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出居庸关,窗外的景物也随即换上了沙漠的外套,草甸、荒滩、落叶、灌木丛、沙生植被,覆盖着大地。各类鸟儿,在天空疾飞。再远处,就是喜马拉雅、昆仑、阴山、天山、贺兰山……
好多年前,有过一次远游:几个写诗的朋友,心血来潮,相约结伴,前往敦煌。行至嘉峪关下,立有一块大石头,听导游说,用小石子击打大石头,就能听到难以名状的“啾啾”声,清澈在耳,宛若燕鸣。
在这里,大家各有各的理由,谁也不愿意继续进入沙漠腹地,便一哄而散了。
途中,遇到一位诗人,有过一段简短的交集。此时此际,他会不会转过自己的身体,背对我的联想和猜测,或故意回避记忆里一段不堪的往事?倘如此,我会感到不安,在心里,向他的背影致以真诚的歉意。
我下了火车,来到长途汽车站,准备转车回家。人行道上,突然有人伸手挡住去路,一看,地下有一堆诗集,有些惊诧,闪在一侧。其后的驻望中,那手臂一直护着那些略显单薄的诗集。可惜,来来往往的路人都了无兴趣,很长的时间里,无一人止步询问。后来,那人发出了“击石燕鸣”般的声音:
“白送了,这是我写的诗,我的诗集。白送了!”
那声音过于焦急,我感到心痛,好像诗人的一切都与周围无关,独自承受着一生的沉重。这样一种性格,一份固执而倔强的禀赋,也有着决绝的眷恋和难舍。如今,诗人毕竟很遥远了,他的影子,却仍梦一般覆盖着我的往事。
不大一会儿,便有人聚拢来。诗人接着问:要不要签名?马上有人答:快点,给我一本,那上面不是有你的名字嘛。也许诗人有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洞察了生活的本源和心灵的隐秘,知道爱和忧伤密不可分,就像美与粗糙一样,我还想到了一些与之无关的事。诗人似乎看见一群人平静、漠然地瞧着自己,不由暗自叹息一声:我的痛苦由何而来,向谁而去?这些心血,这些年,苦苦追寻的又是什么?关于诗人,其实我也熟记过很多名姓,古老的文字,有些注定要被生生不息地流传,只是,继承下来的还有眼泪。
在极短的交谈中,知道他要去参加一个诗会,又担心家中有孕的妻子,就想卖掉携带的诗集,轻装回家。我买了5本,他在其中一本的扉页上留下了签名和宅电号码。
大约半年后,我在电话里问:“夫人生了吗?”
话筒那端又响起“击石燕鸣”般的声音:“生了。”
——生了个什么?
——生了个人。
同样,诗歌对我来说,也是很远的过去了,不过我还能清楚地看见自己走过的路,从希望到虚幻,从束缚走向更深的束缚。黑暗在心灵之上,就像日光、云彩、蓝天、群星盘桓在头顶一样,昭示了眼前之外还有更辽阔的存在,所有的诗人即使放开所有的想象力也难以追上它的踪迹。我的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和最坚实的部分,都留给了诗歌,令我魂牵梦绕又无以为继。我相信,一切美好的升华,更应该与情感相依偎,与血肉相温暖,与生命相关照。
美好来自心灵的微笑。在途中,人人都可以遇上美好的事情,把真诚珍藏胸间,就能走过千山万水。
初夏的风,一次次吃力地掀动了我的衣角,以及,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