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呈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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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呈荣
（一）
有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而在这里所要叙述的是“可怜天下婆婆心”的事。
孙铭的两个前女友都因受不了他母亲的苛刻和挑剔，与他分道扬镳。他的现女友方莉，能否经受住这位“恶婆婆”的考验？
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不过这句话对方莉似乎并不适用。她和男友孙铭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孙铭早就成了她家常客，方家父母几乎已经把他当女婿看了，可孙铭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竟然从来都没提出过让方莉去家里和自己母亲见上一面。
方莉摸不透孙铭的心思，但有一点她很清楚，男人如果对一个女人是真心的，没理由不带她去家里见长辈，难道孙铭从未认真对待过这份感情？难道他只是想玩一场爱情游戏？
这种想法让方莉心里堵得慌，自然而然她对孙铭也开始没个好脸色，直到这一天，孙铭对她说：“前几天我妈回来了，她提出想见见你……”
方莉愣了一下问道：“你妈不是和你一起住吗？”孙铭说：“我爸去世之后这些年，我妈心情一直不是很好，不愿意老是呆在家里，隔三岔五就会去乡下我大姨那里住些日子，这次住的时间稍微长了些，要不然你们两个早就见过面了……”
原来是这样啊！方莉顿时释然了，想到错怪了孙铭，又有些内疚，她暗下决心：到时候一定要好好表现，给未来的婆婆留个好印象。
见面这天，方莉精心打扮了一番，又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路上还不放心地问孙铭：“你妈有没有什么特别忌讳的话题啊？别到时候我不小心说错了话……”
孙铭笑着说：“你不用考虑那么多，顺其自然就行了，我妈这个人最随和不过了，你们一定会非常投缘的……”
一切正如孙铭所言，从看到准婆婆卢茜的第一眼起，方莉便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卢茜衣着朴实，态度和蔼，目光中饱含着慈爱，一看就是那种很善良的人。她亲热地拉住方莉的手将她领进门去，像是一位母亲牵着久别返家的女儿……
从孙铭家出来后，方莉的心情很好，步伐轻快，面带笑意。孙铭见状笑嘻嘻地问道：“刚才我妈把你叫到卧室里，跟你谈了些什么呀，能不能透露一下呢？”
方莉卖起了关子：“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怎么能随便告诉不相干的人呢……”
孙铭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妈肯定是在做你的思想工作，催你做我们老孙家的媳妇，让她早点抱上大胖孙子，对不对……”
方莉脸上一热，还真被这家伙说中了。
见过准婆婆后，方莉和孙铭的关系突飞猛进，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天上午，方莉去买菜，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里，她和准婆婆卢茜走了个对头。奇怪的是，卢茜看到她的一刹那，竟然显得有些慌乱。
方莉这才发现，卢茜旁边还有一个人，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帮卢茜拎着菜，身体和她挨得很近，一看就不是普通关系。见卢茜突然僵在那里，那男人有些奇怪，用胳膊肘捅了捅她说道：“啷个了？”
一时之间，方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的事是明摆着的，丧偶多年的卢茜，找到了生命中的第二春，不过方莉从未听孙铭说过这件事，看来他这个当儿子的也并不知情。也许卢茜觉得难以启齿，也许她担心儿子反对，所以没说，偏偏这段地下情被自己这个准儿媳撞到了，你说卢茜能不尴尬吗？
方莉犹豫了片刻，打定主意，干脆大大方方地迎上前去，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方莉是个善良而明理的女孩，她甚至在想，如果孙铭反对母亲再婚，自己一定要想办法作通他的思想工作。
方莉走到卢茜跟前，亲亲热热地叫了声阿姨。卢茜嘴里答应着，表情却更不自然了，目光游移不定，一副心虚的模样。
中年男人看在眼里，显然有些困惑，压低声音问道：“这姑娘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卢茜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似乎不知该怎样开口。方莉心想，干脆由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吧，她有些拗口地对那男人说：“叔叔你好，我是阿姨儿子的女朋友……”
这句话一出口，中年男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转头看着卢茜，一迭连声地追问道：“儿子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你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这个当老汉的说一声……”
方莉一下子愣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半个小时后，孙铭气喘吁吁地赶来，他一边擦汗一边问道：“你这么急着把我找来有什么事啊？你电话里的那种语气可把我吓坏了……”
方莉看着孙铭不说话，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她突然笑了笑，说道：“我刚才看到两个人，你猜猜是谁？”“这叫我从何猜起？”
方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猜不出来吧？那我就公布答案了：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女的是你妈，男的是你爸……”
孙铭的眉头皱了起来：“方莉，你别开玩笑了，说话要有个分寸……”方莉一本正经地说：“我哪有跟你开玩笑？是我刚才亲眼所见……”
孙铭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爸去世已经快十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莉咦了一声：“这就奇怪了，刚才我见到你妈了，她身边还有个中年男人，你妈亲口告诉我，那是她老伴儿，而且他们还是几十年的结发夫妻，这个人不是你爸还会是谁……”
孙铭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顿时变了，刚刚擦拭过的额头，很快又沁出一层汗珠。方莉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真的没想到孙铭会这样欺骗她，就在刚才，那个女人拉着她的手，满脸歉意地说出了真相。原来，那女人她是一名钟点工，一个多月前，孙铭找到她，雇她假扮自己的母亲，趁卢茜去乡下探望姐姐的空当，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的双簧戏。
此刻，孙铭耷拉着脑袋，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低声说道：“方莉，我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方莉越发不解了。孙铭叹了口气：“一切还要从头说起……”
（二）
事到如今，孙铭只有实话实说了：“方莉，不瞒你说，在认识你之前，我耍过两个女朋友，她们与我分道扬镳，都是在和我妈见过面之后……在我找对象的问题上，我妈有种莫名的挑剔和苛刻，她们第一次登门时，我妈表现得很不友善，眼里含冰，话里带刺，不像对待客人，倒像是面对敌人，就差下逐客令了，你想啊，现在的女孩哪个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谁能受得了这种气？结果这两段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方莉以嘲讽的语气说道：“你担心自己第三次被甩，所以就想出了那种妙计？”孙铭挠了挠头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啊，既不敢带你去见我妈，又不能无限期的拖延下去……”
方莉说：“你能骗我一时，还能骗我一世？我和你妈迟早还是会见面的，到那个时候结果还不都是一样的？”
孙铭有点难为情，嗫嚅着说道：“我是这样打算的，等领了结婚证后，再向你负荆请罪，带你去和我妈见面，到那时木已成舟，我妈想反对也来不及了，你想退出也没机会了……”
方莉使劲瞪着孙铭，既好气又好笑，没想到貌似忠厚老实的孙铭，竟能想出这种匪夷所思的鬼点子。这时她感觉双手一暖，是孙铭握住了她的手，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虽然我谈过两次恋爱，但并不懂什么是爱情，在遇到你之后，我的心才有了归宿。我甚至有点庆幸，庆幸我妈毁掉了我前两次恋情，可我更多的还是担心，担心你和我妈见面后，会重蹈覆辙，让我失去最爱……方莉，看在爱情的分上，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听孙铭这么一说，方莉有点心软了，但气还没完全消，说道：“你这个办法并没有解决矛盾，只是把全部矛盾都推给我了，像你这样先斩后奏，不把你妈气晕才怪，恐怕到时候，你妈不会怪自己的好儿子，只会迁怒于我这个坏媳妇，都说婆媳关系很难相处，还有人说婆媳生来是天敌，现在倒好，有你在中间添乱，我们不是天敌也会变成天敌了……”
孙铭苦着一张脸，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你说得全对，是我没脑子，小莉，你比我聪明一千倍，不，一万倍！你帮我想个办法好不好……”
方莉没理他，但她心里已经在谋划了，毕竟那关系到他们共同的幸福，而不是孙铭一个人的事。
这天，方莉和孙铭又见面时，发现他身上有一根白色毛发，就帮他取了下来。孙铭看了一眼说道：“哦，是乐乐掉下的毛，乐乐是我妈养的狗……”方莉问道：“我去你家时怎么没见到？”“乐乐就像我妈的尾巴，我妈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你当然见不到它了……”方莉心念一动，若有所思，只听孙铭继续说道：“乐乐可是我妈的命根子，平时我工作忙，全靠乐乐陪她，跟个儿子差不多……”
方莉听到这里，突然大叫一声：“有了！”孙铭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她，等到方莉说出自己的计划时，孙铭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说：“上次我那一招确实有点损，可你这个办法也够……绝的……别最后跟我一样，也来个弄巧成拙吧……”方莉一听，俏脸一沉：“你要这么说，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想办法吧！”“别别别！”孙铭赶紧说，“我没别的意思，我依计行事、依计行事……”
第二天一早，孙铭牵着一只卷毛狗，出现在方莉面前，他将狗绳交到方莉手里，摇着头说道：“幸亏乐乐不会说话，要不非骂我是内奸不可，我妈这会儿说不定急成啥样了呢……”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响起，孙铭接起电话，底气明显不足：“什么？乐乐不见了……没有没有，我没领乐乐出来……好好好，我马上回去，和您一起找乐乐……”
方莉把狗牵回了家，好吃好喝好招待，乐乐活泼可爱，像个雪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方莉逗弄了它一整天，玩得不亦乐乎。她这边倒是乐了，卢茜那边可就惨了，孙铭跑来汇报情况：“乐乐这一丢，把我妈的魂也带走了，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晚上十二点了，还打着手电筒，钻在胡同里，扯着嗓子喊乐乐……小莉，我们做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又过了两天，孙铭对方莉说：“乐乐丢了三天，我妈瘦了两斤，她现在整天顶着毒太阳，到处张贴寻狗启事，我心里别提有多内疚了，小莉，也该把乐乐还回去了吧……”
方莉沉吟道：“别急，还欠点火候，再等几天……”
一个星期之后，方莉抱着乐乐，按响了卢茜家的门铃，看到卢茜的第一眼，方莉不由暗吃一惊，卢茜今年只不过才五十来岁，但额头上皱纹深重，头上白发稀疏，简直像个七旬老妇人。
正如方莉所预料的那样，面对失而复得的乐乐，卢茜喜不自禁，一把将乐乐抱到怀里。方莉在旁边说道：“阿姨，实在是对不起，捡到狗这么久了，我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它的主人，可今天才看到您的寻狗启事，这不我就赶紧送过来了，您这些天一定急坏了吧……”
卢茜仔细打量着方莉，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里屋，取出一沓钱来，说：“这是我许下的酬金，整整五千块，你点一下……”
方莉正色道：“物归原主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会要您一分钱，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你说！”
方莉蹲下身，抚摸着乐乐身上的长毛，声音中饱含着感情：“这十天来，我和乐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把它送走时，还真是舍不得，阿姨，我想以后常来您这里，陪您聊聊天，看一看乐乐，可以吗……”
从卢茜家出来，拐了一个弯儿，方莉便看到了翘首等待的孙铭，他快步走过来问道：“情况怎么样？”方莉得意地一笑：“还用问吗？大功告成！”
方莉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先导演一出送狗的好戏，赢得卢茜的感激，再趁机多多接近卢茜，培养和她的感情，接下来，她再和孙铭假装在他家由相识到相恋，到那时候卢茜还会排斥她这个儿媳吗？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三个月之后，方莉觉得时机成熟了，两人定好了碰面的时间后，方莉还是有点不放心，对孙铭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演得像一点，千万别露出马脚，万一让你妈看出我们认识，那可就全砸了！”
第二天上午，方莉站在孙铭家门外，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她走进房间的同时，沙发上的孙铭站起身，两人面面相对，等着卢茜作介绍。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卢茜看着他们两个，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将他们介绍给对方的意思，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还是孙铭主动打破了僵局：“妈，这位小姐是……”
卢茜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还用得着我给你作介绍吗？”方莉和孙铭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只见卢茜的脸上落了一层寒霜，从牙齿缝里慢慢迸出几个字：“戏演到现在，也该收场了吧！”
（三）
方莉和孙铭脸上变色，心中叫苦，这才知道，他们合演的这出戏，根本没瞒过卢茜的法眼，但漏洞出在哪里，到现在他们也不明白。
卢茜看出了他们的困惑，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对方莉说：“你年纪不大，诡计倒不少，可惜你只知道用计，却不懂得用心，那张寻狗启事你肯定没看过吧？我在上面留的联系方式是电话号码，根本没留家庭住址，你倒好，没通过打电话，直接就把乐乐送上门来了……我联系到从丢狗到送狗的前因后果，当时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下楼后我悄悄跟在你身后，直到亲眼见到你们两个会合……”
方莉刚张开嘴想说什么，卢茜便抬起手阻止了她，她冷着脸，断然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幸亏我还没有老糊涂，要不然还不被你耍得团团转？日子还长着呢，你这样的儿媳妇，我可侍候不起，我们孙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方莉的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孙铭看不下去了，对卢茜说：“妈，我们这么做并没有恶意，只是想……”“住口！”卢茜打断了儿子，声色俱厉地说道，“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和外人合谋骗我的吗？你要娶了这种不择手段的女人，这个家以后还会有宁日吗？我迟早会被活活气死！你要是懂得一点孝道，就马上和她一刀两断！”
孙铭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方莉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她说：“阿姨，你先消消气，听我说几句，我们设计骗你，的确不应该，可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不愿意堂堂正正地进这个门、不愿意坦坦荡荡地拜见未来婆婆？你只知道追究别人的过失，可你反省过自己的责任吗？你不分青红皂白，逼走了孙铭的前两任女友，拆散了他的两次姻缘……你似乎很喜欢强调自己的感受，可你想过孙铭的感受没有？想过那两位女孩的感受没有？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婚姻自由的时代，父母是无权干涉的……”
卢茜气得浑身哆嗦，手指着方莉，眼瞪着孙铭，喘着气说道：“看你给我找的好儿媳，看你给我找的好儿媳……”孙铭赶紧过去搀住母亲，冲着方莉低吼了一声：“你少说几句行不行？没人把你当哑巴……”
方莉愣住了，她看着孙铭，很想大声反问一句：“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但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开门走出了孙家。
卢茜的敌视和孙铭的偏袒，让方莉的自尊心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一想到要进入那个家庭，她就生出莫名的排斥感，卢茜那么不通情理，对自己成见又深，孙铭偏偏又有点愚孝，很难指望他给自己作主了，想想未来的日子，方莉都觉得头疼，可要她放弃这段感情，又实在是舍不得。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方莉彻底下定了决心。
这天下班后，方莉回到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父母坐在沙发上，脸色显得很难看。方莉以为他们吵架了，走过去刚要问，父亲已经站起身，一脸怒容地说道：“你把孙铭叫来，我要问一问他，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他？居然让他母亲来这儿闹，也不怕四邻笑话！”
母亲摇头叹息：“孙铭这孩子挺懂事的呀，他母亲怎么会是那个样子的呢？大吵大闹，又叫又跳，非说我们没管教好女儿，还说你使尽阴谋诡计想嫁进她家，小莉呀，摊上这样一个婆婆，够你受的！妈劝你还是和孙铭断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方莉呆了半晌，重重地点头道：“爸、妈，你们放心，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方莉拨通了孙铭的手机，约他在老地方见面。孙铭匆匆赶到后，方莉宣布了分手的决定，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但语气中还是透出伤感：“不管怎么样，我们毕竟相爱了一场，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另一半，找到能让你妈满意的好媳妇……”
孙铭一听急了，连声说道：“不，我不同意分手！有了问题我们应该共同去面对，怎么能动不动就提分手呢？现在我们应该多想想办法，看看怎样做通我妈的思想工作……”
方莉苦笑了一声：“你觉得这可能吗？如果我没见过你妈，也许还会抱有幻想，现在我只能说，别再自欺欺人了……
孙铭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小莉，你真的认为你很了解我妈吗？”方莉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孙铭说：“我们去那边，坐下来谈吧……”
绿阴下有条长椅，两人并肩而坐，孙铭注视着前方，表情有些凝重：“我妈看上去比同龄人老那么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方莉摇了摇头，孙铭缓缓地说道：“我还在嗷嗷待哺的时候，我爸便得了脑瘫，瘫痪在床上，这一瘫就是十多年，每天仅仅侍候我爸，就能把我妈累个半死，可她还要养家糊口，还要拉扯一个孩子，你能想像我妈活得有多难吗……”
方莉整个人都呆住了，孙铭的声音开始发抖：“从我记事以来，就经常看见我妈脸上有深浅不一的血痕，你知道这些伤痕是哪来的吗？我爸不仅丧失了自理能力，同时也丧失了正常神智，他下肢彻底瘫了，但上身还能活动，经常在我妈侍候他时将她抓伤……但我妈从来没抱怨过一句，你知道她的心里有多苦吗……”
方莉用双手掩住了脸：“你不要往下说了……”“不！我还要说，你必须听……那些年，我妈从来没当着我面哭过，但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的，我知道，她是在偷偷的哭，在无人处哭，在黑夜里哭……那时，我就在幼小的心里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弥补她前半生受过的苦……”
孙铭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得泣不成声，方莉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是轻轻搂住了他的头，心中的那块坚冰，早已化作一腔柔情。
良久，孙铭抬起头来，看着方莉说道：“也许在你眼里，我妈不可理喻，但你要相信我，她原本不是那样的，她是那么善良坚忍的一个人，是生活的重压，扭曲了她的心灵……方莉，我们一起去努力，去唤醒那个真实的她吧，我们的爱情和婚姻，一定能得到她的祝福的，相信我……”
方莉低着头不说话，孙铭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我知道，事情弄成现在这样，我难辞其咎，作为一个男人，我临场怯阵，却把你推上了第一线，这才酿成了你和我妈的冲突，现在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们这就一起去见我妈……”
（四）
孙铭拉着方莉的手，站在母亲面前。这些年来，他对母亲言听计从，从无半分违拗，但现在，他要为了爱情勇敢地抗争一次，他要用亲情击破母亲心上那层坚冰。他看着母亲的眼睛，鼓足勇气地说道：“妈，我相信，儿子的幸福是您最大的心愿，所以请不要再阻止我和小莉来往，因为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是幸福的，我这辈子非她不娶，请相信儿子的眼光，小莉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以后也会是个懂事孝顺的儿媳……”
方莉接着开口，言辞恳切地说道：“阿姨，我知道您对我有些误会，说起来都怪我年轻不懂事，喜欢耍些小聪明，但我真的没坏心眼，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请您给我一个机会吧……”
卢茜靠在椅背上，用手撑着额头，就那样一动不动，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片刻之后，她缓缓放下手，冷冷地看着方莉，脸上很深的厌恶：“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我不知道你给孙铭灌了什么迷魂汤，但我奉劝你别再想着打我的主意，这世上有善缘也有恶缘，我和你之间，只有天生恶缘！我连看你一眼都不想，更别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我不想和你多说，接下来是我和儿子说话，请你不要插嘴……”
卢茜招手把孙铭叫过来，她抬头看着儿子英气勃勃的面孔，眼里突然流下了两行老泪，孙铭一见，有点慌了：“妈，你怎么了……”
卢茜叹道：“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该飞就飞吧！你不是非她不娶吗？其实要娶她进门很容易，你只要做到一件事就可以了……”“妈，你要我怎么做，我一定听你的……”
卢茜直视着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把我这老骨头从这个家里扔出去，给你们小两口腾出爱巢……”
卢茜此言一出，恰似惊雷一声，孙铭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嘶喊了一声：“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让儿子怎么做人……”
方莉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她默默地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像一具行尸走肉，走了不知有多久，有多远，身后却传来了孙铭的呼唤。
两人相对而立，头顶落叶如雨。方莉眼眶发红，一边帮孙铭取着身上的树叶，一边轻声说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孙铭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哽咽着说：“我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我也放不下你呀，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方莉悲痛难抑，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就不可收拾，把胃里的酸水都快吐干净了。孙铭慌了神，正好前面不远处有家诊所，他赶紧扶着方莉去找医生。
当孙铭从医生口中得知方莉怀孕的消息后，又惊又喜，喃喃自语：“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一口气跑回家，冲着卢茜大声说：“妈，方莉怀孕了，她肚子里的可是我们孙家的骨肉啊，您很快就能当奶奶了，爸如果泉下有知，还不知道会高兴成啥样子呢……”
卢茜猛地站起身，又颓然跌坐回去。
孙铭兴冲冲地来到方莉家，对躺在床上的方莉说：“你在家安心养胎吧，我马上筹备我们的婚礼！”他摸着方莉的小腹，美滋滋地说道：“我们的小宝贝来得真是时候，还没出世呢先就促成了父母的好事……”
方莉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妈真的同意我们的婚事了？”“那还有假，老年人哪个不是盼孙心切？那才是真正的头等大事呢，为了抱孙子什么恩怨放不下？更何况我妈和你也没太大的矛盾，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
看样子孙铭真的摸准了母亲的脉搏，他下次过来的时候，居然用保温桶带来了他母亲煲的汤，此后便很少空手，乌鸡汤，骨头汤，鲫鱼汤，花样翻新。方莉当然知道，这是卢茜精心提供给孙子的营养，和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尽管如此，当她一次次喝下那些又香又浓的汤时，还是有几分温暖的感觉……
正当方莉日夜憧憬着做美丽的新娘、幸福的妈妈时，不幸的事突然发生了，她毫无征兆地流产了。方莉像是死了一回，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星期。
这天上午，方莉独自一人来到孙家，敲响了那扇门，她和卢茜，一老一少，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默默地对视着，气氛有些凝滞。过了好半天，方莉开口了：“我是特地来向你表示感谢的，谢谢你为我煲那么好的汤，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不知为什么，卢茜低下了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但她躲不开方莉的声音：“我还要替那个没成形的孩子谢谢你，据说夭折的婴儿也会有灵魂，我相信，这个小小的婴灵也会感谢你，感谢你这个奶奶为他所做的一切……”
“别说了！”卢茜猛地抬起头，面孔有些扭曲。方莉冷冷地瞪视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怨恨：“幸亏我妈是学医的，能看出药流的症状，否则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人，一个女人，居然会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居然连基本的人性都荡然无存！居然会为了一些莫须有的恩怨，亲手下药谋害自己的后代骨血……”
卢茜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恢复成了铁板一块：“你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你根本就不该认识孙铭，那个孩子原本就不该来到世上……”
一股热血涌上方莉头顶，满腔悲愤化作一声嘶喊：“你是个疯子！你根本就是个疯子！”她彻底失控了，一把揪住卢茜，将她推倒在地上……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吼叫：“方莉，你在干什么……”原来孙铭这时恰好回来了，他疾步上前扶起母亲，急赤白脸地冲着方莉嚷道：“孩子没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也不能拿我妈撒气啊！她这么瘦弱，哪经得起这种折腾……”
方莉冷冷地看着他们母子俩，那种眼神让孙铭不寒而栗。……
孙铭去找方莉，方莉闭门不见，孙铭还在不停擂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你过来！”孙铭回过头去，看到了方莉的母亲，这个一向脾气温和的女人，此刻却脸色铁青。
孙铭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他一进门便发疯般冲着母亲大吼：“他们是在诬陷你，对吗？我们这就去找他们对质，给你讨还一个清白……”
卢茜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她们说得没错，是我在汤里下了堕胎药，是我害得方莉流产……”
孙铭突然间不会动了，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不知过了多久，石像碎裂了，孙铭瘫坐在地上，双手揪着头发，不停地哀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是我的亲生骨肉啊，你是我至爱的母亲啊……”
卢茜头脑一阵晕眩，用手撑住了墙，但她的身体还是摇摇欲坠，仿佛风中之烛，终于双腿一软，滑倒在了地上……
（五）
卢茜只是气急攻心，导致晕厥，被送进医院后，很快便转危为安，但她的精神似乎彻底的垮了下来，神情疲惫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又苍老了许多。孙铭打电话给方莉，声音中满是无奈：“我妈纵有一千个不是，但她毕竟是个病中的老人，你能来医院看看她吗，我想那样她的心里会好过些……”
“永远不会！”那边沉默了很久，传来冷冷的声音，“请转告她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不管她信不信，我相信这世上是有报应的！”
孙铭搁下电话，一脸黯然，他不怪方莉把话说得太狠，只能怨母亲把事做得太绝。孙铭心里又何尝好受？可面对病床上的母亲，他又能怎么办？
孙铭双手抱头坐在医院外的护栏上，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一只手落到了肩膀上，抬头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赶紧站起身来，叫道：“大姨……”
这个人正是卢茜的姐姐卢娟，她是特意来医院探望妹妹的。卢娟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一生桃李满天下，处处受人尊敬。
孙铭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大姨说，还没等开口，眼泪先流了出来。卢娟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我刚从病房里出来，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有什么话我们随后再说，我想先找方莉谈一谈……”
方莉没见过卢娟，但对她第一印象不错。面对着卢娟，她开始讲述，越说越气愤，越说越伤心，然后恨恨地说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肠……”
卢娟表情凝重，始终一言不发，方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语气里有了一丝锋芒：“你既然是位老师，一定知书明理，我很想知道，在你这个亲姐姐眼里，卢茜是个什么样的人……”
卢娟慢慢吐出一句话：“她是一个伟大的妻子、伟大的母亲……”方莉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便以嘲讽的语气问道：“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称得上伟大二字？”
卢娟毫不犹豫地点头，方莉腾地站了起来，怒极反笑，笑声凄厉：“我用不用给她树碑立传？我该怎样描述她的事迹？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建议？”
卢娟也站起身，和方莉面对面，一字一句地说道：“只需要一行字就够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卢娟的表情近乎肃穆，方莉一时间竟被震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卢娟，听她讲着卢茜早年的经历：“……不知道她上辈子欠了什么债，这辈子要吃那种苦……你知道那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把自己一个人当成三个人使，把一天当作一年熬，搞混了白天和黑夜，直接从青年进入了暮年……她曾经对我说，有几次站在窗户边，她真想一闭眼跳下去，给自己一个痛快，可是她不能，她没有那个权利……”
卢娟讲得动情，方莉听得动容，又忍不住插嘴道：“我知道那些年她过得很不容易，可这并不是她将不幸转嫁给我的理由呀……”
“不！”卢娟说道，“恰恰相反，她不近人情地阻止你嫁给孙铭，包括下药害你流产，只有一个原因，她不想让你成为下一个卢茜，不想让你跳进同一个火坑！方莉，你可能知道，孙铭父亲当年得的是脑瘫，可有一点别说你不清楚，连孙铭自己都不知道，他父亲患的是遗传性脑瘫……”
方莉全身剧震，卢娟恻然说道：“她一直要求我守口如瓶，可我真的守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她没把你逼走，先把自己逼死、把孙铭逼疯了……”
方莉没再听下去，她一路狂奔，来到了医院，她站在病床前，呆呆地看着卢茜，卢茜双眼紧闭，两颊消瘦，头发花白，面容枯槁，方莉就那样一直看着，看得眼前一片模糊……
卢茜眉头微蹙，缓缓睁开了眼睛，面对着方莉的泪眼，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长叹了一声说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方莉颤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藏起所有的苦楚、去承担全部的不幸？你为什么不把真相直接告诉我……”
卢茜的声音微弱无力：“苦酒是我一手酿造的，我怎么能让别人陪我去喝？我几次棍打鸳鸯，就是不想拖累别人……你那么年轻、那么柔弱，我怎么忍心让你和我一样，沉入那个黑暗的深渊……”
方莉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叫了声阿姨，卢茜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和温情：“这个恶婆婆的角色，我扮得好累、好苦、好难，尤其是亲手害你流产，真比拿刀剜我的心还难受，可我不得不那么做，那个孩子根本不该来这世上，否则，他将和孙铭一样没有未来，那才是一个母亲最大的悲剧……”
方莉擦了下眼泪，问道：“这种遗传病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也许孙铭福大命大……”
卢茜叹息道：“我也曾经抱过这种侥幸心理，为此，我还特地去过我丈夫的家乡，他早年丧父，母亲抛下他另嫁他乡，后来他被人收养，他的家族史也就自然而然被忽略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底细。通过那次探访我才知道，我丈夫的上一代，包括父亲、叔父、姑姑，都是年纪轻轻便犯病，最终死于这种遗传性脑瘫，再往上追溯，他的爷爷这一辈，也没人能逃脱这种噩运……”
卢茜似乎有些累了，喘息了半天说道：“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这对你未必是件坏事，你可以借这个机会离开孙铭，你不用为他的以后担心，一切都有我呢，我已经照顾过这样一个病人了，那不过是又一个轮回罢了……”
方莉沉默片刻后说道：“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你说！”“从今天起，我想对您改个称呼，不再叫您阿姨，我以后要叫您：‘妈’！”
卢茜又气又急，不住地说道：“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劝呢？你没有经历过，根本不会明白，那不是人过的日子，那……那是一个地狱啊……”
方莉表情平静，一字一顿地说道：“就算是地狱，我也要跳下去，因为我爱的人在那里！”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那一刻她们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卢茜叹道：“这正是我始终不愿意和你明言的原因，你太像年轻时的我了，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吧……”
接下来，卢茜嘱咐方莉：“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千万别让孙铭知道，这个秘密我守了那么多年，就是不想让他活在那种生命倒计时的噩梦中……”
“不！”方莉缓缓地摇头，“我要把实情全都告诉他……”“这又是为什么？”卢茜惊问。方莉答道：“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肩负起自己的命运！为了您，为了我，为了所有爱着他的人，他必须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先进，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尽全部的努力……”
突然，卢茜的目光越过方莉，看着病房门口，方莉回过头，只见孙铭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那里，很显然，他躲在病房外，听到了她们的全部对话，他慢慢地走过来，慢慢的蹲下身，紧紧地揽住母亲和女友，他的臂膀是那样的有力……
一年多之后，方莉在网上查到了一条重要信息：欧洲某国的一所医疗机构，在扼制和治疗遗传性脑瘫方面，处于国际领先水平，并且有了最新的突破……不久，在母亲和妻子陪伴下，孙铭坐上了飞往国外的航班……踏入了欧洲某国的土地，去治疗那可怕而又可恨的遗传性脑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