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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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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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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强的女人


 

僻静的小山村里一片锣鼓喧天,十六岁的李梦婷在众人的簇拥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曲折的羊肠小道上缓缓向村庄走去,大马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牵马的是一个矮个子男人,男人三十左右,那男人头戴着一顶毛线帽子,那消瘦的头习惯性地向左边扭着脖子,一瘸一拐地向家的地方挪去。按照松林凹的地方习俗,每当村子里有人娶亲,都要新郎亲自牵马到丈母娘家里,然后由新郎的哥哥或弟弟把新娘抱在马上,由新郎牵马回去。

李梦婷依依不舍地流着泪,在众多亲戚的笑声中离开了家,在哭声中被抱出大门,因为新郎腿脚不便,李梦婷被接前来接亲的新郎的表兄弟七手八脚地抱上前来接亲的高头大马,在松林凹叫做抢亲。李梦婷看着前来迎接自己的新郎,随即大哭起来,她舍不得自己的爹娘,舍不得自己喂养的猪狗,不舍自己放牧的牛羊,但是看着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老爹,自己狠着心,双眼一闭任由来的人摆布,两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粉嫩的脸颊留下来,打湿了衣领,打湿了胸前的红花。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的李梦婷看着延绵起伏的大山,听着呼呼吹动的山风,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想着双眼瞎了多年的奶奶和正在上学的五个弟妹,她停止了哭泣。母亲终日里在黄土地里劳作,可一年的收成连一家人的口粮也满足不了。她看着前来提亲的人带来了一家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堆积如山,况且有好多东西自己连见都没见过。更何况婆家是远近村落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和自己处对象的人还是自己的亲表哥,也算是亲上加亲,假如订了这门亲事,自己家庭条件定会大有改变。李梦婷想到这里,狠心地一跺脚一咬牙,不等家里同意便满口答应了下来,不就是腿脚不便嘛!

夕阳慢慢地落了下去,一队送亲的队伍拖着长长的身影慢慢地向前行走着,每个人都怀着一颗复杂的心,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吭声,长长的迎亲队伍静得只听见马蹄声,偶尔有一两声乌鸦的长鸣打破山村的宁静。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李梦婷这一去,犹如羊入虎口,或者说自坠陷阱也好,自作自受也罢。其实他们都是一双双把李梦婷推进火坑的凶手,淳朴的山民虽然不懂得太深的道理,但是他们对于李梦婷的处境和未来也能琢磨得一个大概。

天空慢慢降下帷幕。十月的天气本来就很短,再加上天气阴沉,雾气寒重,下午五点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盏橘红色的电灯在浓厚的雾天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在这茫茫的深山里,能见度不超过二十米。阴冷的天气加上寒重的浓雾,众人都没了闹洞房的兴致,压抑的氛围抹去了大家对歌的雅兴。对歌作为一种文化传承方式,既能传承风俗文化,又能对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很久以前,文化水平较低时,山民们便以对歌的方式向别人表达内心,有男女之间表达爱意的,有少年之间调侃诙谐的,有少年向老年表达敬佩的。每当哪家有事,山民们吃过晚饭便聚在一起。喝着酒,唱着小调,开始了丰富多彩的对歌。对歌的内容形式多样,曲调多变,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久居在山里,长期过着压抑、平淡的慢节奏生活。他们都想借这个场面,这个气氛来发泄,来表达自己心里的喜怒哀乐。随着山村用电的普及,村民们每当有事的时候便早早在村头挂上几个高音喇叭,围着一堆火,就着烈酒一直唱到深夜。
         山村人特别好客,每当哪家有事,相邻几个村子的人都聚在一起。遇到某家小孩满月,小孩剃长毛,结婚嫁娶盖房子上梁封顶,都要大办一场。好酒的主人便拿出一个大茶杯,倒上满满一大杯酒,轮流着喝起来。酒量到位后就开始了大家都喜爱的对歌。有的亲戚也会请来一对唢呐手,唢呐手端坐在堂屋里,在吹唢呐之前,主人家请的总管会双手捧上一碗满满烈酒,山里人流传着一句“酒满敬人,茶满欺人”的古老规矩。唢呐手喝过一大口酒后,酒劲开始上头,便鼓起腮帮,双手握着那用棕树凿成的,棕褐色的唢呐,吹起了那古老的演奏曲。本来在这喜气的节点,正是众人酒欢曲旺的时刻,然而众人却都散去了,那唢呐手也有气无力地吹了两边索然无味的腔调,便喝起了闷头酒。

粉刷一新的新瓦房里,李梦婷被几个远方前来做客的二愣子推进了新房。黑夜里,李梦婷咬着牙,闭着双眼,泪水打湿了枕头。她侧着脸,任由男人摆布。一股难闻的狐臭和口臭夹杂着旱烟味道充满了她的鼻腔。此刻,她能反抗么,她可以反抗么。都收了人家的彩礼,况且父亲住院的手续也是人家办好的,人家还把家里破旧的房屋修葺了一番,若不遵从,自己用什么来偿还人家呢?

嫁入婆家的第二年,李梦婷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两代单传的婆婆时常夹枪带棒地说着风凉话,李梦婷总是面带微笑地走着自己的每一步。她背着孩子,走过春天,晒过夏天,度过秋天,熬过冬天。她背着孩子砍柴、拾粪、割草。遇到小雨天,她便把孩子扔在火炕上,自己披上一块薄薄的塑料布,光着脚到地里给庄稼施肥。一年里,她背着孩子时常挨着别人的白眼,村里头几个光棍汉会趁没人的时候无理调戏她。

就在李梦婷生下第二个女儿的时候,她在婆家的地位急剧下降。第二个女儿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的第三个月里,她的第一个孩子连续几天高烧不断。由于都是女儿,便没有人过问。高烧持续一周后,已经牙牙学语的小胖妞突然不做声了。后经过诊断,小胖妞是因为高烧导致声带断裂,那个脸上露出慈祥目光的老医生轻轻地告诉她,这个孩子以后都可能不会发出声音了。后经过多方面的检查,小胖妞的耳膜在高烧中失去了功能,这个消息对于李梦婷来说,犹如晴天里打下了一个长长的响雷,这雷声惊动了天,震动了地,并在李梦婷的世界里聚起了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十九岁不到的李梦婷吃力地背着聋哑的小胖妞,瘦弱的肩膀被勒得有些麻木,背有些佝偻。烈日下,李梦婷那整日被阳光晒得发紫的脸颊被汗水打湿,那汗水顺着脸庞往下流淌。她用瘦得犹如干枯的树枝的手背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红扑扑的脸颊有些湿润,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李梦婷舍不得花几十元的车费,那几十元钱足够两个孩子吃两个月的药了呢!她想着家里那嗷嗷待哺的二妞,便加快了脚步,她要在天黑前顺着山路赶回村里,否则那整天拖着半条瘸腿的比她大十多岁的老男人又要打她,如果她哭出声来,惊动了公公婆婆,那尖酸刻薄的长舌婆婆便会在半夜里爬起来,站在门口骂上半晚上,说她是丧门星。

李梦婷整日里哄起了这个孩子,抱起那个女儿,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们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呢?有人建议她把残疾的女儿扔了,反正长大后也是一个废人。可又有哪位母亲舍得把自己的女儿扔下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李梦婷常常在深夜里流泪、叹息。可天亮后总要擦干眼泪,带着微笑,放牧、砍柴、种地,侍候公婆,夜晚还要忍受着丈夫的折磨。她的生活是那么的凄惨和黑暗。她常常觉得自己就像黑夜里的一只折断翅膀的燕子,在暴风雨里作着痛苦而无助的挣扎,心像刀绞般剧痛。

李梦婷整日里背着二丫在贫瘠的土地里劳作着,累了就坐在地埂上奶孩子,渴了就到小山沟里喝口山泉水,饿了就拿出几块硬得像瓦块一样的荞粑粑啃几口,有时不远处放牧的光棍汉会唱几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歌来调戏她,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锄着麦苗间的杂草,这事一来二去传到了那碎嘴的婆婆耳边。婆婆便站在屋檐下破口大骂,骂她勾引野男人,骂她借奶孩子的机会在野汉子的面前脱衣服。在她的骂声里,二丫惊醒地哭了,婆婆恶狠狠地大骂:“哪里的野杂种,在这里破灾,给家里带来灾星。”“勾引野男人的狐狸精,带着你那害大病的野杂种滚,害得我孙女儿落下这病......”李梦婷悄悄地低着头,背着二丫,赶着羊群去放牧,她不敢哭泣,也不敢流泪。

在婆婆的谩骂声里,李梦婷常常觉得发干呕、恶心。最近丈夫常常不高兴,动不动就喝醉酒打她,晚上对她特别凶,月事也几个月没有来了。在她流泪的无数个夜里,她的肚子渐渐挺了起来。她常常觉得很累,走不了多远就会全身冒汗,看出倪端的婆婆骂声也渐渐小了,偶尔还会露出一丁点儿笑意。

李梦婷依然挺着肚子,砍柴、拾粪、推磨、摞松针,锄草。随着肚子一天天增大,李梦婷终于连走路也要人搀扶了。但终日里还要忍受着婆婆尖酸的冷嘲热讽。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在担心着,寻思着“到底怀的是读书的,还是锅边转呢!”“祈求再生的孩子有个健康的身体。”最后李梦婷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的,凡是都要往好处想......不要想太多,日子会好起来的,孩子们的病会好的。”

在无数个备受煎熬的夜晚后。一个平常的深夜里,一个崭新的生命在李梦婷身边诞生了。孩子出生时,丈夫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那男人默默不语地等待着。他看着孩子一切都像自己时,他笑裂了嘴,当他看到关键部位不像自己时,他咆哮着提了一瓶酒一拐一瘸地消失在夜色里。李梦婷忍着剧痛挨到了天明,用微笑的面孔忍受着家人的辱骂。谁叫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李梦婷拖着虚弱的身子前前后后招呼着三个女儿,那丑陋的男人却终日里不回家。

延续香火这一古老的观念始终影响着这个近乎原始的山村。在这与世隔绝的群山间,重男轻女思想更加严重地削弱了李梦婷在婆家的地位。

三女儿出生的第十天,李梦婷便赶着羊群到山坡上放牧了,丈夫在外面经常遭受别人的讽刺,因为生不出儿子就是自己的无能,没有儿子就等于断了香火。在外面窝了一肚子火的丈夫,在酒精的作用下,再加上头脑不好使,回家后便把气撒在李梦婷身上,满身伤痕的李梦婷搂着几个女儿常常到半夜里还在哭泣、挨饿。

不知不觉,三女儿也快四岁了,看着三女儿那可爱的样子,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李梦婷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干活也有劲了,哪怕是吃苦一点自己也认了。

两年后,李梦婷又为丈夫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看着呱呱坠地的儿子,丈夫第一次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李梦婷感到从未有过的温馨,她的世界有了希望,她的生活有了颜色,她的地位有了提升。

几个儿女在李梦婷的精心呵护下成长着,老二一直靠吃药延续着生命,老大一直默默地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转眼四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四姐弟一起到小村里那离家不远的小学校上学,学校里只有一位山村外来的老师。那老师三十来岁,瘦瘦的个子,看着李梦婷的处境,也没有收孩子们的任何费用。李梦婷不时地让孩子们给老师带去一点儿家里出产的瓜果、蔬菜、荞面、炒面、松籽、蜂蜜等。经过老师的多次劝说后,李梦婷便不再送东西了。

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大女儿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双手焦急地比划着什么,李梦婷赶紧跟着女儿向那个地方跑去。急忙忙扒开人群。李梦婷看着儿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水沟边的岩石旁,丈夫瘫坐在孩子身旁小声地抽泣着,一滩血从孩子身边蔓延开来。李梦婷疯狂地扑在孩子身上大声地呼喊着,她多么希望孩子能动,哪怕是轻轻地动一下。她的心冰到了极点,她的世界变得黑暗,她的脸庞由于哭喊而变得扭曲,她的手脚因为伤心而变得冰冷,她的世界失去了支柱。

经过丧子之痛的李梦婷终日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丧子的不幸给这个家带来了灭顶之灾。若在平时,李梦婷也能挺过来,但对于两代单传的丈夫来说,她前几年为孩子落户而做了结扎手术,无异于把这个早已经不起打击的家庭梦想击打得支离破碎,在极度的悲伤中,李梦婷那当村干部的公公也含恨离去,失去精神依靠的家庭像似一片秋风中飘零的落叶,每一刻都在向深渊里滑落。原先经常提东西到家里来求办事的人也像变了个人一样冷漠。有的光棍汉干脆趁李梦婷独自一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对着他做下流的动作,李梦婷装作没事一样,默默地走过。她在别人的欺负里生活,在别人的白眼中度日,在别人的叹息中滚爬。幸好那可人的三女儿一次又一次地从学校里拿回奖状,这让她破碎的心灵有了丝丝的欣慰。

随着岁月的流逝,李梦婷也由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山村妇女,脸上的皱纹和头上夹杂的丝丝白发隐藏着一个与外表不相符的年龄。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上定格着一个甜美的笑容,她的脸上那笑容终究掩盖不了那忧郁的眼神。此刻,又有谁能明白她内心的痛楚呢!婆婆也在一天天地老去。不过那骂声却渐渐少了下来,跛脚的丈夫也不再经常出去玩了。原因是那腿脚跛得更加严重了,有时甚至要拄着拐杖才能下地行走,不过也减少了打骂李梦婷的机会。李梦婷整日里面带笑容,带着三个女儿,放羊、锄地、干活,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她常常会在深夜里趁孩子们睡着时轻轻地哭泣,可每当三女儿从学校拿回奖状时,她总是乐得合不拢嘴,甚至会在大女儿医药费里艰难地挤出一点钱给孩子们买来一些过年才有的小食品,让女儿们高兴高兴。婆婆依旧拖着瘦弱的身体在家里喂猪和喂鸡,鸡生蛋时总会给孙女们煮上几个荷包蛋。

有一天,辍学在家的大女儿拿着三女儿的书轻轻地翻弄着,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李梦婷转过身把泪水擦干,把女儿收拾一番带到学校,经过软磨硬泡后,老师终于答应让女儿在学校跟读,但不参加考试。李梦婷看着女儿们踏着晨雾走在上学的路上,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她感觉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这个世界也没有把她遗忘。有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健康成长呢!有哪个父母愿意把孩子丢弃呢!世界总会有好人在帮着自己,自己的心也算有些慰藉。群山巅的天空依然很蓝,牛羊在慢慢长膘,世界在慢慢变化,曾经凶恶的婆婆也在慢慢变老,丈夫还是那样半死不活地躺着,也有人说他是装病。不时有醉汉和光棍汉会趁她一个人的时候调戏她几句。对于这些,李梦婷早已司空见惯,依旧不理。她常常告诉自己:得坚强地活着,还有几个女儿需要自己抚养,他们还在成长着呢!

一个初夏的早晨,李梦婷接到三女儿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说三女儿在学校晕倒了,乡村卫生室不敢接收,交家长送到城里医院检查。李梦婷赶着二十多里的山路连滚带爬地赶到学校,找了学校旁一辆货运三轮车把女儿送到集镇,再搭班车到城里医院。医生告诉她,女儿的病是白血细胞减少症,根据她的讲述,医生经过推测,可能病症与遗传有关。李梦婷听到这个消息后,犹如晴天里下起了冰雹。三女儿是她生命的全部,是他们一家人的希望。此刻,她的思想垮了。她想哭,她想结束生命。但此刻,女儿们更需要她,整个家庭更需要她,她得坚强地活着,她得咬着牙把家庭重担担负起来,把家庭撑起来。她微笑着对医生说:“医生,可不可以先让孩子住院,我去找医药费。”得到医生的肯定后,她含着坚强的泪水,踏上回家借钱的道路。

世界依然在转动,群山依然守着山村,李梦婷含着泪水,带着笑容依然坚强地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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