嘛!你自己不对自己负责,将来谁为你的人生负责!?但现在我希望雾霾少一点好,因为我有了一个女神可以期待,我希望过往有汽车的声音,因为这是生活的声音,我听了小屁孩们的闹声,我反而更同情他们,谁知道他们中的谁以后会来领导我们的国家呢?我在星期六又多了一点念想了,我在等待我的巫小曦。而巫小曦也总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按时出现,然后和我一起吃个早餐,等我石英钟上显示十点整的时候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从一次次的会面中,我得知了更多关于跑酷的知识,比如说跑酷是一个法国叫大卫的家伙创造的啊,成龙的很多电影里其实有跑酷的影子啊,还有一款游戏叫跑酷啊。而我也了解了更多的关于环保的信息,他们在街上去宣传,那些老头儿们说,哈呀,你们宣传这有啥用呢?你们能挣多少钱呢?啊,我家里有一个娃刚大学失业了呢,你们看给多少钱让他跟你们一起来做?巫小曦说,你看,我们的工作就这么难。我一边听她说,一边把我冲好的麦片和刚做好的面包片递给她。巫小曦接过去就呼呼地吃了,让我忍不住想笑。但我没笑,我说,你不是也说,这个需要长期的宣传吗?做事哪能有这么简单啊!我说了这话,巫小曦白了我一眼,眼珠子斜视着我,嘴角微微一撇,这个眼神,这个表情像一道温柔的闪电抽打在我的心上,我不能说因为这个表情和眼神我就春心荡漾,但我愿意立刻为她死去。我说,小曦,慢慢来,我支持你。巫小曦停止了吃东西,你支持我也别只是在口头上支持我,更别说你在早餐上支持我了,你得实实在在跟着我一起去做嘛!又是十点,巫小曦从我的阳台上消失了。她穿着黑色的紧身衣,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长长的头发,修长的身材,她在楼宇之间跳着,跳着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巫小曦每天往哪个地方跑,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另外一个我这样的人为她准备早餐。这一切都很奇妙,我思念一个陌生人,然后和这个陌生人成为朋友,和她聊天,为她准备早餐。我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这样想,如果我和她结婚好不好呢?如果我和她一起去跑酷,一起跳跃在楼宇之间,会不会好一些呢?虽然跑酷是为了躲避灾难,而实际上,在平常训练的过程中我们就已经将自己置于危险中了,为了生命的安全而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应该不应该和她一起去呢?我是不是应该和她一起去宣传环保呢?为了我们的新鲜的空气,澄澈的水以及湛蓝的天空。我没把这些话和任何一个人分享,我只是默默地想,默默地思考,默默地,也许吧,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的世界真会有所改变。
我和巫小曦这样交往了大半年,日子一下子来到了冬季。冬季是没有生机而蕴藏生机的时节,我们很难从那一滩滩雪堆子里发现我们明年的绿色树苗,而实际上那绿色树苗真是在雪下面藏着。阳台外的梧桐树早掉光了叶子,冷硬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孤零零而可怜兮兮地立在寒风中。冬季了,巫小曦的时间就不准了,有时候可能会迟到半小时,有时候又不来。不过这都没问题,思念一个人,见到一个人,都只是时间的问题,用时间能解决的问题,远比用金钱解决的事情雅致得多。我每天关注空气质量,以前我对空气很差可能没那么多的烦恼,而现在我对空气的关注却是实实在在的用心,它的微小变动就足以让我变得冲动。以至于我常常感叹一句话:天气就是天意啊!我没有加巫小曦的微信,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甚至我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仅仅是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叫巫小曦,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城市,我却不知道她在哪里,这实在令人忧伤。我说,我们每周见一面,每一次见面一两个小时,我们算不算是周六恋人?巫小曦说,你猜?我说,我猜不着,这世上我能猜到明天的股票涨还是跌,我能从金融市场获取不同寻常的超额收益,但女孩子的心思,尤其是你巫小曦的心思,我猜不透啊!巫小曦把眼睛往外一瞧,说,那你说是就是咯。我于是说,那我期盼你每天的八点都能准时到我这里,我每天也为你煮好你的早餐,不管你来不来,你来你就吃,你不来,我帮你吃,反正你的就是我的。巫小曦听了后哈哈大笑,你能不能不这么贫啊!
我的石英钟很准,每天我都按时起床,虽然我的工作在星期六会累积很多,但我还是愿意抽出时间来等待巫小曦。我们公司的人事总监说,你就不能好好在周末休息一下吗?每次星期一来你的眼圈都是黑的。我说,那你给我配两个人啊!人事总监说,这你得跟老总讲。我才不会和老总讲呢,谁敢得罪老总?我这碗饭虽然是靠本事,但本质上还是靠老总提拔。我现在年薪七位数,这一切我得感谢我的领导,我怎么能给领导找麻烦,多开几个人的工资呢?我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也知道自己的未来,在职场上,有的话不说还好,说了可能再形容后果就不好用“好”这个词来衡量了。这个后果就和你喝多了假酒会变蠢,而期末了你复习的却是假书一样,孩子,这后果,你懂的。
我很累,在城市里生活,六位数,七位数又怎么样呢?我们每个人都是数据,我们都被编了号了,大数据时代,每个人都是一个模型,在模型中,我们购物,看电影,追喜欢的明星。生活在大数据时代,我们时时刻刻需要和数字打交道,不是你形成了我,而是我们互相形成了自己。但我现在除了那些数字以外,如果没有巫小曦进入我的生活,我还拥有什么?
我每天早上很认真地准备着早餐,很虔诚地等待着巫小曦从我的阳台降落。而巫小曦也总是在八点半以前准时赶到,和我聊聊近况,比如说这一周她又读了什么书,又去哪里做了环保的宣传,或者是她的小姐妹中又有谁离开了环保小组而投向了男朋友的怀抱。我一听男朋友这个词就兴奋,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个心理变态,而是因为一个女生在倾诉她的关于别人男朋友的时候就已经把你当成了一个男朋友的想象体,所以米兰·昆德拉才说“爱情不能比喻,一旦比喻你就会坠入爱河不可自拔”,我说,小曦,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巫小曦听了,先是一愣,再就是笑,笑得眉毛都弯了,还捂着肚子笑。我当下挺窘,手牵着衣服不是,放在身前不是,放在身后也不是。巫小曦却挑逗似的对我说,你说我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呢?作为一个女生,我是不是该矜持一点呢?我心里突然就放轻松了,我抬起头对着巫小曦说,好,那你考虑一下。巫小曦接着这句话就是,好,那我下周给你答复。
巫小曦指了指我的石英钟,说,我得走了。这一次,巫小曦没有走得那么快,她到了阳台还对我说,我怎么突然觉得你不是做金融的呢?你这么傻。说完,巫小曦就飞快地从阳台上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连片的楼群中了。我先是镇定了一会,然后就没法镇定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仿佛我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我趴在地上,趴在巫小曦刚刚坐过的我的大厅的毯子上,感受着她留下的余温,把我的心和她的温度贴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变态,但我爱她,爱她的一切。我埋下头,闻着她留下的清香,这清香很熟悉,清新,淡雅,我仔细辨别了很久,开始我以为是什么法国的香水,叫什么香奈儿的,但后来我才想起,这是我童年院子里梅花的香味。梅花竟然都开了?阳台外阳光明媚,车声轰鸣,我感到无比的开心,泪水从我眼里涌出来,我要说一句被说俗了但确实是真心话的话:我这泪水不是因为忧伤,而是因为幸福。
下一周,我永远记得这一周,这一周是我人生中给我时间感最长的一周,是我有意识那一刻起所感受过的最长的等待。我以前每天早上起来就是打开电视听新闻,然后顺便弄点麦片和着面包吃了。但现在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关注天气预报,可能做天气预报的人永远想不到我的爱情竟然和天气有关吧?以前晚上我会把手机调成静音或者关机,但这一周我把手机一直开着,每隔一会刷新一次,观察近期的天气走势,是的,我比和巫小曦刚认识的时候更关注天气了。星期一,中度污染;星期二,中度污染;星期三,重度污染;星期四,中度污染;如果说前四天的天气情况让我牵肠挂肚,那么星期五的天气情况则更让我抓狂。因为我的手机上显示着无比沉重的几个黑色大字:星期五,重度污染。
星期五的晚上我一直睡不着觉,我十点就上床了,但我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这不单单是因为星期五的天气状况让我抓狂,而更是因为从我对数据的分析中,我预测到星期六也应该是重度污染。因为根据以往数据,重度污染后的第二天极有可能持续重度污染的情况,而概率上的百分之五十的变成非重度污染在这个数据中显示出来的是百分之十。果然,当我拿出手机翻看天气信息的时候,我看到了星期六的天气预测:星期六,橙色霾预警。当看到橙色雾霾预警的时候,我极度沮丧,这就像是本来一个人还有希望看到明天的太阳,而一瞬间太阳却爆炸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颗渣渣都不剩了。如果说这一个星期是我人生中经历过最长的星期,那么这一周的星期五晚上是我经历过的最长的夜晚。我每隔两小时给自己设了一个闹铃,目的是起来看天气预报,到了晚上两点的时候,我的手机上显示:8:00,霾。我紧张了起来,这么大的霾,小曦怕是要爽约了。我苦苦等待的这一周,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我无数次翻看我的手机,点开那个可爱的飘着几朵云的天气预报的软件,无数次地查看天气情况,盼望,失望,开心,伤心。但我不甘放弃,我把我房间里的三个空气净化器都搬到了阳台上,我希望我的空气净化器会把我阳台周围的空气吸干净,虽然巫小曦知道了可能会说,啊呀!你这几个漂亮的小玩意儿怎么能和这么浑浊的大环境对抗呢?你看你这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我不管了,我又想到了一句俗不可耐而又真情实意的话:我连我爱的人都没法保护,我还能保护谁?
我裹着睡衣,身体感到很暖和,但当我向阳台下望去,阳台下的路灯连成了一片光,我看不清灯在哪里,也分辨不出路灯的具体位置。我转身回到了房间,我的喉咙感到干痒难忍,我倒了一杯水喝了,躺在床上,嗓子还是很痒,我又喝了一杯水。两杯水让我想起了巫小曦,想起了她的笑,她的醉人的酒窝,她的清脆的声音和婀娜的身材。我这么想念她,不是因为我醉水了,而是因为我醉到她脸庞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里了。虽然我很疲惫,但我心里还是想的小曦,我爱她,我有点担心小曦早上来会不会来。我希望她来,但又不希望,希望她来是因为她能带给我爱的答案,不希望她来是因为今天早上的空气实在不好,她又是在楼群之间蹦蹦跳跳的,我担心她摔了或者受伤。就这样,我在迷迷糊糊中为她祈祷,祈祷她不会出事,最后我还是想让她今天可以不来,她完全可以爽约啊。我亲爱的小曦,只要你活着,你健康,你还是那么美丽善良,告不告诉我你爱的答案都不重要,因为爱从不应挂在嘴上,因为爱不在路途的坎坷遥远,不在这短暂的一朝一夕。
但虽然这么想,我还是在七点钟就起床了,我把电视打开,电视里那个涂了红色唇膏的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现在在说霾的事情,说是因为霾的原因,我们的汽车堵在了高架桥上,一辆车从高架桥的这头上去,愣是排队,都一个小时了还堵在高架桥的正中央,车主们跳下车,在桥上抽烟,他妈的真没素质!这么大的雾霾了还他妈的在嘴上挂小烟囱,王八蛋!我听着新闻,不时回望我的石英钟,做着早饭,我一边做,一边担心,一边等着小曦来带给我答案。到了八点,我东西已经准备停当了。为什么我起来做早饭要一个小时呢?因为以前我是用面包和麦片,而这做得太快,实在没有诚意。因此今天我起来煲了一锅莲子粥,一来莲子对肺好,二来莲表示出淤泥而不染,以此表明我对她的情意。我盯着石英钟,等待着小曦,八点的时候小曦还没来,平常她有时候也晚点,今天这个情况,估计晚点是没什么。我走到阳台上去看了,觉得比昨晚上要清晰一些,至少我能看见路灯杆子了。我心里一阵高兴,也许小曦就在路上。我于是回到屋里,搬了一个绒凳子坐在客厅里,等待着小曦的到来。但不一会我的高兴劲儿就没有了,我想,小曦是不是不来了呢?毕竟这么大的雾?我于是在屋里踱来踱去,手不时挠着脑袋,不时望着阳台那块她常常降临的地方。到了八点半,小曦还是没来,平常这时候,小曦应该跟我一起吃饭了。我拉开阳台门,天空变得越来越清晰了,霾好像变少了,我拿出手机一看,真的变少了,数值从500降到了300。我很高兴,我把空气净化器全部搬了回来,然后坐在阳台上等待小曦,我望着小曦以往来的方向,时不时地张望,但我很失落,就这样一直等到了九点半,小曦也没有出现。九点半,这个时间是以往小曦和我打闹说趣话的时候了,而现在小曦还没出现,桌子上盛在瓦罐里的莲子粥现在也基本上凉了。我基本确定了小曦不会来了,我搬起我的绒毛凳子,坐回我的客厅里。我坐在凳子上,回想着我和小曦的一点一滴。从那一个美丽的脚印开始,到她的跑酷,她的环保,她每次来的八点整以及她的笑。我喜欢她,也勇敢对她表白了,我从来没辜负过她,而她怎么能辜负我呢?我想着想着就心寒了。什么都凉了,凉了的绒毛凳子,凉了的莲子粥,凉了的我的心还有阳台外那些污浊的空气。但我为什么要寒心呢?这么短的时间,我就为她做了大半年的粥,在每个周六和她有一次短暂的相会,我惹她嗔怒,逗她笑,就这些,她凭什么要把终身托付给我?为什么要把生命交给一个仅仅半年的牵挂着她的男人呢?况且,这个男人还根本不知道她的家庭,她的生命历程,而仅仅是喜欢她这短暂的半年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是的,我不应该怪罪小曦,我没有权利让,小曦也没有义务爱上我。
但我还是很伤心,还是很失落,没有一次期待的落空让我受如此的打击。我没有再做工作,我打算颓废,就算工作做不完,那人事总监要以此为把柄把我也末位淘汰了,那我也心甘情愿。什么鬼工作?连让人忧伤失意的时间都不给。你不允许我忧伤失意,而我偏偏就忧伤失意了呀!我从冰柜里拿出一些酒,红的,白的,黄的,现在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字:喝。我足足喝了一个小时,没有任何下酒菜,而我喝的时候,仍然期望着小曦到来,而小曦今天不会来了,不光是今天,也许明天也不会来了吧。我喝了酒,醉意涌上心头,但我没哭,我朦朦胧胧的眼睛往阳台外瞟了一眼,雾霾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能看见对面那对小夫妻的屋子里摆放整齐的书了。我就这样睡了过去,直到我再次醒来。
我再次醒来不是自然醒,而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是谁在敲我的门呢?我这个孤身居住的单身汉,这个城市的漂泊者,这个一次打击承受不起就趴下的情感懦夫。我挣扎着去开门,开门前我先趴在猫眼上看了一下外面,奇怪的是,我没看到人,没看到任何东西,我醉眼惺忪模模糊糊只看到了对面的门。我不需要被关爱,更不喜欢被恶作剧。我说过,在温暖的春风中,在明媚的阳光里,我唯一喜欢的是巫小曦,唯一渴望的是清洁的空气,清洁的水,湛蓝的天空以及澄澈的生命。
写于2017年1月
改于2018年10月
后记:
我们应该诗意的栖居
戴海伦
2016年末,我在读书的时候突然感到喉咙发痒,随后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开手机,空气质量显示为严重污染。想到小时候,我们的天还很蓝,河流也没这么糟,我们还有足够的快乐来面对我们的生活。人是经不起回忆的,一回忆,我们就常常忘却了自己。
这篇小说来自于雾霾,我在雾霾中花了一天时间写出来。写的一个独居的金融分析师和一位跑酷女性在每周六相会,谈论环境,思考社会、人生,最后告白,等待恋人到来的故事。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现在的社会尤为如是。大家一回到家,就关上门窗,打开手机,在精神的世界里徜徉,在客观事实上孤独。但是我们的社会并不是孤单的,客观上,社会是复杂,多样的。所以,孤独构成了整个世界,而世界的繁华浮躁和孤独的我们之间的矛盾,成为了一切不幸的根源。
十年前,我还是个少年,那时,在正在修建的道路上看到一块醒目的牌子“绕行一阵子,幸福一辈子”。十年后,当这句话再次出现在我所住的城市,我已长成为一名青年。我在思考,是“绕行一阵子”还是“绕行一辈子”?我们这么做,为了我们自己还是为了谁?社会的发展,是不是需要一部分人做出牺牲?我们还经常看到邻家小弟弟强迫着做一些事情,关于读书,关于生活,可谁知道他们当中谁是将来的国家领导人呢?
前年,我所住的城市为了治理雾霾,关停了几百家以炭为燃料的烧烤摊。果真,我们的城市变得蓝起来,第二天,城市的报纸刊登了这则新闻“关停烧烤摊,迎来天蓝蓝”(大致此意)。看到新闻后,我们都笑了,天蓝的原因和雾霾的原因,我们都知道,因此,我们笑称这座城市的蓝是“烧烤蓝”。
上述的事情,只是小说中的缩影,个中滋味,留待大家去品。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很容易丧失自己,只有思考着。思考着的事情,也不一定是定论。这就好比,我们在听一些轻音乐,真是百听不厌,如雅尼的曲子。而我还喜欢一个国内歌手的歌曲,但是听多了,反而不好听。最后总结原因,轻音乐没有词,表达的意思由我心情而定,是多样的,随时能和我产生共鸣,而这共鸣,就是美的开始。但有了词,一首曲子就被定义了,只能在特定的时候去听,才会产生共鸣,这样的特定情况很少,所以,我们能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
小说开始,和小说结束,我用了一段相似的话“我渴望清洁的空气,清洁的水,湛蓝的天空以及澄澈的生命。”这是我年少时,对世界的直观感受,是我对美的最初理解。人,纵然是孤独的,而诗意的栖居,是每个人在这颗星球上应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