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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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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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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房之忆

读书是一辈子的事。

幼年时,读颜真卿的《劝学》,非常喜欢,经常吟诵: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虽是正午,天却有些阴。恍然看到一个揉着眼睛、去私塾上课的小童,头上顶着一只髻,状如陶俑,燕青白的眼帘上微风轻拂、细雨斜落,兀立着如诗如画、如团如簇的花园。朗诵的音韵,声音细巧而又张扬;举手投足间,腹笥之内若有锦绣。淋了一夜的春雨仍在继续,若有若无,远远近近。

窗外开着玉兰花,娇美欲滴。将窗子打开一条缝,伴着淅沥的雨声,带有花味的空气悄然涌进,轻轻地向下流淌,心头漾起柔情。如今回想起来,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又仿佛写意画的境界,细节不甚分明。那花形似辛夷,或说紫木笔,又叫书空,意思是指向天空的毛笔。

村里有间私塾,当地人称之文房。屋顶漏水,茅草飞卷,木质檐口掉皮,墙体泛出斑驳之色,像淡墨泼在暗黄的毛边纸上,缝隙幽深处自然生出一些沧桑。那是祖父的家宅,在一条小河的岸边。

文房布置极简,粉墙,挂着几幅淡淡的画,方桌带些古意,圈椅分立两旁。长条案几上,除了文房四宝,排列着线装竖排、字大如斗的古籍,边上立着一个小巧的烟炉。

待客的茶具相对讲究,铜提手、圆肚形、鱼尾纹篆画、黑陶质地的茶壶,一看就让人口舌生津。这样的情怀,因茶而起;这样的绣口,与茶同在。如有闲暇,独酌或对饮,想必会多一些淋漓、一些逸兴,安妥地、舒展地放松身心。

庭院深深,草木离离。春风最好的日子,偌大的院落空荡荡的,数只鸭鹅进进出出,停顿一会儿,夸张地迈开双腿,翻着白眼,抬头向天。那时候,目光久久不肯挪移——

夏日的夜晚,蚊香慢慢下旋,微风一吹,又浮上去,多了睡意一般的迷幻。

白纸糊窗,有些小虫子落着,一种凌驾的气势——形成繁复而迷幻的黑点,好奇地探出头打量文房。

烈日当头,文房还是栩栩如生的模样,光线在上面蒙了一层白,弧形的虚微处,像有一株古老的野草,小心地埋在土中,眼里泛上一股中药的苦味。村庄是一群人也是一个人的根。后来,那幻觉又出现在眼前,一种细微的感觉在心头忽隐忽现。

突然传来几声高亢的鸣叫,数只黑色的大鸟盘旋不已,是不是从庄子的诗篇里遨游而来,“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飞越苍茫无际、一马平川的鲁北平原,可望而不可即,将天空磨出了浓墨、淡墨,或更淡的墨,给人一种没有穷尽的感觉。大致得知,鸟的背上,会有光明,在飞翔。

惊鸿一瞥间,眼里含着悲欣交集的隐衷;转瞬定睛时,茫然若失地对着空虚凝望。

祖父执教,微躬着腰,慢条斯理间守着一份庄严,平和中又有点倨傲。实际上,他很肥胖,平时皱着眉头,不似翩翩若鸿的样子,甚至会觉得他仿佛是对什么事不放心。转身的姿势与别人不大一样,脚跟转轴似地回转,与你相视——一位着青衫留长须的老人,如戏曲台步般走着,待仔细看时,额头光亮,发际至下巴处,布满星星点点的黑斑。

祖父讲古诗词,旁征博引,抑扬顿挫,津津有味,胡须与白发一起飘荡。

人生,开始有了弯折的笔划、流转的音节、浮动的数字和落在上面的细小水珠。雨、冰雪、疾驰的指针、正襟危坐的身姿、日复一日的叮嘱落在上面,一直以完整、匀称、稳定的节奏在画面中闪现。心都是舒展,嘴角都是向上,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悄然生出对未来的憧憬,想象一些缥缈而美好的事情。多么像春阳中欲放的花苞,多么像春雨里精致的芒刺,穿透了所有以后的时光,照亮了以后所有的行途。

心的自由,方向也自由,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文房,坐北朝南的老屋,冬暖夏凉。夏天有清凉之趣,冬天得负暄之乐。

文房内墨香浓厚,丝毫的发现和变故,都使人欣喜又不安,以为休戚相关。村庄需要遗迹,才能摆脱传说的阴影。想一想,或者再想一想,简直做着梦一样,记忆也似在不停地延长,变得更加丰饶。

秋风拂出果香、扬起笑容的季节,皓首数老,说笑农稼,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文房里落满光阴,肃静、幽深,像是白绸上的补丁,像是旧纸上的水墨,亮与暗的变幻,组成了一朵朵镂空的花朵。即使不会遗忘,如此也有了回忆的色彩。那种色彩渊源深远,文物一般,石头似的,唤起内心深处的明亮与辽阔。不管天晴、天阴或雨后,感受无数的光阴在缓缓流逝,无数的细节慢慢连续起来,一些瞬间、片段,过去的伸展、蔓延,形成现在,隐隐绰绰在月光里漂浮。大地上的风景,绵延不息,永无止境。

樊篱之外的思绪,如风,如云,天地间自由飘飞。日子也像疾驰的箭头,承载着人的沉重之躯;跋涉不断地停歇,又不断地创造远方。即使夜深,也未能人静。回首往事时,由此有了内容和意义,不至于涕泗长流,一声叹息。

沿着时光前行,一条苍老根脉上生出的青葱秧苗,努力地伸向前方,宛若一条修远之路,正在大地上蜿蜒起伏。

数十年过去,令人唏嘘扼腕,感慨流连。

漆黑的深夜,如丰饶之泥土,让草木繁花之美得以充分绽放。周围一片静寂,可以听见雨水滑行的声音,可以听见昆虫呼吸的声音,可以听见墙皮剥落、柱头开裂的声音。曾经有那么一片短暂的光阴,幽暗中打开人与物的另一个方向,另一道门,还有人力难及之处,生命的走向随之开出好多分叉,产生了一个个不同的人生。

人至中年,既坦然,又须弥,感慨良多,诗意荡然后的失望,忘却不失为一种最好的怀念。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存放灵魂的寓所,看到了梦境皈依的地方,心底不由得一疼,泪水从两颊潸然而下……

文房,让希望起航;故乡,让梦想靠岸。游子,永远漂泊在途中……

凌晨的灯火,给人温暖,也给人刺痛,变得极为漫长。独自站在走廊上,那么熟悉——内心暗淡、神态虚脱的时刻,昏沉如驾一叶扁舟,在墨汁的海面漂游。夜气沿着骨缝流淌,渐而汇聚成向内的漩涡,在体内显示风的形状。确切说,风是没有形状的,从头到尾都在模仿着他人。北斗璀璨,一把巨大的勺子横挂苍穹,将天空搁在了更高之处。

多年后,祖父有了倦容,气色很不好,身上的关节发响发痛,如柴的手张开合不上,合上又张不开,针眼所到之处,是一片淤青,整个人几乎变形了。最后十指没有一个可以动弹,喉结一松一紧地鼓动,怪异的呻吟旋即又被吞咽下去。无奈中,压抑中,身体里蓦地生出一阵阵的冷汗。

日月盈仄,白的广袤无边,黑的闪烁不定。任何一个人离去或是到来,不会快一步,也不会慢一步。生命有时很坚韧,坚如磐石,韧如蒲草;有时却很脆弱,脆如薄冰,弱如蛛丝。

这几年回乡,旧迹稀落,荒草丛生,如此乏善可陈,或随风而逝,或被大地埋葬,留下一片空荡。

乡野里宁静一片,冻土也开始一层一层地消融,雨脚如麻,新绿昂扬,相信会萌芽、出叶,开出鲜艳的花朵,结出美好的果实,则大地生机重回。文房是祖父的影子。

人之有所不得与,甚于尘埃。文房能留下的,只是一丝对过去、韵致的田园生活的艳羡,一缕对传统文化的深情、委婉的追忆,一声对前人乃至祖先跌宕命运的长叹……

难道永恒只是一个假设?泪已风干,而痛如藤蔓,举着朵朵小花,千根万结,铺地成锦。一条闪电从森林的深处穿行而过,不绝的回响来自内心的声音。

门前,久久坐在地上,想休息一会儿。

文房,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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