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河流
今晚,我把尘世的喧嚣关在门外,虔诚地重新进入萧红那起伏难平的世界,一颗近乎麻木的心立刻变得敏感而热烈了。
桌前,独品一片宁静,灯光漂白了四壁。秋风从半掩的窗户中不期而至,时疾时徐的雨声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个夜晚,萧红有句话让我触目惊心:“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是多么酸心又无奈的句子,不过丝毫没什么绝望的意思,而是更负载着抵达生命深处的宽容,甚至还有一种独到、深刻的清醒。多年来,我的目光靠泊在《生死场》一波一波的章节内,字里行间裹挟的高寒之气不时泛出,像轻雾一样覆盖了日常生活中的卑琐细屑。不过它还使我担心,那躁动不安的文字就像一条流浪的河流,平常是波澜不惊的歌吟,转瞬间,河水就会从河床上竖立起来,气若铮铮龙吟,势如荡荡奔雷,悬在半空的浪头倒扣下来,淹没一切,冲决一切……
手畔,淡黄色的《生死场》经过若干年的摩挲,已失去了最初的挺括、洁净,但书香未曾逝去,相反却于时光之中透出一种古旧的芬芳,在光阴的吹拂下,沿往事之幽径曲折流转,让生命纯净、歌声嘹亮。许多场风霜雨雪,许多回花开花落,都记录着内心对收获果实的不倦追求。就这样,日子浓了又淡,淡了又浓。那无数次被来回翻动的书页,一定沾染了我生命的气息,或者自嘲自省的泪水,时光从书页的缝隙间缓缓流走,只留下温润的擦痕。捧在手中,光阴的意味又深了一层。
无数次,我站在中国地图前,那最东最北的地方,就是呼兰河的流域———萧红的家乡。国难方殷,民众沦陷在无边黑暗的深处,萧红为躲避战火而去了上海,并在相对安稳的环境里,写出了代表作之一《生死场》。我想,终会是那么一幕:鲁迅先生放下烟斗,再叼起烟斗,有时坐在有棱有角的阳光下,有时坐在欲飘欲落的月影间,眼角闪烁着光芒。他细心地挑选出一支平日惯用的毛笔,蘸足墨汁,为《生死场》做序,微风拂过,带来野花的香味。
呼兰河,从远古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河面上腾起的水雾与理想主义深沉交融的精神气息一样,横亘在眼前,反射着遥不可及的光辉。多少年来,我反复试图解读一种内涵,一种苦难,一种流浪,抑或一种永恒。假如浮泛,就会沉淀;假如轻飘,就会卷走。河水泱泱,它只是承载,以一种深思的形式。我恍惚看到无数个远行的身影,疼痛自灵魂而生。我在心里怀念,惊诧于一生来去匆匆的流浪。其实流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浪之后身陷异乡的不归宿命。追溯下去,那潮涨潮落中奔流不息的往事,那水面无意托举的落叶花瓣,纵使回忆是伤痛,也不失为一笔财富,令人在清醒以后的感动里,有了超越、珍惜的处世态度。
有人说:“萧红又不同于张爱玲的贵族特色,她是实实在在的风尘中人,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心酸之后,依然是平民本色,依然用一双清澈又温柔的眼睛看待世界。”
窗外,当年连雷声、冷雨都会随时惊醒灵魂的萧红,曾经反省自己:“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宽宏的……”这叙述是多么自然随意、优美纯朴,完全是即兴的,却饱含了生命的质感。
在文字的映衬下,我看到了萧红的身影,一个人像一条河一样深远,一条河像一个人一样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