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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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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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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婆婆的哭声

天空下着濛濛的细雨,茫茫的大雾笼罩着群山,不时吹来阵阵微风,群山间的小村庄随着微风吹过,时而露出模糊的轮廓。虽然已经六月中旬,可这隐藏于群山间的小山村里,人们还穿着过冬的衣服。凄凉的小山村被层层浓雾包裹着,村头有一块大石头静静地守卫着山村里的一草一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头上裹着一块洗得发白的青色头巾,身上穿着一件破绵袄,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做成的拐杖。静静地坐在石头旁,背靠着石头,时而揉着干瘪的双眼,时而仰着头,对着村子大声地干嚎着,在老人哭泣的同时,嘴里模糊地呼喊着儿女们的名字,末尾加上一句悠长的颤抖拖音“……回家了……”那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碎,那喊声让人撕心裂肺。像似在向群山呼喊,又像似在向大地召唤。那声音穿过浓雾,弥漫在山村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消散在群山间。

坐在石头旁呼儿唤女的老婆婆本家姓刘,村里人都叫她就刘婆婆。刘婆婆本是外乡人,在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家乡发生饥荒,很多人饿了只能吃观音土,最后肚腹胀痛而死。刘婆婆的父母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狠心地把她当做童养媳送到了这里。从那以后,她便没见到过父母,她也因为年龄小而经常遭到婆家毒打、饿饭,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稍有不听话便被狠心的婆婆一把抓过头发辫子或耳朵,顺手就是几个耳光。刘婆婆就这样在辱骂毒打、饥饿和恐惧中度过了童年。好不容易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刘婆婆的肚子也比较争气,一口气为刘家生下三男一女,有了儿女,自己在刘家的地位也有所改变。可是随着本家公婆渐渐老去。刘家遵循山村人的习惯分了家。刘婆婆背拉拖拽带着四个孩子,整天在土地里劳作着,闲暇时分又要到山上砍柴、拾粪。丈夫时常游手好闲,偶尔会小赌几场,输了钱后,回家便对刘婆婆一顿拳打脚踢,四个孩子经常吓得缩在茅草房里不敢出来。等到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刘婆婆的丈夫猛然醒悟,不再去赌博了。他和村里一个要好的同伴一起约着收集药材到金阳县去卖,这来去一趟要十多天。可一来二去也能挣不少钱补贴家用,让刘婆婆欣慰的是,丈夫十多天才回家一次,回家的时候也不再打她了。回来的时候偶尔会给她买一些雪花膏和小孩子玩的羊皮鼓。刘婆婆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虽然有些辛苦,可她也是满心的欢喜。她不识字,但她跟着村里人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山歌,在她高兴的时候,偶尔也会轻唱几句,以表达对丈夫的思念。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传来了一个噩耗,刘婆婆的丈夫一行两人在金阳县卖完药材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伙强盗。同伴被捅了一刀,刘婆婆的丈夫揣着钱顺着山路逃跑,在强人追击时,他慌不择路,一脚踏空,顺着峭壁摔进了金河(金沙江码口段)里,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了,强人在他同伴身上搜走了全身的财物后扬长而去。那人昏迷后的第二天被上山砍柴的当地人救起。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他勉强可以讨饭回来。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婆婆。刘婆婆听到这个噩耗后瞬间觉得天地塌了下来。那一夜她的哭声传遍了整个山村。直到深夜,那嘶哑的声音才慢慢消逝。

刘婆婆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吃了上顿盼下顿。一天天耗着,可越是怕饥饿,饿得越快。刘婆婆经常因为找人家借粮而被骂。村头里几个年龄稍大的光棍汉经常会在半夜里来敲她家的门。她吓得半夜不敢开门,那几个人便会坐在离她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嬉笑打骂,唱着那半荤不素的歌。在那个时代里,女人一旦失去父亲和丈夫的保护,便成了别人欺负的对象。失去保护伞的刘婆婆像似一根野地里的小草,风吹、日晒、人踩、马踏。每一样都是致命的伤害,随着那几个光棍汉调戏次数的增多。刘婆婆年迈的婆婆便觉得是刘婆婆勾引野汉子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经常坐在门槛上夹枪带棍地破口大骂,有骂刘婆婆是克夫相,克死了自己的儿子;有骂刘婆婆是狐狸精勾引野男人;有骂刘婆婆好吃懒做,害得丈夫外出遇难而尸骨无存……刘婆婆能体会自己年迈婆婆的丧子之痛。她整日低着头,不做声。她背着小女儿,拽着几个儿子种地、砍柴、拾粪。偶尔给孩子们洗补衣服。给年迈的公婆端上一碗面。年迈体虚的公婆在丧子之痛中艰难地熬过三年后相继去世了。刘婆婆带着孩子们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为公婆操办了丧事,带着孩子们饱一顿饥一顿地过着艰难的日子。孩子们像是雨后的春笋,一个个齐刷刷地长高了,转眼就到了老大娶媳妇的年龄。山村人成熟较早,虽说到了婚龄,其实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穷人的孩子当家早。老大在过着羊、钱、妻、娃的岁月里,和村里一个年龄相当的姑娘好上了。没过多久,便在乡亲们的唢呐和鞭炮声中把那青涩的小姑娘娶进了家门,好在山里人也不在乎彩礼钱。刘婆婆乐得合不拢嘴。第二年那小姑娘便为刘家生下一个胖胖的孙女儿。从小受到重男轻女思想熏陶的刘婆婆心里有些打结。不过看着那胖嘟嘟的可爱孙女,刘婆婆还是开心了很久。就在刘婆婆的大儿媳妇接连生下第五个女儿后,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最让刘婆婆放心不下的是老二和老三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家里本来就很穷,加上五个孙女,整个家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老二整天酗酒,不务正业。突然有一天,刘婆婆听从外面放羊回来的老三说,山后面的老林湾有人发现了铁矿,估计要开采矿石,他还听说要在村子里找得力的劳动力。那一晚,老刘家兴奋了很久。

刘婆婆那唯一的女儿就在三哥去矿山上班的两个月后,被一个矿山上的外地矿工拐跑了。那一天,老大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砍柴刀,约上老二,老二也扛着一杆火药枪,弟兄两相约追到矿山上去找人。在那个通讯较落后,流动人口管理不严的时期,一个人消失后无异于石沉大海,况且矿山领班对那个外地人也不太了解。老大在寻妹无果的情况下怒火中烧,抡起砍刀就要对那领班动手。闻讯赶来的老三紧紧地抱着两位哥哥,老二指着老三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老大趁老三应接不暇之际,挥起砍刀向那领班头上剁去,那领班身体向左一偏,右手本能地向上格挡。无奈那砍刀力道太大,整条右臂被齐整整地砍了下来。

老大锒铛入狱了。刘婆婆在多少个夜里泪水打湿了枕头,多少次在梦里被女儿的欢笑声惊醒,醒来后看着漆黑的夜。转过脸又想起服刑的老大,她小声地哭了起来。

大儿媳因忍受不了寂寞和贫困,丢下四个齐刷刷的女儿,独自带着小女儿跟着表姐到昆明去打工了。这一去便是七八年没有音讯,刘婆婆看着四个可爱的孙女一天天长大,渐渐从悲伤里走了出来。身体却开始虚弱了。老二老三一直没有成家变成了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那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老二依旧在泥土里打滚,那嗜酒如命的本性却一直没有改变。憨厚老实的老三在矿场里可以挣回一点钱补贴家用,毕竟有四个侄女要养活。就在刘婆婆为老二操心成家的一个大雪夜,有人告诉她,老二喝酒醉了,躺在后山腰路的侧沟里,刘婆婆赶紧叫醒熟睡的老三,并请上几个邻居,向几个孙女交代一番后众人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山腰路赶去。等到众人找到老二的时候,老二已经停止了呼吸。有人说老二是喝酒醉死的,因为有人顺着他的脚印找到了他的鞋子和一个空酒瓶;也有人说他是酒醉后冻死的,因为他的手、脸和脚趾都已冻得发紫。刘婆婆看到老二后,向后打了个趔趄,昏倒在雪地里。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喊。大家把刘婆婆和老二都抬回了家。

刘婆婆在众人的照顾下慢慢苏醒过来,老二又离她而去,刘婆婆伏在老二身上,看着老二的脸,一口气又没上来。刘婆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乌黑的脸上皱纹又添加了许多,她脸色苍白,乱蓬蓬的头发夹杂着许多银丝,她躺在火塘边的柴垛上小声地抽泣着,四个孙女围着火塘,几双乌黑的小脚丫穿着磨破底的布鞋,蓬头垢面地翻着火塘里快熟了的洋芋,一行行眼泪从脸上留下来,鼻涕像两挂冰坨般挂着,身上的破衣服没有纽扣,用一根布条从腰间困过来。

老三招手请众人把老二埋在后山的大山里。第二天早上,刘婆婆早早地来到老二的坟前,抓起一把泥土,自言自语地说道:“二啊,你走吧!娘对不起你,没给你娶上一个媳妇,你就这么走了,丢下娘怎么办呀!啊…………”众人寻不见刘婆婆,就找到了这里。看到刘婆婆后,把她劝回了家。

刘婆婆一边艰难地拖着四个齐刷刷的孙女生活着,一边用手掰着手指盘算着老大出狱的日子。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她特别想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看着孙女们一个长得那么可人,刘婆婆总算有了盼头。等到老大出狱后,咱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那时再给老三娶个媳妇。也算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爹了。说起这老三,也难为了他,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落到了他的肩上,整天起早贪黑到矿场上班,就为了养活一家人,可哪家的女人会看上有这么多拖油瓶的家呢?唉……

转眼大孙女也有十六七岁了村里有人到家里提亲,那孙女也觉得应该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再说那男的也不懒,就在刘婆婆还在犹豫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跟着那男的跑到了男方的家里,并让那男孩给家里送来两只猪前腿和三瓶酒、三条烟、三盒绿豆糕。刘婆婆见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便不再计较什么。第二年,大孙女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并一口气生下三个孩子,刘婆婆看着二十岁不到的孙女带着三个孩子,背着一个,拽着两个。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情景,心里阵阵的酸痛,在这落后的山村里,女人就是这么命苦。

在刘婆婆叹息的日子里,老大出狱了,一家人忙里忙外,刘婆婆很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大孙女也带着姑爷和孩子们回来。刘婆婆看着这个抱着那个,心里很是快乐,她也抽起了旱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老大回家后在家里呆了十多天,他准备出去打工,并找回媳妇和小女儿。后来苦于没有熟人和车费而终止了想法,第二天收拾了行头和老三一起到矿场上做起了活计。因以前他曾砍伤过前任领班,所以领班对他总是很苛刻,甚至有时会把气撒在老实巴交的老三身上。这不,每天下班都叫老三收拾工具,老大则每天去搞爆破,点炮、放炮成了每天的必修。

就在老大到工地上的第五个月的一天下午。老大点燃的炮眼里出现了一个哑炮。所谓哑炮,就是工矿里需要爆破的炮眼里,放置的雷管,炸药和导火索,点燃导火索而没有爆炸的炮眼。对于哑炮一般都有规定,谁点炮谁排除,若不排除,那安全隐患无穷大。排除哑炮很危险,不能直接拔导火索,不能用锄头挖,更不能用炮杆撬,要用手轻轻地扒拉,可在坚硬的石头炮眼里用手扒拉是不可能的。工头指着老大就是一顿臭骂。老大硬着头皮顺着悬崖爬到哑炮旁边,小心翼翼地开始作业了,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刻。那雷管突然爆炸了,老大顺着峭壁滚了下来。正在路口拿着小红旗阻拦行人的老三看见后,哭喊着向老大奔去。他抱起浑身是血的老大大叫起来。就在老大哭喊的时刻,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山上砸下来,砸在了老三头上。老三觉得两眼发黑,便失去了知觉。

众人把老大和老三抬回了家。经过抢救,老三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可整个人彻底变傻了,老大却永远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离开了他那可怜的老娘。刘婆婆看着自己好端端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傻了。半夜里,她悄悄地找来一根绳子挂在房梁上,把自己的头伸进了绳套里。就在她失去知觉没多久。她的小孙女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了。她哭喊着叫来众人,救下了刘婆婆,刘婆婆看着三个可爱的孙女搂着她们大哭了起来。

后来村里出面,把老大埋了,矿场赔偿了一笔钱,矿场老板也因为矿场出人命而吃了官司。

刘婆婆带着三个孙女和已经变成傻子的老三终日以泪洗面地过着日子。村上给她们一家申请了低保。刘婆婆把矿场上赔偿的钱分成了几份。经过几年的磨难,刘婆婆的孙女们都已经出嫁了,二孙女留在本村里陪着奶奶和姐姐,嫁给了村里一个家庭殷实的人家。三妹和四妹也分别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她们都会按时把钱寄回给奶奶和三叔。

大孙女背着第四个孩子,整日在土地里劳作,在山上砍柴,摞干松针,不禁让刘婆婆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当初自己辛苦,是为了让后代有所改变,可是经过三代人的发展,孙女又回到了自己的原地。她低着头呜呜地哼了一阵。忽而又唱了起来,眼泪顺着那干树皮一般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的双眼模糊,耳朵也很被。她那悠长的哭声穿破的傍晚的浓雾,那声音像是对她一生的呼喊,又像是对上天不公的呐喊,更像是对她离去的家人儿女们的呼唤。儿女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孙女们一个个出嫁,家里只剩下自己的一身老骨头和那傻傻的老三。亲人们一个个都那么远,又那么近。刘婆婆一直哭到了深夜,那声音一直萦绕在村头。回荡在群山间,消散在浓雾的夜空里。刘婆婆每个月领着低保和养老保险,孙女们也按时把钱寄回来,可是那么多的温暖怎么能捂热那一颗冰冷而破碎的心呢!

刘婆婆就那样靠着石头,时而唱着,时而低声抽泣,时而呼儿唤女,时而骂着狠心的丈夫。那声音变得嘶哑了,却牵动着每个人的心,人们都在流泪、惋惜、叹气。孤寂的小山村渐渐进入了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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