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上海书城买书,看到那一至七楼全是满楼满架的书时,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往抄书、抢书和买书的一些旧事。
我抄书的目的不是为了练字,也不是临帖。因为小时候,我不仅没见过字帖,就连“字帖”这名字都没听说过。我抄书只是因为对书本的需求。1962年,我满了七岁,到了该读书的时候。但由于我家地处赣鄂两省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之中,附近还没有公办学校,只有一所私塾在我家对面的山坳里,离家有七、八里远,地名叫“石颈”。是一位名叫徐玉泉的老师任教(当时称老师为师傅)。学生读的课本都是自带的《三字经》与《四书》之类的传统旧教材。我家祖祖辈辈没有读书人。父亲为了送我上学只好去湖北亲戚家借来几本旧书,并嘱咐我边抄边读,抄完后将原书归还人家。借来的书也是手抄本,字写得不算好,但比较工整。进了学堂,师傅规定第二天要读的课文必须在头一天抄好。记得我发蒙的那一年,不仅读完了《三字经》,还读完了四书中的《论语》、《先进》、《大学》,连《孟子》也读完了上半部,且所有读过的书全是我用小楷毛笔抄下来的。后来,在三军庙公办学校读小学的头一年,又抄读过《六言杂字》、《增广贤文》和《吴川楼杂字》等“老书”,那时,家长的观念还是更倾向于喜欢“老书”,认为小孩子多学几个难字更实用。平时,大多数时候老师都是教的这些手抄本。若是上面的人来检查,就把抄的这些书收起来,将发的新教材放到桌面上,等检查的人一走,仍读手抄本。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如今的小学生,各种课本和资料书及练习册加起来有一小堆。真是太多了!可在六、七十年代,从小学到中学除正式的课本外,没有任何配套的练习册和学习资料,练习题都是附在课文后面的。只有老师才配有一些资料书。记得70年代初在溪口中学读高中时,一天,我突然看到一位同学有一本《语文基础知识》(他父亲是中学老师),翻开一看,里面从汉语拼音到划分词类和句子成份都有,还有各种修辞手法等语文基础知识,我好喜欢,可是当时又买不到。于是我请求这位同学放农忙假时借给我看看,他答应了我的请求。那时候,每个学期都会放一次农忙假,时间一般都是一个星期,目的是让学生回家帮家长抢季节做农活。我因离家有80多里远,当时还没通公路。农忙假一般不会回家,于是,我利用这七天时间将这本《语文基础知识》用钢笔全部抄了下来。为了抄这本书,我的手腕都肿了,好长一段时间吃饭时连拿筷子都费劲。
“读熟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句话从小就听说过。可是直到高中毕业时都没见过《唐诗三百首》。1975年,有几个湖北人在我们队里搞副业(打荷叶形的脚盆),其中有一个人原来是老师,听说在文革时犯了错误被下放了,他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的书经常在空余时间看,被我发现了,我很好奇,便借来看了几次,年底他要回家过年。我便恳求他将这本书借给我看,开始他好歹不愿意,说要带回家看,我反复向他保证,决不会弄坏,更不会遗失,他见我态度诚恳,又住在我们村子里,最后还是答应借给我。他走之后,我立刻找来一个大本子开始用钢笔抄起来。等他第二年过了元宵节再来的时候,我已经抄好了。期间的辛苦自不必说。
其实,字帖也不是没抄过,但那还是不叫临帖。七十年代末,一位姓戴的临时代课教师和我同在一所学校任教,他见我喜欢写草字,便从他家带来一本《草字歌诀》的字帖让我看,是木版印的。我如获至宝,说实在话,之前,我曾经自作聪明地设计过不少汉字的草法。当我见到这本字帖后,才知道草字不是随心所欲乱写的。草圣最为难,龙蛇竞笔端。毫厘虽欲辨,体势更须完。我对这本字帖爱不释手,便试探着问他能否将这本书卖给我,他说是他祖人留下来的,不能卖。我只得故伎重演。不过我没有明说,由于他借给我的时间较短,本来是毛笔字帖我为了抢时间,也只能用钢笔抄写。我暗中抄好后又挤时间反复诵读,将那本歌诀从头至尾强记于心。我学草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抄过的书较多,可惜保存下来的却很少。至今还保存完好的只有一本用毛笔抄的《三字经》、一本《幼学琼林》,小时候抄着读的那些书都不在了。但用钢笔抄的《语文基础知识》、《唐诗三百首》、《草字歌诀》至今还保存着。虽然不是临帖,但抄书为我的毛笔字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想起曾经和表哥抢书的事,至今让我感到很难为情。大约还是十二、三岁的时候,一次我和父亲一起去通山舅父家拜年,正好我金旺表哥也去了。舅父为了讨我们高兴,想方设法招待我们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外甥。那天,吃过晚饭之后,舅父将他装有几本旧书的抽屉搬到礼堂来,他说:“你们都读了几年书,我这里有几本书你们拿去看吧!免得在这里闲着没事做不安逸。”一见到书,我的眼睛一亮,一下子从椅子上窜起来就跑到了抽屉边,动手翻起那些书来,这时,表哥也几乎同时动手。我们都在那里寻找着自己喜欢的书。突然,一本铜版的《西湖借伞》几乎被我们同时伸手拿到,我们都想先睹为快。可是,两个人谁也不肯松手,争得面红耳赤,差一点打起来。最后还是因为表哥的力气更大,且抓到了书的大半截,被他抢去了。我因此很生气,直到临别回家时都没和表哥说话。不过,我也拿到了一本《三国演义》、一本《万宝全书》。舅父的本意是只让我们在他家看的,见我们为抢书的事生气,后来他也就让我们把书拿回家。表哥去世将近20年了,可那次抢书的事还历历在目。
我很喜欢买书,可是直到我读完高中时都没去过书店。我想那时县城里一定是有书店的。但我在溪口读三年高中一直没去过修水县城,原因是没钱坐车。记得那时溪口每天有一趟班车跑县城,司机每天晚上都在溪口饭店住宿。我们也问过价钱,从溪口到修水原来的车费好像9毛多钱,后来涨到1元零5分。一个来回便要两元多的车费,而我们那时读高中半年的学费才20元。除了没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没进过县城,所以也不敢去。那时,溪口国营商场进大门内右侧有一个书柜,摆着一些《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和《共产党宣言》等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还有一些中草药的书,以及《农村应用大全》和《达尔文的人类进化论》等自然科学的书籍。这些书目至今还能记得,只是当时却没钱买。不过,后来还是攒了好久的钱于毕业之前终于购买了一本《共产党宣言》和一本《农村应用大全》。至于为什么要买这两本书,是因为那是一个政治挂帅的年代,而《共产党宣言》是世界闻名的著作,而且也不贵,就几毛钱。《农村实用大全》是较厚的一本书,好像是1.96元,但内容很丰富,也很实用。
1976年,去溪口考《教师任用证》,发现溪口国营那个书柜里有一套《全像古今小说》(定价1.87元),很是喜欢,但当时没这么多钱未买,几个月后,终于攒够了钱,正好去港口办事,便从港口步行40多里路到溪口将这部书买了回家,遂了自己的心愿。之前买了几本书都遗失了,这本书至今还保存在老家的箱底。
如今买书越来越方便,不仅可以到书店去买,还可以在网上淘。想要的各种书基本上随时都能买到。还能在手机上下载电子书阅读。家中的书也越来越多,但我还是隔三差五地喜欢去泡泡书店。尽管有不少书买回来后在家闲置,但每逢见到可意的书还是要买。曾经喜欢而又难得到的《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家中至少有五到六种版本。尤其是各种字帖多得自己心中无数,大概堆起来足足有两尺高吧!
抄书也好,抢书也罢,皆成记忆,唯有买书仍在坚持。如今,想要的书差不多都已买到,可是人老眼花,记忆力大大减退,无论什么书看过即忘。但我还是常常戴着老花眼镜不知疲倦地看书。我把书当成了自己的伙伴、朋友和故人。人总是要老的。既然书中的内容记不下来,那我就不去强记,只图享受看书时的乐趣。明朝宰相于谦的《观书》盛赞了读书的好处,也是我读书的感受。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眼前直下三千字,眼次全无一点尘。
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
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