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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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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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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小赵

(一)

几声清脆的鸟鸣打破清晨的宁静,赵家沟是人们还沉浸在一片喜悦中,在这山洼里,常年四季与外界隔离,雄伟的大山阻挡了人们的欲望。这里始终保持着千百年来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慢节奏生活。说起赵家沟,这里不过是几座大山间的一个岔路口,在岔路口旁几户稀稀疏疏的小瓦房顺着弯曲的小道凌乱地排列着。

赵家沟今天发生了一件喜事,三十多岁的赵栋梁结婚了,赵栋梁是家里的独子,一个妹妹几年前跟着一个收山货的货郎跑了。六十多岁的母亲承受不了失去女儿的痛苦,每天早晨早早地站在村头那个小土堆上沿着山路眺望。年尾看到年头,年头盼到年尾,日出守到日落,日落等到日出。眼泪哭干了,还有嚎声,嗓子哑了还有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有一天,赵栋梁的母亲深陷的眼睛失去了光泽,从此她生活在一片模糊之中。赵栋梁的父亲却常常在一个人坐在被烟火熏黑的木门旁抽着旱烟,一袋接着一袋,那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直到他直不起腰来。

赵栋梁守着二老艰难地生活着,在赵家沟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本来就男多女少。家徒四壁的赵栋梁,再加上两位需要照顾的老人,更加让他不再有成家的念想, 试想哪家姑娘愿意嫁到这个吃了上顿想着下顿的家呢?

赵栋梁整日在地里劳作着,随着时光的流逝,赵家沟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外出打工,村里人丁凋谢的颓废景象逐渐显现出来。赵家沟也像很多山村一样,成了空心村。赵栋梁很多次打算跟着同村人出去打工,但是看着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和整日默默不语的父亲,心里又有些放不下,只好每日在地里劳作着。

天不绝人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隔壁村在名嘴媒婆来到赵家,说是他家有一个亲戚的女儿,从外面打工回来。进门就眯着眼四处打量着,赵家现在的状况一目了然,在这个‘丢个石头打四角’的家里看不出一丁点儿值钱的东西。加上常年烧柴火,墙壁和用树枝编成的楼板都是一片漆黑。看得赵栋梁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小声说道:“四孃,家里也没有什么。”说着把一杯热茶递在媒婆手里。媒婆细细地品了一口茶,喜笑颜开地说道:“栋梁越长越壮实了啊!”赵栋梁低着头没有说话。媒婆抬头看了看楼板,接着说:“记得栋梁也有二十多岁了吧!”赵栋梁抬头看看媒婆,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小声说道:“今年三十一了。”媒婆收起笑容说道:“有没有找到媳妇了呢?”赵栋梁脸上绷得紧紧的,说道:“还没有呢!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谁会看得上呢!”媒婆严肃地说:“哪里哪里。现在看得是人,不是看家境。”赵栋梁面无表情地说:“话是这么说的,但谁愿意跟着我受这个苦呢!”媒婆看着坐在赵栋梁身后的母亲,又看看赵栋梁,说道:“万一有呢!”赵栋梁的母亲边砍柴边笑着说道:“他四孃,要是有么!那就要感谢你了。”媒婆说道:“哎,说哪里的话,老姐姐,说起来我们还是一家人呢!”赵栋梁的母亲头也不回地砍着柴,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摇摇着头,她的眼睛不好,要在天黑前把柴砍完,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媒婆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对于以说媒为生的她来说,这并不会让她赶到尴尬,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唉,我说老姐姐,你就停下吧!我说正事呢!.......”“我娘家房背后,有一个姑娘前些年出门打工,前几天回来。就是被人拐卖过。不知道梁栋这孩子有没有意向。”赵母眯起眼仔细看着媒婆的脸,好一会儿,确认她不是说笑。脸上的愁纹慢慢舒展开来,拖着沙哑的声音疑惑地小声说道:“真的吗?她能看上我们梁栋?她能吃的了苦?”一连串的问号问得媒婆无从回答。赵栋梁提起那把堆满灰尘的热水壶给媒婆添了些水,媒婆和颜悦色地说道:“老姐姐,我说道是真的,这姑娘长得水灵俊俏的,就是听说在外面生了点小疾病,现在想回家嫁人过日子。”赵母脸上露出难为的笑容,小鸡啄米般地不停点着头。“那就定咯!”“哎.....哎........哎......”“等消息吧!哈哈哈哈哈......”媒婆头也不回地笑着跨出门槛向大路走去。

按照赵家沟的规矩,凡是说媒娶亲的,男方都要准备三条烟三瓶酒去谢媒人,还要准备一块肉,一封绿豆糕,以及其他一些说媒的物件。赵母翻开枕头,在那漆黑的柜子里拿出一沓皱巴巴的零钱让儿子去赶集,买一些所用的物品和衣物。相亲嘛,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靠衣装,马靠鞍,总得给人家留下个好影响吧。今天是老赵家几年来最高兴的时刻了。

暮春的赵家沟,寒意还没有褪去,天有些凉。赵栋梁早早起床,身上披着一件洗的发白的夹克打着一个小小的补丁,他把火烧的旺旺的,他要赶在帮忙的人来之前给大家烧好一壶开水。给乡邻们沏上一壶热茶。他越想越开心,都三十多岁了,家里穷得顿顿都是洋芋,居然还能娶得上媳妇,想想就开心得走路都不知迈那条腿了。想着想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火烧起来了,烧水壶也慢慢地吐着气泡,挣扎着要把壶盖顶开。赵栋梁用撮箕端来一些石块,等会儿垒灶要用。也不知帮忙的人还需要什么呢!赵栋梁抓着后脑勺想着,想来想去,竟然想到新娘子那美貌的笑容。赵栋梁边想边唱起了“最浪漫的事”。

“哟,栋梁,看你高兴的样子。”一个四十岁的妇女笑着说道,“要娶媳妇了,心情就是不一样啊!栋梁,看你高兴的。”“哎,三嫂,你来啦!快家里坐。”赵栋梁腼腆地说道。“三嫂用心了。”“栋梁啊!娶媳妇了,以后的生活就有奔头了啊!明年生个胖小子,一家人就有希望了。”赵栋梁低着头,红着脸担起水桶去挑水了。

赵家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正月嫉头,腊月忌尾。每逢正月或者腊月办事,特别是红白喜事,都要给来帮忙的邻居一个红包,红包多少无所谓,但是一定要有。赵栋梁的母亲把平时积攒下的一块、五角、一角、两角的零钱用红纸裁剪成红包包好,给每个前来帮忙的邻居一个。一般红包都是一块六或是三块六,取六六大顺之意。

太阳慢慢地从东边的山涧慢慢地爬上来,微风轻轻地吹走寒意。帮忙的人也开始忙活起来,赵家沟作为一个自然村,其实大部分都姓赵,很多人都是本家,夹杂着几户耶鲁河水库搬迁户和一户倒插门的外姓人,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帮忙的人都很卖力,洗菜淘米,杀猪酥肉,整个场面热火朝天地开展着,有的人从自己家里带来菜刀菜板,有的人抬来桌椅板凳,做饭的家私都是邻居自发带来的。赵栋梁的母亲看着忙碌的人群,一个人悄悄地落下了眼泪,也不知道女儿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父亲倚在门口那颗歪脖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赵栋梁忙前忙后地在忙碌着,帮了别人这么多次忙,今天轮到自己做东,他心里有些惶恐,生怕大家累着,生怕哪里招待不好,生怕平日里得罪过什么人。心里总怕哪里出现纰漏,人前人后不停地给每个帮忙的人发烟,他越是客气,大家月觉得不好意思。一个二十多岁的本家小伙子边切肉边说道:“梁哥,不要发了,来的都是一家人,不要那么客气。赶紧去打扮打扮,不要让送亲的人小看了你哦!”“就是。赶紧去换衣服,明天新娘子就过来了,我们还要跟送亲的小姑娘交流呢!”另一个本家兄弟接过话说道。

按照赵家沟办事的规矩,不管办什么事,一般都是在正酒的头一天把要准备的事情做好,等到客人来的那天大家才有空去招待客人。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辈子扯着脖子叫喊着:“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准备好。”赵栋梁看着大家都在忙,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的事情是等新娘子。

(二)

赵栋梁请了一辆农用车载着接亲的人往新娘家的方向驶去。破旧的农用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新娘家。接亲的人被农用车颠簸得五味杂陈的,大家七手八脚地从车上拿下从家里带来的礼物。一只猪脚、三条烟、三瓶酒、新娘子的用品......一应俱全,一样不落,大家跟在赵栋梁的后面顺着山路爬上去,大家刚进院子,木楼燕窝上“哗”地一声,一盆水扑面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来不及躲闪,“啪”的一声,院子大门被人从外面紧紧关上,水从四面八方瓢泼二来,赵栋梁招呼大家不要躲闪,赶紧往新娘屋子奔,根据新娘家乡习俗,接亲的人都要经过这一关。据说以前经常有山贼来寨子里强抢民女,大家都是用这种方式抵御外敌的,不过那个时候大家手里的是武器。现在没有强抢了,但是这种风俗却流传了下来,不过换了一种含义,就是让接亲的新郎知道,自己的媳妇来之不易,要懂得珍惜。大家不顾一切地跟着赵栋梁来到新娘的房间,按照规矩,进了房间便不能在泼水了。

刚才的是武戏,接下来的是文戏,后面的环节就温和多了。新娘子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装端坐在床上,脸上还有泪痕。按照规矩,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不管平日里有多少矛盾,也不管娘家人多不待见欲嫁的女儿,但是在出嫁的时刻,母女都要抱着头痛哭一场,寓意骨肉分离的不舍,也寓意着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也有人说以前被强抢的民女在离别时刻都要拖着母亲,最后被强盗强行拖走。新娘子揉揉通红的眼睛,一个十七八岁的伴娘递给她一块手绢。赵栋梁腼腆地站在床前,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堂姐夫充当伴郎,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主人请我做伴郎,东家万事都准备,就等新娘入客堂。好山好水好风光,养得新娘美似仙。今年娶得新娘子,明年回门就是仨。”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站在众人身后大声问道:“请问亲家都带了些什么东西来迎接我家美凤呢?”伴郎转过身对着众人说道:“东家一切都备好,就等新娘入轿。”那妇女对着一众人说道:“我们要要新郎亲自说。”“对.....对.....对......”女方家的亲属朋友起哄道,这下可为难了赵栋梁。平日里干活倒是一把手,做起事来也赶紧利落,可是叫他说话,却有些为难了。一个本家兄弟推了他一把,小声说道:“梁哥,照着说。”“哎,哎,哎。让他自己说。”那妇女又说道。赵栋梁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们带来了吃的,用的,穿的。总的一句话,我们不会让美凤冻着、饿着。”“说具体一点嘛!”“一个大男人,这点话都说不清吗?”“就是,这么大一个人交给你们,要有一个详细的说明,我们才放心。”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赵栋梁被问得更加说不出话来。伴郎看着木讷的赵栋梁,笑着脸接过话说道:“栋梁兄弟嘴上说不出,但是心里却很会照顾人哩!美凤跟他在一起呀!准不会受气。”那本家兄弟顺着给众人发糖果,嘴里说道:“就是,我梁哥很会照顾人呢!你们看,这不都带来了吗?”说着顺手指着带来的东西,伴郎顺势把所带物品一一拿了出来,那本家兄弟拉过赵栋梁大声说道:“来,梁哥,给大家介绍一下。大家也别闲着,都吃糖。”赵栋梁顺着礼品挨个念着:“吃的有米,有肉,穿的有衣服鞋帽,用的有雪花膏护肤品。”一个年轻的姑娘接嘴道:“少来,用糖就可以堵住我们的嘴啦!”那本家兄弟说道:“吃糖代表他们的生活甜甜蜜蜜,日子越过越风光。”那女人说道:“有鞋子,没袜子,冬天不冷吗?”伴郎说道:“现在接回去,冬天人家都挤在一个热炕头咯!”那四十多岁的妇女对着赵栋梁说道:“光吃肉,不吃菜吗?”赵栋梁不知如何应对,本家兄弟说道:“都大鱼大肉了,哪还吃菜嘛?”“唉,怎么没带梳子呢?”一个女的说道。“赶紧去买呀!”赵栋梁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新娘的嫂子见接亲的人被问得哑口无言,赶紧解围道:“哎,我说差不多算了吧!闹也闹了,玩也玩了,他们还要回去赶趟呢!这出门时间是订了的 。都算了吧!”众人还要问话,被嫂子一一劝说出去,赵栋梁背起新娘子在一众接亲人的簇拥下向农用车赶去,他像似一只刚从狼窝里逃脱的绵羊,他走得很快,也顾不得什么,心里只想着把新娘子背上车,他感觉自己像似经过一场劫难,又像似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统帅,后面跟着一队凯旋而归的壮士。

农用车走得很慢,大家都很开心,那本家兄弟不停地用眼光瞟着送亲队伍中那出难题的姑娘,那姑娘低着头,抿着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时而抬头看着路边的松树,时而瞟一眼对面那口齿伶俐的接亲小伙。

转眼到了回门的光景,赵家沟的规矩,新婚的第三天,新郎要陪伴新娘带着礼物到娘家吃早饭,吃完早饭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离开娘家。赵栋梁精心准备里一些肉和烟酒,用夹背篓装好,骑着那陪嫁的永久二八杠载着美凤赶着山路向娘家走去,夹背篓绑在自行车的右下面,美凤坐在后面轻轻地搂着赵栋梁的腰。赵栋梁踩着自行车,感觉脚上有使不完的劲,他蹬得呼呼风声,美凤看着汗流浃背的赵栋梁,轻轻地给他擦着汗。

太阳快偏西了,美凤在耳屋里陪着母亲说着话,焦急地等着赵栋梁。赵栋梁借着酒劲在堂屋里和岳父争辩着一个问题,他越想越生气,时而想着接亲时娘家人使的绊子,时而想着结婚欠的债。就是没有动身的意思。岳母已经催了好几次,他始终纹丝不动,最后干脆躺在沙发上装酒醉。美凤哭丧着脸,拖着赵栋梁跨出了门,母亲也在苦口婆生地说道:“平时你们来住几天都可以,今天你一定要回去,回去越早越好。”赵栋梁不情愿地推着自行车跟在美凤身后一路呕吐着朝家里走去。

(三)

天空阴冷,寒风顺着山谷呼啸而来,光秃秃的山脊被寒风冻得缩在一块。干枯的树枝上几只喜鹊在叽叽喳喳叫着,树下的村庄依然寂静。赵家沟也进入冬眠季节,路上除了放牧人,提着挽手,披着羊毛披毡赶着牛羊外,几乎见不到一个闲人。春天忙着播种,夏天忙着除草,秋天忙着收割,只有冬天显得有些无聊。“沙场秋点兵”,古人都把战事选在了秋后,冬天闲暇季节乃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赵家沟的人们把这种悠闲继承了下来。

美凤躺在床上痛得打滚,生孩子要了她半条命,从昨天晚上一直痛到现在,婆婆和接生婆在一旁干着急,他们除了口头鼓励外并不能带给她实质性的帮助,在这关键时刻只能靠她自己,赵栋梁在外面烧着水,赵栋梁的父亲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脸上的表情随着美凤的喊叫声,时而紧绷,时而松弛。他那干得像枯树皮的脸上时而紧缩,时而放松,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现在他完全是一个闲人,想帮忙也帮不上。他的内心很复杂,想想将要出生的孙儿,看着痛苦的儿媳妇和忙碌的儿子。孩子出生后,赵家就有了后代,在外面就可以抬起头昂首挺胸地面对寨子里的冷言冷语了。现在只有他有这个心情去想了。

一声清脆的哭声打破凝聚的空气,生了,生了,终于生了,而且是个胖小子。赵家有后了,一家人随着那声清脆的哭声忙碌起来。端水、接生、绑孩子,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

赵栋梁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忙完接生后,赶紧到灶房里准备晚饭,一家人忙碌了一天,还有那七十多岁的接生婆。总得好好招待人家,接生婆那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活到七十多岁,也接生了不少孩子,有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逢年过节还会买东西来看望她。她不想把自己的名声败坏在这里,在这闭塞的村庄,一个人的名声特别重要,尤其像她这种德高望重的老人。总不至于在这收宫之年把把一辈子的英明丢在这里,弄出一个晚节不保的名声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她输不起。现在他总算是挽回了颜面,她得好好放松一下。赵栋梁的母亲依照惯例双手递给接生婆一个十六块六的大红包,她说什么也不收,在她眼里,一切都已经看淡,黄土都快封顶了,要这些有什么用呢!今天这个惊险的时刻能保住自己的名声比什么都强。

夏天时候雨水特别多,今年的冬季显得更冷。家门口的祡堆日渐稀少,赵栋梁看着这冬天还很漫长,天气也好久不见好转。天刚放晴,他便扛着纤担,提着斧子到山上砍柴,父亲赶着牛羊上山,家里的一切便落在瞎眼的母亲和未满月的美凤身上。母亲抱着孙子坐在火塘边生火,美凤便提着菜刀去砍萝卜煮猪食。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赵栋梁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要为一家人的生活操劳,听说大河边要修水渠,他便悄悄跟家族一个小包工头兄弟说过,第二天便跟着去修水渠,一家人总算紧巴巴地生活着。是不是孩子的外婆送过来一些营养品接济着,现在家里添了人口。美凤营养要紧,不然奶水跟不上,饿到孩子可就不好了。

转眼孩子满月了,按照赵家沟的惯例,做月子期间的鸡蛋壳都是要倒在岔路口,祈祷孩子百病消除,长命百岁。母亲趁着天没亮把美凤坐月子期间吃的鸡蛋壳用背篓集中倒在上山的岔路口。

不巧,那天村里那出了名的难缠婆娘正好从岔路口经过。那难缠婆娘平日里最看不起赵栋梁一家,经常在背后说赵栋梁一家的坏话,什么这家人没有希望了,这家人养个女儿被拐跑,取个媳妇还是被拐卖过的。总的一句话,赵栋梁一家没有一点让人如意的地方。看着美凤生了个胖儿子,再看看自己家里,丈夫想要个儿子,却总是一年一个女儿,心里越发妒火中烧。看着那一堆鸡蛋壳,像是一堆压在她胸口的大石头,总是挪不开。边想边走,一不小心踩到一堆牛粪,一个趔趄,总算站稳了。她看着牛粪,想着那堆鸡蛋壳,破口大骂起来。那骂声响彻云霄,穿过村庄,刺进每个人的心。

赵栋梁每天起早贪黑跟着施工队来到工地上,哪怕工地再苦,但是一天下来也可以挣到五六块钱。每天放工回来,看着虎头虎脑的孩子,心里总是热乎乎的。“栋梁,还是给你缝件衣服吧!你看,肩膀上都补了好几次了,补丁都缝不上了。”美凤躺在他身旁,看着熟睡的孩子,关切地说道。“算了吧!后天要算工钱了,留着钱买点过年的东西吧!赵虎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买过什么好吃的呢!剩下的前留着开春买肥料,买种子吧!”赵栋梁小声说着。“虎子还小,才一个多月呢!他又不会吃东西。”“不买了,等过完年就是春天了,天气暖和了,那些衣服就穿不成了,缝了也是闲着的。”“那好吧!总是拗不过你,唉...”“凤,就忍忍吧!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夜静静的,窗外寒风停了下来。静静的山村没有一点声响,偶尔一只寒号鸟惊起,随着几声犬吠,万物又进入了梦乡,牛羊的反刍声夹杂着铃铛声,证明着自家的牲口还在。如果铃铛不响了,便要起来看看,有没有人来偷牲口。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四处飘散着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赵家沟人们都会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在春节这一天拿出来大家一起分享。

除夕这一天,赵栋梁很早就起床了。吃过早饭后,就开始贴春联了,父亲把准备好的面浆、春联放在门口的凳子上。轻轻地抬来楼梯,爬到顶端就开始粘起来,母亲在下面眯着眼看着,一边看一边指挥着“那边高了.......那边偏了.......哎,再上去一点.....”她一边看一边说着,赵栋梁的父亲耐心地调整着春联的位置,直到她喊“可以了”才把对联贴在上面。不一会儿,对联就贴好了,粘的不仅整齐,而且还很好看。这是老赵家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年了,这时候,传来美凤温和的声音“栋梁快去摘一些青松毛回来,我做饭。等你摘回来的时候平整地铺在地上,把菜端在上面就可以吃饭了。”说完赵栋梁就准备好提箩向森林飞快地跑去了,巴不得马上就可以吃到美味的年夜饭。

母亲喜笑颜开地安排铺松毛,美凤麻利地把菜端到用松毛铺成的蒲团上。这菜是多么丰富啊!样样都有,有香喷喷的腊肉,有白嫩嫩的白菜,有黄灿灿的炸煎饼,还有脆生生的鱼.....吃鱼,表示年年有余......反正平时想吃的都有。

在吃饭前,赵栋梁把事先准备好的三个精选的圆石头用火烧得红通通的,代表明年一家人红红火火。他找来一个碗,在碗里垫一些柏树枝,用火钳把那烧得通红的圆石头夹在垫了柏树枝的碗里,那柏树枝顿时发出“滋滋”的声响。赵栋梁用左手端起碗,右手拿一个茶杯,杯子里盛满了清水,他走到门边,面对着门外,轻轻地往那通红的石头上倒入少些清水,那石头随即冒出一阵雾气,赵栋梁嘴里说着:“门神保佑,一家人清净平安”。说完,又往旁边的房间也走了一趟,最后一家人围着,赵栋梁在中间也往碗里倒了很多水,说道:“一家人清净平安。”这是赵家沟独特的驱邪方式,叫做“打醋炭”。打完醋炭,一家人便开始敞开肚子吃了起来。一家人吃的很慢,也吃的很惬意。虎头虎脑的赵虎也四处张望着。

(四)

绿油油的山坡上长满了野草,父亲今天上街赶集剃头去了,赵栋梁赶着牛羊慢慢地走在狭窄的山路上。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如果不出意外,年底卖出几只羊,家里的两头肥猪也可以卖一头,可以把欠信用社的贷款还清了。美凤也够辛苦的,从她嫁过来,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明年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家里始终要有个女人才像样。赵栋梁边赶牛羊边想着,怎么今天眼皮总是跳个不停,算算日子,美凤回娘家也好几天了,按照约定的时间也该回来了。等父亲回来,明天去趟美凤娘家,要把他们娘儿俩接回来才踏实。

六月的天气特别长,太阳还没偏西,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赵栋梁在父亲的帮助下把牲口赶进畜圈。往日灯火明亮的屋子黑乎乎的。“怎么不开灯呢!”赵栋梁寻思着去摸点灯开关。好不容易摸到开关拉线,打开点灯。赵栋梁看着美凤,吓了一跳。只见美凤披头散发地倚靠在火炉旁的火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母亲抱着赵虎,手里拿着一个冰冷的烧洋芋在喂他。赵虎饿得像只贪婪的小猫,那乌黑的小嘴在不停地咀嚼着洋芋。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赵栋梁赶紧扑倒美凤身边,用那粗糙的手用力地摇着她。美凤缓缓地回过神,扑倒赵栋梁怀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赵栋梁身上。赵栋梁关切地问原因,美凤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用哽咽的声音说道:“虎子外婆他们一家...........唉........造孽啊........”说到这里,她也哽咽了,一家人沉默着。赵栋梁的父亲在门外喂猪,似乎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美凤哭着晕倒在火板上,赵虎哭喊着叫妈妈。赵栋梁抱着赵虎,一边喊着美凤。

经过几次断断续续的叙述,赵栋梁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先前美凤被拐卖到北方,一个人趁着那家人不注意悄悄跑出来,丢下一个六七岁的女孩。那家人死活不愿放弃寻找美凤,因为花了大价钱,不想拿钱打水漂。便经过拐卖人打听到美凤的家庭住址,那人一个人捆了一身炸药来到美凤家里交涉。美凤娘家始终不愿意说出女儿的下落,那人被逼急了,散发出饿狼的本性。结果被美凤的两个哥哥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并把他拖到村口仍在路边。那人第二天买了一些上好的烟酒提到美凤娘家,并好言相劝,嘴里口口声声说着承认错误,让美凤一家团聚在一起。说是要向全家人道歉,这么多年亏钱美凤的,要向他们一家附上歉意,所谓“展颜笑夙愿,一笑泯恩仇”。冤家宜解不宜结,美凤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三家人都聚在一起喝酒。当时美凤带着赵虎躲在二叔家不敢过来,谁知那顿酒一直喝到半夜。

村头上几只乌鸦在不停地聒噪,那叫声让人听着汗涔,美凤心里有些烦躁,他趁着赵虎熟睡。悄悄地来到娘家,刚到门口,一股血腥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美凤赶紧用力推开门,那门没有上栓,美凤一个趔趄。眼前的景象把她吓得摊在地上,两个哥哥倒在一起,嫂嫂们衣衫不整地被吊在楼枕上。妹妹头上留着血,躺在地上。妹夫也被打晕依靠在墙角边,两只脚筋被挑断,美凤哭喊着朝屋外跑去。

寨子里早起的人们听到哭喊声,纷纷聚拢过来。人群里有人说前天找上门的那个人上吊在村后的松树上,已经断气了。

赵栋梁把赵虎悄悄地哄睡了,他轻轻把美凤的鞋脱了,抱到床上睡着。赵栋梁坐在靠着母亲旁的草墩坐下,他们要商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夜很深了,昏黄的灯光下,赵栋梁那瘦弱的影子还在不停地晃动着。父亲边抽着旱烟,边思索着:自己的女儿到底过得怎么样了?能不能找到呢?假如找到后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美凤疯了的消息在赵家沟不胫而走。赵栋梁每天起早贪黑照顾着美凤和赵虎,完了还要到地里干活。闲暇时节跟着家族兄弟起工地上打零工补贴家用,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她不敢想象,如果那一天自己醒不过来,家里会是什么样子。看着儿子瘦弱的身体,总担心他撑不住,那可是一家的顶梁柱啊!

美凤整日里披头散发在乡间游走,赵虎开始慢慢可以走路了,奶奶经常跟在后面累得满头大汗。她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总算有那么一丁点儿慰藉。

(五)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赵虎在渐渐长大。刚过完四岁的生日,母亲的尸体在耶鲁河下游的浪滩上找到,一家人都沉浸在悲愤中。娘家没有了亲人,美凤的葬礼及其简单。一个木板钉的棺材,八个老人抬着,赵栋梁抱着赵虎跟在后面。赵虎边走边哭,边哭边揉着鼻子。冷清的人群里只有赵虎披着一缕窄窄的孝帕布,像似在这单调的人群里点缀一丝葬礼的招牌。

这样的结局,对于美凤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这几年的疯癫生活把赵栋梁折磨得不像人型,赵栋梁忙里忙外,每天还要照顾美凤和赵虎,有时候母亲生病,三十多岁的赵栋梁像似五十岁一般。

赵虎整日里跟着奶奶喂鸡,天晴的时候也会跟着爷爷到山上放羊。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也经常喝酒,还时常打他。好几次赵虎都被打得哇哇大叫,奶奶看不过去,用瘦弱的身子挡在前面,赵虎吓得蜷缩在奶奶背后瑟瑟发抖。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没到赵栋梁喝完酒后,总是那么的清醒,并不能消除他的忧愁。他恨,恨那个打破他生活轨迹的男人。但是转念一想,那个人却在他前面认识美凤,不管是否美凤愿意,那也是夫妻一场。在他的记忆里,或许美凤就没有出现过,也许他就不该出现。赵虎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愤怒的他转身就给赵虎一巴掌。母亲痛哭零涕地伏在赵虎身上,揉着干涸的眼睛哭着说道:“你打我吧!”

赵栋梁愧疚地出了门,躺在房背后的包谷草堆里睡着了。远方传来几声清脆的狗吠声。酒精麻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他朦胧听到铃铛的声音。再仔细一听,那声音好像是从自家牛圈里传出来的。他吓出一声冷汗,悄悄地爬起来,那声音已经从牛圈延续到大路上去了。

糟糕!有人偷牛。赵栋梁赶紧窜到房檐下顺手操起一把锄头跟了上去,仔细一看,自家的牛被一个人牵着,后面两个人用木棒敲着牛屁股。敲打的声音很沉闷,那牛却跟着前面的人小跑着驶去。赵栋梁边喊便追,寨子里熟睡的本家人听到后全部操起家伙跟了出来。

有几个身手敏捷的弟兄操近路到前面去堵截,赵栋梁看着后面追赶的人跟了上来,便大胆地追了上去抡起锄头便打。那人看着走路趔趄的赵栋梁,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顺着地面一木棍横扫过来,赵栋梁应声倒地。人群越来越多,那几个人看势头不会得逞,顺手扔下到手的牛,朝山上逃去。

接应的人遇到赵栋梁后,发现他躺在地上,几个人抬着赵栋梁,两个人拉着牛回到寨子。隐约中,赵栋梁感觉腿有些疼痛,感觉又不是那么痛得厉害,回到家拿出一包烟顺着场子发了一遍。众人看着无趣便各自回家了。

三伏天的赵家沟出奇得热,太阳炙烤过的大地像是一口滚烫的大锅,赵栋梁扛着锄头到洋芋地里除草,气喘吁吁地走到地里。感觉昨天晚上被打的地方有些痛,那痛处连到心里,那痛一阵比一阵更严重。他杵着锄把一拐一瘸地回到家,母亲见状,赶紧找来寨子里的土医生。说是土医生,其实就是村里懂一些草药敷伤,能治一点手脚脱臼的郎中。那土医生看完赵栋梁的伤势,又用手顺着赵栋梁的腿骨往下摸,赵栋梁痛得直冒冷汗。那医生看完伤势后,皱起眉头低沉着,赵栋梁的母亲见状,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往常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那医生眼神凝重地说:“老嫂子,栋梁这腿我医不了。可能骨头受伤了,你们赶紧松医院吧,晚了可能会出大问题。”赵栋梁的母亲吓得脸色惨白,他看着儿子脸上那豆大的汗珠,咬牙说道:“到城里还很远呢!怎么去呀!唉!”那医生边收拾破旧的医药箱边说道:“这里到滇东北市有七八十里路,这寨子又没有车,只有等赵黄的农用车回来拉他去,要不就找几个人用楼梯绑一个担架抬到耶鲁河大桥去坐班车进程。”

赵栋梁的父亲在山上放羊,远远听到赵栋梁母亲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焦急地叫喊,他仔细一听,好像家里出大事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把羊群收拢在一起,顾不上吃饱没有,撵着羊群朝家里拼命地赶着。

赵栋梁的父亲粗鲁地把羊群关到圈里,火急火燎地赶到家里。家里已经聚集了几个本家的壮年,他们正在用一盘五尺长的楼梯绑担架。众人麻利地绑好了铺在楼梯上的木板,赵栋梁的母亲找来一床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棉被铺在上面。众人把赵栋梁平放在担架上,用一根棕绳把赵栋梁固定在上面,两个人抬起担架大步流星地往外赶,后面跟在几个替补的本家人,赵栋梁的父亲扛着一包衣服紧跟在后面。母亲带着赵虎在家里看门,她天一声地一声地在哭诉着,赵虎也跟着妈一声爹一声地嚎着。

终究众人的脚步赶不上病痛的发病速度,等到众人把赵栋梁送到滇东北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医生给赵栋梁做了全面的检查,得出的结论的腿脚骨折,因为延误治疗和路上颠簸,粉碎的骨头已经坏死,受伤的小腿骨可能要截肢。赵栋梁听到这个消息,哭得很伤心,那哭声传遍了整层医院楼,也刺穿着每个到场的人的心。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一个健康的赵栋梁撑起这个破碎的家都很吃力,要是截肢变成残废人,这个家很可能就更难了。赵栋梁的父亲一言不发地瘫坐在病房外的墙角,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泪水淹没的痕迹。这个家像是一只狂风中折断翅膀的蝴蝶,又像是一支狂风中奄奄欲熄的蜡烛。

在医生的再三催促下,赵栋梁的父亲做出了艰难的选择,这个选择做的很痛苦,他知道一个决定就会让儿子的那条腿锯断,但是不锯的话儿子的命都保不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赵栋梁感到钻心的痛,也感到那腿更痛。他觉得老天对他不公平,半夜里他想到从窗子里跳下去。可想起孩子和父母,他忍了下来。半夜里,他梦到美凤,美凤那身影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亲近,末了美凤让他好好照顾赵虎,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里唯一的证明。他想伸手去抓,却碰到那冰冷的床头。迷糊中他又梦见妹妹那可爱的笑脸,妹妹的脸有些模糊,只是那声音很清晰,断断续续中妹妹叮嘱他照顾好父母。他想睁大眼睛把妹妹看得更仔细一些,没想到睁开眼,却是窗外刺眼的路灯。他看着床头坐在板凳上,上身扑在床上打着呼噜的父亲,迷糊中又昏睡了过去。

(六)

赵栋梁拄着拐杖,披着披毡,赶着羊群朝山上慢慢地移动,那领头羊欺负赵栋梁,总是把羊群带到庄稼地里。赵虎到了上学年龄,看着同龄人都背着书包去上学,自己心里好羡慕他们,哪怕跟着他们到学校看看也好,可是学校离家要翻过两座上,也不知道从哪里去。赵虎披着三件黑得发亮的衣服,那三件衣服是一个本家孩子穿不得的,奶奶捡回来,生怕孙子冷到,就把三件衣服套在一起给他穿上。美中不足的是,那三件衣服一颗纽扣都没有,奶奶看不见,索性找来一条布条当腰带,把三件衣服从外面捆在赵虎的腰上。赵虎右手拿着一个冰冷的洋芋在啃着,左手操起长长的衣袖抹了一把鼻涕,目送着一个又一个上学的孩子远去。等到众人都走远了,他才撸起袖子,用那乌黑的手爪子拉着宽大的裤子顺着山路朝村外走去,每走一步,脚上那没有后跟的布鞋都‘沙拉沙拉’地发出一声轻响。他要到山上去掏鸟窝、抓鸟蛋,每抓到一只小鸟都可以拿来烧了吃,抹点盐巴,味道好极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肉了,有时候在山沟里可以抓青蛙、田鸡吃,有时候跟着爸爸到山上放羊可以扑蚂蚱烧了吃,但是初春的天气里是抓不到那些动物的。可恶的冷风顺着裤管往上吹,感觉就像没穿裤子一样,上面的风直接掀开衣服,肚皮冷的难受。乌黑的肚皮有两条昨天爬树时划出的血痕,血迹已经干涸了,也没有那么痛了。赵虎用那鹰爪般的手爪抓了抓蓬松的头发,那头发乱蓬蓬的,像一个巨大的鸟窝,那张乌黑的脸像似一口从来就没有洗过的铁锅一样,洋芋和鼻涕糊在上面,分不清哪是脸,哪是锅巴了。这个时候也是赵虎最轻松最安全的时候,因为平日里同龄人经常欺负他。常常饿着肚子跟在那些人后面,饥饿驱使着他去抢别人的东西,换来的是一顿拳脚毒打。他身上的臭味使同龄人都不喜欢跟他玩,好奇心又让他跟在那群人后面。

春来秋去,赵虎在别人的骂声和毒打中过了十个年头。在一次放羊时,爸爸教会他在野兽洞口下套绳。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下套绳也有很多讲究,要在脚印多的地方,还要在脚印出动的地方下套。套绳的触发弹片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太软容易被鸟雀绊发,太硬又套不到。经过一年多的研究,赵虎下套的技术有了很大进步。狗獾、泥猪、野兔和一些说不出名字是野兽常常会踩到触发弹片,被那根木杆压住脖子,这样的情形是赵虎最期盼的。每当野兽被压住时,赵虎轮着镰刀背朝着野兽的脑袋就用力敲打,只到野兽被打死。晚上就可以吃到美味的野餐了,说起美味,不过是把抓到的野兽用开水一烫,刮去毛皮,开肠破肚,把肉砍碎,放在锅里,加上盐巴和辣椒、花椒煮熟,这样的美味对于赵虎来说也是很难遇到的。

天微微亮,赵虎兴致勃勃地提着一只野兔,那野兔耷拉着头,血顺着耳朵躺在地上。经过几天的观察,前天晚上下的套,今天早上终于有了收获。

“虎子。不好了,你奶奶快死了。快回去看看.......”同村的入赘户儿子张龙气喘吁吁地边跑边说。赵虎提着野兔跟在张龙后面火急火燎地朝着家的方向奔去,他要在奶奶落气之前跑到家里。要在奶奶落气的时候烧纸钱,那叫“落气钱”,是每个去世的人咽气的时候由自己的直属子孙烧的。据说每个濒死的人要赶黄泉路,这个落气钱是她死后带在黄泉路上用来打点用的,那些无儿无女的人死后没有人烧落气钱就成了孤魂野鬼。

赵虎刚跨进家门,看见众人把奶奶放在一块松木的棺材盖板上。父亲一拐一瘸地给众人找奶奶的寿衣,有几个邻家婶娘在给奶奶梳头发。他赶紧跪在奶奶的跟前,顺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纸钱烧了起来。奶奶眼睛紧闭着,爷爷在门外倚靠着墙角,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没人注意他的表情,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也许这个世界上能知道他内心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或许从今外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再想去知道他的内心了。此刻,他的内心是孤独的。他的表情很痛苦,他想和老伴一起在路上照应,但是他不能走,残疾的儿子和年幼的孙子,他不能弃他们而去。

守灵的人陆续各自回家了,赵虎困得眼皮直打架。张龙的爸爸和赵栋梁在商讨着什么,赵虎听得不是很清楚。张龙靠在外公的身上睡着了,本来他打算回去睡觉,但是外面黢黑一片,他不敢一个人回去。几个年长的人在商量着明天出殡的事宜,赵虎没有心思听,终于熬不过,一个跟头撞到墙上,赵虎清醒了许多。几个老者边喝着没有下酒菜的寡酒边扯着干瘪的嗓子唱着丧歌,那歌声中充满惆怅,也记载着逝者一生的苦楚,更表露出唱者对人生的看淡。赵虎的爷爷拿来一条小板凳寸步不离地守在棺材旁,听着那一声声悠长的丧歌,时而喝一口闷酒,时而仰头看着那被柴火熏黑的用树枝编成的楼板,时而低头看着那用木漆刷得光亮的棺材。

逝者下葬的第三天,逝者的男性亲属都要到坟山上给逝者重新堆砌坟墓,赵家沟把这个仪式叫做“复山”。复山仪式上去的人多少代表着本家族在村子里的兴旺程度。 赵虎背着一些熟食,提着一些纸钱、香、蜡,朝着奶奶的坟山走去,赵栋梁拄着担架跟在后面不停地喊着‘等等我......’。复山完毕后赵虎悄悄地去看前几天下的套。赵栋梁坐在母亲的坟前,边抹眼泪边哽咽道:“娘,你安歇吧!这一辈子你就没有轻松过,从你来到赵家沟,到我和妹妹出生,我们一直都害你淘气,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去吧!妹妹走失也有十多年了,如果你泉下有知,就让我们在人世间再见一次面吧......你放心,虎子,我们一定把他养大............”赵栋梁说到最后,嚎啕大哭起来,四周寂静一片,阴沉的乌云笼罩着大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赵虎沙拉沙拉地拖着鞋子在路上正走间。一个同村人说道:“虎子,走,我带你去水库边钓鱼,那里鱼很多。”赵虎屁颠屁颠地跟在那人后面朝耶鲁河水库走去。

下午时分,赵虎用一个化肥口袋提着一些鱼虾回到家。他悄悄地从家里找来一口通了一个洞的铁锅,张龙从家里找来一些味精和花椒,不一会儿,煮鱼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个同龄人悄悄从家里偷来半瓶包谷酒。几个人用树枝当筷子,边吃水煮鱼边喝酒。赵虎夹起鱼头‘吧嗒吧嗒’地吃着,借着酒兴说道:“张龙,王三,明天我们再去钓,但是不能让家里知道。”张龙有些犹豫,王三拍着巴掌说道:“好啊!”赵虎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道:“就是没有鱼竿和线,要好几十块呢!”王三喝着酒说道:“我家刚卖了一只羊,有四百多块,我知道放在哪里的。”

(七)

“张龙,你钓到几条了?”赵虎看着四周漆黑的松林小声问道,晚风顺着水面吹来,水面上乏起阵阵微波,赵虎打了一个寒颤。“一条都没有。”张龙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烦躁回答。“要不我们回去了,今天晚上太倒霉了,我也一条都没钓到。”耶鲁河水库四面环山,因为水位上涨,原来的环山路被水淹没了。张龙和赵虎摸着黑,扒开没人深的杂草,攀着灌木顺着姜子树,打着微弱的灯光往回走。他们没有手电筒,张龙买了一对干电池和灯泡,赵虎找来一根橡皮。他们用一张废纸卷成筒,把两节电池放在纸筒里,用橡皮前后箍起,用两根电线接到电池两极,电线的另一头接着一个电筒灯泡。张龙提着灯,赵虎拿着钓鱼线,他们边说话边顺着灌木丛往回钻。

好一会儿功夫,他们终于爬出树林,树林外面是一片坟地,远处耶鲁河对面的村庄隐隐约约闪现出几点微弱的灯光。张龙提着简易电筒甩着,一不小心,电池从纸筒里滑出来。赵虎看着坟地里不远处忽闪忽闪的磷火,脊背发麻,他捡回电池,帮着张龙捆好,小声说:“赶紧走。”张龙气喘吁吁地说道:“太饿了,走不动了。要不我们去下面洋芋地里抠点洋芋来烧了吃?”赵虎颤抖着说道:“要吃也是走出这里再说。”走出坟地是一片刚冒大花的洋芋地,赵虎拿出化肥口袋,张龙在地里拔了一排洋芋茵子,赵虎顺着把较大的如鸡蛋大小的拣起来,装在口袋里。大约拔了两排,赵虎摸摸口袋,小声说:“差不多了。赶紧走,到山那边去烧,这里太近了,怕人家来看到。”他们顺着弯曲的小路翻过一座山,摸黑找来许多干柴,打火烧了起来。

吃过洋芋,两人都感觉差不多了。赵虎到小溪边捧起一捧水,边喝边说道:“今晚你就别回去了,你回去肯定要被你爷爷打的,你跟我去睡,我睡在羊圈楼上,没人知道的。”张龙习惯性地说道:“那肯定了。这里的洋芋被我们拔了这么多,回去也不能说。”赵虎看看四周,肯定地说道:“好,这些地是麻栗湾的,不是赵家沟的,肯定没有人知道的。”

赵虎家在村头,他们不经过寨子,直接到赵虎家羊圈楼上。说是羊圈楼上,其实就是在盖羊圈垒墙时到人高的地方在墙上放了几根碗口粗的木杆,往上放一些山上砍来的野树枝条,再放一些干草,把被子往上一铺,就是床铺了。这样的床铺,冬天里,密不透风,又有羊群散发的热气,睡在里面比较暖和。夏天里,羊群散发出的羊粪味就比较熏人了,再加上蚊虫较多,张龙总是睡不着。赵虎踢了他一脚,小声说道:“赶紧睡了,不然明天起不来。”赵虎的爸爸和爷爷都已经睡了,赵虎悄悄把钓鱼的鱼竿塞在干草堆里。张龙说道:“这样钓也不行,我们想个办法。”赵虎‘啪啪’搧了两下蚊子,捂着被子说道:“我听王三的小爷说,有一种电鱼的工具,那个就跟厉害。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买得到。”张龙说道:“就是买得到,我们也没有钱啊!”赵虎拉开被子,说道:“哎呀,太热了,不盖被子么,蚊子又多。听说王三跟他小爷去他们工地上玩,有时候悄悄从工地上偷钢筋和钢管卡子来卖,他肯定有钱,要不我们约他来一起干。”张龙犹豫着说道:“还是不要约他了,他的名声不好,以前好几家的鸡被偷,人家都直接找到他家来。约他的话不行,我们再想想办法。”赵虎问道:“你家的钱放在哪里的?”张龙摇摇头说道:“我爸妈都在外面打工,我爷爷的钱根本找不到。”赵虎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要不我们去耶鲁河中学偷单车来卖。”赵虎对于耶鲁河中学,既充满向往,因为他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又充满仇恨,因为欺负他那些同龄人都在里面读书,当然张龙是一个例外。张龙一听,吓了一跳,说道:“到我们学校偷东西,我不敢。”赵虎说道:“胆小鬼,你先去看好。踩好点,我们去推。”张龙犹豫了片刻,说道:“也好,我们学校在修教学楼,下午放工的时候一混在人群里,推着从他们挖开的围墙哪里出来。”

赵虎推着车,跟着下班的人群快步走出围墙,在一个转角的路口等张龙。好不容易等到张龙翻围墙出来,他们推着车,边走边议论推到哪里去卖。

耶鲁河中学不断传出自行车丢失的情况,张龙接过赵虎递过来的烟,顺手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燃,说道:“我们还是收手吧!我们学校最近丢失自行车的比较多,我们还是暂时不要去干了。我们老师找我谈过两次话了,我有点心虚了。”赵虎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吧!我们暂时不去干了,你也小心一点。”耶鲁河中学最近一个老师刚买的电瓶车丢失了,张龙跟着几个人一起被带到派出所。他知道,这跟自己没有关系,因为自己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但是那几个人也矢口否认。最后也没有找到谁才是真正的偷车人,上面一合计,让他们几个全部请家长,几个同学平摊丢车的损失。

两个月后,张龙初中毕业了。张龙的爸爸从上海回来,没过几天,带着张龙到上海打工去了。赵虎没了伙伴,自己也还是未成年人,主要是没有人带着打工。一时间,赵虎成了村里的闲人,同龄人不愿跟他往来,村里的人都防着他。但是也阻止不了他的自由,既然同龄人不愿意跟他玩,那就退而求其次,一群比他小的孩子整日里跟在他后面唯命是从。那帮孩子鱼龙混杂,有的父母外出,跟着爷爷奶奶,有的情形和他差不多,单亲家庭,有的家里孩子较多,父母管不过来。主要是他会的技术很多,白天钓鱼,晚上抓青蛙,用弹弓打鸟雀,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八)

赵虎正在背阴坡的山洞旁下套,前几天他看见有野兔在这里出来,他找来一根木杆,艰难地放在陡峭的山洞旁,山下传来本家叔叔的声音:“虎子,快回家,你爸爸扯疯了,赶紧跟我回去。”这个叔叔平日里对赵虎很关心,因为那位婶婶就是外婆家那里的,赵虎听爷爷说:“当初爸爸迎娶妈妈的时候遇到难题,就是这个叔叔帮忙解的困。”这位叔叔平日里也经常接济他们家,无奈他自己家里孩子也很多,四五个弟弟妹妹,叔叔也是有心无力,婶婶也被折磨得不像样。

赵虎小心翼翼地下完套,顺着山坡滑下来。这个时候不下完套,就等于这几天的活白干了,那兔子知道有人来过,就会搬家的。任凭叔叔怎么焦急,他始终要干完活才下去。他刚下到大路边,叔叔拉起他就说道:“赶紧回家,你爸发疯了。”赵虎平静地说:“我爸怎么会发疯呢?他不是好好的吗?昨天我还被他打了一顿。”叔叔说道:“好像是前段时间他去放羊,被山背后哪家的狗咬了一口,现在是疯狗叮心,老是从黑的地方钻。”听得赵虎冷汗直流。叔叔拉着赵虎边走边说:“你爸以前截肢,那里伤口感染,怕风怕水,听说很肯能会得破伤风。”赵虎听说这些后果,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破伤风,什么是疯狗钻心,但是从叔叔的语气里,他也猜测到事情的严重了。

赵虎回到家时,赵栋梁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抽搐一阵后又渐渐平静下来,那本家兄弟把他抱在床上躺着。赵虎的爷爷找来寨子里那位土医生,那土医生给他喂了一些草药,赵栋梁渐渐睡去。末了,那医生拿出一包药,吩咐了老人服用方法便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赵栋梁的病症时有发作,但是次数稀疏了许多。十多天过去,他竟然渐渐好转,也能赶着羊去放牧了。最近几年家里开支大,羊群的规模缩小了不少,父亲为了给赵栋梁治病,又卖出几只较大的骟羊,一家人也勉强的生活着。赵栋梁的父亲被很驼,已经抓不起锄头了,他只能整日里到山上才一些野草药到街上卖给中药铺换取一些生活用具,有时候带着赵虎到地里。蹲在地里用小锄头给庄稼除草,赵虎也听话多了,有时候也会用背篓朝地里背粪。

转眼赵虎也快有爷爷那么高了,只是看起来很瘦弱。脸上没有洗,本家叔叔偶尔也会拿来几件自己穿过的衣服给他,只是那衣服从穿上一只到穿烂都没有洗过。

那天,爷爷背着一捆风干的龙胆草和过山龙到耶鲁河街上卖,走到河边的时候。他停在桥头歇息,一队到村里检查的乡政府检查团在他前面停了下来。乡长坐在他旁边和他聊了起来,问了许多关于平日生活的问题。车队到了村委会,乡长对着前来接人的支书说道:“记住了,那个卖草药的老人家,他们家应该纳入我们扶贫的范围。”支书连忙说道:“他们家前年就纳入精准扶贫的范围了,现在他领着养老保险,一家三口都领着低保的。”乡长缓了口气,说道:“那就好,我们要随时关注他们家的生活,要是他们家饿到了,那是要追查责任人的。”主任接过话说道:“去年过年我们给他家送了三床被子,三袋米,三桶油,还有一些生活用品。”支书说道:“对,还是杨主任亲自送去的。”支书和主任对于这件事心里是有底气的,因为他们亲手把这些东西送到赵栋梁家,当时还照了相保留着的。乡长对于村委的安排也相当满意,离别时对村委的人说道:“那老人家就拜托大家了,如果有其他需要,你们跟我们说,尽量不要漏过一人。”

赵栋梁腿上的伤疤经常随着天气变化而感到疼痛不堪,有时候放羊到山上,会出现晕厥。赵家沟社长叫他找人写下一个情况说明和申请书,写完后他拿到村委去上交。村委通过开会决定,让赵栋梁去村上打扫卫生,每个月发给生活费和相关物资。赵栋梁的父亲把家里剩下的羊全部一锅端卖了出去,家里欠下的债几乎还完了。赵栋梁在村上每天都很认真,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村委的人在帮他,村委的院子不是很大,人也不是很多,打扫卫生很轻松,但是他一点也不敢马虎。

赵虎在家里帮着爷爷卖草药,有时候也会到本家叔叔家里去帮忙,他们家孩子多,一家人的事情也忙不完。挖地、犁地、翻粪、除草、打药,样样精通,叔叔家里有好吃的也会叫上赵虎过去一起吃。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有的人天生就一帆风顺,哪怕是暂时的背运也会在雨过天晴时见到彩虹。转眼赵虎也十七岁了,爸爸早些年喝酒落下的病根再次出现,四十多岁的年龄却出现失忆症状,有时候做过的事情,转眼就忘记。有时候竟然会拿着棍子堵在路上不让人过路,村上的事情是不能再干下去了。村里通过申请,把他送到养老院去。赵虎的爷爷开始说什么也不同意,毕竟自己的儿子生活不能自理,他担心儿子在那边受欺负。经过几位家族老人劝说后他也同意了这件事,他带着赵虎在家里生活着,村里决定让赵虎去顶替父亲打扫卫生。但是赵虎自由散漫惯了,他不愿意去村里,他想和一个同龄人在工地上跟人家当小工。那样工资会更多一些,人多也好玩。

(九)

赵虎头上包着一块白色孝帕布,手里捧着爷爷的灵位和宝瓶罐,排在他后面的是本家的几位叔叔和堂兄弟。爷爷在临终前告诉他,让他好好地生活,他含着泪把爷爷那久久没有合拢的眼睛合上。几位本家叔伯凑钱把爷爷的丧事办了。送葬的队伍很稀疏,一个道士手里拿着一根三尺长的用竹子和绵纸做成的招魂幡,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那招魂幡向下慢慢飘逸着。每过一个沟或坎,赵虎都要跪在旁边,等到抬着棺椁的人过了以后,他才起来,快步赶到下一个难走的路口等着。在众人前面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用背篓背着纸钱边走边撒,这是给新逝去的死者丢买路钱,寓意新逝者在黄泉路上畅通无阻。抬棺椁的人走得很慢,人们都有一种沉闷的心情。人世间是一种渡劫,哭着来到人世间,笑着闭上眼。一睁一闭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遇呢?天空很宽阔,大地很辽远,天和地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渡劫呢!谁说太阳依旧,在天地间生命是那么的脆弱。今生在世要经过多少的苦难才能换来来世的轮回呢!天地万物,生死轮回,谁又能渡过这个忧愁的劫难呢?大厦万间,终是卧席一地;良田千顷,终究黄土一捧。随着最后一捧泥土落地,人生算是落下帷幕。

天色渐渐暗下去,帮忙的邻居陆续回自己家了。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赵虎一个人独自坐在冰冷的火塘前,火塘里没有生火。他已经几天没有洗脚了,他轻轻地把那双从来没有洗过的鞋子一甩,侧身躺在火塘边的火板上,顺手摸出一支烟,打燃火点上。他没有流泪,他不知道要不要流泪,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好像流过眼泪。以前一家人的一幕幕像似放电影一样从他眼前滑过,这一路长大,一路都是血与泪。小时候爸爸打他,奶奶护着他;同龄人欺负他,爷爷给他买桃片糕,那桃片糕太甜了。那种味道好像再也没有了,今晚上要怎么谁呢?想着以前生活再怎么苦,夜半三更不回家,爷爷总会在村头喊他的名字。可现在连爷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赵虎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他想找人说话,但是好像没有愿意跟他说。他心里堵得慌,这烟到底怎么了,感觉好呛人。他翻过一个身,感觉还是难受,起身找来一瓶酒,倒出半碗花生米,边喝酒边吃花生米。他想睡着,可是越喝酒脑袋越清醒。不知不觉酒也空了半瓶,地上铺满了烟头。

“孩子,上床睡吧!这里太凉了。”一个女人温柔地说着。“你是谁?”赵虎迷蒙地问道。“我是你妈妈,你记不得啦!孩子你都长大了。”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赵虎想看清这个自称是自己妈妈的女人,可是光线太暗,这个女人的脸总是模糊的。赵虎流着泪张开双臂,那女人转过身,向后退了几步。赵虎赶紧追上去,大声喊着:“妈妈,等等我,不要扔下我。”那女人越退越远,赵虎使劲向前扑过去,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可是一不小心,整个身子扑在地上。“妈.......”

赵虎睁开眼,看看身下。自己扑在冰凉的地上,昏暗的灯还在开着,四周寂静一片,他揉揉酸痛的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道:“妈.....”刚才的女人消失了,再看看四周。家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今晚不知要怎么过呢!

“开门!虎子,我过来陪陪你。”门外传来家族叔叔的声音,赵虎光着脚把门打开,叔叔裹着一件军大衣进来。看着满地的烟头和火塘边的空酒瓶,叔叔关心地说道:“虎子,想开一点,毕竟爷爷也是这么大岁数了。他走了,也许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只有你好好地活着,爷爷的在天之灵才会得到安息。”赵虎低着头,流着泪,指缝间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燃过。他想起了刚才的梦,看着叔叔说道:“叔叔,刚才我梦见我妈妈了。但是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你跟我说说我妈妈的样子,我好想知道妈妈。”叔叔低着头,好像在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叹叹气,说道:“其实你妈妈也是一个苦命的人,早些年被人拐卖。后来找到回家的路,直到遇见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也是很温和的。”“温和?”赵虎的记忆中,爸爸总是酗酒,喜怒无常,自己对他没有好感。“你爸爸变成后面的样子也是收到很多挫折。话说你妈妈能回来,也算是她的幸运,但是她是一个苦命人。好运并没有陪伴她多久,或许在她的生命里,你出生那几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她的幸福是短暂的,那短暂的幸福害了你姥姥一家,比起你的姑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行。你的姑姑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你爷爷奶奶临走的时候都在念叨着你姑姑。”“唉,说起来我们一家也是........唉!”“虎子,不要叹气,以后的日子还长,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是我们宗室里,你们这一分支的唯一香火,你要好好活着,将来娶媳妇,生孩子,延续你们一脉香火。”“舅舅一家现在也是荒无人烟。”“你婶婶八月十五要去你二姥爷家,要带着你弟弟妹妹去过节,到时候你也跟着他们去,顺便给你两个舅舅和外公外婆上上香。你大舅的女儿嫁到四川,很少回来。你小舅的儿子在深圳打工。他们的坟都垮了很多,你过去整理一下。到时候我叫你婶婶喊上你表弟他们过来帮忙。”

夜很深了,门外的树叶上挂满露珠。那露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像似为赵家沟添上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微弱的灯光下,赵虎和叔叔还在叙述着他心中的苦闷和不解。

(十)

北风呼呼地吹着赵虎那破旧的狗牙帽,帽子下面是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嘴唇裂开,两道血口子让人心痛。他用嘴哈着热气,双手拢在嘴边,想用热气给冻僵的手取暖。今天房主人家盖房封顶,带班的叫他来早一点,跟着房东家把地方腾出来,呆会儿搅拌机来了要展开。“小伙子,快回来烤一下,看你冻的样子。”房东用废弃的模板和干树枝在旁边烧了一堆火。“不了,叔叔等下搅拌机来了就要开工了,不腾出地方,等下搅拌机不好展开。”“没事的,我都收拾好了,你还是烤一下吧!天太冷了,看你年级轻轻的,太辛苦了。”房东边说边递给他一个刚烧好的洋芋。赵虎伸出那满是裂口的手接过洋芋,大口啃起来。

“轰隆隆.....”虽然是三九天,但是盖房封顶的工人却干得热火朝天。赵虎脱掉上衣,穿着一件短袖衫,推着一辆手推车,车里装满公分石。

施工队都有分工,赵家沟盖房都有习惯。施工老板把墙砌好,打板又承包给其他专门打混凝土的人,混凝土老板又招人按照面积来打混凝土。赵虎没有技术和帮带的人,只好跟着混凝土老板做小工。混凝土老板又有分工,地面上一个拉公分石,一个拉机制砂,一个开搅拌机,房上两个人拉混凝土。开搅拌机的最轻松,一般都是老板自己或者是他的亲戚干,拉机制砂的比较辛苦,拉公分石最辛苦,因为公分石较大,装车的锄头不好抓。赵虎是最后来的,又没有人替他说话,他只能去拉公分石。

每当一推车公分石倒在搅拌机的装料斗里,那料斗便喷出许多灰尘。赵虎用手背擦了一把汗,身体往前倾,那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地面缓缓移动着,他脸绷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露。一车车公分石被他都在装料斗里,那一车车公分石挣的钱也是他生活的来源。

冬天的天气很短,转眼天就快黑了,可房顶还有好大一块没有完工。太阳慢慢坠下去,赵虎弯了弯酸痛的臂膀,今天又是加班。“可恶的老板,明知道今天面积这么多,工程量这么大,也不多叫几个人。”拉机制砂的老头嘀咕着。“王伯伯,还是不要说了,加班是肯定的了。”赵虎说道。

“唉,好冷。”赵虎边说着话,边推开门,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门口外那辆破旧的摩托车是工地上一个工人卖给他的,他推到耶鲁河街上修了一下,勉强可以骑着去上班。‘咕噜噜’肚子叫了起来,赵虎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快两点了。他打开母亲陪嫁的碗柜,拿出一盒方便面泡着。他岔开右手指在头上抓了一下,头发立冲冲的,工地上太灰,要想洗头,已经太晚了。算了,吃完泡面及睡觉,不知道明天晚上赶到什么时候呢!他狼吞虎咽地把泡面吃完,胡乱洗了一下脚,倒在床上睡着了。

‘铃铃铃...’闹钟响起,赵虎一个翻身。顺手拿起那件满是水泥浆的衣服披在身上,跨上摩托车朝工地驶去。

老板递过一沓钞票,“这是你今年的工钱,小伙子,好好干,拿着钱,今年过个好年,明年可能还会很忙。明年还来吗?”“来的,老板。”赵虎接过钱,揣在贴肉的口袋里。有了这些钱,他的生活就有了着落,可以买点东西过年,也可以买件衣服,也不知爸爸现在怎么样了。明天收拾一下,到那边看看爸爸去,情况好转的话就把他接回来过年。赵虎边想边朝家里走去。

“哗啦啦.....”外面下着雨。‘看来今天上不成班了,这个月都好几天没有上班了,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也好,休息一下,都好长时间没有上山了。’赵虎躺在床上想着。“虎子,走,上山拾菌子去。”门外传来王三的声音。“好,等等我。”赵虎边起床边回答。

赵虎穿着一双雨靴,左手提着一个提篮,右手拿着一把砍柴镰刀。王三拿着一个火叉,听说山上有野猪,带着家伙心里踏实一些。王三拿着火叉走在前面,赵虎跟在后面用镰刀边扒开松毛,边用眼睛盯着地上,生怕错过一朵好的菌子。碗口粗的松树长得很茂密,两个人在松林里隔开不远,他们都不敢离开太远,万一出现紧急情况,两个人好照应,最近几年野猪伤人的事件已经听说过还几次了。

赵虎脱下被雨水和露水打湿的衣服,晾在门口的柴垛上,他找来一个破旧的洗菜盆,把拾到的菌子倒在盆里,精心地洗了两遍,下锅炒菜。一盘香喷喷的野生菌应运而生,炒了一碗肉,再炸一盘花生米。他找出一个酒杯,倒了一杯泡酒坐在桌边,边喝酒边吃菜。不一会儿功夫,一桌子的酒菜全下肚了。

半夜里,赵虎感觉口渴,顺手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顿时,眼前有些模糊,感觉出现很多人在动,好像混凝土老板在喊他。又好像是张龙在给他打电话,电话还没有挂,叔叔就把他电话扔在火塘里了。他伸手去捡手机,眼前出现了奶奶的影子,奶奶还是那么慈祥。看着手机上爸爸的照片,婶婶也在眼前。赵虎摇着头,想爬起来看清楚自己在哪里,可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虎子,快起来了,老板打电话给我了,说是前天就打电话叫你去上班了,怎么几天都打不通你的电话。”叔叔在门外边推门边喊,喊了好久,一点声音也没有,门也是锁起的。叔叔有些着急,赶紧找来一根铁钎,用力撞门。撞门声惊动了旁边的本家伯伯,两个人撞了好久才把门撞开。‘嗡’几只硕大的绿头苍蝇从屋里飞出去。眼前的一幕把两人惊呆了,赵虎歪着嘴巴,脸色铁青,头顺着床沿耷拉着,几条蛆虫从鼻子爬出来,指甲乌黑,一床漆黑的被子盖着半身,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两个人吓了一跳,赶紧给社长打电话,社长也向村委会汇报,村委会的人带着警察和法医来到现场。法医根据现场的痕迹和多年的经验,经过和警方交流最后的结论是野生菌中毒抢救不及时,导致肌体死亡。下完判定书后法医和警察离开了,叔叔和伯伯及几个在场的本家人决定由村委处理后事,毕竟这个事情与其他人无关,他们也做不出任何决定。村委开会决定,从赵虎贫困户头里拨出一些钱,加上赵虎前些天打混凝土存下的钱,给他办理后事。

(十一)

赵家沟的人们还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科技改变了赵家沟的生活方式,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剩下的老年人在家里,有的闲着,有的带孩子。土地都荒废了,往日里为了一根田边地角争吵的事情一去不复返了。青壮年都汇入打工大潮,偶尔有一两个人回家,也不再去地里劳作了。

一只乌鸦在树上聒噪着,树下齐腰深的野草随着风吹的方向倒过来又回过去,寂静的山坡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那只乌鸦在凄凉地哀叫着, 一座低矮的孤坟静静地卧在山岗上。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牵着一位蹒跚的女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边走边向路人打探着这座孤坟的主人,他们刚祭奠完父母和嫂子的坟墓。在他们返乡之前,还想再看看这个没有见过面的侄儿。

女人瘫坐在坟前,静静地流着泪一句话也没有说,男人坐在身旁悄悄地给她擦着眼泪。那眼泪越擦越多,女人没有在意身旁那个让她恨了二十多年而自己又不愿意离开的人,她的眼泪一直往下流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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