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组诗)
刘黄强
讨海的父亲
还记得你喊醒渔火的嗓音
在钉竹网作业船上,一杆竹钩撑开海波纹
马达嘟嘟嘟地漾出一天牧鱼的水路
这是冬季里的子夜,风黒浪黒
唯有日子的盼头亮着。
还记得那年我十二岁,你渔船的发动机
故障。船漂流在十级的风浪上。
岸很远,家很焦虑。
我偷偷躲进营救你们的船只出海 ,找你。
一个浪头过来,船颠簸得很厉害
我开始呕吐,这是我第一次对海惧怕。
还记得那年的引魂幡在沙滩上舞动
海难者的家属哭天抢地。你摸了摸我的头
眼角也泛着泪花。仿佛感同身受哪一天你的遭遇。
无情的海,尸骨无存的海。翻动撕心裂肺的白
生命很脆弱。生活很脆弱。
三分讨海七分命哦!
鱼香,泪咸。
还记得那一年海水拐过你的额头
你就老了。水影和盐光在一根烟头上浮现印记
海陷入你的沉思,也陷入我的沉思。
杀猪的父亲
那一年的猪肉粥很香
你蹲在床沿边,看着我们哥仨津津有味地吃。
天刚出现鱼肚白
屠宰场的猪肉已经分配到各销售点。
你才将这锅省吃的口粮端回
这是你杀了十头猪的当天工钱。
你说:趁热吃。
那个年代还没实施休渔,但渔船得上岸检修
你利用这个档期,凌晨两点到屠宰场帮工。
主刀的屠夫只管放血,剩下的脏活累活由你完成
那时家里头嘴多。一锅猪肉粥是一家人的早餐。
你不敢偷懒。
后来你可以主刀了
后来屠宰场由国营转向了私营
后来我可以帮你打下手了
后来才明白猪肉粥营养都长进我的骨骼。
卖豆腐的父亲
那一年你大病了一场,治愈后
再没力气杀猪了。闲不下来的秉性,更多的
是闲不下来的日子的艰辛。你做起豆腐营生。
起早贪黑的活是你这代人的任劳任怨。
前些天,同学们还在念叨你当年的豆腐脑
念叨着他们周末来家里打牌到天亮,尝到第一炉
原浆的豆香。我感谢他们替我想起你的好。
我更多的是不安和愧疚。
那些年我刚成家而业未立呵,小日子还在你的庇荫下
还在豆腐小作坊的磨豆机、蒸汽炉、滤渣网上。
还在母亲一担一担挑往幼儿园的豆浆上。
肩一点一点肿起,腰一点一点弯下。
家才一点点滋润起来。
那些年,啃老一词还没出现,而我
却过早地尝到了甜头。
你则把每一锅豆腐做得方方正正
清清白白。你将它们放在板上再举过头顶
然后双手扶稳,走向菜市场的摊位。
这动作多像一种仪式——好像在教导我
人可以卑微地活着,但不可以歪斜地生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
请原谅我平埔直叙地写下豆腐的故事
但它能让我回味平淡里的馨香。
看大门的父亲
中午时分
我看到他在打瞌睡
呼噜声一阵一阵
他微垂的脑袋只剩下稀松的白发
木椅子承负干瘦的躯身
显的那么自若
几年前,他说孤独是一只只蚂蚁
慢慢啃咬岁月 他按耐不住这空虚
他折腾自己 他喜欢热闹
快七十岁的人了,不愁吃,不愁穿的
非要到我上班的水产食品厂看大门
他喜欢和年轻人唠嗑, 这样仿佛年轻许多
但在人多嘴杂的职场布满的是利益和算计
时代的秉性很难叠加另一时代的秉性。
他看不顺眼 ,别人也看不顺眼。
他说看一个大门等于担一份责任
他说要对得起这事。
只是
中午时分,我又看到他在门卫室打瞌睡了
呼噜声一阵一阵的
(有很多小报告都打到老板那边了)
我走进去 ,不想叫醒他。
他却很警觉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
我坐了下来,在他身边
我突然感觉自己很无用。
收殓海兄弟的父亲
这是第几个溺亡者?在海里被捞上船的时候
面目全非。浮肿的肢体也不完整。
你带领几位东安善堂的善友为他收殓
像对待遇难的亲人一样
你小心,悲悯地为他穿上衣物。
再用一领白布将其包裹,抬上岸。
嘴里念叨:兄弟回家了。
仿佛只有这声呼唤,亡灵才能找到安息的居所。
仿佛只有一枚螺壳才能听见大海的呜咽
那些海难者的呜咽,那些无主亡灵。
那些大鱼肚子里残缺的尸骸。被收殓,被安置。
一个叫万福瓮的器皿,一个叫万福公的义庄。
而你并不是仵作,而你并不赚取一毛钱。
这些事迹,是在你的悼念会上
你的那些健在的善友说起的。你从来没有对我说
我只知道你懂草药,经常和善友一起上山采集
熬成药茶免费供给需要的群众饮用。
直至那天东安善堂的主事送还你的照片
那照片上的你,微笑着五十岁的模样
那是你当选理事时挂在堂里的照片
一晃就公益了二十几年。
直至那天我才读懂了生命的真诚
读懂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