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的雪
初冬一日,窗外鹅毛纷飞,密密匝匝,漂泊、辗转、流离、落定,顿时有一种刻骨的思念从心底升起。
人海飘荡,俗尘万斛,鬓发虽青而搔更短。自从离开故乡,曾不止一次地黯然神伤,返回或远离,常令我忆起往昔。
乡居的时候,下雪实在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使生活有了秘密的欢喜和长久的回味。儿时美好的记忆,许多离不开雪;童年的快乐往事,更少不了按捺不住的忘情投入。雪之于我,如诗如画,如梦如歌。雪载着我的希望飞上云天,雪带着我的热情环游世界。我爱雪的纯洁,我爱雪的自由,我爱雪的静雅安详,我爱雪的润物无声。望着一袭一袭的雪花,不禁轻轻叫出声来,心情都像被洗过一样,恣意领略着一种大美。
大地干净,纤尘不扬,经历的悲喜随风湮远,千万烦忧顿然放释,白雪和收获过后的原野道出一种平淡、一种无垠,成就一番高古气象。暗自思忖:一切美好的升华,更应该与情感相依偎,与血肉相温暖,与生命相关照。
如今每每想起故乡下雪的热闹场景,这回忆省略了我认识冬天的过程,把生命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平时想不到的人、看不清的事、梦不着的景一起涌入眼帘:我望见了天空与大地相连的部分,背负青天,俯览城郭,思接千载,神游古今,一种腋生双翼的感觉油然而生。黄昏散尽,寒意骤至,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的沉重的感觉,像风雪掠过河滩、土塬,什么时候能够感知一次具体的削弱呢?正自孤寂,大雪突然惊醒一声鸟鸣,自远处隐约传来,在幽静的夜空里划出一丝声的缝隙,旋又被堵得严严实实。
天和地,动与静,白和黑,上和下,互相揉合着、包容着,这样“言为心声,发而为诗”地演化为抑扬顿挫、笔走龙蛇,思之怀之、舞之蹈之,漫长的岁月铺出诗歌般的平平仄仄,藉此浪漫地缅怀失去的时光,有时安静,有时冷峻,有时热烈,有佛家之空、道家之善、儒家之礼。
岁月悠悠,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什么都在变啊,沧海桑田,惟故乡在。人到中年,这是个选择放弃和退守的季节,冷暖自知,指缝间的金沙愈漏愈少。曾经有过挣扎徘徊、迂回曲折,最终一无所获。虚掷许多,想想白忙活了一场的以及所付出的,又岂止是岁月?
我也确信,雪是雨的精魄。在日月星斗形成的地方,在苍鹰夜夜盘旋升向空穹的地方,在众生恒常仰望云朵流浪的地方,怎能没有雨的精魄呢?
倘若真逢上一个无雪的冬天,就觉得太无趣,人生也太缺乏情致了。
回首往昔,在我拥有的生命过程中,命运该给予的都已给予,该剥夺的早已剥夺。往后的岁月里,它势必还将继续地给予,终也将继续地剥夺。好在体验了几番坎坷后,多了几分冷静、几分坚韧、几分淡泊,年轻时的那种倾诉已一去不复返了。窗外大雪弥漫,不知所系,不知所终,我像候鸟一样,迎着季节飞去。
我知道,我与故乡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次次伫立在异乡的街头,虽然脑海充满了深切的向往,心却依然空落落的。故乡让我变得如此复杂又如此不理直气壮,我深深感到了内心的寂寞和孤单。
世界小得如一个村落,不曾想到,故乡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恍惚间,故乡的雪花飘然来到眼前,俨然无数着白衣白帽的小天使翩翩起舞,带来一缕神秘而濒临灭绝的农业气息,花园一样甜美,菜地一样干净,村童一样智慧,永远不变的是内在的禀性:古老、年轻、纯净。神采奕奕,充满中兴的力量,让思念沉积,让烦躁消退,让人渐渐进入一种禅的境界。
小楼赏雪,我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充满了叹息,记忆深处的故乡和亲人,想起来那么迢遥,想起来那么亲近——我的心呀,怎能不思念地哭泣,怎能不匍匐地重新开始回家的路程……
我不知道:雪花的内部,是否藏有泪水滂沱的、囚禁一生的乡愁呢?
冬天的雪后,记得故乡是个琉璃般的透明世界。雪白晶莹的树挂,屋檐下悬垂的冰凌,还有窗玻璃上图案一样的霜花,以及母亲缝制的厚被般的棉袄,如今都只能于梦中寻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