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和朋友参加了一位艺术家的画展。周围浮动着些许墨香,如同洪水将人湮没,消失得杳无踪迹。这时展厅的人不会很多,宜于沉思和默读,却也不是寂静无声的样子。我们在一组作品前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的内容,准确地说这应该称之为手工制作。因为,每个画框内的白纸上都粘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我在心里数了数,共有6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形成6幅看起来几乎完全相同的画面,规规矩矩,构成了整体一致的底蕴。接下来,我又靠前一步才看清里面还装了一模一样的卡片,那上面分别写有诗歌、小说、散文、书画、音律、舞蹈……
当时,在我心里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特别的震动,只是觉得很美、很精致。许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在我生命里经历过的、现实与梦想的、未来的许多事情都是由那个画面所引发的,或有直接的关系。再后来,最严重的事件终于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那年春天,在一次聚会里我不经意地碰到了一位离自己很近的作家,促膝交谈后,他送给我一本数年心血浇灌的文集。我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接过,竟然一下子就撕下了书的封皮,塞入包内。紧接着,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无意的手又把带着鲜红印章的书送了回去,似乎还说过什么好好保存之类……
那时,年轻的我都没有机会去经历一场恋爱。对于人生种种艰辛或不易,以及情感,还只能停留在纸上。
那个封皮就在我的书橱里面。现在,目瞪口呆地望着我。那个场面依然浮现眼前……
多少年,终于在路上过来了。在高山之巅,在滨水之湄,越过黑暗的山梁,绕过茂密的芦苇,不能不放下脚步,望一眼早已超出想像的风光。那不仅是路过的,此起彼伏,也是需要用心去领悟和面对的不容一丝杂念的梦境。在这个大海离去不久的地方,日复一日,我穿越一条几近于无的小道。眼前就是泛出花纹的荒原,白的更白,黑的更黑。即便无奈、愚钝,我也愿意给自己找个坚实一点的位置。这极辽阔极坦荡的再熟悉不过的平原的边沿上,除了稀疏的芨芨草、黄宿菜、紫荆,似乎别无绿色。这一点,倒似沙漠里的春天,一望无际的空洞,不仅使转动的眼球逐渐放慢下来,还离弃了可见可触可知的一切,缩成一团,并在停顿了的间隙又裂出无数各不相关联的黑点,向过去,向未来,向残缺的、局限的和断裂的时光,沙粒一样不分日夜地倾注,在身边向四面八方不停地扩张、伸展、蔓延。在这里,什么都可以无止境地绵延不绝。此时,我蹲下有点倾斜的身子,因为我看见离一棵大树不远处,灰色的地上竟然长出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般的野花,迎着灿烂的阳光,怀揣梦想,宣告了生命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还有混迹于闹市鼎沸的人群时,随意地,就能遇到一个拄杖缓行的老者、一群结伴相约的年轻人、几个东张西望的稚子,有时还能碰上个头顶草屑的流浪者,落在身后的影子却都有何等的相似!爱过,笑过,恨过,哭过。我们就是这样走进各自不同的路途,就是这样一刻不停地呼吸着各自不同的空气。时间,却不会违背自己定下的铁律。假如,我们再一次聚到时间的广场上,除了人群,应该有些起起伏伏的呓语般令人迷恋的喷泉、假模假样的植物、剩下的还有锈痕累累的人工山水。这时还能再看一些什么呢?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面面相窥之际,有个人竟失控般发出了一声尖叫,突兀地从人群内高高隆起,像竖起了一根质疑天空的手指。可是,天空不知道这根手指的存在。那仅仅凭借一股冲动的声波又能传出多远、多久呢?这样想过以后,我们因此黯然神伤,我们为此寂寞而痛苦,孤独又无望……
所以,我选择了歌唱或沉默。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或更多的人开始表达的时候,常常是通过各种技巧和训练所发出的声音、面部表情、肢体语言,而把自己最关心的内容传递出来。歌唱就是其中的一种。就像阳光的意义在于不被遮蔽的、笔直地落在大地上,而不是让云彩阻断在路上。
更空洞,更虚无,更支离破碎,更忧心忡忡。或动或止,或立或坐。在小小的一爿黑暗之内,沉默的还有时间。还有个无话可说的人,若云若羽。过了那么一会儿,难言的,焦虑的,令人费解的又沉重了。这是守候某种激动人心的事物来临时,特有的敏感和混沌;走来走去,两条胳膊却显得没个着落,类似悬浮或倒立在一种自我迷失的状态。这就是最神秘而隆重的一种仪式。这样的时刻,整个身心更像是没有被一线星芒照亮的茫茫野地,随着视线里浓浓墨汁般的颜色,在舌根、在眼里、在周身缓缓浸洇弥漫……
像你一样,我也是个常常会陷入失眠的人。一个人,在夜里或是将要光芒万丈的早上,一任时光如水流转。这样的时候,我好像是坐在自己的胸腔里,我能清晰地看见我的影子,在透过迷雾一般的灯光之后紧紧挂在墙上。便觉一种空,徒自生出了些异乡人的感觉。尽管,这是我的家。甚至,每件家什都能说出具体的来历。周围的色彩是如此写实,使幻觉不可思议地凸现出来。静止的影子似乎比白昼里劳作的影子更有耐力,那异样的感动还有一丝始料不及的忧伤。开始是无边荒漠上缩成一束枯草的凝固。恍惚地,我看见了,倦垂已久的翅膀突然抖掉羽毛的尘垢,睁开了微闭的眼睛,身下的尖爪裸露的鳞片碎屑,因用力过大竟而微微颤抖,在那不敢喘一口气的刹那,旋即张开两扇重金属般的翅膀,猛地一撑,重新又返回了遥不可及的天际。那么生动,美得孤单,飞翔在白云之上傲气凌人的苍鹰。渐渐地,我感觉到有一种很重的东西撞击着胸口,逼迫自己站了起来,类似另外一个人。再后来,我的视线漫不经心地透过书橱、墙壁及阳台之后,觉得一切都是刚刚沐浴过后的清新,天地间辽阔无边。我的目光又进入一种眺望的状态……
人群。在白天,大都是一层复一层地极力向外扩展着;进入深夜,则是不停地向内聚集。这很自然地让我联想起一株没时间长出太多叶子的向日葵却吃力地擎着一个饱满而巨大的花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