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猫的故事
文/青花
丫崽家不是这里的老户,听爸说,他刚到东北这个偏远小镇时,下车一撒目,南北十花路,用早头话说,就是塞外老鞑子地界儿。镇里的布局最有意思,南边县医院,治不好了直接捋道不拐弯去北边大烟筒。西边兽医站治不好的动物,直接捋道不拐弯送东边屠宰场,一丁点冤枉路不带走底。就有好事儿的人编了顺口溜"一进小镇门,一半牲口一半人。"那前儿,小镇也就二三百户人家儿吧。人烟稀少,丫崽妈没一天不惦记回自己老家,却在这里扎了根。她妈在解放妇女的识字班里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后来嫁了她爸才跟着到了小镇。丫崽刚一落草才几两,接生的老娘婆以为活不成,直摇头。妈说,"小名就叫丫崽吧,好养活。"这小不点子偏偏就好养活了,一晃眼,就在城西三间红砖灰瓦的小房子里长大了。
人长大了,可房子不会长大。那是公房,有一间是给城西那片放水的水房,水房里还有一口水井,那时居民家里有自来水的少,吃水都买水票,一分钱一挑的粉色纸票,一次买一联一毛钱的,也有人不舍得买就去村西的手摇辘轳的大井担水,后来那井里死了人,村人齐钱掏了一次井,还是心里隔应,没人去吃那的水了,大家都来挑自来水。
给自来水放水给工资,丫崽的爸妈搬来这里,是因为那十八元钱。后来公房交些钱归了个人,丫崽家就一直住在那里。
这房子本不适合当住宅,屋里有井。那井在小镇却是有名的"西泉眼",好多人家儿下大酱汲酸菜,特意挑这的水。
住这,有一宗好处是常年不缺水,吃水不花钱;另一宗是不好的,有井水吸着人气儿,家里冬天生了三个炉子,即使把土暖气烧得开锅了,把炉盖子烧通红了,屋子里还是比常人家冷三分。只是到了夏天,却有一样好处,井屋里放一盆井拔凉水,放里黄瓜,西红柿,偶尔也有红樱桃,白香瓜,绿皮花道的大西瓜。丫崽下午放学一进屋,渴得撂下书包就去拧开水龙头,对嘴直接喝,水,拔凉、清甜。一股沁凉从喉咙一寸一寸地流到食道胸腔直到胃里,像给身体吹进一股凉风那么舒坦;打着水嗝,一撩眼皮看见有水果,那就是意外的惊喜了,水果家里不常有,滴着水珠,凉浸浸地捞出来一吃,酸甜、香脆、沙瓤,冰镇了一般。到了礼拜天,她便欢喜地捉妖,把小苏达、糖精兑到空汽水瓶子里,边对边尝,味怎么就不对呢?加点醋,不行就加点盐,可是她那汽水怎么弄也不对劲;如今想起来,那小苏达的碱味,糖精放多了的苦味还在舌尖,可那时就觉得好喝好玩,搞科学实验似地勾兑。如今,她反而不喜欢那甜味和碳酸气儿,饮料一口不喝,只喜喝茶水罢了,人就是这么奇怪,渴望的时候得不到,等到成为囊中之物时,却不在意了。
甜东西吃多了,便沉淀成了毒素,糖堆积多得尿出来了。五味尝过了,许多人就想吃野菜,觉得苦好,嘴里嚼着苦咂吧着嘴反而感觉小日子甜丝丝的。丫崽小时候就爱下地挖曲麻菜婆婆丁,地里一片一片的到处都是,挖回来也吃也喂鸡鸭,可如今就想吃这口,市场的野菜,几元钱一两,比猪肉都贵。丫崽吃着婆婆丁就想起老房子、老邻居。
和丫崽家隔了一条河,过河走过两条胡同住着侯三娘,人送外号小灵通,可不是现在的小灵通电话,那时候没有,侯三娘只是懂得事多,她是这里的做地户。谁家母鸡下双黄蛋了,谁家两口子又打架了,谁家爷们害痨病了,谁家生一窝丫头蛋子了,这么说吧,方圆十里地,就没她不知道的事儿。
侯三娘常来丫崽家串门子,一进院儿狗就嗷嗷地叫,虽然常来,可老黄狗不知怎地就不认识她,咋吆喝它也是"汪汪",或是噤皱起鼻子,支起两腮的肥肉露出獠牙哼哼。"你家这狗玩意儿生性,喂不熟。"三娘两手吞着袖,缩脖端肩地进了院,临进屋时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
"我也奇怪呢,它平时就爱咬穿破烂的,来串门子地它再见就摇尾巴,到你这它就反性了,横是看你不顺眼吧。"鸭崽妈边说笑边把侯三娘让着进了屋。
"今个外头忒冷,快脱鞋上炕里坐着,炕烧得滚热。"丫崽妈把小垫往前推推,让她随意坐着。"
"可不咋地,这鬼天气能冻掉下巴,今年比头年冬天还冷。"三娘上炕盘腿坐小垫上,又把两只手伸进左右腿下捂着,"还是市民户啊,大块煤烧着,这炕真热乎,我家凑两梱苞米该子也温吞吞地。"
"那你也买一吨块煤,留着三九烧,何必冻着。"丫崽妈给她用搪瓷缸子沏上红茶水,一边拿块抹布擦拭倒水时暖壶嘴漏下的水渍,一边坐在白桦木的炕沿上。
"瞧老妹子说地,那不得钱啊?"三娘匝着嘴啪嗒有声。
"没见你这么会过日子地,那小买卖做得都发得奇了窟次地,还是穷算计;常言说得好,吃不穷穿不穷,人不勤快要受穷,就知道攒钱?那也需得把家里日子过好了再说别的。"丫崽妈随手拿起纳了一半的鞋底,一咬牙下唇往上一抿把锥子扎过几层滚了・边的鞋底,再把纫了棒线的针按锥子眼带过去,顺手用针挠了挠头皮,别在前大襟。
"咋不舍得?我那钱得使在刀刃上,你像昨个拉了一车煤泥,二丫头班里的男同学,帮着往院里倒誊,我一看孩子们累得够呛,这心疼地,必得留孩子们吃饭,我抓了正下蛋的大鹅,拿就逮鹅宰了,不舍得给孩子们吃还了得。"三娘说着话,眉眼含笑,嘴唇还一动一动的表示她杀鹅的决心。"
"他二伯,吃没哪?没吃家喽吃去。"丫崽笑嘻嘻地逗三娘。
"小丫头片子,看我不捶你,学我说话。"
"去!不许和三娘贫嘴。"丫崽吐吐舌头。
她从窗子看见苦杏姐敲玻璃,"妈!还不回家做饭哦,我爸回来了。"
"可不是,咱姐俩到一块就说不完的话,可逮走了。"她走到门口忽又才想到似的,"老龙你家有豆油借我一斤,顺手拿了菜板上的一块姜,掖在袖子里。鸭崽妈偏着头看眼丫头。
待她走远了,"我同学都说她外号叫小算盘,啥意思呢?"
" ……"
过了几天,丫崽从外面玩得饿了,跑回来。一进屋,见三娘斜歪在炕上和妈正说话儿。妈坐在地下做粘豆包,三娘看她进屋就说:"丫啊,看三娘给你拿的油醒,快尝尝吧,可香了。"
丫崽一看炕桌上摆着两张油饼,圆形的有菜盘子大小,外面酥软里面却是空的,油香扑鼻,她拿眼睛溜了妈一眼,见她点了头就掰了半个坐炕边吃。
"好吃吧?我和苦杏说,我去给你龙大姨送两张去,这豆油不足兴还是你大姨给的;凭他是谁我都没给,单给你送了来,要不说咱姐俩前世修的姐妹缘分,就跟你妈对脾气。"三娘笑吟吟地瞅着丫崽吃,一半对她妈说一半对丫头说着话。
"妈!要过年了吗?你又做豆包了。"
"可不是嘛,进腊月了。"丫崽妈一手扶盆一手揉面。
"老龙,今个几儿了?"
"三娘,你为啥叫我妈老龙?我妈姓好。"
"二十了呗,你做什么又炸油醒?是因为要过年了?"
"老爷子做年头了。"三娘眼睛盯着她嘴角微微蠕动着,看丫头细嚼慢咽。
"这傻丫头子,嫁了你爸就随了姓,老太太哪里还有名姓儿了,世人都这么叫来,也不知怎么个缘故。"
"你龙大姨这手就是巧,豆包做得匀净一般大小,这大黄米颜色多鲜亮,一准粘,去年你给的豆包孩子们都夸你做得又粘又筋道,可是你那红豆馅也好颜色儿,也是放了糖精?"
"哪里是糖精,是放的红糖,颜色好又甜,女人吃了补血,待会出锅,你不嫌弃有荤腥气儿就拿些家去。"
丫崽吃了油醒,就上炕写作业。
腊月的小北风呼呼地,吹得糊窗缝的纸忽嗒忽嗒作响,外屋的大锅里水响了边,丫崽坐在窗台下看着窗外,不远处的冰场里有一群男孩子划冰车。那里以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丫崽八九岁上竟去那里放鸭子鹅。那里的泥土特别肥,曾是中学的农场实验田,听说原来教农业的汪老师在这块田里研究出的种子获了什么奖。只是她还小不大理会儿那些事,她只是舍不得那片绿草如茵,她曾在那里抓蚂蚱逮蜻蜓,用带叉的树棍到处缠上蜘蛛网,去捕蝴蝶,那时的大蝴蝶两只长飘带,身上有银兰色斑彩,忽闪忽闪地飞,把丫崽的心撩拨地忽悠忽悠地,到处跑着也没捉住那大花蝴。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田地就荒废了。那里的泥土好,就有人挖了养花;后来就是砌墙盖房子都来挖,越挖土越黑,就有人用车拉家里掺煤泥里烧炕,也倒好烧。大家就猜,怕不是底下有煤矿吧,有人来取样化验后说是啥"草碳"。于是那个冬天就有一群人来挖,不知道做什么用,挖得越来越深,本来挨着河道,结果就挖出了水来,后来就没人管了,过了一个雨季那里就成了一个湖。
夏天孩子们去那里洗澡,摸鱼,说也奇怪了,没人往里放鱼苗,它自己就有了鱼,听人说"千年的鱼子,沙里埋",有了水还能长出鱼;有人说鱼子可以活两年,究竟如何她不知道,反正那里有了鱼,有了水草。
夏夜里,丫崽就从敞开的窗听着蛙鸣入睡,有时热烈得和开锅一样,有时又似怕惊动月色的幽静:低低地,一声一声把夜叫深了。
丫崽想着想着就把字写串行了。她用牙咬着铅笔头又看窗前,玻璃上了厚厚一层白毛似的清霜,她跪着往前凑凑,撅起嘴呵了几口气,抹开一块,向外望,房檐上一排冰溜子,偶尔掉下来碎成几段。
丫崽爸回来看见三娘在,点下头,就去外屋捅旺炉子烧水。屋里火炕滚热,却有些冻鼻子尖,丫崽一会坐着一会跪着,要不贴炕的肉会烙熟了。屋里弥漫着黄米香,煤块燃烧着噼啪作响。
"我说老龙啊,你说说前院的,别看是我亲叔伯姐,没咱姐俩亲。"一展眼看见丫崽正别过脸去乐,指点着她说"死丫头蛋子!你还别不信,我和你妈就隔层肚皮,有啥心里话都想和你妈唠扯;那亲姐不好了,还不如两姓旁人呢。"三娘把手压在腿底下左右摇晃着身子,一绺灰白的头发散了下来,她随手往耳后一拢。
"竟说虚乎话,咱姐俩再好,也越不过亲情的秩序去。"
"真真地,扯谎叫我脱生猪。你说她办那事吧,"说到这,她看了丫崽一眼,见她往外面卖单,压低了声音说:"我家苦杏,人给介绍对象,外省的,市民户模样也周正,来相亲了,她二姨娘去了,我只当她好意去看外甥姑爷,你道她背后和他说啥?"
"说啥了。"
"说我闺女不好呗,说我讹人,把那人送进去吃牢饭。噯呀!反正没好话……"
"这要果然呢,可有些不对了,那是亲姨娘呢,老话说得好,宁拆一座桥,不破一桩婚,哪不是修好积德?"
"另方世人也说不出这话来,你说我这辈子还能理她?"
"不至于吧。也许你听错误会了。"
"误会啥?姑爷过了后儿和我学的还有假?亏了姑爷是明白人,咱们是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也不找他理论去,心里有数,孩子们过得好才是打他的脸呢,当姨娘地说这话,这还叫人么?叫我不要再理她们,这门子亲戚从今断了脚,老死不相往来。"三娘呼呼喘着粗气,眼神恶刀刀地。
"孩子是该远点给着呢。"丫崽妈小声说,怕她小孩子听见,其实她全听耳朵里了。她恍惚听阿宝说过那事,可是她不大明白。
"妈,我饿了,豆包啥时候做好啊?"
"快了,等你爸把水烧开了,我就装锅里。"
丫崽一看妈已经做了三盖帘了。
"老龙,你这是要做多少啊?"
"淘了三十斤黄米,掺上苞米面能做二百多吧,送亲戚朋友点,剩下冻大缸里,年前年后得吃小一正月呢。"
"妈,做一锅少掺苞米面趴希的我爱吃。"
"真是吃东西都随根,她爸也爱吃那样的。"丫崽妈对三娘说。
丫崽下地搬了小板凳坐下看妈做豆包,闻着红豆馅香气,忍不住用汤匙吃了一口。"真好吃。"说着又吃了一口。
"别空嘴吃饱了,一会不吃饭了?"
"哎!水开了。"她爸在在屋地喊到,他从来不喊老伴名字,只喊"哎"。
"来了。"她站起身时,佝偻着腰,坐得时间长了腿也打弯,端着盖帘去蒸豆包。
丫崽笑说:"妈,你真成老太太了,锣锅猫腰地。"
"老啦,坐久了都那样,要不咋叫我们老哙呢。"三娘嘻嘻地笑,她笑声也像麻雀叫。
丫崽妈把豆包蒸上,又坐下包,
"好香啊,爸熬的酸菜放肉了吧。"
"酸菜粉条放了块五花肉。"
"猪肉熟了就是有股子腥味。"
丫崽说:"是香味。"
"你们吃惯了大肉就说香。"
"我闻牛羊肉膻,邻居大姐家熬牛油那味熏得脑瓜疼。"
丫崽爸进屋坐在炕柜边抽烟,瞅她一眼,母亲低头做豆包,她用手在盆里窝了一块面,放在手里来回一团,中间按出窝来,又盛了一块豆馅放里,一只手托住面团,另一只手团乎圆溜了,往盖帘一放,没抬头说话。
丫崽感到爸不喜欢侯三娘。但她隔三差五地来,来了就坐在炕里和妈聊家常。
丫崽虽是孩子也能感到爸对她冷淡,他从来不和她说话,有时她问他话,他就用"嗯!啊!"做答。丫崽妈背后说他"死木头倔巴子"。
三娘是个饶舌的人,她猜这是爸不喜欢她的原因。后来有一段时间三娘不来丫崽家了。她问"最近三娘咋不见来?"
"她闺女找人家儿了。"
"可是她说的外地人么。"
"是啊,她和她二姐关系又好了,姑娘结婚忙前忙后的。"
丫崽爸就说:"我说你吧,少和她唠闲话,人家姐妹打折骨头连着筋,她一来就不住嘴说的话,妇人家儿为了小恩小怨反目,她带头说的话,她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咬一口,没的惹一身骚。"
"谁说她来?都是她说我听罢了,我并没说别的。"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谁知道她们好了会去卖了你不?"
后来,侯二娘不知为何故不和丫崽妈说话了。
过了段日子,三娘又来了,"闺女的事办的挺好,如今你也省心享福了。"
"可不是嘛,安心了,就是老闺女贴心却嫁得最远了。"说着撩衣襟擦擦眼睛。
她上炕拉过坐垫坐下。丫崽说:"三姨,给您沏个叶子?"
"这小丫头片子,学姨说话呢?"她笑骂着。
三娘个子小,长着一双小眼睛双眼皮,薄薄的嘴唇,没脖子,齐耳发用卡子别在两耳后,三娘身子圆滚,有时丫崽拍皮球,拍着拍着就想到三娘,她就噗嗤乐了。三姨故去好多年了,比丫崽娘去得早,她娘都八十多了,丫崽也有皱纹了,可妈在时,丫崽不觉得自己老,丫崽把小时候的事都忘记了却记得三娘讲的故事。
三娘把眼睛盯着妈手上的动作,喝着浓茶,清清嗓子,她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像麻雀叫,有时说啥事还嘁嘁喳喳和丫崽妈咬耳朵。
她说村西的金大爷。
"那老公母俩没得说,一对厚道人,对谁都一盆炭火似的暖心,她家的孩子七个丫头片子,就一个儿子,和金蛋子似的养着。"
"那大爷为啥一条胳膊呢?是生下来就那么着?"丫崽想起去找老五玩,看见她爸用一只胳膊赶大车,却把牲口摆弄的服服贴贴地,"我老去找老五玩,总不见他说过话,以为谁家爸爸都是威严又沉默的。
妈没吱声,三娘也转了话题。
三娘说:"你好好学习,长大也是当领导的料,你爸是领导,你长大也是有出息的,这就叫龙生龙凤生凤,黄鼠狼儿子会打洞。"丫崽爸看了她一眼,她意思到后一句话说溜了嘴,忙收住了,转了话题。
丫崽听见父亲"嗯!了一声,她知道准是哥把题做错了,丫崽对数字一点也不喜欢,她不对数学抱什么希望,不管哪个孩子算错了题,爸总是嗯一下,若是不满意最多严厉地看一眼,他从来不打骂孩子,可他们都怕他,怕他那一声嗯。
三娘说,咱这片里,我最羡慕就是你家了,有挣工资的不像我们没有正经职业,做小买卖混生活。"
"你家老头做小食品做得多好,又赚钱。"
"赚个六,将拱嘴,等孩子都出去就好了。"
"一天三四十块还少?也别盼他们出去,那时我们也老了。"
"一代一代都这样过来的。又有谁不同么。像你家大哥,当干部,能写会算的,吃官粮的人才是了不起。
"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呢,不过都是活着。"
"能写会算,一辈子平安端着金饭碗。这就是福气造化。"
"丫崽爸接话说:"官家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也有当官的倒霉贪污进去的。"说完,立起身走出去。
"现在当官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早晚有下来的一天,听见说哪个单位领导起早一看门口摆个小花圈,后来那夫妻都得急病死了,可不是被咒霉的。谁能都把人交下,交下一个必定会得罪了一个,我儿子就不盼他当官。"
"那是,有了钱做个地主多舒心。"
"我要是发了财,就把街坊四邻都请着,请个这里的名角,唱它个三天大戏,摆上流水宴席,呦!可是你瞧我这穷命鬼,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发财。"
"怎么不能,没准哪天走在街上,天上下雹子,打到你头上变成金豆子,你就发了。"丫崽妈未说完,自己已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死老龙,你这是咒我呢,下斗大的雨点,怕也砸不到穷人身上。"
"我老头子一个月才四十多元,你一天挣四十多,还要哪样?看你腰粗的。"
丫崽坐在桌边写作业,她爸并不搭言,丫崽妈不忙不慌做着豆包。丫崽看着房檐下亮晶晶的冰凌,远处的冰面上有几个邻居孩子从沟里捧出冰块来,用力往路上摔着玩,那脆裂飞溅时的响声,使他们觉得有趣。那个穿撅腚棉袄的是村东二狗子,他的鼻涕流过了河,见他用力一抽,抽回去,一会又流出来,他用袖子一抿。他是个没人管的孩子,她妈扔下他走了,他爸是个酒鬼赌徒,二狗小时候他爸常把他锁在屋里出去耍钱,孩子饿得站在窗台手抓栏杆哭喊,直到把房东喊得看不下去了,给他送吃点吃的,后来人家房租也不要了不租他了,他去当力工赚点钱就喝酒赌博,都不知道二狗怎么活过来的。
丫崽看了好一会忘了写字,她纳闷冰有那么厚了,外面一定很冷。她也想出去玩,妈不让出去,丫崽叹了口气,
三娘说:"小孩叹气,日子不济。丫崽三娘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听了故事,你就欢喜了。"丫崽点点头说好。
"早年间,有皇宫,有皇帝和嫔妃宫女,皇帝老子每天就喜欢看美女,他说人老了又病又弱,要人伺候,满脸皱纹活得什么劲啊,再活都和老妖精似的,他就颁下一道圣旨,不论是谁活过六十不死活埋,若有隐匿谎报罪加一等诛连九族。"讲到这里三娘喝口茶润润嗓子,丫崽忙拿暖壶给她续上茶水,她妈也停住手笑着等她往下讲。
"那时候包拯刚中了进士,在家里伺奉老父亲,这圣旨一下,包公可就犯愁了,他是个孝子怎么忍心把老父亲活埋呢,只好偷偷地挖了地窖把父亲藏起来,每日夜深人静了给他送饭。
平安无事地过了三年,谁想到啊,皇宫里闹起了耗子,那耗子大得都成精了,你打它,它蹦起来咬你,普通老鼠看见人都跑,这些老鼠长得有黄皮子大,成群结队地在皇宫乱串,怎么打也打不败,后来它们就窜到金銮殿上去,弄得皇上不敢临朝,文武百官上了朝耗子到处跑,啃衣服鞋子,那百官在金殿上不论政打耗子玩,后来皇帝就贴了告示张榜找能灭鼠害的人。包公是忠臣啊,他知道这事就犯愁了。"
"你想啊,包公多聪明,他能不知道猫是老鼠的天敌么?你得好好学习,看你那么聪明以后考大学,那就相当于中了进士一样。"
"我并不聪明。"
可是这猫少啊,皇宫里一个猫没有,天下猫也少。包公给老父亲送饭就愁眉紧锁的,他爸吃了一口,放下筷子问他,"孩子往日来了欢天喜地今日为何愁容满面呢?"
"父亲你有所不知,这今早路过城门贴了皇榜告示,说的是……。"包公如此这般地对老爸一讲。
"我儿,这点小事难成这样,将来怎么成为治国安民的栋梁之材啊?难道你不知道老鼠怕猫,万物皆有天敌么?"包公的父亲捋着胡子说道。
"爹啊,我何曾不知道猫吃老鼠呢,可是头几年灭猫,这普天之下猫没剩几个了,再说普通猫怕是都降不住这在皇宫内院山珍海味养成的巨鼠了。"小包在地窖里脸比土还黑,只有闪闪发亮的眼睛闪着光芒,他紧盯着父亲,猜想他老人家经的多见识广像是有办法。
"包拯儿啊,爹有什么办法呀,只不过我想着万物相生相克,一切自有定数,非人力可夺。如今你且去西村你姥姥家,她家养的八斤半的大狸猫定能威慑鼠害。你只需如此这般就好,即除了鼠灾又可让老夫重见天日。"包公听了老父之言,拂手称妙,
提包公如何去寻狸猫,单说次日老包准备好了,就去了城门揭皇榜,守榜卫士把他带走。古人的衣服袍袖宽大,他在袖子里藏了狸猫上了金銮殿,没等站稳,猫就急得乱挠,顺势放它出来,它圆瞪二目,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唱着曲,先声夺人。又见那狸猫腰身拱起,浑身虎皮也似的毛根根直立,像是人打冷战起了鸡皮疙瘩的感觉,双目瞪圆,前爪匍匐,长尾巴的毛立起来,显得尾吧粗大来回摆动,不亚于一只小猛虎下山。"那小些的耗子听声屏息一动不动登时吓死一片,有一个最大的家伙想是鼠王,还吱吱叫着准备迎战,却见狸猫兴奋得备了几下爪,嗷喵一声来个猛虎扑食,那鼠王也支起长牙照猫鼻子咬去,狸猫也不管它只一口咬住鼠脖子,当时吱的一声负痛挣扎,狸猫利爪全出踩修鼠王,双目欲出,"喵呜"傲然四顾,除了吓死的,哪里还有耗子的踪迹了。
皇帝整冠升座,龙颜大悦,按告示所许官升三级,赏银千两。包公坚辞,皇上说,:"这些你不要可要什么?"
包公重又跪下,"起奏陛下,臣有罪求陛下赦免。"皇上说:"爱卿,赦你无罪,有什么话你站起来说吧。
包公就把如何藏父亲,如何借狸猫说了一遍。"如今还求皇上废除活埋老人的禁令,必定万民称颂。"皇帝自然是件件依从,又问包拯如何治国安以安天下?包公就说了,"天下者,人民的天下,若安民,必安心,民富心自安。皇帝当即就破格提拔包公为龙图阁大学士,官居一品。后来包公又根据宫中无猫,查出来刘妃用狸猫换太子害了李妃的宫廷大案。
三娘讲到这里停下不说了,喝了口茶水说"不早了,麻溜回家了。"
丫崽追着问,又是如何查到狸猫换太子的呢?"
"你想啊老鼠怕猫,这个理儿三岁小孩都懂。皇上自然想到宫里怎么没猫,平日皇上自然不理会这些小事,如今一查,是皇后娘娘下令宫中禁止养猫,原因是她杀人灭口的丫鬟,临死时说死了化猫要报复她,而她养的波斯猫反性把她的脸抓挠了,险些破了相,于是她就怕猫,做梦都是猫,娘娘就下了宫里不许养猫的禁令。如今清官一出,人证物证都出来替李妃申冤。这是后话,不讲了,讲起来话就长了。"
这时,丫崽家养的大黑猫冲着三娘叫了一声,这猫是丫崽放学路上捡来的,现在长大了,浑身油黑的皮毛和貂似的,像刚从墨池里捞出来,眼珠在暗处发出瓦绿的光,像两只绿灯泡。当初丫崽爸说,这猫看着邪性,猫能见鬼,黑猫本身就是厉鬼。丫崽说老师说的世上没鬼,所以才留下养了。如今黑猫转动着眼珠,不知道想到什么,跳到柜上,甩着尾巴看着三娘。
丫崽忽地想起问过的金大爷,"三娘,金大爷的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说是小日本垮台那年去抢洋捞,被鬼子砍得。又有人说是从前当过地下党,给八路军送信,被鬼子抓到前,他把情报放嘴里嚼了,就被砍了一条胳膊,捡了条命,却留下残疾。"究竟怎么着,没有人做过调查,但是人指定是实诚厚道的大好人。
"看不出闷声不响的人,竟干大事情。"丫崽嘀咕着。
"听说国家按月给他补助的,但是那是个要强的人,别看少了条胳膊过日子可不拉后,家里八个孩子,日子也过得红火,老伴手也巧,家里的大小针线活不说,还常被求了做喜事上的针线,都图个借她的品性娶个手巧贤惠的好媳妇。"丫崽妈满脸敬佩地举举大拇指。
丫崽听着三娘的那些故事慢慢地长大。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忽然明白了那时不懂的一些事,比如苦杏那时和谁好了,后来她妈不同意,要几千聘礼,那人拿不出来,就认可进去了。丫崽小时候怎么也没想明白,不好了怎么就进去了呢?长大后她就不用想了。
看见苦杏大包小裹地回娘家,抱着胖胖地娃儿,丫崽去看苦杏姐。她们坐炕沿说话,她给娃儿喂奶,他的娃儿就趴在她的后背,而乳房从腋下绕过去,小宝贝翘着小脚,一手拍打着母亲的后背,一只小手捏着母乳大口大口地吸吮奶水。丫崽看着些脸红了,偷眼瞧苦杏姐表情自然地和她说着话,她忽而明白了,或许这样就是做母亲的感觉吧。
后来,丫崽养的黑猫在春天就闹腾着叫,叫得她心烦了,她把它放了出去,那猫走了就没再回来,她到处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丫崽妈就说,"猫是个奸臣,谁家好往谁家去了,不会回来了,不如一条狗,狗是忠臣,不管主家多穷,或是打骂它,它都会陪伴主人到老死。丫崽就想以后再养就养一条狗吧。
丫崽的娘后来也走了,丫崽以前没感觉自己老,自从她母亲去了,她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人一老了就喜欢回忆,她也给孙子讲故事,讲狸猫换太子,讲老鼠闹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