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呈荣
(一)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紫檀村爆出一条特大新闻:鲁中攀的闺女和朱有孝的儿子好上了!这有什么,青年男女之间,到了一定的年龄谈婚论嫁不都是很正常的吗?
可这桩婚姻却遭到了双方父辈的阻绕。“他朱有孝的儿子算个啥子东西,想娶我的闺女真的是异想天开!”鲁中攀说这话时刚好被朱有孝听了个正着。
朱有孝也不甘示弱:“你这个老家伙更是算不上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一条饿不死的狗。”“你这龟孙子竟敢骂我是条狗,老子今天就要咬死你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王八蛋!”鲁中攀说着就要冲上去殴打朱有孝。
“住手!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有啥事情不能好好的说嘛,干吗非要动粗不可?”村支书兼村主任老郝正好从他两吵架的地方路过,制止了他们的不文明行为。
鲁中攀与朱有孝究竟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但又十分的复杂。这是一碗“担担面”留下的心结,已横亘在当年两个好兄弟心间里长达三十年之久。
如今青丝已变白发,曾经形影不离的小伙伴,而今形同陌路的老伙计,他们该如何逾越这道心头的鸿沟呢?……
三十年前那一年,鲁中攀和朱有孝刚刚二十出头,两人友好得像一个人一样,有啥子好事总想着拉扯对方一把,而遇到啥为难的事,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找对方帮忙。
鲁中攀和朱有孝都会木匠活。这天一大早,两人就背着斧头、锯子、锤子等一应工具,翻越两座山头,便来到一户人家做木工活。那年头,吃顿好的可不容易。这活路本是说好了的,是十拿九稳的事,所以,两人前一天晚饭都没怎么吃,早饭也省了,一路美滋滋的想着到户主家大吃一顿。
可谁知等两人来到那户人家门口一看,顿时傻了眼。
只见庭院里搭起了灵堂,屋内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原来那家人前一夜碰巧走了一个老人,家里正忙着办丧事哩!这下子,原先说好的木工活肯定是做不成了,不干活,又怎么好意思要求在人家家里吃饭呢?
饥饿如涨潮一般,开始一波波的向他们涌来,两人又正是食肠如牛的年纪,一顿饭不吃,简直能要了他们的命,更何况两天来都没有好好的吃饭了,就指望着这一顿呢!
更糟糕的是,两人兜里都没揣上一分钱,这村里倒是有饭馆,住家也多,要口吃的并不算难事,可两个年轻人又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脸皮都薄得要命,让他们开口跟人家要吃的,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说不出口啊!
鲁中攀一边咽着泛上来的口水,一边艰难地说:“有孝,看样子,咱只好回去了。”朱有孝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说:“不,回去不仅没力气了,还会让人笑话,要不,咱再试试找点别的活干?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一个村子,能没活干?只要有活干就有吃的,还能挣到钱,咱也算不白跑这一趟了。”
鲁中攀一听也对,当下便振作起了精神,开始在村里吆喝起来,可谁知,把整个村子旮旯角角都跑遍了,腿也跑酸了,喉咙喊哑了,这真是见了鬼了,偏偏就没有一户人家应声,哪怕是做条板凳、修扇破门也好啊,可就是一样都没有。而此时,日头已升上了头顶,都到中午了。
到这个时候,两人连一口水都还没喝到,鲁中攀已经累得不行了,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问:“有孝,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啊?”
朱有孝虚弱得也不行了,身体直打晃,饿得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他苦着脸对鲁中攀说:“趁还有一点力气,咱们赶紧回去,若再拖下去,只怕小命都要撂这里了。”
(二)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们这是出来容易回去难。这一路可把两人累得呀,好几次都差点栽到地上。实在饿极了,他们就灌两口山泉水;实在走不动了,就躺下来歇一口气,背上的工具也沉沉的,越来越勒肉了。
可就是这样,离家还有好远的路程呢,两人正死狗一样拖着没知觉的腿挪动着步子,此时路边便有人叫了起来:“我说两位小弟啊,你们是木匠吗?”
就这一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到了他们的穴位上,两人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掉头一看,原来是路旁有户人家,有个大妈正在向他们招手呢。
两人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忙不迭地说:“大妈,我们都是木匠,您有活要做吧?放心好了,我们的手艺绝对没问题!”“其实也没有啥子大活,就是家里两只木桶坏了,你们帮我修修吧,看要好多钱?”大妈点了点头说。
听到大妈的话,两人一起叫了起来:“哪能要您的钱啊,大妈,那啥,家里有吃的吗?只要有口吃的就行了。”大妈突然笑了起来:“当然有吃的了,我这就给你们下碗担担面去。”
两人一听到“担担面”三个字,口水“呼”的一下就出来了,他们立即拿出工具就“乒乒乓乓”的干了起来,一边干还一边咽口水,因为一眨眼的工夫,厨房里透着香香的担担面味直飘过来,天哪,那香味就像两只大手,狠狠地揪住了两人的胃。
不一会儿,大妈叫了起来:“两位小弟,面煮好了,你们来吃吧,天色也不早了,我得赶紧去我闺女家一趟,我闺女坐月子,我得伺候她哩!你们桶修好后,搁厨房就行了。”
大妈说着话,锁上正屋门就走了。一向手脚麻利的哥俩也很快把各自的桶修好了。两人来到厨房一看,我的天啊,两大碗香喷喷、红艳艳、油汪汪的面条已经静静地躺在碗里了。
就在这时,朱有孝捂着肚子叫唤了起来:“唉哟,不行,我得上趟厕所,怕是刚才水喝多了,肚子有点疼。”鲁中攀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面,嘴上说:“你这叫做懒牛懒马屎尿多,真的是,你快去吧,我可等不及了!”
由于农家厕所离得远,等朱有孝解完手,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他一边嚷嚷着“快饿死了,快饿死了”,一边串串地回到厨房。可就瞅了一眼,朱有孝顿时就傻眼了!
只见灶台上刚刚还有两碗香死人的面条,而现在碗还在,可面却没了,而鲁中攀的嘴油光光的,正两眼无神地呆坐着。
朱有孝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响了,连喉咙都哑了,他上前一步,指着连面汤都不剩一点儿的碗,冲着鲁中攀咆哮道:“面呢?我说鲁中攀,面呢!?”
再看鲁中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一样,用力绞着手,低着头说:“有孝,我也不知是咋弄的,我吃完了我的那碗面后,还是饿,饿得胃像着了火一样,我说就吃一小口吧,就伸筷子搛了两根你碗里的面条,然后又搛了两根,再然后,慢慢地不知怎么就吃光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想再做一碗面条给你吃,可厨房里跟水洗过一样,什么都没有……”
朱有孝“啊”的一声凄叫了起来,像是哭又像是骂,抬手又像要打,鲁中攀躲也不躲,朱有孝却放下了手,掉头就走。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往家赶去。有好多次,鲁中攀都鼓足勇气想道歉,又想抢过朱有孝背上的工具帮他背,可又不敢……
忽然,朱有孝软软地坐了下来,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从早到晚,还没一粒米下肚哩!鲁中攀本能地上前要扶,却看到朱有孝的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地发着光,那可是仇恨的目光,只怕鲁中攀一挨近,他便会一脚踢过来,他宁可饿死、累死,也不要鲁中攀搀扶。
鲁中攀愣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突然拔起腿脚,往家的方向狂奔,根本不回头看一下。望着鲁中攀消失的背影,朱有孝恨得嘴唇都咬出了血,他在心里暗自咒骂:还朋友哩,偷吃了别个救命的面不说,别人有难了,竟还只顾自己回家,以前真是瞎了眼了,结交了这么个混蛋!
休息了一会儿,朱有孝再一次站起身,一步一喘地挪动着脚步,可一会儿又走不动了。当再一次跌倒在地后,朱有孝不由得悲从中来:前面还有两座小山丘,这回恐怕是要饿死在路上了,不饿死,也要饿出大毛病来,鲁中攀,我恨你……
(三)
就在朱有孝正虚弱地闭上眼睛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叫:“是朱有孝吗?”原来是自己父亲的声音,父亲来接他了!朱有孝慢慢睁开眼,见父亲的手里还拿着几个热乎乎的玉米粑!
朱有孝一把接过玉米粑就往嘴里塞,问:“爸,您怎么会来?”“是鲁中攀告诉我的,可把那孩子累坏了,也不晓得他跑了多远的路,反正一头扎进咱家后就倒在了地上,还一个劲的吐白沫,差点把人吓死,好半天才醒过来,一醒来就说你被饿坏了……”父亲告诉朱有孝。
原来,鲁中攀知道朱有孝决不会接受他的帮助,竟然一口气的狂奔回家,叫人给朱有孝送吃的去,那得有多远的路程啊!可朱有孝还是恨鲁中攀,因为要不是他吃了自己的面,自己也就不会受这么大的罪了……
弹指一挥间,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朱有孝和鲁中攀早已结婚生子,有了家庭,早先乌黑发亮的头发也有些花白了。虽然居住在一个村子,可他们两人早已是形同陌路,一直不相往来,即使走对了面,鲁中攀总是低着头绕道走,朱有孝呢,也总是目光似刀一样,狠狠剜上鲁中攀几眼。
其间鲁中攀也想过和好的招数,他曾请了人做说客,请朱有孝到他家里吃面,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么面就吃什么面。朱有孝听后白眼一翻,说:“这面跟那面能一样吗?这是贱面,那可是救命面啊,懂不懂?”
鲁中攀又托人跟朱有孝说,想给他钱作为补偿。朱有孝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便拍桌子大骂道:“我是贪钱的人吗?当时那一碗面差点要了我的命,钱能抵命吗?”
一句话,朱有孝不肯原谅鲁中攀,这个死结谁也甭想解开了。可谁知,就在这时,村里却爆出一个特大新闻:鲁中攀的闺女和朱有孝的儿子在耍朋友,两人都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要说朱有孝的儿子朱少志,那绝对是全村一等一的棒小伙,长得帅不说,对人也很有礼貌,为人处事非常好,就是性格蔫点,没有闯劲,别的年轻人个个都出去闯世界挣大钱,就他还恋着家乡和女友,不肯出去打工,也不肯创业,只是到一家工厂上上班,挣点小钱。
而鲁中攀的闺女鲁凤娟更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两人还放出风声说,这个非她不娶,那个非他不嫁!
当朱有孝知道这事后,差点气了个倒栽葱,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天天防着,结果还是防不胜防,老天爷太会耍弄人了!可现在年轻人恋爱的事,他能管得了吗?再说鲁中攀虽然不靠谱,但他的闺女那可是没得说的呀……
这么一想,朱有孝只得默默地咽下这口气,假装看不到,听不着,顺其自然。可谁知,朱有孝这边认了命,那边鲁中攀反而还闹腾起来了,全然不念他欠人家朱有孝家的情。于是,就出现了本小说前面讲述的一幕。
两人的过急行为虽然被老郝给制止住了,没有再打闹起来,但他们的心里还是依然存着怨气的。特别是鲁中攀,奈何不了朱有孝,却从朱少志身上出怨气。
这天,鲁中攀虎着脸摆出一副老丈人的模样,叫来朱少志,气呼呼地说:“小子,你跟我听着,要想娶我家闺女,得有三个条件!第一,办个养猪场,并且要办得风风光光的,能兴旺起来。因为你是畜牧学校毕业的,养个猪还不是小事一桩!?男人嘛,没个事业,窝窝囊囊的,还算是个男人吗?”
朱少志听后,一脸的胆怯,问道:“那第二和第三呢?”鲁中攀一瞪眼:“先完成第一,再谈第二第三;第一完不成,第二第三根本免谈,更甭想娶我的闺女了!”
(四)
朱少志犹豫不决,便想做凤娟的工作,让她劝劝她爸,谁知凤娟一脸的可怜,说:“我爸是铁了心了,我根本开不了口,要不你就办个养猪场吧,你不是一直都保证说,让我过上好日子的吗?你不创业,哪有好日子过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算是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朱少志哭丧着脸,回家和老爸商量,最后说:“爸,要是娶不到凤娟,我这辈子光棍是打定了!”
朱有孝一听就跳了起来,恨恨地叫道:“我一辈子惯儿子,从不舍得让儿子吃苦,这鲁中攀倒好,他倒替我管起儿子来了,他以为他是谁呀?我这就找他去!”
谁知鲁中攀根本不买朱有孝的账,两眼一翻,得意洋洋地说:“这事嘛,就一句话,若听我的,婚事有得谈;如果不听我的,咱们一拍两散!”
朱有孝嚷嚷道:“可你还欠我一碗救命面哩,你忘了?这么着吧,你不是一直想求和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只要答应孩子们的婚事,咱俩三十年前的人情债就一笔勾销,你看怎么样?”
朱有孝满以为自个拿出了杀手锏,谁知,鲁中攀一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一码归一码,这两件事根本就不沾边,你们自己好好的考虑考虑吧!”
这下可把朱有孝给气惨了。可气归气,但养猪场还得办,谁让儿子死心塌地的看上人家闺女了呢?再说,办个养猪场也并不是坏事,养得好,还能挣大钱哩。
就这么着吧,朱少志开始筹办起了养猪场,首先钱是一个大问题,办个上点规模的养猪场,没有二十万元想都别想,可钱真的是不够啊!朱有孝父子俩正急得嘴唇起泡,这时凤娟偷偷的来了,她递过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说:“这是我的私房钱,八万块,你们先拿着吧。”
有了凤娟的八万块,再加上朱有孝自家的积蓄,钱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然后是设计图纸、建猪舍、购小猪、喂养,这一应事务,全都是朱少志起早贪黑,亲力亲为。
朱有孝心疼儿子,可他也知道,儿子不吃苦不行啊,那未来的老丈人时不时的背着个手过来看看,若一遇偷懒便给脸色看。日子久了,养猪场的活真是单调又累人,单单喂猪一项,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重复无数次,毫无乐趣可言。
朱少志哪受得了这个苦,时间一长就慢慢懒散了起来,事事都撂给他爸朱有孝干。朱有孝心疼儿子,也就无怨无悔地大包大揽了下来。这天一大早,朱有孝照例围着猪栏忙活,有人背着个手过来了,朱有孝抬头一看,是鲁中攀。
朱有孝哼了一声,算是打了声招呼,鲁中攀毫不在意,朝猪圈里左看看右看看,说:“养得还不错。”朱有孝板着脸说:“猪不养好不行啊,谁让我儿子看上人家闺女了呢?”鲁中攀忽然坏笑,说:“我说的不是猪,是你,你气色蛮不错的嘛。”
朱有孝气得干瞪眼,正要想话来反击,鲁中攀忽然一脸惊讶地说:“你儿子呢?”朱有孝一听,放下手中的桶瓢就要拦住鲁中攀,鲁中攀早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猪圈旁的一间小屋门口,伸手一推门,正看到床上四仰八叉的躺着一个人,原来是朱少志。
见朱少志在睡大觉,鲁中攀一下子来火了,朝朱有孝大喊道:“我说老家伙,白头发累死累活地干,黑头发反倒呼呼大睡,你家就是这么个门风吗?”朱有孝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地叫道:“我乐意,怎么着?碍你事了吗?”
鲁中攀更火了,扯开喉咙大叫:“不碍我事,但碍着我闺女的事,我闺女决不会嫁给一个手不提四两的少爷。朱有孝,你害你儿子我管不了,但我绝不容许有人来害我的闺女!”
朱有孝给噎得直翻白眼,他准备再次回击时,身后有人开腔了:“叔、爸,您们就不要吵了,我改,我改还不行吗?”是朱少志听到吵架声起来了,他怯怯地接过他爸手中的桶。鲁中攀余怒未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随后鲁凤娟给朱少志打来电话:“我爸说了,如果下次再看到你偷懒,这门亲事就算黄了,当然这也是我的意思!少志,养猪场是你开的,不是你爸开的,我希望我爱的人能够独立干出一番事业,我是相信你的!”
朱少志再懒散、再没有恒心,也经不住这么一打一揉的了,他立即发狠,认真地干起活来。就这样,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脑筋,小猪终于变成大猪出栏了,朱少志挣了个盆满钵满,便信心满满地来见鲁中攀,说:“叔,养猪场办起来了,也已经上路了,我和凤娟的婚事,您看……”
(五)
鲁中攀摆了摆手说:“你不要忘了,我还有两个条件呢?先说第二个,明天一大早让你爸赶到山那边的一户人家,就是三十年前办白事的那家,他知道的,要记住,叫他带上做木工用的工具。”
朱少志回家这么一说,朱有孝可就纳闷了:“不知这老家伙要耍什么花招?还要带上工具,难道那户人家还要做木匠活?不对,他十有八九是想向我道歉求和,哼,他真是想得美!”
朱少志壮着胆子说:“爸,您就依了他吧,也好早点把那事给了结了,都三十年了,还记这个仇,有意思吗?我看还是就这么算了吧,再说您们都要成亲家了……”
朱有孝虽然惯儿子,但最听不得这个,当即便跳了起来,激动得火星子乱炸,叫道:“什么就这么算了!?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差点就被他害死了,这叫杀父之仇,懂不懂?儿子,你给我听着,娶亲是你的人生大事,我管不了,但我的人生大事你也不得过问,否则,你走你的人生路,我过我的小日子,说话算话!”
第二天一大早,在村口,背着一套工具的朱有孝看到了同样背着一套工具的鲁中攀。有那么一瞬间,朱有孝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但他随即便提醒自己一定要硬住心肠,千万别上当。
那鲁中攀身后像长了眼睛似的,虽然头也不掉,但分明知道朱有孝来了,拔腿就往前走,朱有孝隔得远远的,在后面跟着。这一走,两人才知道,他们真的是老了,那年月龙精虎壮,两人翻到山那边根本不费多大的力气,可现在,他俩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一步比一步沉重。
当两人手脚酸软地赶到三十年前预约木匠活的那户人家时,主人家早就等着了,活路很简单,做两张椅子,三十年前他们要做的就是椅子,然后主人家笑吟吟地端上两碗面来,竟然又是担担面。
朱有孝一边熟练地做着椅子,一边讥笑着说:“鲁中攀,是你搞的鬼吧?你肯定事先跟这户人家打过招呼了,用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你想来搞个情景再现,是不是?”
没想到鲁中攀相当坦然地点了点头,说:“正是,看来你一点也不傻呀。”“我还知道你之所以要搞情景再现,是想创造条件跟我讲和,是不是?告诉你吧,你别白日做梦了!”朱有孝说得很坚定。
鲁中攀也不生气,悠悠地说:“是吗?咱先不斗了,吃面,唉哟,不好,我肚子疼,去解个手,你先吃吧!”朱有孝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句应该是我的台词。”
过了一会儿,不见鲁中攀回来,朱有孝到厕所一看,哪里还有人啦,再放眼一望,鲁中攀已远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这老小子从早上到现在,硬是一口食没下肚。
朱有孝一下子明白鲁中攀的用意了,他要饿他自己一天,算是扯平了。可是……朱有孝随后也走了,赶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不用说,两人又都软成了一摊泥。
(六)
过了两三天,鲁中攀缓过劲来了,便叫来朱少志,说:“现在说第三个条件。这第三个条件,是你和你爸请上村里几位有头有面的人物,到我家吃顿饭,这算是向我家正式提亲,然后在饭桌上还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吗?朱少志立即告诉他爸,谁知朱有孝一听,沉吟了起来:“他又在捣什么鬼?只怕没那么简单,一定是鸿门宴,知道我家挣着大钱了,肯定是要当着大伙的面跟我提彩礼钱。走,赴宴去,管他耍啥子花招,咱见招拆招呗。”
在鲁中攀家,一大桌子人团团围坐在桌边,鲁中攀忙不迭地给大伙倒茶递烟。大伙偷眼看到,当朱有孝接过烟茶的时候,连声“谢谢”也没有,眼皮抬都不抬一下,个个见了心中直乐。
然后鲁中攀清了清喉咙开口了:“各位,今天隆重举行这个仪式,一是见证两个年轻人订亲,二是,大伙应该还记得多年前一碗面的故事吧?”大伙一听暗暗咋舌,在今天这种场合提这个茬,真是太不适合了,那要是牛犟的朱有孝不肯和解呢?
只见鲁中攀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朱有孝,三十年了,那一碗面像一座山,时时刻刻的压在我心头,我当时真不是有意的啊……我做梦都在恨自己,都在希望我们能够和解,那时,我们是多么好的一对小伙伴啊……”
鲁中攀说到这里哽咽了,说:“老伙计,现在我们都要成亲家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个个紧张地盯着朱有孝看,朱少志和鲁凤娟紧张得脸都红了,只见朱有孝夹烟的手指在抖动,可就是不开腔。是啊,那年那月、那情形下的一碗面,太金贵太难忘了!
鲁中攀又接着说:“我知道我错了,所以一直在弥补。那一晚,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山路,差点累残累死,可我知道,这还不够。所以前些天,我再一次重演了一下当年的场景,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体验一下你当年的感受,为此,我连早饭都没吃,也算是虐待一下自己,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朱有孝毫不买账:“告诉你吧,我也同样没吃早饭,那两碗面,我一根都没有动。”
鲁中攀听后一脸的吃惊,说:“真有你的,算你狠!可朱有孝,我还有大招,你没发现我还了你一个崭新的儿子吗?一年前,你儿子朱少志什么模样?你朱有孝老来得子,所以谁也比不上你惯儿子,结果呢,朱少志都长大成人了,还跟个学生似的。而现在呢?经过一年的磨炼,老少爷们请看看,这小子是不是成熟了很多啊?”
大伙听后,纷纷转过脸去,仔细打量朱少志。和一年前相比,朱少志果然卸下了青涩的书生样,脸膛黑了,身子骨也健壮了,关键的是,肯吃苦耐劳、发家致富了,果然是个大人了。大伙纷纷打趣说:“不错不错,眼一眨,老母鸡变成了母鸭,少志真的是成熟了!”
朱少志给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可朱有孝还是不吱声,但脸色明显的缓和多了。
这时鲁中攀又说:“还有,少志办养猪场时,凤娟主动借给他八万块钱,你真以为她有那么多钱吗?最后,我要说,老伙计啊,我是欠你一碗救命的面,可我现在还给你一个这么懂事漂亮的儿媳妇,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众人全盯着朱有孝看,只见朱有孝拼命喘着粗气,忽然一挥手,说:“我……我想吃面!”
大伙儿一愣,鲁中攀反应过来,颤着喉咙叫道:“凤娟,上面!”随着鲁中攀一声令下,一眨眼工夫,凤娟带着一行女人走了进来,个个手中端着一大碗担担面,那个色香味啊,香喷喷、红艳艳、油汪汪!
朱有孝一下子老泪纵横,喃喃地说:“就是那个味道!三十年了,我一直想吃碗这样的面,告诉你吧鲁中攀,自从那晚以后,我再也没吃过担担面了,现在,咱们一起吃吧!”
鲁中攀和大伙一起应道:“来来来,大家一起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