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佳茗似佳人
《神农·食经》曰:“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
周公《尔雅》曰:“槚,苦茶。”
华佗《食论》曰:“苦茶久食益意思。”
南方有嘉木,其叶有真香,谓之茶。根部虽分开,高处却彼此倾斜、靠拢,拥在一处。不由使人想起“倾心”一词,或者古文里所描述的意境——“根交于下,枝错于上”。
西湖的画舫中,尚有余温的茶壶前,苏东坡的诗句依旧令人心折——“从来佳茗似佳人”。那一滴滴回旋中的水墨,停在那里也不会动摇半步;那一条条垂下的柳枝,似乎嗅到了隐士读书时的气息;那一首首半悬空中的诗歌,隐约看到自己刚从《诗经》里走出来……
春寒料峭,烟波浮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二人烹茶对坐,你没有金步摇、云母簪,而环佩玎珰中,我也没有状元榜、桃花扇。偶尔听到一两声水禽鸣叫,欲语还休,情浓时则浓,情淡时则淡。齿唇间行云流水,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抑扬顿挫,一首诗、一阙词或者一幅画。饮一口清茶,斜阳在茶香中缓缓氤氲……
风微微吹过,就像纤纤玉手,温柔地熨帖着卷了边的、有了折痕的心灵。行行重行行,恰如在春花烂漫的山野小径间寻幽探胜,周围的山小巧而干净,藏在时间的深处。路很长,台阶铺满了青苔,两旁的草叶尖上有蝴蝶翻飞,翅膀笼着半透明的青釉。似乎一曲未终弦,岁月铮然而变,虽经历了多少次生命的大恸,却依然守护着青翠热烈的心。山一程水一程,树一片花一片,目注神驰,怦然心动,或许那就是幸福,如琴韵绕指,似茶香恋盏。同样,清淡终于过去,转而金黄,却苦不堪言,一生想要托付的华年,正如红尘中最烂漫的一段。茶在这时是入世的,是着相的禅。
《诗经》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爱情不是世人所说的拥有,爱情是永远不能触及的追求和翘望,陌生在稀释、相知在悄然地进行中。如此说来,尽管我也是个诗人,却没写过一首有关爱情的诗,多多少少是自己有些呆气。那份生命的高贵,无法与人言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是与世界的沟通。哪怕照亮的是几缕月光,哪怕触摸的是几分茶意……
茶的余香便如诗,由唇舌之欲转而为另一种境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长叹,击中心底的柔软,不免添了几许惆怅。一路走来,山是山,水是水,千回百转后,彼此的身影都读出了孤独,像月亮的影子投入井里,灵感落在心中。我的文字只能像血液在体内沉缓地流淌,带着激流和漩涡,无法变成语言流淌出来。留给自己的,是梦一样的背影,天堂一样的光泽,童年一样的向往……
常常怀念以前读书时,大雨天学校宿舍有点潮湿,不愿外出,闲闲地捧起茶杯,独自消磨雨夜,从晚上直坐到拂晓。高处的,是雨滴,低处的,是水声。生命不是蓬勃的,而是梦境的延续,亦真亦幻,让人有些恍惚。
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恍然间,看见一位沉默的白发老人,走走停停,离开了花径,进入了回廊。“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孤苦无奈之状,苍天可鉴。
“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倾泻入杯,云光滟潋。此时幽趣,故难与俗人言矣。”每读罗禀的这段话,就仿佛听见幽谷传来涧水落石的声音,浮动着轻纱似的雾气。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便有些意醉神迷了。
江南不乏好事者,讥讽“北方人”只会喝点茉莉双熏罢了,我不以为然,因为茶的品种可依寒暑四季、心情喜好而选择。我觉得,红茶太醇,茉莉太浓,普洱太冲,相对来说,只有绿茶最清。
茶的暖热充盈内腑,香沾襟袖,而心境渐至悠然,勾起了看书以外的记忆。最好是初春时候,用彩釉盖碗泡上香片,在暖融融、湿漉漉的春色中,细细品味鹅黄嫩绿的风情。偶尔也变变花样,一半龙井、一半香片,曰“湖色双拼”,在幻觉般的意境里感受情感的融合、光阴的流逝。夏日深浓,满架蔷薇一院香,便喝龙井,崂山绿茶亦可,都是消暑的上品,用玻璃杯沏一盏不浓不淡的清茶,看见的不是花朵,而是枝叶,目睹的不是容颜,而是情怀。秋风乍起时最宜铁观音,若清风入弦,飘然前行,如老马负鞍,木犁翻地,似水过灌木,蛙卧平畴。一缕晚霞牵动情思无限,一片落花摇曳淡淡愁绪,或许花间一丝风拂过之后,如清风、白云,如月光、果实,都能拨动心弦。季节到了下雪的日子,外面真的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重裘之下一杯在手,茉莉花茶的汤力厚重,浇开胸中块垒,其滋润发微、颖芽锥心之处,滴滴晶莹,羽羽柔暖,令人击掌拍案。由是,不能不发出感慨之声,叹人生短暂,叹命运起落,叹者激越,闻者惋惜。
多年前,我在一个轻灵的世界里信步,有一些瞬间神清而气爽,觉得自己耳聪目明起来,能够听到以前不曾听到的声音,若诗人在低语、灯在轻唱、文字在召唤、笔尖在浅蓝色的稿纸上起伏,如今也都只是书页间的记忆了。
多年后,我伫立桥头,手杖渐渐生根、发芽,垂柳一般的枝繁叶茂,充满了绿意的芬芳,美得如同理想,如同希望。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时间里面,像一条远去的河,看一朵飘走的云,最终湮没在远天的尽头。对于一条鱼来说,跃出水面就是一次升华;对于一只鸟来说,翻过高山就是一次超越;对于一个人而言,活到百岁就是生命中的奇迹……
因爱茶而更喜欢爱茶的女人,如芸娘,如“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李清照。看《影梅斋忆语》,不禁浮想翩翩,齿颊生津。董小宛说:“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芥片;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炊涤。……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沈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庐炉之致。”茶道至此,可以观止。那些茶香使我耽于幻想,不仅领略了看得见的风情,还感悟了生活的情趣,如流水一般回望,一窗昏晓送走流年。
袁中郎云:“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磊块俊逸之气者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张岱也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从来佳茗似佳人”,遇见或是离别,都应守住一份温馨与向往。
蓝天若水,白云如茶。而且,还有阳光、空气,呼吸、血液,故乡、远方……
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就在这一刻,不妨轻轻地端起杯来,亦可唏嘘几声,沾湿红唇,恍然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