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海退潮后,村庄好像被遗落了。
那里滩涂无涯,晒盐池纵横交错;那里荒无人烟,偶尔巨浪陡起陡落……
目光所及,禾苗盼甘霖而断颈,百姓望云霓而折腰。方圆百里,有时撞入一间茅屋,房间有灶台的痕迹,四面耷拉下的墙皮一层又一层垒起,估计是入住一拨人就泥一次墙,以盖住昔日的污迹,开始新一轮的生活。荒原上筑有无数这样的茅屋,给人的感觉是似乎他们刚刚离去。
偶尔,头顶掠过一朵乌云般的鸟影,水墨如丝般周旋,却始终找不着一茎落足的枝条。
与飞鸟有着共同感悟的先人,一定早就体验过内心的隐痛,或许永恒是相对的,但又是无止境的。对于后来者而言,却始终不能触及遥远的历史深处。人间的梦与醒,历史的虚与实,现世的显与隐,亦真亦幻,万千气象,无一不是生命经过千疮百孔之后的告白。
难道,这不是多情的错爱吗?
不!因为是我的故乡,既不爱她的贫穷与落后,更不爱她的荒凉与枯竭。假如命运是可以创造的,那是要自己承担一切,一辈辈接力般地奋然前行,或闯出一片天地,或留下无尽遗憾。只有生命,最柔韧、最坚硬、最贴近万物的生命,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固守着一块地域,固守着一种精神,像远方的土地长出一座花蕾满枝的果园,现实只会让人以熟悉的方式醒来。
初春,荆棘上绽出的花粒,白天被烈日齐刷刷地晒落,然而到了夜里,又星星点点地长了出来。
春天的心是温暖、上进的,浓而淡,淡而又深,深而且远,到处盛开着芦苇、菖蒲、红柳、盐蒿的花朵,有的硕大,有的细小,有的招摇,有的低调;有的密密麻麻,有的丝丝缕缕,有的白如新雪,有的冷若秋霜。
二
有些季节,有些地方,花比叶子还多。
村庄地处鲁北平原,后依渤海湾南岸,前邻徒骇河,既是海的积淀、风的积淀,也是历史的积淀。有丘,有川,有草甸,有湿地。走进去,看一看,如画般壮丽;品一品,如书般耐读。
春分,又称“日中”“日夜分”。有些风俗,譬如踏青、祭祖、划龙舟、赶庙会等,可以追溯到一两千年前。歌声飘浮的夜晚,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我后悔来早了几天,乡亲在搭建戏台,准备赶排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渔鼓戏的剧目。岁月消逝了,历史更迭了,连故事都变老了,只有乡音依旧。
街道上,浓荫匝地。数百年古槐屏天而出的沧桑,老虬横枝,秀色翠绿。生命固有忧伤,所有的悲欢离合,似乎都与生俱来,如影随形,记忆中的痛苦已被岁月的风雨磨蚀殆尽。
曾几何时,这里发现了石油、石英、煤层、地热。这里热闹了,这里沸腾了。本地人这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原来盐沫子味的方言这么难听。问题是乡人又死要面子,倘若哪个学说了两句普通话,便会被周围的人嘲弄得无地自容。
当然,女孩子胆大妄为,敢于为美而在脸上涂抹浓重的色彩,几乎把自己画成假人。那时的外地人,乍看到一张张色彩斑斓的花脸,往往目瞪口呆。
野花从地里钻出来,从草丛里挤出来,单调、执著,又不可或缺。比如,红蓼,就是狗尾巴花,浑身上下透着喜气,开花时,一小朵一小朵地往外挤。还有车前子,苞皆柔圆,根部青而涩,如窑内青瓷;瓣叶有美好的弧度,色泽是自然的乳白,微微张开,隐隐可见其中的蕊心。
记得,鸡血藤开过,婆婆丁开过,报春花开过,石楠花开过,各种果树的花朵次第盛开,四处一片和暖的、清新的景致。还有蜜蜂在飞,忘情地吮着春天的甘露,吸着春天的空气,守着春天的风情,整天整天与花蕊厮磨。
返途中,看见了一株打碗花,腰肢精细,叶子沾了零星的泥水。那花,几十朵一齐向上,像极了人生,纵觉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却尚有不够。是的,几次回头,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曾经,在冬季的阴霾里,那些形若人生的芦苇,快捷地穿过昏冷和阴暗,虽枯萎消失却又在次年复苏。于是,只有到了春天,才在心里让一片明丽的光芒温暖肺腑……
村庄,多么温馨的字眼。它让人感动,又为这种感动而无奈,让人怀旧与痛彻,不知道这叫不叫残忍,或者生活的真实。
花朵的后面,就是父母生活、奋斗一生的地方,就是我流浪的心的永远的家园。
三
两间草楼,就像甩大泥巴随意甩出的。窗子也有,门也有,可是我,从来都是想从哪儿进就从哪儿进。
有时,我在炕席上躺着,与任何人的童年一样无忧。祖母喜欢卧息,除了日常饮食,安静得似乎没有听觉,处于一种人生最后的灰色状态。盛夏的蝉声高嚣,由近而远,或由远而近。
整个村庄裹着一团冬枣花的香气,径直往心里去。空气变成了神秘摆动的雾霭,瞬间明亮的凝视,人影、光线、色彩和枝叶也像水里忽隐忽现的鱼群,恰恰起于笔触终止处。
绿色的花蕾,能感受出内在的美;阳光流淌在心里,可以感觉到植物的呼吸,倾听到原野的萌动。盛开的枣花有一种淡雅的清香,怒放后则散落在树下形成花毯。不仅可观赏,还可入药,有清热解毒生肌之功效,每年母亲都要收集一些。
记忆中,冬枣的花期十分隆重,花蕾落在地上像千万粒芝麻散落,发出轻微的碎响。蜜蜂穿梭在枝叶间,又引起“啪嗒啪嗒”的声音,些微的碎响与稍后的声浪组成有趣的乐章。禁不住抬起头,仰视晶莹透明的花蕾,看见绿色正在露天舞台上欢快地跳舞。我静静地品听着生命里或急或缓或高或低的呼吸与絮语……
进入深秋,枣树上挂满了圆圆的果子,水灵灵的,煞是好看。叶子开始变黄,果子也由青黄变成深黄,渗着暗红,在收获的季节里炫耀着自己。
有一天,当我从梦中醒来,轻轻抱起枣花制作的枕头,手感光润轻密,更有岁月风尘砥砺人心的气韵。干燥的落花,得到了应有的升华。
乡邻依旧友善。随着亲人的去世,没有了可供倚靠的柴门,也没有了一缕炊烟。这是岁月,也是人生。
回家,可能有点愧疚,但会因亲情而释然。单调里自有一种亲切和温暖,使你怀想,使你难舍难离,却都使你来去自由,而期待任何一次新年的钟声。
返乡,就像尘埃回到大地,云彩回到海洋一样充盈。
我愿故乡永在。我愿花香常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我们将继续前行,以执著的脚印谱写着切实相联的、并非梦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