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医生"
徐天安
我的故乡地处赣西北边陲的大山深处,与湖北省的崇阳和通山两县交界,那里山高源大、道路崎岖,绝大多数村庄散落在山头岭尾,生存条件艰苦,出门全靠步行,尤其就医不便。七、八十年代,全大队仅有一位姓韩的乡村医生,那时叫“赤脚医生”。谁家有人生病,常常是去请这位医生到家里来看病。
我家和这位医生家虽只隔一座大山,但却有六、七里路远。有时三更半夜孩子突然生病,大人便吓得不知所措,唯恐等到天亮去请医生会耽误孩子的病情,只得急匆匆地独自打着手电筒翻山越岭穿过阴森茂密的山林去请医生。大山里时常有毒蛇和野兽出没,虽然山里人走夜路是常事,但深更半夜一个人行走在深山老林,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我的胆子不大,为了壮胆,常常手里拿着一根棍棒。尽管如此,遇到林中有异常响动还是吓得毛发倒竖。要是韩医生在家,返回时还有医生相伴,要是遇到韩医生被别人家接去了当晚回不来,便只能怀着担惊受怕的心情返回家中。后来全村仅有的这名医生也迁居到湖北去了,从此,家人生病,必须到20多里外的卢坊去就诊,甚至要到离家40多华里的港口卫生院看病。每当家里有人生病,我心里就犯愁,那时我常常想,当一名医生多好啊!既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又可赚钱养家。
有人说“秀才学医,笼里捉鸡。”意思是说,一个有文化的人去学医是件很容易的事,其实这是外行话。中华医学博大精深岂能那么容易学好?但当时的我思想幼稚,受这句话影响,竟把学医看作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于是暗下决心要自学医学知识。我知道自已的家庭负担重,且不愿放弃教书的职业,不可能半路出家脱产去拜师学医,只能靠自学。我想方设法或借或买开始用心收集各种医药书籍。开始一边教书一边自学,并计划先学中医。
学中医首先必须掌握中草药的药性,要掌握药性就必须读熟一本《药性赋》。因常用中药按药性分寒、热、温、平四类,故民间习惯于称该书为《四性》。古人将其用韵语编写成赋体,言简意赅,朗朗上口,便于诵读记忆。尤其是对药性概括精辟,颇受历代读者喜爱,为中医初学中药的启蒙书。为了便于学习,我把《药性赋》用粉笔分段抄写在家中的墙壁上利用早晚等空闲时间诵读。
“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至今我还能一口气背诵好几十种中药的药性。
除了《药性赋》,还有《中药十八反十九畏歌诀》和《妊娠禁服歌》以及《十二引经药歌诀》等需要牢记的内容我都写在墙上,通过诵读记了下来。
我那时住的是土屋,房子空间大,一间厨房面积差不多有30平米。厨房的墙壁因长年烧柴火被烟熏得漆黑锃亮,正好是现成的大黑板!在这样漆黑的土墙壁上用雪白的粉笔书写着工整的文字,不但十分醒目,而且还很惬意,可谓为家中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更何况写的这些文字是当时自己渴望所要学习的知识。因此很快记熟了抄在墙壁上的内容。
民间流传的一些俗语不无道理,如“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对于学中医也有一句这样的俗语:“熟读汤头三百首,不会开方也会开。”我在读熟了《药性赋》等歌诀后又开始学习汤头歌诀。我买来一本《汤头歌诀白话解》,并按同样的方法将其分批抄写在墙壁上,读熟几首后又用湿毛巾擦掉再换几首新的。记得当时熟读的汤头虽没有三百首,但至少也有六、七十首。
其实,凡是学过中医的人都知道,只要熟读了一些经典的汤头歌诀,就可以通过加减变换其中的一味或几味药而生出其他的处方来。如一首“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耳。除去半夏名异功,或加香砂寒胃使”的汤头,其中就包含了几个配方。特别有意思的是“金匮肾气丸”:
金匮肾气治肾虚,熟地淮药及山茱。
丹皮苓泽加桂附,引火归原热下趋。
济生加入车牛漆,二便通调肿胀除。
钱氏六味去附桂,专治阴虚火有余。
六味再加五味麦,八仙都气治相殊。
更有知柏与杞菊,归芍参麦各份途。
一首这样的汤头通过加减变化可组成“济生肾气丸”、“六味地黄丸”、“麦味地黄丸”、“知柏地黄丸”、“杞菊地黄丸”、“归芍地黄丸”和“参麦地黄丸”等方子。也就是说,只要你记住了“金匮肾气丸”这一首汤头歌诀,就等于掌握了8个汤头的配方。
后来,我又自学了《脉诊》和《中医基础理论》等书,并初步掌握了“经络学说”的基本内容及常用药的用量、中医看病的四诊(望、闻、问、切)、把脉的脉位(寸、关、尺)、八纲辩证(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还有五行(金、木、水、火、土)所对应的脏腑、外感致病因素“六淫”(风、寒、暑、热、燥、火)和内伤“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以及方剂配伍的基本原则(君、臣、佐、使)等中医基础理论常识。同时,掌握了“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和“虚者补之,实者泻之”的治病方法。也能开一般的中药处方了。但对于中华医药来说,我还只是学了点皮毛知识而已。
由于我始终没有放弃教书的职业,家里也没条件开中药铺,所以用中医帮别人治病的时候还是极少,但我至今认为当年自学的那些中医药知识对我有很大的益处。如同样是感冒,有风寒引起的感冒,有风热引起的感冒。在对症下药时有很大的区别。
我不仅自学了中医基础知识,还对西药治病也特别感兴趣。因为一般的西药虽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却能很快为病人解除痛苦。我和好几位医生的关系都比较好,特别是卢坊的卢益甫医生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不但通晓中医理论,而且还热心钻研《黄帝内经》,是一位学术渊博的医生。我从他那里不仅学到了很多中、西医常识,还得到了注射器等常用医药设备。
记得当年从别人手里借来的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差不多被我翻烂了。里面有很多常见病的治疗方法,包括中医和西医方面的,让我获益匪浅。我从80年代初就掌握了打针的技能,后来还能帮病人进行静脉滴注。
那时,家中常备了不少药品,有治感冒的常用药安乃近,阿斯匹林,消炎的四环素、土霉素、氯霉素,止咳的咳特灵、甘草片等西药丸子和中成药丸,也有常用的青霉素、链霉素、庆大霉素及夏天无和鱼腥草药水等注射用药;还有多种型号的注射器、针头、镊子等常用医药器材。那时还没有一次性的注射器和针头,全是用的玻璃注射器,每次帮人打针之前用水煮沸进行消毒,打针过后又及时清洗干净,只要注射器没有破损,针头没断就可以使用N次。
存放在家里的这些备用药和注射设备也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首先他方便了自己的家人。即使三更半夜小孩生病我再也不会特别紧张,一般的病我皆能及时医治。我还能给自己打小针。有时,邻居的小孩或是大人突然生病我也是有求必应。不仅同屋的小孩生病首先想到的是我,就是本源的老老少少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在我家拿过药,打过针。很多人称赞我打针时不痛,因为我借用了《三十六计》中的声东击西之计,分散了病人的注意力。每次在给病人扎针时,总是先用右手掌的侧面在病人的注射部位附近轻轻地拍打两下,然后趁病人没注意时将针头悄悄扎进肌肉,并且一边注射药水一边用药棉在注射部位旁边来回擦动,造成病人以为我还是为他用棉球消毒的错觉,等到病人回过神来,注射程序已经完成。一时间,我在当地成为了一名家喻户晓的业余医生。
有些事至今记忆犹新。一次,我有一位叔父半夜突然发高烧说昏话,病情危急,家人准备天一亮就用竹轿抬他去乡卫生院看病。后来,他们把我叫起来去看,我仔细观察了他的情形,确认他是重伤风感冒引起的症状。于是,跑回家里拿了两片阿斯匹林给他服下,并让他多喝点开水。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他的症状全消失了。这并不是我小题大作,假如头天晚上没有我及时给他服退烧药,说不定第二天就会由于高烧引发其他病症。
本源中有一位我叫“玉叔”的妇女,经常患哮喘病,严重时呼吸都感到困难。由于是老毛病无法根治,她每次严重时就会请我为她打针。一次,她的老毛病又患了,而且特别严重,哮喘声从30米外的大路上都能听到,把我叫去时,我也吓了一跳。只见她脸色铁青,呼吸时嘴巴张得很大,和我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我果断地给她服了两片麻黄素,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药,常用量本来只能用一片的,我大着胆却给了她两片,没想到她的症状很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呼吸舒畅多了。我知道,麻黄素只能通过扩张支气管,起到暂时缓解病情的作用,后来我又为她打了一个星期的青霉素和链霉素混合的消炎针,病情才慢慢好转。
我有一位侄子两岁多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表现为经常发高烧,而且吃退烧药效果也不大,后来发展到几天高烧不退,时常昏迷不醒,还伴有四肢抽搐等症状,情况万分危急。我可以毫不隐瞒地说,当时山源里的人思想还是比较落后的。由于离港口卫生院有40多华里山路,再加上当时村民的迷信思想还比较严重,不少人生病首先想到的是用迷信的办法解决,如算命、卜卦、请菩萨讨水治病也是常事。岂不知很多病就是因为信迷信而耽误了治病的良机以至于造成严重后果。侄子这次在家病了好几天了,他们并没有直接将孩子送去乡医院治疗,而是在家想其他办法。
那时我在离家十几里远的地方教书,等我从学校回来后看到弟弟和弟媳眼睛满含泪水,我也非常难过。侄子的病症大家都没见过,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认真翻看医药书籍,查找与此病有关的症状及治疗方法。我翻阅了好几本医学书,终于在一本书上找到了与此病有关的介绍。原来这是一种脑膜炎的病症,引起小儿脑膜炎的原因有好几种,其中有一种是中耳炎引起的,而我侄子前不久的确得过中耳炎。我立即跑去告诉他们,并且敦促他们赶紧把孩子送到港口卫生院去治疗,这件事也得到了我妹夫孙衍明的大力支持,此时已是年底,离过年只有几天了。我和妹夫陪同弟弟他们一起去了医院。一位姓李的医生看过孩子的病情后说:“这孩子得的是脑膜炎,病情非常严重,不一定能治好。”在我们的再三请求下,医生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对小孩子进行抢救。经过几天的住院治疗,孩子的病基本好了。如今我这位侄子已是两个小孩子的父亲了。那次算是为他保住了一条命。
做医生也是有很大风险的。在我这个业余医生治病的过程中,曾经就差一点断送了一条性命。一次,我妻子身上生疮有了好长一段时间,吃过一些药后也没效果,于是,我就给她注射青霉素的消炎针,虽然当时给她做了皮试,但没想到还是过敏了。我刚给她注射完药水,只见她身子往下一沉坐在地上,立时不省人事,像死人一样,同时,豆大的汗珠从脸上不断冒了出来,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家中有“肾上腺素”,我连忙上了一支“肾上腺素”从她手臂的三角肌推了进去,不大一会,她便苏醒过来了。所有在旁的人才松了一口气。我至今想起这件事都感到很害怕。要是当时家里没备有这种急救药,岂不白白断送了妻子的一条性命?其实,我的安全意识还是比较强的,平时,我不管是为家人还是到外边帮别人注射青霉素,身上都带了抗青霉素过敏的药物以防万一。这次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做医生可不能大意啊!
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我在“三军庙”教书,那时经常有人来学校找我打针或拿些常用的药品。遇到我在楼上上课,病人就会在楼下等我下课。我一面教书,一面帮别人治病,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其实我学医的目的并非营利,严格地说我还不能算是一个业余医生,只能算是一个业余医学爱好者吧!虽然认为能帮助别人而感到高兴,但有时也感到很累!后来,我妻弟孙衍耀去学医,我极力支持他,并把家中几乎所有的医学书都送给他了。直到他学医回来在“三军庙”开了药铺并开始正式行医后,我才高兴地结束了当业余”医生”的生涯。
如今,故乡大源村双港口以内的居民陆续迁往了外地,最后一批贫困户也随着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落实被安置在港口集镇。现在,国家医疗保险制度健全,老百姓就医的条件越来越好, 遇到大病也有一定的保障。而且到处都有大药房,要是遇到小伤小病不需要上医院也可以随时到药房买到药。再也不用我这样的业余“医生”了。
但是,我曾经通过自学当业余“医生”的那段经历却是终生难忘。在那十几年的岁月里,我不仅方便了家人,也方便了当地的父老乡亲。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来我就感到特别欣慰。而且我认为当年自学的那些医学理论也是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很多医学观点和治病方法对于为人处事同样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