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呈荣
(一)
歌曲《故乡的云》激起了旅居台湾钟德彬的思乡情。特别是歌词中那句:“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使他心潮起伏,泪流满面。他最思念的是留在故乡的结发妻子邹三妹,于是他又一次回到了故乡——龙山村。
龙山村是巴毓山脉的龙头,巴毓山脉分石拱村、果蔬村、龙山村,全长32公里。他第一次回故乡是1989年,那时龙山村还没有通公路。在镇上下车后徒步走了近两小时,走得他腰酸腿胀。一到家再也动弹不得了,加之已过40多年了,妻子人在何处都不清楚,没法去寻访妻子。休息了几天,他就回台湾了,第一次寻妻以失败而告终。
而2009年传来消息说,巴毓山脉所属区县实现了公路的“村村通”,龙山村也通了公路,钟德彬又迫不及待地第二次启程回家乡。回来后他才知道,修到龙山村的不是公路,而是机耕道。机耕道不能通汽车,他就坐手扶拖拉机回村。因路面坑洼不平,时逢雨季,行至半路,车轮陷入泥坑,前进不得,后退不能。村民们得知是本村的台胞回来寻妻,就纷纷前去救助,大家拉的拉、推的推,才把手扶拖拉机从泥坑里拉了出来。回到家他全身筋骨颠簸得像散了架一样,疼痛难忍。这次又没找到妻子,他为龙山村不通公路而苦恼。
钟德彬和邹三妹是1944年结婚的,婚后生了个男孩,取名多多。多多不满周岁时钟德彬被抓了壮丁,从此和邹三妹天各一方。屈指算来,隔海相望60多年了。人生苦短,转眼他也80多岁高龄了。在漫长的人生长河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妻子。两次回家都没见到妻子,成了他一块心病。在有生之年见不到邹三妹,将是他终生的遗憾。
有人说,邹三妹被日本兵抓去,后来跳崖死了。可是钟德彬预感到邹三妹还活着,生要见人,死要认尸。转眼又过了几年,钟德彬已88岁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第三次又要回家乡,他要请公安部门帮忙寻找,哪怕是走遍全区每一个角落也要找到她。龙山村不通公路,就想自己出资兴建一条村级公路。公路建成后,不仅方便自己回家,也算为乡亲们办了一件实事。此项工程他就责成儿子钟星贵办理。
(二)
钟星贵受父亲之命,来到镇里,把父亲出资兴建村级公路的事和有关部门一说,得到了各级领导的赞扬。为村民修建公路本是政府的事,怎好让台胞出钱?可是台胞的真诚又不好拒绝。经协商,由政府和台胞共同出资建一条“连心路”。
经勘测,如果沿机耕道而建,要多占数十亩良田;改道进大山,不仅可以保住数十亩良田还可缩短几公里路程。不过要经过一片墓区,那片墓区有数十座坟需要搬迁。因公路建成后,沿途民众都能受益,村民纷纷响应,积极迁坟。不料即将动工时,一位山野老妪拄着拐棍出来反对。只见她两眼黯然无光,头发长而白,凌乱如鸡窝,她颤巍巍地说:“要迁我丈夫的坟,除非黄鳝长鳞马生角!”
经打听方知,上世纪50年代初,一个年轻女子不知从何处来到这里,墓区在大山深处,荆棘丛生,阴森恐怖,没人敢轻易进入。在墓区旁有一个山洞,那女子就以山洞为家,并在山洞旁开荒。她这一住就是60年,人们都说是个来路不明的疯婆子。
“你丈夫的坟在哪里?”钟星贵问,老妪用手指着洞口,在场的人顺着她的指向看去,见是一堆乱石垒起的土墩,土坟有两块石板,左边石板歪歪斜斜刻着“捡狗之墓”几个字。右边石板没字,显然还没葬人。
“捡狗是谁?”钟星贵问。
“我丈夫,右边没刻字是我的阴宅。在世没能和丈夫过多少日子,现在我就住山洞伴随着他,我死后就和丈夫共葬坟墓,还做夫妻。”在场的人听了她的表白,无不为之感动。
钟星贵开导她说:“老人家,坟墓迁到巴毓山脉的‘仙云山’园林公墓,也为你建双冢,你百年之后同样可以和你丈夫合葬呀!”
老妪听后泪水涟涟:“我丈夫的坟万万不能迁移,因为……”“因为什么?你说出来,我们共同想办法呀!”老妪抹了一把泪水说:“因为坟墓里没有我丈夫的遗骨。”说着她就扑在坟前号啕大哭了起来。
大家听后一片茫然。坟墓里没她丈夫的遗骨,不就是一座空坟吗?说是空坟,那石碑上为什么又刻着“捡狗之墓”的字样?有人问:“你丈夫怎么叫捡狗这么难听的名字呢?”老妪没答理,在场的人都说不知道。说来也是,村里八九十岁的人也没多少了,再说事隔60年了,有谁会记住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
钟星贵转身问老妪叫什么名字,老妪说她无名没姓,人们都叫她“野猫”。
正当山穷水尽之时,钟星贵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离家时也有十七、八岁了,可能会知道那个捡狗是谁。他就打电话问父亲,并把迁坟受阻的事说了。
钟德彬听后有些激动,说:“谁家的坟墓如此霸道?简直是不可理喻!”钟星贵说墓碑上刻着“捡狗之墓”的字样。钟德彬一听好半天没发话,在钟星贵的催促下,钟德彬说他明天就启程回故里。
(三)
钟星贵听父亲说明天启程回村,他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回来,难道父亲真的知道些什么吗?
第二天,钟德彬从台北机场直飞香港,转坐火车到广州,马上登上列车到重庆,再转坐汽车,马不停蹄地长途跋涉到了去龙山村的路口。统战部门的同志考虑到钟德彬年迈体弱,就用旅游观光竹轿抬他去龙山村。在路经那个墓区时,他下了竹轿。钟星贵带父亲走到老妪身旁说:“就是她不肯迁坟。”
钟德彬见老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头白发全身黑得如黑炭,急迫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丈夫是谁?”
老妪见一位穿着讲究、满头银发、手持拐杖的老翁站在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才说:“我没名没姓,我丈夫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钟星贵对父亲说:“我们打算在仙云山园林公墓为她丈夫建一座双冢墓,同时在村里为她建一栋平房,可是她却不要,说住山洞已经习惯了。”
老妪不肯迁坟,公路就无法从坟区经过。钟德彬考虑再三提出造一座天桥跨过墓区,这样所有坟墓都不要迁了。造天桥要增加两百多万元投资,也由他个人负担。
当地政府不愿再加重台胞的负担,说迁坟的事,理应由政府解决。区统战部领导用专车接老妪到城区,安顿在“银河宾馆”。然后安排她在澡堂洗了澡,理了发。经过一番修饰,黑炭般的皮肤也洗白了。这是因为山里树木茂密日照少,不是晒黑的,洗尽身上的污垢,她变成了一个正常健康的老妇。
政府的关爱感动了老妇,她终于同意迁坟了。
(四)
第二天迁坟时,老妪站在洞口,目不转睛地看着民工挖开了乱石,里面只有一些衣物。老妪走下坟坑,用手拨弄衣物,似乎在寻找什么。忽然,一个小圆镜现了出来。她忙捡起,用手抹去上面的尘土说:“还在,还在呢!”
钟德彬见到小圆镜心中一怔,就要老妪给他看看。老妪用不信任的目光看了他一阵子,最后还是给了他。钟德彬接过小圆镜,看了正面看背面,肯定地说:“这小圆镜是我的,怎么会在这坟里?”
老妪一把夺过小圆镜说:“不可能是你的……”
“怎么不可能?”钟德彬迫不及待地说,“这是我当年结婚时,妻子送给我的呀!”
老妪一怔,难道是他?他没有死?不可能呀!可是他又说得那么肯定。她顿了顿,就从脖子上摘下一颗手指大小的雨花石问:“你见过这个吗?”
钟德彬接过一看,是一块橙黄色的雨花石,上面刻着一个凤头。钟德彬一阵头晕,跌倒在了地上,在场的人急忙把他送进了医院。
这下老妪懵了,钟德彬怎么一看到凤头雨花石就激动得昏了过去,难道他知道凤头雨花石的奥秘?
当年是她和丈夫结婚时,男方父亲专程攀登巴毓山捡了两颗透亮的雨花石,又在两颗雨花石上分别刻下龙凤,挂在她和丈夫的脖子上,丈夫的是龙头,她的是凤头。难道他是……想到这,她立即要去见他。
钟德彬在医院吃了药,打了针,很快就醒过来了。医生说他是因过于激动所至,并无大碍。
老妪在统战部同志陪同下,来到钟德彬的病房。钟德彬见到她劈头就问:“你哪来的凤头雨花石?”
“我家公公给我的,一共有两颗,我丈夫身上还有一颗呢。”她把她公公攀登巴毓山拾雨花石的事说了。
钟德彬忙从胸口处也拿出一颗,放在她手上,两颗拼在一起,一颗龙头,一颗凤头。老妪再也克制不住了,一把拉起钟德彬的左手,挽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肘上一块两寸长的伤疤,她大叫了一声:“牛崽,你还活着!”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钟德彬手肘上的伤疤,是年轻时他俩上山砍柴,他上树为她捉鸟蛋,不慎摔下来,被树桩划了个大口子。她撕下了自己的衣襟为他包扎上,留下了这刻骨铭心的记忆。这绝对不是伪造的。
钟德彬知道老妪是自己妻子邹三妹,忙扶起她问:“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造坟?”
(五)
邹三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开了:
1944年,她和牛崽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一子,取名多多。一天邹三妹的母亲病了,她回家探望,不幸被几个日本鬼子捉住惨遭轮奸,后来她好不容易逃回家,丈夫和儿子却不见了,四处寻找也没找着。她到大叔家打听丈夫的去向,大叔见到邹三妹回来,就拿出一个布包给邹三妹。邹三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丈夫的衣服,就问大叔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他那里?牛崽和多多在哪里?
大叔告诉她:“日本鬼子进村那天,你回娘家了,牛崽背着多多和村民们逃进了深山老林。牛崽牵挂你,就出山四处寻找,几天几夜都没找到,知道你凶多吉少。后来得知有一些人穿过了封锁线,逃到了‘非战区’。他背着多多也往“非战区”跑,结果被抓了壮丁。部队逃到福建厦门,他知道要渡海去台湾,因思念妻子不愿去台湾,就在一天夜晚和两个士兵逃跑,不料被哨兵发现了,开枪向他们追杀。第二天传出话来,说三个逃兵都被打死了。我们村的钟玉龙和你丈夫在一起当兵,得知他死了,就把你丈夫的衣物寄了回来。”
邹三妹哭得死去活来,就为丈夫建了那座坟,把丈夫的衣物安葬了。丈夫死了,儿子不知去向,就有些坏男人打她的主意。她本想不如一死,可是一想到多多,心又软了。她要找到儿子,就打消了死的念头。为了躲避坏男人的纠缠,也为了陪伴死去的丈夫,她住进了墓区的山洞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多年过去了,她也就成了生活在墓区的野人。
邹三妹抹了一把泪水说:“我一住就60年,谁知你活着回来了!”
牛崽苦笑着说:“我命大呀。其实我没有中弹,在枪响的一刹那,我跳进了潋水河,顺着河水潜游了很远。等我爬上岸,又被国民党另一支溃军抓去了,不多久就去了台湾。”
邹三妹又问:“你为什么不叫牛崽,叫什么钟德彬?”
“是抓壮丁时叫上的。”钟德彬又问邹三妹,“你为什么要叫‘野猫’?墓碑上为什么不刻牛崽而刻捡狗?”
邹三妹抹了把眼泪说:“如果我在你墓碑上刻上牛崽,村里人就会挖了你的坟,因为你是国民党兵;如果我不叫野猫,让人们知道我是邹三妹,我就是国军家属了,就会整死我。”
(六)
这对分别了60多年的夫妻重逢了,区统战部领导把他们接到城区银河宾馆,庆祝他们夫妻重逢。酒宴后,这对阔别60多年的夫妻在房里重温新婚之夜的甜蜜,哭一阵,笑一阵,60多年的思念,60多年的等待,如火山般喷发了出来。
突然,邹三妹从牛崽怀里起来问:“你怎么不带老婆回来?”
牛崽双手一摊说:“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呢!”
邹三妹说:“不过,你再娶也是应该的,60多年了呢。”
一席话勾起了钟德彬被抓壮丁的往事,他说:“那年我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个军官见我身边有个小男孩长得可爱,讨人喜欢,他老婆不会生孩子,就要收多多为义子。那时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就答应了……”
“后来呢?”邹三妹截住他的话头问。
“后来,我就随军队到了台湾,就和那个军官失去了联系。”
“多多现在在哪里?”
“今晚不说这个。”钟德彬话题一转问,“三妹,都60年了,你身边没个男人……”“有呀!”“谁?”牛崽紧张地问。“你呀!”邹三妹见钟德彬怔怔地呆着,用手戳着他的脑门,说道:“你呀,笨牛一头!我若找了男人,还会守着孤坟陪伴你吗?”两人哈哈大笑,笑得好开心啊。
(七)
清晨起了床,钟德彬走到钟星贵身边轻声说:“还不快去认你母亲。”说着推了他一把。钟星贵恍然大悟,急忙走到邹三妹身前,深情地叫了一声:“妈!”
邹三妹如梦初醒,上前说:“你就是我儿子多多?”“妈,多多是我的乳名,我的大名叫钟星贵。”
邹三妹又问牛崽:“多多不是给人家做了义子,怎么现在又在你身边?”
钟德彬说:“我55岁那年退伍,开了家小餐馆。又过了十年,也就是我65岁那年,一个老汉走进了我的餐馆,一看,他不是别人,正是多多的义父。我热情接待了他,并问多多现在哪里。他得知我还是单身一人,就要为我介绍老伴,被我谢绝了。他见我孤身一人好可怜,就把多多还给了我。当时多多早已成家立业,也有了子女。”
一家人正开心地说着话,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大家先是一惊,接着又开心地笑了。那是“连心路”开工的礼炮,是为钟德彬、邹三妹团聚的祝福礼炮。
“连心路”修通后,钟德彬带着邹三妹去了台湾,住上一年半截又回大陆。后来他们两地都购有商品房,冬天住台湾,其余时间都生活在老家。再后来,就儿孙一大家子,至今已是四世同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