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过,时间是什么?
我觉得,就是一条昼夜不息的河流。没有希望,没有绝望,也没有颜色和声音。所以,不会随着四季的变化而改变。除了人群,这里也没有温度的上升或下降。那平缓的水面只是不停地流过天的影子、树的影子和人的影子。
这样,在我生前的所有悲喜、爱憎、仰望和梦想,包括为之奋斗的任何努力,只不过是给自己的一次又一次注释,不必细致、周全。
尽管我的呼吸还是灼热的,我的皮肤以及里面的血管,却与没有温度的、甚至触觉不到的河水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构成了纵横交错的纹路,显示着时间本身的存在。
那无意洒落心底的星光、云彩与花瓣,以及光芒万丈的晨曦所带来的种种幻觉,犹如从来没有过一般,最终不也是带着自己的体温消失在记忆里了。也许,还有一些激动人心的词语依然不停地摇曳着往事,那一定是深深暗夜中最寂寞的时刻,曾经无数次地被自己的眼睛擦拭的雪亮,光彩夺目,如村头一树密密匝匝的梨花。然而,人生只有一次陈述……
还是没走近闪动着诗意光环的源头。这条大河在无知无觉中大幅地、细微地晃动着,喘息着宇宙洪荒时的气息,穿过了飘渺虚无的荒漠,又一次在跌宕起伏中改变了自己的流向,驮着一个偌大的生命群体,朝着一个更有价值的方向缓缓远去。这是最后一次的开始……
人在河里。我的肢体、我的骨节、我的思想和无法控制的情绪,一一暗示着自己的存在,或者说,介入水面与河床之间的首尾相衔的混沌时光,一种形式却以另一种此起彼伏的渴望消失其间,生命永远在现实或梦想中颤栗。虽然,我的嘴唇已被咬出了滚烫的血……
我是说,在美的体验和爱的教训中,任何抵抗、躲避都是没有用的。岁月无凭,正如歌唱星星与月亮的童年、不再安分守己的友谊、熟悉的图书馆走廊和昏昏欲睡的书本,以及被往事折磨得坐立不安的人。也许惊讶之余会告诉自己:往事如烟,这就是人生。最平凡、最朴实的东西在失去之后也格外心痛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没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内心,更能从不易察觉的微微摆动的发丝间看出岁月的变更。其实,很早之前,我就习惯了独有的幻想,小心地面对这个悬浮的、尖锐的能刺伤自己的内部世界。那是一团沉默的声音,从心里,渐渐地如水一样向外荡漾。最先覆盖了棱角分明的骨骼,又缓缓涌到舌尖,接下来流淌到握笔的手上,一朵朵镶着银边的水花便在柔软的手指上盘旋、回荡;一股芳香在鼻尖四溢。更多的时候,窗外星光灿烂,仅仅一个遐思便能划破眼前稠密的空气,使寂静的夜晚更加生动。
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只有把时间以水的形式表达出来,才是最恰当的,用水的无形刀刃不停凿击自己的、层层岩石紧裹的思想,反复磨砺心灵的亮度。这是自己与自己的拥抱,展开的双臂没有虚伪的关心。昔日熟悉的画面由此显示了陌生的空旷,不必清晰。我知道,每当自己从真实的疼痛中清醒过来,从繁浩冗长的文字意象里浮现出来,重新审视自己时就获得了许多省悟。孤独是食物,寂寞是唯一的伴奏。一个人,在夜里,在充满煎熬的人生苦难中依然怀抱着理想,手里的铅笔像露着微芒的剑锋,向稿纸慢慢贴近时会发出轻微的嘶鸣。为此,我经常感到内心的恐惧,担心过去的举止伤害了什么,也担心过于平庸、肤浅、羞愧的文字,使不安的灵魂到处碰撞着切肤之痛,正如树的心语、风的叩问、火焰的梦呓和冰块的歌哭——我只不过在模仿大自然的声音啊!
在阳光下,在月辉下,在进入假寐抑或悄悄变幻的梦魇下,似乎能察觉自己是在一条河流里起起伏伏,时隐时现。缓缓荡漾出去的是一环扣一环的忧郁,没有出口,水滴似的,落在一潭幽静的水中。如此,我恍惚看见了,透过层层水纹的核心底部,也许隐藏着一只阴险的暗铜色的魔鬼面具。不过,我还是越来越喜欢自己在水下的那一部分了。这种存在使我的内心安宁有序,像一块沉默的石碑,凝固过去的漂泊与乡愁,泥淖与风雨,夕晖与朝霞,还有清晰可辨却又遥不可及的远方。终于,心痕累累,苍苍茫茫,几近绝望。一个人,能有多少回莽莽天涯的壮行,多少次萧萧暮雨的归去;多少年来,又是谁沿着这条道路苦苦疾奔,上升、下降……
此时此刻,好像我就是收获过后的静无声息的冬日旷野,冷气慢慢升起,几只寒鸦紧紧跟随转动的目光稍纵即逝。事实上,我是坐在热意融融的房间里忍受着失眠,数不清的人和事正从慢慢裂开的思维间隙一一闪过,如累累果实悬在空无一叶的枝头,浮凸微明的侧影被着了点点冰霜。
在透明的孤独之上,在我真实的生命历程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被虚拟的时光。我知道,我同时沦陷在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流里,一条河流是遮蔽另一条河流的无法丈量的幕布;如同现实的自己忽然看见了正在梦游的自己时,就有掩口抑制不住深处的尖叫的感觉。
这个世界在我进入想象的意境之后静下来了。
在耳边,似乎还有汩汩水声或高或低地行走着……
许多日子就是这样平缓地过去了。