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月亮

一夜醒来，同样也是秋天了。

五味杂陈的中年倏忽驶过。尘土汹涌，转眼已漫至胸际。这种氛围里跋涉人生,越是想努力抓住一点什么，就越是无从把握，终觉人世里最终的事物，只得这样面目灰暗、了无趣味。何况，寒意砭人肌骨，委实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中年的人遇着秋天，异于以前的情景，心中愈加不堪应付。所有色彩、音乐和舞姿皆悄然凝固，又还原成秘密。星光拂然而至，大大小小，空灵洁净，但又不尽然，像隐藏着另一个奇异的世界。

一个无所事事的晚上，游于艺，也游心于寂寞，浅绿色的稿纸上写满了月光，文字一次又一次重复自己的事情。淡黄微白的灯光释放出来，光阴一般的无情虚掷，隐隐被一抹人影拦截才告终结。稍过了片刻，恍兮忽兮，沉睡的隔间飘出鼾声和梦呓。

永恒在这里停留，骤变在这里过隙，生命存活于瞬间真实，新生与繁华要在这世界延续下去。离乡背井或走向世界，跻身于行进的人群之中，本身就是生命的惊喜。

遥想当时，踏着曲折的小径，步出幽静的竹林，徜徉在花树田垄之间；穿过那一层烟，转过那一重山，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徒劳了诸多体力。即不觉午昼之已变为余空。待到夕阳淡远，在深碧的天空中留下一抹淡淡的微痕，然而时过境迁，数十年甘苦自知，陡发荡气回肠之感叹。

曾经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曾经举杯邀月、红颜击掌，在在都使人心折。曾经人面桃花， 曾经执子之手，是否走到了山穷水尽，海阔天空又在何处？

记忆中，童年像画廊里蜻蜓一般，偶尔立在小荷上，简单地把薄薄的翅膀展开，影子还在水里泛起一丝波纹。流水在平淡的时候，倒影很白，若细细寻觅，不管叶子密着或花落着，枝条因为湿润，则是黑色。那时总有些幻想，快来一阵风吧，吹一吹那画兴许更有神韵。一阵风刮过，月光携裹的香袭来，花瓣如发情的蜜蜂婀娜而飞。

夏夜，奶奶讲些神仙鬼怪的故事，可惜时光久远，只记得一些零星片段。月光穿过所有的疾病、死亡，穿过所有的苦难、悲伤，缥缈在那一片宁静的村舍上空。家园呈现的都是喜庆，正如日月星辰、山川、江河、花枝和绿叶，在不同的眼里会有不同的意义。

人生在未来中，即使生命化为青烟，化为朽壤，依然会乡音末改，声息相连；父老乡亲的愿望，夜夜如两岸的庄稼一茬一茬生长。我的思念是默默的感恩，未来多远的路途会被丈量，前途多少的人生会被重写，游子眼里是永不褪色的爱，故土心里是永难分离的情。追溯到一天前，秋歌四起，笑语顿落之际，手挥五弦，目送飞鸿。

月亮悬浮在寥廓的夜空，整个儿一动不动，光线在细微地打颤。如同步入薄暮的人生，少了几分火气，多了几分逸气；少了几分参与，多了几分静观。到了那时，只要脚步还能挪动，只要喉咙还会敞开，便可看到、听到团圆的音符向欢、相聚在一起。

年复一年，走不出故乡给予的温情和关怀，也走不出星空下沐浴中的无边遐思与孤寂。乡村的月亮，你教我清澈与坚强。一朵月华，给平静的夜晚带来温暖，团聚，欢乐，也一次次在泥坯墙上闪烁，用光线描绘出渐次长高的身影。

梦中的月光，水里的月光，都是心中的月光，怀乡的月光。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人心。人生的路上，我们时而并肩，时而错落——就像诗行一样……

同一个时刻，同样的月辉照耀下，或者同一场落叶之中，每个人都不会重复同样的故事。在一首诗感动的缝隙，谁能发现一丝月光的心跳，在一处情意缠绵的地方，谁能感觉一缕月光的呜咽，在一个故事终结的世界，谁能知晓一片月光的归宿。千年前的月光，曾经掬捧在谁的手上，未来又将掬捧在谁的手上？

人比菊淡。心儿永远绽放成一朵花的姿势。

此刻，将手伸入进月光之中，冷，十指连心，心也冷。

人至中年，或为衣食所牵，或为欲望所累，或为积压所迫，或为矛盾所困，身不由己，心如茧缚，无日稍息地奔波穿梭于市井夹缝之间。仔细想一想，不免又感到现实过于真实、日日于环环相扣的连缀，只能持之以恒而义无反顾。

月光在不大的房间里起伏，但好像又超然物外，与我进行着一次心与心的长谈。它的声音由于云霄的阻挡，显得过于停滞；由于落叶和尘埃，它有些琐碎与曲折；它与我息息相连，形影不离。

人至中年，安居在尘世，必染草芥之意；身处名利场，则有前后之思。天长地久，自觉不快之忧，由是生矣。月有亏有盈，日有昃有升。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多年后有一天，我们可能成了白发老人，发现经历最美好的，或许就是此刻所带来充实、亲切、美好的情怀。

乡愁,如入秋的枫叶颜色只能越来越重。那是灵魂深处一片无人的旷野，那是心灵可以落住的地方，有繁花盛开然后纷纷落下，有涟漪扩展然后慢慢淡去……

后山诗∶“仰看一鸟过，虚负百年身。”涉世数十年，心中被这句话反复激荡。如果时光再匆遽一些，如果心儿再迟疑片刻，可能又要错过一次月圆之夜的飨筵。所有的乌云，都因为那片刻的月光而无影无踪；所有的阴郁，都因为一次会心的微笑而烟消云散。

月光之于夜晚，如同火升腾起的火焰。在记忆里，这一切都被凝固成永恒。

什么都可以改变，惟有月亮是永远皎洁的脸。

月亮没有风烛残年。

                              2018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